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几无月光。
北国公面色萎黄,端坐在烛光昏暗的书房内,紧盯着眼前少年不放。少年头戴面具,身着铁皮。不是囚徒,甚似囚徒。北国公许久没有召见过他,以致数年来,竟不知他长成何种模样。如若没有变故,就算再过十年北国公也不会与之相见。可如今兵临城下,长子不在,他不得不做好临终托付,要把隐瞒数年的秘密吐露给常年不受待见的次子。
北国公问:你可知道当今皇上为何要征剿北方?
何临地少不更事,只知摇头。
北国公叹道:只是因为二十年前的宫廷政变。
二十年前,大周皇帝罹患怪病,味觉尽失,食饭必吐,以至于身体日渐衰落,朝政不理。后有人向皇帝密奏,说浅肉色的人心能治怪病。又有人密奏:誓言当朝丞相爱女就长有一颗能治怪病的心。那皇帝犹如抓到救命稻草,可李丞相哪肯让爱女白白送死,竟暗中派人送她逃离了京城。却也给自己带来了灭族之灾。
不出半年,大周皇帝便病入膏肓,并在拜神节当晚突然驾崩。恰巧当晚大子妃临盆,太子并未及时赶入宫中。不幸被二皇子抢的先机,在兵部尚书穆正群,安定王殷焙等人支持下,篡权夺得帝位。并在当晚诛杀太子全家,仅有一人得以幸免。
北国公讲到动情,忍不住垂泪,并用手背擦拭眼角。何临地不解,问到:父亲,那他为什么要打我们?
北国公竟反问:你可知李丞相的女儿逃到何处?
“北方?”
北国公接着说:对于当今皇帝来说,逃走一个女人不足为虑,可是当年与之一并消失的东西才是令其寝食难安的根本所在。
“什么东西?”
北国公话锋一转,温情说到:十多年来,父亲从未给过你关爱。又把你锁在这副铁皮囊里面。其中缘由,父亲今晚就告诉你吧。
何临地与其兄长是北方两位有名的公子。不过他是以怪胎的身份闻名。十七年前,北国公爵夫人诞下卵生二子,其中一子竟然浑身毛发,形如幼兽。北国公当晚就要将其斩杀,可他毕竟也是从女人肚子里生出,公爵夫人以死相逼,才保住了幼子的性命。
何临地看了眼自己身上裹紧的铁皮面具,瞪大眼睛盯着父亲。他没有说话,露出了胆怯又期待的眼神。
何成光摇了摇头,对他说:不出意外,铁城今晚就要失守了,等着大家的只有死路一条。或许你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又或许十七年前我狠心一剑刺入你的身体,就不会给你,给你母亲带来这么多痛苦了。
何成光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铁靴蹬踏之声。数位身着重型铠甲的将军来不及请示,径直推门而入,其中一人大喊:大哥,南门失守了。赶紧突围吧。
北国公正欲吐露的话语戛然而止。面对败局已定的局势,北国公仰面朝天,双目失神。何家六世六公,忠心耿耿地替大周皇帝镇守北方边陲。不期到了何成光这一代,卷入李丞相案,被逼谋反,落得家破人亡,夷灭三族的境地。
“何公,赶紧拿定主意呀。”将军们焦急地催促。
何成光迟迟不做决定,只为等到他的归来。
原来,一月之前,北国公长子赶往南方,以图劝说南国公发兵援救。南北两公世代交好,互结姻亲。而且私下订立了攻守同盟。
北国公长子名叫何临天,年满十七,是个剑术了得,骑术高超的少年。他为人心地善良,俊美潇洒,与南国公之女本有婚约,求援重任自然落到他的肩上。
时间已经来到后半夜,北关城内宛如白昼,灯火通明,杀声震天,锣鼓喧天。不足三个钟的时间,东西南三门均以被破,顷刻间涌入数以万计的大周士兵。北方士卒纷纷丢盔卸甲,溃不成军。逃命的逃命,投降的投降。
三天后,何临天一行人潜回破败的北关城城,直奔北国公府。他身着灰色的紧身皮甲,手持一柄精铁轻剑。精铁剑是荒古大陆品质最优的剑器,只有王公贵族才有资本配备。他从南方急速赶回,已经两天两夜未曾合眼。北国公府早已被熊熊大火燃尽,化成一堆尘土。何临天亲眼撞见眼前景象,那尘土里不知裹藏多少曾经朝夕相处的亲人,尽皆惨死。他顿时急火攻心,晕乎乎地跌落倒地。身旁随从见状,转眼间树倒猢狲散,一溜烟功夫不见了踪影。唯独剩下一个与之自幼相伴的侍从,两人虽是主仆关系,却堪比兄弟。侍从叫张相,他缓缓扶起哀伤过度的何临天,劝慰:公子,想必老爷已经带着家人逃走。你又何必对着灰烬哀伤?
