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美人儿瞧上去比当年明真还要艳上几分,又偏偏端肃清正,紧攥着两手,眼中有些紧张之意,却更像初临凡尘的九天神女。
苏辛今日进宫便是想来探查萧氏姑姪的消息,却也未料到这晋莩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张扬此事。正自怔然,有些老臣面露恍然之色,欲言又止,显是极不满当朝陛下夺人发妻、与罪妇内姪相连涉的荒唐行径。若非外宾在场,估计那直言敢谏的便要跳出来生死大义一番了。
臣僚妻妾间耳目相交,私语秘传,不一时,几乎全殿之人皆知晓,那上头端坐的,正是前恒王妃景湖郡主萧子雅。
苏辛蹙眉,瞥了瞥那御座上端坐,温雅而笑的大晋皇帝,一个念头窜了上来:“奶奶的,他这是吃准了今日不会有人敢站出来反对,想生米做成熟饭!”
众臣有瞧向晋蘅神色的,只见晋蘅镇定自若,望向陛下遥祝过来的意思,竟还浅笑着举杯乐饮。有那脸皮薄、涉世浅的新晋甲科,登时为他红了脸,心说:“被人抢了老婆还只能这般憋着,憋着也就罢了,还要表现出荣宠恭敬的样子,果然,这皇家看着体面,到底是说不出的龌龊!”
于是,殿内气氛颇为诡异,晋莩在与那金面太子温语寒暄,众臣则不约而同地向晋蘅投去了同情哀悯的目光,就像千年之下看到了活的李寿,兴奋,好奇,蠢蠢欲动。有那好事的,再将目光转向苏辛,又复瞧向晋蘅,眼中同情之意愈甚。
晋蘅面色如常,苏辛使劲稳住自己——可不吗?杨贵妃千百年也出不了一个,拿来跟她比的女子,多半都货比货得扔——她淡定,淡定……
不过偏有那傻帽淡定不起来,镇国大将军的长子,现任着抚远都尉,正是当今皇后的嫡亲长兄。他早便吹胡子瞪眼睛兀自生气了半天,见满殿文武百官,竟无一忠义之士,敢于站出来为自个儿妹妹鸣个不平,当真是一群怯懦如鸡的废物!他盼不得别人,只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只见他抡一圈儿自个儿溜圆黑硕的膀子,站起来就走到殿堂中央,“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将那正在起舞的宫女吓得散了队阵。只听他高声道:“陛下!臣妹冤枉!”
镇国大将军近日身子不爽,在家将养,不曾与会,是以无法拦阻他这彪悍儿子的彪悍行径。想他闺女那般有算计,怎的生的儿子却如此“憨直”?果然,心眼儿这个东西是要靠补的。人家皇后娘娘从小就爱吃炒鸡心,每次饭桌上有这道菜,定然没她那傻哥哥的份儿……
但是最近她不好了,大概是鸡心吃多了,存住了食,她弄花了真妃的脸,嫁祸给庆妃,又帮庆妃家的小哈巴狗儿咬死了彤妃家养的翡翠,又把翡翠毛都拔了做成柄精巧小扇放在安美人枕头边儿,再把安美人身边的嬷嬷调到景良人跟前儿伺候,从景良人处搜得厌胜之物,诅咒的是惠才人,惠才人称自个儿怀了龙裔,要杀景良人,景良人的好姐妹德馨女官一状告到了皇帝陛下处……结果,圈子兜得太大了,皇后娘娘一不留神把自个儿给卷里去了……此时,她正泪汪汪地在她那老冤家太后宫里蹲墙角画圈圈,太后看她可怜,心中十分得意,时不时便要兴高采烈地跑去摸摸她的头……
闲言少叙,且话当时。
抚远都尉一嗓子呼了,满殿的人皆将目光投向他,不少花白胡子的老臣暗自捶胸顿足,好好的大晋,怎就出了这么一个劣货!?
