这一日,瓢泼大雨浸透了整座山庄,园中精心培植的花草被风吹雨打之后,变得七零八落,毫无生气。屋檐之下,虞允忠迎风而立,一袭素袍翩飞翻卷,他凝目望了望晦涩的天空,若有所思。乌云伴着雷声翻滚而至,气氛无比压抑,令人不由地有些窒息之感。
雨幕之中,一阵清脆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虞允忠虽看不清雨中人,但耳力所及,依然判断出马骑的数量应该不少于十匹。他隐隐感到惴惴不安,便转身退回内堂。
老庄主此时正端坐在一把紫檀圈椅上,细细品着一杯菊花茶,那氤氲香气几丈开外都能嗅到。见虞允忠神色有些异样,便起身迎了出去。此时十余名官差骑着枣红大马气势汹汹已奔入前院,个个身披斗篷,腰身挺拔,整整齐齐排成一列,肃立于雨中。
“不知各位官家冒雨到我庄上有何贵干?”老庄主和气地道。
马队里居中一人手持皮鞭一脸的煞气,大声喝道:“你这庄上窝藏有朝廷要犯,还不快交出来。”
老庄主依旧和颜悦色,淡定地道:老夫经营这山庄几十年,素来与世无争,与朝廷少有交集,怎会被尊驾说成是藏污纳垢之所?不知反贼之说从何而来?”
那人冷哼一声道:“还想狡辩,给我搜!”
言罢,一行人纷纷下马,三四人为一组进屋搜查。洪老庄主喝道:“你们无凭无据,为何要查我山庄!”虞允忠躲在内堂侧耳倾听,心中不由地微微一沉:自己今日脱身并不难,但若是连累了老庄主一家,恐怕会愧疚半生。正欲做决断之时,连接阁楼的木梯咚咚作响,原来是洪腾云听到屋外的响动急匆匆下了楼,他快步奔至近前道:“虞兄弟莫要惊慌,我猜这官府之人定是从哪里得到了可靠消息,才敢来庄上搜查。这庄后还有密道,小弟速速随我来,趁着官差还未发现,你我从密道逃到后山再从长计议。”
虞允忠眸光轻闪,心想眼下却也别无他法,便抱拳道:“多谢大哥仗义搭救,大哥一家的恩德小弟没齿难忘。”
洪腾云爽朗地道:“快别说这些客套话了,你我速速收拾了行李,然后我在后书房等你。”
诺大的庄园想要搜个遍也非易事,虞洪二人匆匆收拾了几件行李到后书房碰了头。只见洪腾云双手握住书架上一个花瓶,用力一转那书架便慢慢移开,露出了密道入口。两人进了密道后,洪腾云又转动了一下墙上的机关,那书架又慢慢移了回去,接着他从袖口取出一枚小巧的火石,轻轻擦了几下,点燃了手里的火把。趁着这微弱的亮光,两人左拐右拐出了密道。
后山一片荒凉,残枝败柳,草木枯黄,道路泥泞不堪。两人走了半日,雨也渐渐小了,便找到一块青石,坐下来歇歇脚。忽得虞允忠哎呀一声,右手拍了拍脑瓜,说道:“不好,糟了。”洪腾云见虞允忠一脸的不快便问道:“虞兄弟有何事,如此叹息?”
