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的朝阳喷薄而出,霞光万丈,目之所及处皆是一派生机勃勃之景象。
大明兵强马壮,国事日稳,欲与大明帝国修好关系的邦国纷纷派遣使臣前来进贡朝贺。鸿胪寺按照选定的吉日,安排各国使臣入宫参拜帝后。
华盖殿前,御前太监音色嘹亮,拖长音道:“外使朝觐——”
各藩属国使臣依序鱼贯而入,虔诚向龙椅凤座上的朱元璋,马皇后行三跪九叩之礼,俯首称臣并逐一递上国书。朱元璋声若洪钟道:“诸位使臣鞍马劳顿,一路辛苦,稍后朕与皇后会为诸位使者接风洗尘。”
众使臣叩拜谢恩。御前太监再拖起长音道:“诸藩入贡——”
各邦国使臣再将记录下贡物品类,名称,件数的详细名录一一呈送御览。朱元璋象征性地览视一二,便依礼节道:“赐各藩属国金银,锦绮,纱罗,细软等物。”
众使臣跪拜谢恩,山呼万岁。
宝硕公主寝宫,自是另一番忙碌的景象。偌大的庭院中,竖立起成排高低不一的梅花桩桩阵,一身舞狮装束的宝硕迎出殿门,接到了受她邀约而来的妙弋,二人自结下金兰之契,便愈加亲密无间,情深谊笃。
妙弋见宝硕这番打扮,便笑问道:“宝硕,你可是要再现盛唐宫廷的‘五方狮子舞’?”
宝硕兴致盎然地道:“我才不会照搬从前的老把戏,妙弋,我身边的小宫女告诉我,在她家乡南海郡,每逢年节,都有舞狮表演,那里的狮子舞可是要上梅花桩,还要摘绣球呢。我特命造办处打造了这些桩子,复原度可是极高的。”
妙弋笑道:“果真新奇,从前,我师父教我在梅花桩上练过武,原来还能在这桩子上舞狮呢。”
宝硕自信满满地道:“妙弋,你等着,我这就舞给你看啊。”
妙弋点头,饶有兴致地移步到庭院外围观看。只见宝硕架起一副威猛粗犷,红毛髭飞的狮头,唤来个与她相同装扮的小宫女撑起狮尾,几名太监在一旁奏起锣鼓。
威武的红毛狮子随着击打乐器的节奏腾空而起,跃上梅花桩,狮头与狮尾互为配合,动作协调,惟妙惟肖,宝硕调皮地将狮头对着妙弋,一边大张大合着狮口,一边摇头晃脑。妙弋被这头憨态可掬的狮子逗得前仰后合,笑个不住。
红狮踩着梅花桩,越登越高,妙弋眼尖地发现狮尾的步伐有些错乱,渐渐跟不上狮头的节奏,她才将‘当心’的话喊出口,撑着狮尾的小宫女已脚下踩虚,跌下桩来。
众人忙上前查看,小宫女抱住脚踝,满是歉疚地对跃下桩来的宝硕道:“公主,实在对不起,我今日不知怎的突然腹泻,有些虚脱之感,刚才撑不住了才跌下来的。”
宝硕面有愠色,道:“既是不舒服就该一早告诉我,我方才也险些被你拉扯下来。”
小宫女吓得忙跪地叩首,道:“奴婢错了,奴婢该死。”
宝硕道:“算了,起来看看还能不能继续练?”
小宫女爬起身,还未站稳,便龇牙咧嘴起来,道:“回禀公主,我恐怕是扭伤了足踝了。”
宝硕忧心忡忡地道:“这可如何是好,早知如此我便不该应承下太常寺的邀约。”她忽而灵机一闪,看了看妙弋,眉头立刻舒展开来,道:“有了,妙弋,你方才不是说曾在梅花桩上练过武么,你来做我的狮尾。”
妙弋吃了一惊,推辞道:“我从未试过舞狮,恐怕无法胜任啊。”
宝硕一把抱住妙弋的手臂,道:“就是你啦,我的好姐姐,你若不帮我,我只能临时变卦,岂不被太常寺那帮奴才耻笑?从现在开始计算,还有大约一个时辰便该出场向各国公使展演了,妙弋,拜托你了!”
