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梦。
响亮的鸡鸣此起彼伏,我束好发披上外衣,坐在石凳上,望着阁子周围的荒草出神。
“熙甫,你还在想那件事?”祖母不知何时立在我屋外,叹息到,“你母亲泉下有知,是不会喜欢你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的。”
我起身向祖母行礼,“祖母多虑了,熙甫只是有点失眠。”
“你这孩子,唉,”祖母正要走,忽地又想起了什么,“你父亲……不是很好……”
祖母打量着我的神情,见我不为所动,终是没有再说什么。
我步行到街上,小贩们早就已经做好了早点,芸豆糕,烧饼,豆汁,肉包,茶汤,面条……各式各样的香气充斥在我的鼻尖,无视小贩们的吆喝,我来到一个卖豆汁的小摊前,扣了扣桌子。
“熙甫哥哥!”,小云突然从推车底下钻出来,嘴上还沾着少许豆汁,她看着我,笑得很开心。
“云叔呢?”
“爹爹在搬豆汁,一会儿就过来。熙甫哥哥,我给你盛碗豆汁吧。”
小云不过七岁,扎着两个小辫子,脸上总是沾了一层灰,冲我笑得没心没肺的。
我接过豆汁,在小云的注视下使劲喝完了,揩了揩嘴,把碗递给她,“好喝。”
“熙甫哥哥一定是喝了小云的豆汁才变这么白的,”小云想了想,又赶紧摇头“不对,熙甫哥哥比豆汁还要白一点,小云的豆汁是淡黄色的。”
我把两个铜板给小云,“是因为喝了豆汁。”
小云却不肯收钱,“熙甫哥哥,你把钱收着,小云不要。”小云的脸有点赦红,小声说到:“小云想留作以后当嫁妆。”
“小云!”云叔扛着一桶豆汁,气喘吁吁地放在推车上,“归公子,小云这个黄毛丫头,就知道乱说话,还请归公子不要放在心上。”
“嗯,云叔,”我把钱递给云叔,“熙甫告辞。”
小云有点着急,想不让我走,却被云叔死死地拉住,我轻轻地向小云笑了一下,就朝书院走去了。
果然,我是如此的不受待见。
上课还早,我到的时候教室里已经坐了一个人了,我隐隐约约记得那个人是叫叶扬枫的,我坐在座位上,看着昨天没有批注的《论语》,不由得头疼,今天可不能再被影响。
阑轩和日免是一齐走进来的,有说有笑。熙甫送她到我身边,煞有其事地跟我说:“熙甫,日免小弟就交给你照顾了。”也不管我的反应,就笑着回到他的座位上。
看来,他们十分合拍。
日免倒是一副轻松愉快的样子,从旁边的书架上取出我和她今日要用的课本,看着我笑,“熙甫,早上好。”
“嗯。”
我朝她点点头,看到她的易容比昨天要自然很多,衣服的领子也高了一些,正好盖住喉结,不错,学聪明了不少。
“熙甫,我们今日学的是《长恨歌》,《长恨歌》是说的什么呀?”
“噗,日免,你连白居易的《长恨歌》都不知道啊?”韩流苏坐在我们旁边的位置,听到她的话,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想了想,轻声提醒到“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讲的是唐玄宗和杨贵妃的爱情悲剧。”
她顿悟,“原来就是这两句,我很早就听说过的,只是一直不知道出处。”
韩流苏突然插了进来“不对吧,日免,这首诗是我们男子十五岁时就要学的了,你怎么会不知道出处呢?”
“这个嘛,自然就家中有事给耽搁了……”她一脸的淡定。我看着她圆谎圆地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样子。
韩流苏还不死心,追问到“怎么会呢,会有什么事能把这耽搁了,况且私塾先生不会补教吗?”
我蹙眉,“韩公,君子不问其人家事,唯小人常有窥探之欲。”
韩流苏面子上有点挂不住,周围有人投来探询的目光,他着急指着我骂到“归熙甫,你胆敢骂我小人!你也不过是四品官归真的儿子,归真的那点破事谁不知道,你又装什么清高!”