虞允忠擦了擦额头上的雨珠,一脸沮丧地道:“那赤电马还留在庄里,那宝马与我感情不同一般,曾数度救我于危难之中,此时若舍马而去,还不如从我心头割下一块肉。”
洪腾云想了想,拍了拍虞允忠的左肩安慰道:“小弟不必为此事伤感,我去将赤电马领回。你在山庄五十里路外的鹏程酒家等我。到时我们一同去寻那两兄妹,为抗金大义尽一份绵薄之力。”
洪腾云这样的富家少爷,本拥有锦绣的前程,安适的生活,享用不尽的家财,但他却甘愿舍弃别人梦寐以求的东西,追随虞允忠以抗金复国为己任,确实是凤毛麟角。当然,二者的区别在于一个是为匡复辽国,一个是为匡复大宋。
虞允忠见他目光温和有度,唇角含着微笑,胸中不由涌出浓浓暖意,遂道:“大哥如此仗义,小弟不胜感激,路上请多家小心。”
洪腾云只轻轻嗯了一声,便起身回了山庄。虞允忠则按照约定朝东北方向去了。
夜幕降临,虞允忠艰难跋涉翻过后山才转到大道上来,他不时回头望望,此时此刻希望和等待已成为他全部的精神支柱。但不知为什么,虞允忠总觉得事情的发展总是在意料之外,而不在情理之中,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掌控着时局。
正在神思漂浮之际,一个熟悉的身影快马加鞭追了上来。虞允忠喜出望外,但刹那间又失望至极。人是洪腾云,但马却不是赤电马。
洪腾云甩蹬下马,那神情就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一般,有哀伤,有悲凉,还夹杂着些许沮丧,复杂得难以形容。虞允忠摇了摇头,已猜到几分,情急之下问道:“庄上现在情况如何,那赤电马为何没有寻回?”
洪腾云长叹一声道:“哎,一言难尽。我们还是先赶路,待我细细向你道明。”
此处离那鹏程客店不过一二里路,两人牵马而行。洪腾云默然了片刻,道:“庄上出大事了,多日前你住宿的那间客栈老板指证你就是朝廷缉捕的钦犯,遂引官兵到庄上捉拿,虽未搜到你,却又以那赤电马作为物证。人证物证俱在,家父家母以及内院被全部缉拿押往刑部议处。并查封了庄上的全部家产。”
虞允忠一听便暴跳而起,火冒三丈,怒道:“这哪里是什么官府,简直是贼寇所为!”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料那金人拿不到确凿地证据也不敢对家父怎样。幸好我临走时还带了八千两银票,当务之急,我们还是先找到那兄妹二人在做打算。”洪腾云目光中难掩落寞之情,语调却很清淡。
虞允忠微微点头,一只手扶在马颈上道:“也好,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群星点点,残月如钩。两人进了客栈随意点了些吃的。酒足饭饱之后,便回屋就寝了。虽无只言片语,但二人都难以入眠。鹏龙山庄被查抄,几代人几十年的心血就这样付之东流,洪腾云的心里恐怕是最难受的人之一了。而虞允忠心里更不是滋味,清英张保儿柴玉翎相继离世,而楚狂人笑孔丘一干人又杳无音讯,现在又因自己牵扯到了洪老庄主一家下了狱,绝望,愤恨,种种复杂的情绪在脑中挥之不去。直到后半夜,两人才渐渐睡去。
第二日一早,两人便同乘一骑去往燕京城外五十里处的明成客栈。两人一路打听,绕了不少弯子,直至黄昏时分才遥遥望见一张高高挂起的白色布幡上绣着“明成客栈”四个大字。作为辽人的联络地点,那客栈设置地自然颇为隐蔽。两人都异常兴奋,行了一天的路总算没有白费。他们进到客栈前院,拴好马匹,一前一后走进栈房。此时两人都已饥渴难耐,但当那店家递过菜单时,两人的表情却是极度惊讶。那菜分明是普通菜品,却贵得离谱。虞允忠心中大为疑惑,拧眉思索片刻,恍然间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对洪腾云道:“大哥请稍等,待我问个明白。”
只见他起身来到店主近前,交涉两句,将素纨之前送她的手帕递了过去。那店主一瞧,态度随即发生了180度大转弯,刚才还冷冰冰的,转眼间变得分外热情。客客气气地又拿出另一份菜单,与之前那份相比便宜了何止几倍,虞允忠回到座位饶有兴致地点起菜来:“给我们来一份卤牛肉,一份青椒炒肉,烧一份辣白菜。。。。。再来一条清蒸桂鱼,两大碗米饭。”
洪腾云见状淡然一笑,道:“原来这里面还暗藏玄机呀,今日算是长见识了。”
虞允忠道:“眼下金人的眼线遍布燕京城周边,这也是非常之举。”
洪腾云星眸闪动,喃喃道:“那倒是,但不知那兄妹二人现在何处,何时才能了却老父的一番心愿。”
不多时,菜已上齐,店主还特意加赠了两道凉菜。两人尝了几口,面露惊诧之色,想不到这荒郊野店烹制出的菜肴口味极佳,比之燕京城里的酒楼也毫不逊色。两人埋下头,顾不上说话,片刻功夫一桌子的菜已吃了个精光,这才放下手里的碗筷。
两人酒足饭饱,闲聊几句,忽见从内室走出一人,虞允忠眼尾一扫便认了出来,正是那萧姓商人。他身着一袭紫红色布袍,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整个人看起来既老练又不失神采,未及虞允忠开口,便拱了拱手含笑道:“允忠兄弟,多日不见可安好?”