妙弋面有难色,道:“还要在各国公使面前展演?你却只给我一个时辰现学,我......我只能保证不从梅花阵上摔下来。”
小宫女一番深入浅出的讲解,宝硕在一旁手舞足蹈地演示,她随着宝硕的动作一番活学活用,渐渐掌握了些舞狮的技巧。二人上桩尝试配合了一番,动作由缓到快,慢慢似模似样起来……
雕梁画栋,精美雅致的乐殿内,帝后,众嫔妃,太子,亲王及各国使节已分宾主席位安坐。换上了舞狮行头的妙弋在台后见到这番盛大的阵仗时,不免咋舌,她拽着宝硕道:“你怎么没告诉我连陛和娘娘都会来?”
宝硕滑头地一笑,道:“早告诉你的话,怕你彻底不愿来啦。没关系的,你藏身在狮尾,就算踏错了步伐,转错了身形也无妨,一切由我来为你弥补。”
舞楼上的乐师们用丝竹管弦演奏出仙乐飘飘,两个扮作洛神模样的女子一人携了琵琶,一人执了洞箫攀援了红绫缥缥缈缈,身姿轻盈地从天而降,正落在舞台中央,开始婆娑起舞。席上的使臣们见了这汉风乐舞经典再现,顿时掌声四起。
妙弋只觉这二人好生眼熟,恍然忆起,这不正是吕姮和吕嫣两姊妹。早前在古玩店中要强买她选中的犀角杯时,吕姮曾提起她父亲是当朝三品太常寺卿吕大人,这太常寺掌管宫中礼乐仪制,因着太常寺卿的关系,在乐殿见到她二人起舞献艺也不足为奇了。
二女舞罢一曲,吕姮坐在被鲜花环绕的藤椅上演奏着琵琶,吕嫣则立在一艘载满鲜花的小舟上吹奏起洞箫。乐声悠扬动听,醉人心脾,美人花海更是令人叹为观止,神往不已。
宝硕公主以肘捅了捅妙弋,道:“你看,太常寺卿将他两个女儿打造得如同天仙下凡一般,咱们俩该怎么办?我有种预感,我要给老子爹丢人了。”
妙弋扑哧一笑,道:“何以这般妄自菲薄了?咱们的舞狮与这洛神舞本就风格迥异,这两姐妹是不会盖过你宝硕公主的风头的。”
宝硕点着头,诙谐地道:“嗯,你说的有道理。我老子爹的面子还是有得挽救的。”
梅花桩阵很快在舞台上安扎妥当,看台上的使臣们新奇不已,纷纷引颈而望。
外形威猛动作灵活的红狮子一经出场便吸引了坐席上众人的眼球,它在台子上跳跃,扑跌,翻滚,擦痒,妙弋俯身半跪抓住宝硕的腰部,道一声“起”,宝硕一只脚踩上她的膝头,红狮在台子正前方直立起身,向宝座上的帝后作了个长揖,朱元璋和马皇后点头微笑。
摇头摆尾的红狮绕到梅花桩下,宝硕纵身跃上桩阵,妙弋随后,步点未有一次行差,二人前后配合着,奋起惊跃,迎宾施礼,抓耳挠腮,将排演好的动作行云流水,一个不落地完美呈现。宝硕透过狮口的空隙看向台下,在座者无不看得津津有味,她面露得意之色,对妙弋道一声“准备摘绣球。”二人稳步上跃至梅花桩阵最高处,宝硕又道:“起势。”妙弋早做好准备,以膝撑送,以臂托举,宝硕顺势腾身跃起,张开狮口将高悬的绣球咬下。
看台上响起一片欢呼叫好之声,宝硕重新踩在梅花桩上,岂知落势有些重了,再加上狮口咬合不稳,绣球竟掉出了狮口,眼看失误已然造成,妙弋机敏地察觉到绣球的下坠,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侧伸出腿,将绣球颠起,道:“宝硕,我接住了,给你。”妙弋施力朝上再颠一回,宝硕配合地偏过狮头,稳稳咬住绣球。