我扬眉看他,“哦,看来韩公窥探得真是仔细。”
“你!”
“韩流苏,你又在闹什么?”是授经文的王先生,“看来你是十分自信了,不如你把《长恨歌》一字不落地背给大家听听。”王先生主管太学,为人很是公允。
韩流苏支支吾吾答不上来,班上一阵哄堂大笑,王先生让韩流苏坐下,厉声告诫我们:“钱财如粪土,家世如浮云,若问可贵,独清心永世长存。韩流苏,你可明白?”这话是向着我的,我看着王先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采取如此明显的态度。
他微微点点头,似乎是向我致意,“上课吧。”
日免悄悄戳了戳我,小声说:“熙甫,对不起,我给你惹麻烦了。”
我笑了,“你无错,不必道歉。”旁边的韩流苏狠狠地瞪了我一下。
这节课日免听得很认真,笔记也做得很多,有时我望去,她的书上已经是密密麻麻的一片了,难道她对爱情诗很感兴趣么?帝王之爱,总归离我们太遥远了。
先生讲到最后,我看到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想了很久,然后在她的书上批注一句话:宁负世人意,不欲与君离。奈何君心与世人同。
奈何君心不似我心,很是伤情。
“日免,我看你听得甚是认真,不妨起来给大家说说感想。”王先生突然向她投来目光。
她是很紧张的,我看见她负着的手轻微的不住的颤抖,我不知怎的,不由得扯了扯她的袖子,小声地说到:“安心。”她不看我,只是微微地点点头,我知道她听见了。
“王先生,自古情义难两全,这是无可厚非的。日免觉得,当下却是利字当头万物皆可抛了。我在玄宗身上看不到您说的无奈和痛苦,看不到他的万般追悔,我看到的只是玄宗为了江山而舍弃了妻子罢了。”
周围人纷纷议论起来,不是讨论她的见解,而是指责她竟敢质疑先生的讲义,要知道王先生执掌太学,是天下学子公认的权威,多少人想听他讲解还来不及,而日免竟敢提出质疑,疯了不成吗。
众人皆醉我独醒,我看着他们,仿佛看到了未来一群钟鸣鼎食的高官,不由得在心里苦笑,道不同不相为谋,本就没有抱什么期冀。
想到什么,我看着日免,竟有些亲切,她不一样。
真好,她不一样。
韩流苏刚刚吃了瘪,现在早就坐不住了,气匆匆地站起来,颇有落井下石的意思,“王先生,我倒是不这么认为。”
“但说无妨。”
韩流苏有点得意地看了我一眼,迫不及待地说到:“自古以来,男子莫不以治国齐家平天下为己任,显然治国是第一位的。和天下相比,区区一个杨玉环又算得了什么呢?保住了天下,就会有很多个杨玉环,但如果失去了天下,可能连一个杨玉环都得不到,那么玄宗为什么不选择天下,这根本就没有可比性。”
“确实如此。”底下人忍不住低声附和。
王先生扫视了全班,不做评论,“熙甫,你觉得呢?”他反过来问我。
一时间,大家都转过身看我,我站起来,日免望着我,等着我的答案。
“如果我是玄宗,我会舍弃玉环;”我看见,韩流苏不由得得意了一下,日免慢慢地低下了头。
“可是,我会用我的余生去弥补我的过错,我不能为了不失去我的妻子,而让天下的百姓失去他们的妻子和亲人。”
我看着日免,我想告诉她,这是我的答案。
她再次看我,似一潭清泉,我可以看见她眼底的情愫,明明那么清浅,可为什么我却好像深陷其中。
这一刻,我只希望,地老天荒。
我扭过头,不再看她,“我永远也不可能成为玄宗,所以,我不会让我的妻子面临如此险境,如果迫不得已,我愿意为她放弃一切,包括性命。”
“那你的抱负呢?”王先生脸沉了下去,显然我的这句生死相许并不和他意。
“如果连小家都保不住,又有什么资格来成全大家。”
如果我不曾看过母亲的死,或许我不会这样选择。父亲,我绝不会成为你。
窗外云淡风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