虞允忠点点头,道:“还好,还好,有劳大哥挂怀。我二人今日造访是找素纨兄妹有些要事。”
萧姓商人道:“他二人素来行踪诡秘,我们都是书信来往。”
虞允忠想了想,朝屋外瞟了一眼道:“我见那院中散养着两只白鸽,是不是用来传信的?”
“正是,正是。”
“那就劳烦萧大哥取笔纸过来借我一用。”
萧姓商人转过身,很快取来纸笔。虞允忠悬腕在纸上写下几行小字,折成小条,再到院中抓起一只白鸽,将纸塞进信筒里,随后轻抚几下白鸽的后颈,似是在嘱托它务必将信送到,然后双手托起它往空中一甩。那白鸽振翅绕了两圈后,便朝远处飞去了。
朗月清风,星光渺渺,三人久立于院中,微微仰首望着那白鸽越飞越远,直至变成黑点。
虞允忠稍作介绍,萧洪两人便很快熟络了起来,三人先聊了些风土民情一类的琐事,之后洪腾云向萧姓商人阐明了自己的来意。那萧姓商人本就是素纨兄妹派来的眼线,安插在燕京城附近,负责联络招募燕云一带的抗金力量,但凡有人来投奔哪有拒绝的道理,何况还带了一份大礼----足足八千两银票。但他毕竟行走江湖多年,行事向来谨小慎微,喜怒不形于色。虽收了人家的银票,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谢了两句,似乎并未被此打动。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三人回到客栈的茶房内点亮油灯,一直聊到子夜时分,才各自回屋休息了。
夜已深,三人卧床不久便即睡去。静谧的客栈外一片漆黑,偶有鸟兽的叫声传来令人倍感突兀。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深夜的宁寂。虞允忠一惊而起,掌起纱灯,披上外衣,刚出了门廊,便被一人重重的按住了肩膀。虽看不清面孔,但从那只粗大有力的手便可知是萧姓商人。
“是何人敲门?”虞允忠诧异的问道。
“应该是自己人。虞兄弟稍事片刻,待我前去查看。”说罢,那萧姓商人便抢先一步去开院门。
只听吱呀一声院门打开,淡淡的月光下依稀可见门外站着一名青衣大汉。那大汉长得甚是精壮魁伟,一双雪亮的眸子在夜色中如夜明珠般透着亮光。他口中略喘着粗气,汗水浸透了上衣,显然是一路奔波而来。
“怎么是你?”萧老板微微一愣,又立刻恢复了镇定。
此时,洪腾云也闻声出来。萧老板转头对虞允忠道:“虞兄弟,洪兄弟,这是我的堂弟,名叫萧勇,从老家赶来,打扰两位休息了,真是对不住了!”
两人忙道:“不妨,不妨!”
萧老板又对那大汉说:“看你火急火燎的,说什么事进屋再说吧。”说罢,便把那他拉到自己屋里去了。
虞洪二人见状,也不便询问,只好各自回屋了。
进了萧老板屋中,那萧勇观察了一下屋顶和四周,确定没有旁人偷听后才谨慎地压低声音道:“近日大批金兵集结似有大事发生,耶律将军恐有危险。时间紧迫,你我速速赶往幽龙山前去支援。”
萧姓商人听罢不由地一惊,思之片刻,忖道:“此等大事,耶律将军可有周密计划,如今金军势大,恨不能把我辽军斩草除根而后快,我等不可冒然与金兵作战,以免中了金人的诡计。”
“这大哥请放心,耶律将军虽然年轻,却也是身经百战,决非等闲之辈。此次突围成功,我等随耶律将军与王爷会合,日后再图谋东征,定将金人剿灭,光复我大辽。军情紧急,也正是你我兄弟报答王爷知遇之恩的好机会!”