那劣货尚毫无自觉,又道了一遍:“陛下!臣妹冤枉!”满殿俱寂。
晋莩微笑,放下手中酒杯,温言道:“抚远都尉何出此言?”
那都尉黑灿灿的脸别扭地往边上一扭,显是个委屈情状,恨声嗔道:“臣妹无辜遭谤,陛下偏信那起小人的挑唆,枉陷忠良。今日为国之大宴,陛下理当携臣妹正宫皇后出席方合礼数,却带来了罪臣之女,让她一介罪妇,居殿堂之主位,不是要冤死臣妹了么!”说到激动处,还硬生生在那刚毅的黑脸上流下几点泪来,甚是滑稽。
苏辛忍不住暗笑,轻拉晋蘅小指,晋蘅动作一僵,不动声色地在她小手儿上捏了两把。
金素太子饶有兴致地望望那黑面武将,再望望那温颜君上,又扫过连笑都不会笑的天仙美人儿,似笑非笑地悠哉哉饮了一杯酒。
不待晋莩发话,早有左丞相单老头儿起身怒斥:“抚远都尉好生无礼!今日宴请金素国太子殿下,本应宾主尽欢,以尽我大晋地主之谊,彰我朝和雅雍典仪风,岂容你胡言乱语,坏了礼数!”
那抚远都尉满脸不忿,瞪大了牛眼直起上身,梗着脖子要辩,被晋莩皱着眉一挥手,“咳”了一声,岔了过去。晋莩示意老丞相坐下,自己转头对那抚远都尉继续温语相劝:“都尉向来忠直,只可惜皇后之事既属内帷之秘,又因她国母的身份牵涉天下风气。朕断不会冤枉了她,自然也不会轻易放纵了她。都尉不明其详,还是退下好生宴饮为是。”语罢眼中已露了警告之意。
那抚远都尉虽是憨了些,但基本的眼色还是有的,见晋莩不及往日温柔和气,先是一惊,反自检视,莫非自个儿今日当真做过了?倒也不敢更加放肆。但平日里他依仗父亲和妹妹的威势已成习惯,料来晋莩也不会难为他,不甘不愿地叩了一个头,歪歪扭扭起身之际嘟哝道:“一个嫁过人的残花败柳,也甭想越过了俺妹妹去!什么年月了,武功赫赫的边关统帅都赶着去当王八!呸!”周遭听见的人俱变了脸色。
恰金素太子一束目光投来,微笑道:“都尉大人刚念叨的……。”
抚远都尉一时变了脸,紧蹙了眉,心说那阴阳怪气的死小子咋的听着了?不禁惴惴地看了人家一眼,对着那金灿灿的面具开始暗骂:“他娘的,耳朵跟狗似的尖,不怪人言金素皇族都是狼心狗肺!奶奶的,老天都看不过眼,放一把火烧你,只可惜没烧死,烧出大半张脸的癞子疤!哼,用金子做面具怎的?便是请神仙给做的也抹不掉那丑,摘下来照样遭人嫌弃!”这样一想,他脸上的表情便有些扭曲瘆人,看得人金素太子有些发毛,颤抖抖指着他道:“都尉,你想对本太子做什么……。”
苏辛朝上举杯道:“祝陛下千秋万岁,长春喜乐。”晋蘅也举了杯朝上称贺。殿中大臣皆欲浑过方才那等尴尬,见晋蘅举杯,也跟着一齐举杯附和,一片“千秋万岁”、“长春喜乐”之声。晋莩微笑点头,与臣同乐。那金素太子也举了杯夹在一众大臣称贺声中,眼睛却不着痕迹地瞟向了苏辛。苏辛不经意间撞上这等似含笑意的眼神,心中一顿,有些愣怔,只觉这太子有些说不清。
歌舞宴饮继续,堂下舞姬重又舞袖低回,丝竹声声悦耳。美酒佳肴,管弦歌舞,赏心娱目,倒也一时和乐。不一时,丝竹声缓之际,那金素太子望着上方美人露出目眩神迷之色,刚欲出言,却让苏辛抢了先,但听她道:“陛下今日便将妹妹携了出来,只怕要吓着她了。”