结束了这惊险的一幕,看台上掌声雷动,响彻乐殿。
当宝硕和妙弋弃去狮头与狮尾的遮蔽,展露出真容之时,列席的众人才得知舞狮的竟然是公主和国公府小姐。朱元璋率先站起身对着台上的二人再一次鼓掌相贺,众人见陛下如此,便也忙跟着起身照做。朱元璋向她二人招手道:“丫头们,到朕身边来。”
二人携手行到朱元璋席前,正欲下拜,却被他摆手拦了,道:“丫头们舞狮费力不小,且免了这些虚礼。”二人连忙谢恩。
马皇后笑道:“本宫还一直纳闷,宝硕这几日闭门不出,寝宫里总是传来锣鼓声向,今日才知她们是在鼓捣这个。”
宝硕笑逐颜开,道:“母后,儿臣整整练了三日,浑身酸痛得紧。您猜妙弋练了多久?她今日巳时进的宫,原本和儿臣一同习练的宫女不慎伤了足踝,儿臣只得临时换将。妙弋简直不可思议,她真的只练了一个时辰便陪伴儿臣上场了。”
当着众人的面,见宝硕如此鼓吹自己,妙弋颇为羞赧,谦道:“禀娘娘,舞狮最看重的是狮头的演绎和引领,臣女的微末之劳实在算不上什么。好在从前略有些梅花桩上的功夫,因此才斗胆替公主撑起狮尾,只恐这临时抱佛脚速成的技艺有碍陛下,娘娘和各位外史的观瞻。臣女惶恐。”
朱元璋笑声朗朗,道:“徐丫头何以这般自谦,倒是像极了你父亲,身怀技艺又不爱显山露水,却在关键时刻愿意挺身而出为知己雪中送炭。朕说的对吗?”
宝硕笑道:“父皇说的对极了。”
太子目光和煦地看着妙弋,道:“我一直疑惑,方才绣球从狮口中落下,不偏不倚被妙弋接住,这段是早就设计好的,还是突发状况?”
妙弋自然不愿当众说破宝硕的失误,莞尔一笑,道:“太子哥哥以为呢?不论何种猜测,其结果都是圆满的,这便足够了。”
太子明白于心,更觉妙弋聪慧稳重,亲切之感倍增。
使臣席上身着鲜族服饰,头戴礼帽,模样白净的高丽王世子手捧了两束芍药花,离席走向宝硕和妙弋,他先向帝后躬身致礼,道:“陛下,娘娘,臣非常欣赏公主和徐小姐,臣知道,没有坚实的武学基础是无法在梅花桩上表演舞狮的。臣可以向两位美丽的姑娘献花吗?”
朱元璋和颜悦色地道:“高丽王世子请便。”
王世子毕恭毕敬将花束献给了宝硕公主,公主接过花束,点头回过礼便径自走向马皇后身边坐了,同母后说话撒娇去了。王世子面对着妙弋,神情略显局促,许是因为紧张,他的汉语说得有些磕磕巴巴的,却难掩真诚,他道:“徐姑娘,我可以对你表达我内心的真情实感吗?我是真的十分欣赏你,喜欢你的......用你们的话应该叫......一见钟情。请问徐姑娘青春几何?是否许配人家?我不知道有没有机会......”
王世子话还未说完便被亲王席上的一人断然喝道:“在我大明帝国,绝不会有男子如此露骨地在人前向女子表达爱慕,更不会当众询问女子的年龄,这是极其轻佻的行为。还有,徐姑娘也绝不会下嫁藩属国臣子,你还要再自取其辱吗!”
