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沉沉，周遭挑了烛火，正是欢客流连的时候。柴房里借了余光，映出半壁疏影。
日升日落，月起月隐。
古今悠悠而过，赵意出神的望着黑夜，半是愁怅半是感慨。
是否天地不衰，轮转寰宇，人力大是渺小，终不挡滚滚洪流？浊世如晦，令狐冲左右还是步了原题。
命运，飘渺而不可捉摸，只随意一个拔弄，便似开了个玩笑般，颠覆了几月间的努力。
赵意深感无力，一时间竟迷茫了。
木婉清打破了沉默，轻声问道：“夫君，妾身不解，早前何以置了许多物件与那人？”
赵意晓得那人是说郑十一，便说：“郑十一是个——很好的人！”
木婉清疑惑道：“哪里好了？”
赵意打起精神，向她解释起来。
“先前入城时，排我俩前边有一老汉提了筐冬枣的，右旁那兵丁随手抓了一大把吃了，郑十一却悄悄在筐里放下了几枚铜板，用布挡了，可见他懂的维系同僚关系，却又不令老人吃了亏。”
木婉清说：“那不是自己吃了亏么？那可不行。”
赵意笑着说：“是呀，好人不该吃亏，所以我又塞了角银子给他。”
“他换的衣衫虽整齐，两肩却打了同色的补丁，鞋底虽已塌了，鞋面却拍的干净，足见其人体惜家人不易，又顾全了家妻贤良——是个顶好的人。”
木婉清点头说：“嗯，该是个好人！可是那摊上也有细糖，夫君怎只要了粗糖的？”
“细糖虽好均分却不够多了，难免要叫他为难。粗糖贱价足量，花一样的价钱却得了两头欢喜，便如处人的道理一般——婉清，以后你与人相处，勿只顾了好的，万事万物俱有两面，好有好的方便，不好的也未必就糟糕了。”
木婉清细细思来，恍然道：“妾身懂了。就似那青布，虽是麻纶织就却再是耐穿不过，糖葫芦可分与小孩，那肉却可让邻里一并受惠是么？”
赵意赞道：“正是了，我家婉——清……”
蓦地住囗不言，却是想到了肖颜，自觉囗中言语不妥。
木婉清本是欢喜听着，见他止声眼中神光迷离，情知他思念萦怀，不禁大是怜惜。黑暗中递过手去抓了赵意的手，将莹润的柔荑扣在赵意手里，一双晶亮水汪的剪瞳柔柔的望着他，款款说道：“夫君，能再叫我声‘婉清’么？”
赵意依言喊了一声，便见到木婉清坐近来，将螓首搁在他肩头柔柔的说：“从前只有师父喊我‘清儿’，以后夫君该多喊的，妾身听了欢喜。”
赵意身子发紧，闻得她发间清香幽馥，如麝如兰，便说道：“好！”
木婉清低声说道：“回去后妾身会与姐姐好好相处，再不让夫君为难了！”
赵意一怔，不由扣紧了她的葱指，松了肩头贴面摩了她的浓密柔滑的青丝，说：“谢谢你——”
木婉清抬腕封了赵意的囗，不肯听他说下去。赵意感激她体谅，心里未免有着几分愧疚，便用另一只手握住她的小手，口里认真的说道：“现在还是要说的，往后再不说了——谢谢你为我做的这些！我对你亏欠良多，以往——”
木婉清脱不开手，猛的从赵意肩上抬了小脑袋，倾身凑起小脸竟亲住赵意双唇，教他再也说不下去。
天地万物皆隐，静籁中两颗跳动的心如震鼓踏雷，“呯嘭”、“呯嘭”声响，热血似倒流脑颅，耳突嗡鸣，点朱绛唇初触，也似葱白蘸了浓绿、沉铁沾了磁石。两人陶陶然醉心忘情，一刹那直似永恒，霎时间怡恰着迷，脑海里空空荡荡，竟一丝念头也生不起来。
天昏月白，终是木婉清娇羞不胜，离身侧开了娥脸。月华洒在她酡红俏艳的娇靥上，风情万千，煞是迷人。
木婉清低首说道：“君是妾之郎君，你我无分彼此，莫再讲这般。终是妾身陪你日多，比之姐姐，妾身委实太幸运——”
羞意渐去，木婉清拉过赵意的大手合握在侧，抬头说道：“只是我俩来此日久，也不知那边怎样了，会不会……”
赵意伸手轻抚了她的发顶，柔声说：“那边时辰不同，兴许回去后还能见着这一轮弯月呢！”
“才不会呢！”
木婉清吐出小小一丁点儿粉色香舌，娥眉带笑驳道：“夫君偏来逗我，那边的月儿可清亮多了，浑不似这般朦胧。”
是啊！那里月色清亮，想必肖颜正是好梦时。