“逃?能逃哪去?就连南国公都背信弃义,只顾自保。哪还有我们何家容身之地?满城的大周将士,能让何家上下数百口人脱逃吗?”何临天怆然道:救兵我搬不来。家人危难时候我也不在。哪还有面目独自苟活于世?
张相道:平日里公子乐天达观,志存高远。怎么能这么轻易就被击倒?相比于死而言,我们为什么不能去报仇?
何临天自嘲道:找谁报仇?穆丞相,安定王还是当今皇帝?纵使我有千军万马,也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更何况如今只剩你我,何苦要痴人说梦?
张相坚持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去到那皇城脚下,我就不信咱们没有机会。以公子的身手,只要想办法当面见到那狗皇帝,难道还取不了他的性命?
何临天心头微颤,沉思良久,忽地腾起身子,说:好,就去京城,杀了那狗皇帝报仇。下定决心之后,他只觉得哀伤不再那么沉重,心头忽涌起一股暖劲,驱使自己勇于向前。
黎明将至,何张二人趁乱从东门逃出,一路向东,直奔京城而去。
二
他尾随着一个身披白袍,骑跨白马的陌生面容女人,在漆黑夜空下游走,幼小的他十分不理解为何不在黑夜穿一身黑衣,以便与之浑为一体,掩人耳目。坚如磐石却冷若冰霜的城楼已被他抛诸脑后,可无数支藏在黑暗的利剑在其身后穷追不舍。
无桥钰再次从肆意而来的梦里惊醒,已经见怪不怪了,很快能抚平噩梦的惊惧。他有好多年没有走出过“童子屋”了,除了灰白和冷漠,便不再有其他感受。然而眼前陌生青年的邪媚笑脸让他刚平稳的内心再次不畅。青年身着大红色的皮草衣服,完全不同于自己的一席纯白。童子屋的少年自幼习惯独立,渐渐与人冷漠,决然不会在陌生人面前轻笑。无桥钰自然也不例外。
“没想到以刚猛著称的白族也藏有这般美貌的翩翩少年。”青年有意嘲弄他,径直戳向他最恨的事情。他最恨别人说自己像个女人了,尽管的确很像,甚至比许多女人都要漂亮。
无桥钰扭过头去,不愿与他言语。继续打扫起院内卫生。
“小子,似有生气?倘若是和自己样貌过意不去,那不是自找没趣嘛。”青年丢下话后朝院内走去。
“你不是白族人吧。”无桥钰忍不住开口问到。
青年回过头,打量起他,也问道:“你从哪看出我不是白族人?”
“真正的白族人不会和我说话。”无桥钰落寞轻语。脸色已现绯红。
“我的小姐,”青年随口而出:“我可没闲功夫和你聊天,不过是自古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原来如此。”无桥钰自顾自说完转身便走,再也不打算搭理这位数次触犯自己底线的青年。紧握扫把的手臂开始绵软无力。
“你和没用的扫地孩子扯什么闲话呢?我的大人,领袖正在书房等你呢。”一个守卫边说边迎,对青年倒还算有礼。
青年笑道:我不过是好奇能遇到这么另类的白族少年。故多说了几句。
“他顶多算半个白族小子。”
青年跟随着守卫脚步,被引入书房。屋内半百老人已等候他多时,他是童子屋领袖。半百老人率先开口:殷大人,我从没见过求人之人让被求之人等了两个多时辰的事,今天倒是头回见到。
青年听完他的话,没有表现出丝毫歉意,反倒说:等别人是徒劳无功,等我却是物有所值。
半百老人:那殷大人就让我欣慰一番,谈谈你的物有所值吧。
青年:一座铁城,整个北方。够吗?
半百老人听后,露出满意笑脸。随后将一封早就准备好的引荐信递给了青年。
第二天清早,青年手持书信,早早拜入大将军府。
太监对大将军说到:下面的青年便是荒古大陆来客。他的家族富可敌国,是一支颇有威望的势力。
大将军询问太监:他为何而来?难道是要看笑话的吗?
“不,大将军。”青年很有礼貌地坦诚相告:我叫殷山,绝无冒犯之意。我是来献宝,亦是来换宝。
大将军问:说说你口里的宝。
青年又将昨日对半百老人说的话重复一遍。
大将军却不满足:我要整个大陆。他接着问:你可是荒古大陆国王后人?
