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大步流星走进一间四面漏风的破庙,他素衣布巾,衣襟处处见破损,和这破庙倒也相称得很。
他疾步跨过门槛,这破庙挺大,前后三进,大殿台基二尺高,砖石被附近乡民盗去盖房,弄得七零八落无一处完整。
好在这六间开的大殿梁柱完好,不然也不敢放人进来住。
听闻这将军庙原来叫太子庙,是前朝之物,后来改朝换代,取了个将军庙的诨名。
散居在附近流民见到男子,纷纷停下手里的动作颔首致意,对来人颇为尊重。
“三斤,三斤,头目在何处?”男子举目望去,都没看到自己要找的人,于是招来搭灶做饭的青年问,唤三斤的青年捧着大铁锅,认真想了一会儿才回答:“唐妈妈说今天是她大哥生忌,要去临仙观烧香,头目陪着去的。”
“你有事找头目啊,急的话你可以去临仙观找人。”青年又补了一句。
男子思忖片刻,确实是急事,于是说:“我去找人,四斤跟去的?”
“当然。”青年答。
二人正在说话间,一男一女带着七八个穿草鞋的乡民跑进破庙,他们手里都拿着一个半人高的麻袋,神色惊恐像遇到什么骇人听闻的事。
领头的女子大步走到素衣男子跟前,她年纪已过标梅仍是中上姿容,净白的面上,两道浓眉深锁表情严峻,声音还带着震惊的余韵,沙哑且微颤着:“哥,飞过来了,乌压压一片,宝山和楼霞两县数百亩良田全遭殃,县丞不给百姓去抓,我们偷偷摸进地里抓了些带回来,估摸着明日就能飞进定京。”
男子接过妹妹手里的麻袋掂掂,麻袋透气,里面的飞蝗发出沙沙的声响,破庙里寄居的流民听到熟悉的声音,纷纷面色煞白,如白日见鬼。
三斤听后,脊背发麻,压低声音问男子:“胡师爷,咋办,咱们赶紧把头目找回来吧,要是消息传出去,大家都慌,到时候肯定不好收场。”看看周围的流民,一个个惊弓之鸟似的盯着他们。
他们到了京城,才知道流言蜚语比原想的更尖锐,小皇帝罪己诏无法平息天怒,已有人在散布他并非真命天子的流言。
庙堂上山雨欲来!怕是要改朝更彰!
胡霁鸣自然听懂三斤的顾虑,他蓦地沉思起来,铺天盖地的飞蝗进京,那就是动摇国祚的大事。
陛下年幼,朝政大小事务由太后及二位国公把持,皇帝自幼过继给嫡母教养,故尊先皇后为太后,生母被尊为皇太妃。
太妃与陛下生疏,意欲废长立幼。
“你们安抚流民,我去找头目。”有人要借天灾废天子,胡霁鸣越想越兴奋,大争之势,浑水摸鱼:“彩儿,我们家日后定是定京数一数二的显贵。”
胡彩儿皱眉,脸色不虞的看向兄长,哥哥表面平静,双眼神采奕奕,他有报复也有野心,蛰伏锦州十三年,龙游浅水就等一飞冲天的机会。
她在锦州安逸太久,不想回是非地定居,现在拖家带口来,一是保护马场头人,二是孩子大了,要带回来拜祭外家长辈。
正当胡霁鸣要带人出去时,六丑炮仗一样冲进庙门,后脚绊住破损的如意踏跺,她人猛地往前冲,眼看就要摔个狗啃泥。
好在路过的流民大娘,伸手相助,六丑借力站稳,她嘘了一口气,拍拍胸口,向帮忙的大娘点头致谢。
“出什么事儿了。”胡霁鸣问。
六丑答:“头目让我先回来,她今天当街告御状,成了。”
“什么!”