赵意望着天上层云遮掩的月钩，蒙蒙霰雾迷离，口中轻声诵道——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木婉清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高天，略略思索便曼声吟哦和唱——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月光随波流转，哪里没有它的光明呢？江水绕着芳野淌过，林花似珠露闪烁着华光——你思念姐姐，愿化月辉照洒在伊身边相伴；妾愿作江流，你照到哪方便陪你到千万里，交辉和映。
两人自认识以来，木婉清首次这般大胆倾敞了心迹。沅芷澧兰，娇娥羞胜，执手两依依。
店小二来请了两人去到上房，令狐冲正躺在床榻里拥着厚厚的棉被，见赵意进来忙坐起身来。过了这么些时候药力已生效，倒是能正常行走坐卧了，赵意搬了张椅子给木婉清坐下，拖了座墩子坐到床头边，给令狐冲重又把了脉。
片刻后，赵意对他说：“还好，小命是无碍的了。说说，你体内那六股异种真气是谁布下的？报信的弟子说你要死了，再迟的一两天，你还真的去了！才几天功夫而已，怎就弄得五痨七伤的，你的剑呢？独孤九剑白学了？”
令狐冲耷头伸舌，搔首道：“啊？原来长老都知道了？这事说起来得赖您！长老——”
令狐冲搬动双腿挪近，将事由细细道来。
年事将近，山上年货未办，另有几个弟子尚在山下办事，加之——
“我真是昏了脑，猪油蒙了心，竟信了长老的话。您的话错的离谱，我与小师妹说了，小师妹却说只当我兄长一般，她的心里有了人；现下她竟不搭理我，远远的见了我便避开——”
“你真讲了？怎么讲的？”
“我那时听了，想想大是有理，后来带了胭脂水粉给小师妹，就顺便讲了心里话呀！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令狐冲郁闷心酸，一对剑眉都吊了下来。赵意摸摸鼻头，对着木婉清尴尬一笑，转而对令狐冲说：“算了，接着说你退匪的事吧！”
令狐冲厌厌说起：“哦——我那时心里愁闷烦郁，舒奇他们又来信说境内有巨盗猖獗，小师妹又躲着我，便索性与师父请辞下山来。”
当时那十余贼人在东郊肆虐，为首的却是山西巨盗“赵无敌”。据说其刀法甚辣，杀人不须使完一刀，因此西北绿林称他是“半刀斩”。其人不知因何竟流窜到了华山东麓境内，胆大妄为，很是劫了几家富户，大肆抢掠钱财妇女，竟似视华山派如无物。
令狐冲下山径直寻了贼人，当场杀了八人，剩下的几人连同那“半刀斩”才晓得厉害，心想弟子都这般棘手，若是那华山掌门来了岂有命在。当即撤身便逃，途中又杀了官差夺了马匹，星昼窜亡，终在洛阳城郊被令狐冲三人追上。赵半刀眼见再无幸理，匪气发作，竟一改前态悍勇无匹，提起“半刀斩”的威势殊不惜身，拼死在令狐冲肋下印了一掌才终于气绝。
正所渭福不双至，祸不单行。三人本押了被抢的马匹与金银欲要回程，不想才行得一阵，便遇到了祸事。
“舒师弟说马匹不宜带回，否则遇上官军怕是不好解说。弟子倒无所谓，只是还未商量好如何处置，早前山上见过的桃谷六仙便出现在了面前。”
令狐冲实辨不得六怪中谁是谁，只见当先两怪中一人指着自己亢声嚷道：“我就说是令狐冲那小子的声音了，果真无错。银子合该全归了我！”
其余几人全都不依，中间一怪摇头晃脑，模样甚是滑稽，只听得他说：“不对！你错了。你只说好像是令狐冲的声音，但你那时又未亲眼瞧见，当然不作数了。”
另几怪七嘴八舌搅和不清，落在后边一怪忽然说道：“就算如此，可是那人却要令狐冲亲身去了才算数的呀！倘若这小子骑了马便逃，我这小短腿可要跑折也难追了。”几怪一齐噤声，一对对绿豆小眼你望我、我望你，忽又一齐闪身飞扑到令狐冲的马前，一人执了马的左前腿，一人执了右前腿，又两人分别扯着马后腿发力掀翻了座骑。令狐冲猝不及防被马正压住了伤处挣扎不出，却见四怪奋身向四方扬臂撕扯，那马痛苦的挣扎嘶叫。猛听得“嘶拉”声响起，那马竟自臀后向腹胸裂开。六怪扔开手中的死物，各自抢过令狐冲的手脚头身，六个人十二只手似铁钩般紧紧的抓牢实了。
令狐冲素来天不怕地不怕，此刻却也头皮发麻不已。那匪首的拼死一掌早打断了他三根肋骨，又被惊马压着更是伤上加伤，此时惊怒交迸，囗中却一股血沫涌出，犹未说话，人已是昏迷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