妙弋循声看去,不是朱棣还会有谁。今日招待使臣这样隆重的场合,他怎能如此不顾体面,当众令外使难堪,此举岂不引人非议,落人口舌。便忙圆场道:“燕王殿下一向心直口快,世子莫怪。世子有所不知,我们汉人的传统,男婚女嫁,乃人伦大事,五常之礼。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光是三书六礼便有许多讲究。世子若仰慕我大明的汉文化,有意娉会我大明的姑娘为妻,我们当然欢迎世子长留京城。”
王世子神情寂寥地道:“徐姑娘的意思,我懂了。汉人有句话,襄王有意,神女无梦。说的就是我们两个吧。”
妙弋尴尬地笑笑,从他手中接过芍药花束,道:“谢谢世子的花,我很喜欢芍药。也愿世子早日觅得如花美眷。”
朱元璋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高丽王世子倾慕我大明优秀的女儿,也是人之常情嘛。话说回来,丫头们,你们凭着初学的舞狮倒也博了个满堂彩,朕要赏赐你们。”
宝硕一听有赏,从马皇后身旁一跃而起,直奔到妙弋身旁,挽了她的手,朝宝座上的朱元璋道:“谢父皇的赏赐,父皇打算赏我们什么?”
朱元璋捻须笑道:“明后两日,在朕款待各国外使期间,朕准你二人全程参与,鸿胪寺安排的国家大典,御苑马场皇子们与外使使团的马球赛,还有光禄寺国宴宴飨,你们可一道去长长见识,好好热闹一番。”
若不是被妙弋强行拉住,宝硕早就欢呼雀跃起来,这对深闺女儿们来说可是可遇不可求之机,两人拜谢了恩典,相携着退下看台。
舞楼上,国乐再起,舞尽盛世华章......
吕姮吕嫣两姐妹歌舞之后并未退场,二人避在后台将看台坐席上发生的一幕都看在了眼里,吕姮瘪着嘴,压低了声音道:“毫无闺阁女子的章程,竟也得到陛下嘉奖?不行,我们还得去说服父亲,明后两日的盛典我们必须参加。”
吕嫣道:“姐姐,父亲能答应吗?”
吕姮极有把握地道:“当然,你以为父亲将我们送上这般高规格的舞楼是为了什么,”她直看向太子坐席,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我必须让太子殿下看到我,记住我。”
吕嫣点点头,道:“若非宝硕公主和徐妙弋半路杀出,姐姐定是今日最令全场瞩目之人。”
吕姮嫌道:“公主倒也罢了,她徐妙弋跟着瞎凑什么热闹,真是冤家路窄。”
吕嫣自顾自地望向燕王朱棣,见他似乎兴致不高,自斟自饮喝着闷酒,不知为何事所扰。自从上巳节仙窟山别后,她再也没有了他的消息,直到有一日在家中无意听到父亲与政客们言及燕王朱棣,她才顿悟,想这普天之下,任谁敢触犯皇子的忌讳,与四殿下重名的?再联想到与他的几次相遇,他必着锦衣轻裘,出行总是宝马香车,连他的随从皆是气宇不凡者......今次在乐殿遥遥地再见到朱棣,更是印证了她的猜想,只是,他见到了风神翼真正的主人,知道了自己曾欺骗过他的真相,他会原谅自己吗,吕嫣不由垂首丧气起来。
翌日,御苑马场。
黄罗伞盖下,盘龙宝座上,朱元璋精神奕奕,满面笑容地注视着马球场上鲜衣怒马,青春当年的几个儿子。太子纵马首当其冲,带领着四位同胞兄弟往来驰骋于马球场上,皇子们连连洞穿对手球门,直打得外使队难以招架,叫苦不迭。
太子打马到燕王坐骑近旁,道:“四弟,外使团远道而来,既是客人,不好让他们输的太难看,你稍稍网开一面,让他们进上两球,也算全了外使团的颜面。”
朱棣点点头,道:“太子哥思虑周全,臣弟领命。”
御台上,宝硕兴奋地难以自持,她拉着妙弋步下御阶,行到御座侧下方的栏杆处,更近距离的为哥哥们呐喊助威。马皇后慈爱地看着宝硕百无禁忌,无忧无虑的样子,对朱元璋道:“陛下,公主纯真烂漫,活泼有余,本想着她常同妙弋在一处,能守规矩,识大体一些,如今看来,妙弋都要被宝硕这疯丫头带偏喽。”
朱元璋舒心笑道:“随丫头们去吧,她们高兴便好。当年你陪伴朕纵横天下,从无到有,不都为了今日儿女们能无所拘束,谈笑一生?”
马皇后微微颔首,笑意堆满眼角眉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