“说清楚些。”胡霁鸣兄妹围上来,一左一右揪住六丑的手,小个子的六丑被他们兄妹搞得难受,唉唉叫疼:“头目回来再说,她让我捎句话回来。”
“让你们看好跛子叔。”
胡霁鸣欲说什么,双唇翕合,话到嘴边,看看四周忙碌的流民,心思几转,又吞回肚子里。
他说:“我知道了,六丑,魏家兄弟那边什么情况。”
“还能怎么滴,分吃不均,打起来了。”打得头破血流,最后魏老大出手,才把事情压下去:“他们哪儿,又不像咱这儿,我已经找人修好了篱笆,以防万一。”
几人正在说话间,一个蓬头垢面的孩子跌跌撞撞跑进来,看到六丑,哇一声大哭起来。
“六姐姐,他们,他们抓了我姐。”男孩嘴里咕咕噜噜,众人约莫能分辨一些话。
他姐姐被人抓了。
六丑认得小男孩,其他人也认得,胡彩儿一个箭步上前,扬手啪一下打在小男孩揉眼睛的手背上。
她凶巴巴问:“说清楚,谁抓了你姐姐,男娃子,哭个屁啊。”
“魏~~~”小男孩抽抽搭搭,话都说不整齐。
“是不是,魏老三!”六丑提了一个名字,挂满泪痕的小家伙听后,咬牙切齿的用力点头,六丑心里咯噔一响,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魏老三好色,看到漂亮姑娘就想下手,吓得姑娘们见他好像鸡见了黄鼠狼。
“三斤,别煮饭了,抄家伙。”
“彩姨,你去不去。”三斤随手抄起劈柴的斧头,不忘问问胡彩儿要不要去,毕竟魏老三那家伙,劣迹斑斑。
胡彩儿扬手,让大家稍安勿躁,她看向哥哥胡霁鸣,头目和唐娘子都不在,将军庙说话做主的就轮到胡霁鸣,谁让他读书最多。
胡霁鸣与魏家老大私交不错,他也不喜欢妹妹越来越像锦州的女子,整天抛头露面,打打杀杀。
他双手环胸,眼帘半垂,似在深思。
六丑看他们不动,怒极攻心,拽起小男孩儿就要去救人,结果,胡霁鸣轻飘飘的声音,忽然落在耳边。
他说:“头目刚告御状,你就在这边闹事,有想过后果么。”
六丑足下一顿,被拽了几步的小男孩堪堪站稳身子,抬头看她,他黑白分明的瞳仁中,倒映着女子阵青阵红的面。
男孩吓得低下头,目光落在青筋暴起的拳头上,六丑仅仅攥着五指,咯咯作响,是强忍着要的爆发的情绪,可她的双脚却定定,像被钉子钉在地上一样。
“六姐姐。”挂着泪的男孩哀求的扯扯六丑的衣袖,六丑愤愤不平的目光瞪向云淡风轻,站在屋檐下的男人。
她犹豫了,心里悲愤交加,六丑深知头目千辛万苦到定京,现在大仇未报,可柳儿等着他们去救,晚一步,柳儿的一生就毁了。
在六丑心里,谁都没有头目重要,哪怕不救柳儿会追悔一生。
六丑不再说话,庙里一阵难以言说的静默。
“你们傻站着干啥!胡娘子,你家小犀把魏老三腿打折了,两帮人在篱笆墙哪闹得不可开交。”华老头和儿子华路从码头回来,就有人来报,说魏老三起了歪心思,抓走柳儿想纳做妾,柳儿不愿推搡起来。
胡小犀闻讯,就带着二十来个半大的孩子,初生牛犊不畏虎啊,直接就把魏老三围了。
“死丫头!”胡彩儿这会不管哥哥如何谋划,她生的仔子她最清楚,不可能只是打断腿这么简单,事儿闹大了:“六丑,抄家伙,柳儿一定要救回来,不然我们站不住理。”
骑着小毛驴的满小狸,人才到东青门,还没看到将军庙那颗缺口的破宝顶,就见前边一阵尘土滚滚,定睛一看,是三斤火烧火燎似的跑来。
给唐娘子牵驴的四斤,被自己家大哥脚下扬起的土灰扑了一脸,骂骂咧咧嚷道:“你被鬼碾呢。”
“头目,小犀把魏老三腿打折了,魏家兄弟和彩姨她们在篱笆墙哪儿闹呢。”三斤说着就上来给满小狸牵驴,还想再说详尽些,抬头一看唐妈妈面色,话便如鲠在喉,卡着了。
唐娘子一听又是魏家兄弟闹事,草帽下的秀眉深蹙,那面色阴沉得好似头顶一片乌压压的黑云。
随时,哐嚓一阵雷响。
三斤和四斤喉结滚了滚,兄弟二人眼神一换,默契的闭上嘴。
满小狸也没开口,坐在毛驴儿上,等乳娘吩咐。
她总不愿再看长辈为自己操碎心,有些话听一听,让家人安心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