那话声不大,因了她坐在整个大殿的上首,倒更像是家语寻常,下面那起无甚大颜面的臣子是听不见的。周遭的权臣贵戚却听得真切,但觉其话内好似甚亲切,竟像是知道内情的,而且这内情,显然与他们刚刚想的不一样。难道陛下竟和这恒王府间有甚秘闻约定?一个个都竖了耳朵,巴望着尽量听个真切。
那晋莩也诧异了一瞬,不知她意欲何为,“哦?”了一声,轻轻放下手中玉杯,看向苏辛。
苏辛一笑,“陛下爱重妹妹,皆是当年萧氏从中作梗,生生拆了姻缘。当年那事,多少不为人知的缘故,若非那萧氏以死相逼,陛下不愿妹妹心里担上那不孝薄恩的重负,才同王爷商议定了此事,又哪来这中间三年崎岖,两处相思?陛下身为人主,当此万世太平之盛,却竟为顾念妹妹一个弱女子的恩孝大义,克己如斯,实在令人油然敬佩。”
那大臣们皆暗自皱眉,像是听明白了,又像是没听明白,她是不是想说当年那婚礼是为萧氏胁迫的假婚礼?大臣们各自琢磨,内眷们则一个传一个地低头耳语,不一时,满殿流转的绯闻峰回路转。怪不得当年恒王爷娶了如花美眷,竟生生晾在那里,连夜便带兵出了城!当时还道他傻,原来是不得不如此,皇上的女人,再好看,你敢动?于是,众臣皆自以为明了地对晋蘅生出了另一种同情之意——可不,一个天仙美女,让你看不让你碰,摆在那儿不是折磨么?还不如去打仗!难怪陛下处置了萧氏便下旨让他们和离,这是等不及了呀!不过,从前风传恒王爷和自家表妹两相情悦、青梅竹马啊,怎的又有今日一说?
苏辛继续道:“如今万料不到萧氏竟暗地里做下那么多恶事,实在不配当年陛下顾念她是长辈、垂恩惠怜的心意!但陛下与妹妹今日有情人终成眷属也足令人欣慰,不负蘅郎枉担了那近十载郎情妾意、青梅竹马的虚名。”说着笑意盈盈,轻挽着晋蘅手臂微靠在他身边,“都说当年青梅竹马,谁知道一起长大嬉玩的其实是三个人呢,蘅郎只是妹妹的兄长,陛下方是妹妹所恋……。”
晋莩微笑,看着苏辛的眼光甚是柔和,心中直叹,人才啊人才,她怎能将谎话说得那般确有其事?连他都快信了。他道:“只是委屈了苏姑娘。”众人一听这话,都道是陛下承认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参加一场聚宴还能知道这等秘闻真是值!再瞧晋蘅对苏辛宠溺的眼神,圣上对她佳赏的目光,越看越真,直就是这么回事!要不被抢了老婆还能这样脸色微红、一脸情动地看着别的女人?除非晋蘅是个瓜……如此一来,众人再仔细瞧苏辛,一下子觉得顺眼多了,灵动的眼睛,娇俏的鼻子,樱红的嘴唇,还是入得了眼的,又不像平常女子恭敬唯诺,可谓出入春风压众,嗯,不错。
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苏辛一下子成了香饽饽。当然,这也出于既然萧子雅一直是皇帝的女人,跟晋蘅没丁点儿关系,那两者之间尖锐的对比性也大大削弱,而皇帝的女人自然要极漂亮,便真是九天神女也不足为奇,那是不能拿来跟别人比的……
苏辛笑答:“怎会,陛下折杀小女了。只是……。”
晋莩笑问:“只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