“不,中古国王室和我没有丝毫血脉联系。”
三
峡谷纵深长十里,是通往南越城必经之路。峡谷两侧为高耸的绝壁,谷底处只能瞧见一线天。
峡谷距离南越城不足百里。行至此地,已到日落时分,队伍已经人困马乏。何成寿命令众人原地休息。
不多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瞬间打破疲惫下的宁静。何临地陡然打起精神,汗水很快浸满手心。他紧紧握住手中宝剑,剑柄冰冷,却不敢泄半分力气。透过纱帐朝外窥忘,数十名穿着青衣道袍之人已经将队伍围得水泄不通。
十二名骑士重新上马,圈住何家老弱。与数倍于己的道人持刀对峙。领头道人将坐骑骑到队伍前列,大声喊:来者可是北方何公?
北国公本以为将何府付之一炬,定叫世人以为何家家破人亡。不期到了南方地界,竟被人一语说破身份,不由地吃惊,问:非也。不知道阁下如何称呼,可否让一条道路。
领头道人冷笑道:是与不是,并不重要。只需答应一件事,便可放行。
何成寿抢问道:何事?
“交出“兵书”,留下何夫人。”领头道人喝到。
话音未落,数十匹烈马高抬前蹄,仰天嘶鸣。
道士口中的何夫人正是当年出逃的李丞相之女,如今的身份是北方公爵夫人。身处北方一藏就是二十年。
“放肆……”何成光大喝一声。他话音刚落,青袍道士驾着烈马杀奔而来。北方骑士极速举起长剑投入战斗。战马交错,刀剑相击。如此往复已有数个回合。北国公心想:这哪是什么山中道士,分明是群杀人越货的强盗。北方骑士以一敌众,左突右冲,尽可能牵扯住多的道士。正当北国公暗忖之际,忽然一支利箭从他脸前闪过,直奔身后马车射去。还未等到他偏过头,车内妇人已经应声倒地。
“娘,”一声冗长又凄凉的惨叫响彻云霄。何夫人在车内的嚎叫声,凄怆之声反倒让何成光稍稍松了口气。
另有六个道士直扑过来,各个手持月牙弯刀,刀身精细到可随风飞舞。北国公甚是惊奇对方的真实身份。北方骑士赶紧收紧阵形,迅速将何夫人马车围拢。双方战马近在咫尺,北方骑士的重刀与道士柳絮弯刀相碰,宛如落入水中,毫无着力点,空费力气。而逢对手攻击时,自己又四面受敌,防不胜防。好在北方骏马苍健迅捷,在多人围攻下,人马齐心,总能避开刀剑之害。
北国公一介文臣,遭遇毫无道理可讲的打打杀杀时,束手无策。忍不住哀叹:天要亡我啊,天要亡我何家啊。
“大哥,又在干嘛呢?”何成寿边打边喊。
“你们非逼我从铁城突围,这下可好,我们全家都要葬身此处了。”何成光带着哭腔抱怨。
就在其抱怨时,一匹白马从马车左侧如鬼影闪现,他的柳絮弯刀朝着车内何夫人刺去。好在何成寿反应迅速,斜刺里冲出,用精铁刀一击斩断了道士手里的弯刀。
何成光惊叫大喊:只管保护好你嫂子,其他人不用管。
何成寿冲着马夫大喊:所有的马车朝南给我玩命的赶,谁叫你停下都别给我停了。”
马夫得令猛地扬起鞭子,狠狠抽到马背上,马车瞬间就像战车一样,冲开人群,极速狂奔。何成光见势,赶紧驾马紧追不舍。何成寿率领骑士们边战边退,再战下去,只会全军覆没。
再好的马托上再轻便的马车,也跑不过好马。何家马车沿着峡谷奔跑了约十里路后,身后便隐隐出现追赶者的身影。数十匹踩踏杀气的烈马呼啸驶来,环绕着飞扬尘土。马匹身后尾随着一团密布乌云,笼罩住深邃的一线天。何临地将手中匕首抵住胸口,死气沉沉的峡谷内,他浑身如火烧般狂躁。“我说过,要么死在他的剑下,要么死在自己手中。”何临地对自己说到。
密云下的狂奔烈马,散发出强烈的不祥之兆,马蹄声如雷贯耳,将人的心跳紧紧压缩。何临地仔细听着车外的声响,眼神迷离,神情恍惚,除却心跳,他的耳朵听不见其他任何声音。“再见了,大哥。”当战马呼啸而至,他意外听见:
“恭迎何公”。
何临地弥散的瞳孔猛然回收,掀开窗帘,映入眼帘的竟是数百名身着青色铠甲,举着吴字大旗的骑士。数百将士几乎同时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齐声高喊:恭迎何公。
何临地见过他,南国公长子,吴良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