萧老板道:“既是如此,事不宜迟,我马上随贤弟回幽龙山!”
说罢,萧老板留书一封给虞允忠,萧勇则轻手轻脚的到院中转了一圈,回来道:“那两人已经睡熟,我们这就启程吧。”
萧老板道:“如此甚好!”二人小心牵了马匹,趁着夜色,向北去了。
又过了两日,那白鸽果不其然飞了回来,落在虞允忠窗前,咕咕地叫着。虞允忠此时正侧卧在床闭目养神。这两日来他一直心神不宁,总觉得素纨兄妹近日或遭逢劫难,便赶忙起身抓来白鸽抽出信函详阅。那信分为两张,其中一张字迹清秀一看便知是素纨的笔迹,只见上面写道:“今我四千辽军困于山中,又不敢冒然冲出山外,全军上下士气低落军心涣散,小妹素知大哥精研兵法,定有破敌之策,望大哥见到此信速来幽龙山救我等于危难!----素纨亲笔。”
而另一张则是幽龙山的详细地图,上面还标明了辽军活动的大概区域。虞允忠心下更是焦急,于是匆忙打点行李准备出发。恰巧这时洪腾云也进到房里,见此情形便问道:“贤弟有何事要出远门吗?”
虞允忠与他相交多日,也很清楚他的为人,便不再隐瞒将事情的原委告诉了洪腾云。洪腾云听罢眼前一亮,兴奋地道:“这真是难得的机会,我父子早就苦于报国无门,今时今日正是我洪某人一展宏图大志的绝佳良机。家父的一番苦心栽培也算是没有白费。”
虞允忠道:“大哥此话何意?难道是......”
洪腾云拱手道:“眼下我已无家可归,贤弟若不嫌弃,就带我一同前往。”
“洪大哥何出此言,只是此去凶多吉少,小弟实在是怕连累大哥啊!”虞允忠拉住他的手,面色有些为难。
洪腾云道:“就算是战死杀场也在所不辞!”言辞间颇为恳切。
虞允忠见他态度如此便没有再回绝,算是应允了下来。
于是二人带好干粮行李,向店主客套几句便骑上马一前一后向幽龙山方向绝尘而去。虞允忠在前引路,洪腾云则紧随其后。只是让虞允忠略为不解的是,那洪腾云背上的包袱显得颇为沉重,且每行出一段路便会用力拍一下包袱。此时天色已晚,虞允忠也看不出这其中有何猫腻,转念一想或许这是他骑马一贯的习惯吧,便再也没有多想。
山间古道崎岖难行,虞允忠心系素纨兄妹安危,只怕迟了一步军中恐生变故。次日天刚蒙蒙亮便唤起洪腾云骑马赶路。就这样二人行了两日半终于到达幽龙山腹地。虞允忠行得渐渐迟缓了下来,到了一处悬崖边勒紧缰绳,而后下了马,拿出地图仔细查看,洪腾云凑到近前,见虞允忠一脸的疑惑问道:“怎的,难不成走错了路?”
虞允忠道:“是呀,可能是我们在上一个岔口选错了方向?”
“莫非是这地图标注的有误?”洪腾云道,“可否借大哥查阅一番?”
虞允忠未作迟疑将地图递给了他。洪腾云接过地图细心查看了一会儿道:“嗯,这地图应该准确无误。”蓦的洪腾云指向不远处喜出望外地道:“贤弟,你看谁来了?”
虞允忠转过身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却什么也没看到,正欲回头忽觉后背被人重重地拍了一掌。这一掌力道十足,虞允忠毫无防备,大叫一声跌入了悬崖下的森森谷底。
原来这一切正是洪腾云所为,他竟是金国派来的奸细!连虞允忠都被他父子二人所蒙蔽。山谷中回荡着洪腾云放荡奸邪的笑声,久久未能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