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女千秋:
世事难料,阿爷本以为还有多年足够陪伴你,然诀别忽至,纵有千般不舍,也不能违昭昭天意。”
从锦囊中抽出一封信,千秋展开一看,眼泪夺眶而出。信上的笔迹千秋再熟悉不过,她从小临摹的字帖都是桑安甫亲笔所写,再加上字句间流露出的切切怜爱之情,让本以为多年过去,自己已经接受了父亲去世这个残酷事实的千秋再一次意识到,痛苦没那么容易淡忘,不去触碰它并不代表它不存在,如果不查明真相,它将会永远如鲠在喉,不仅折磨自己,也折磨身边的人。
桑安甫在信中没有提到当年发生的事情,倒是仔仔细细将千秋的衣食住行都嘱咐了一遍,只在末尾提了一句:“遇事不决,可问舅父。”
“师兄,阿帆,阿好,你们来看。”千秋招呼殿中其余三人过来,将信尾那句话指给他们看,三人看着信,陷入了沉默。沧海甚至一度怀疑桑安甫是不是病中不甚清醒,才会将帮助千秋作决断的任务交给宛若孩童的庄泽。如果他不是病昏了头,那么庄泽如何能让他放心地把爱若珍宝的女儿托付给他?
沧海托着下巴沉思了一会儿,问千秋:“千千,你对你这舅父有多少了解?”
千秋抿唇思索片刻,轻叹口气:“说实话,不多。”
庄泽说是生来痴傻,其实不然,他在五岁之前甚至还称得上是个神童。但是庄泽五岁那年,他的父亲,也就是千秋的外祖父暴病而亡,从那以后,他的行为举止就停留在了五岁,即便他今年已经三十有余,却仍然表现得像个懵懂小儿。他以天才的身份出现在人才济济的安京城时间太短,还来不及绽放出光彩就已经陨落,所以到了后来,连家人向别人说起他的时候,也都只说他是先天不足,不再提及他过去那如同昙花一现般的惊艳。
数日前,庄泽大闹凯风殿后被母亲方老夫人带走,归无曾告诉千秋他在庄泽身上发现的异样之处,当时他还只是怀疑,但是这次再探庄府后庄泽的表现,以及桑安甫珍而重之藏在暗室的书信,无不证实了他心中的怀疑——庄泽并非痴儿。
“师兄可是怀疑我舅父有问题?”千秋稍一联想就猜到了归无未出口的话,眉头微蹙,“我也有些不确定了,印象中父亲和舅父似乎并没有太多交集,因为外祖母鲜少让他出门,平日里登门也不常带着他。”
“但我可以肯定的是,阿爷从不会做没有根据的事,即便是生了重病头脑不清,他也不会让我去向一个真正的痴儿询问重大事情该如何决断。”
庄泽的事着实令人迷惑,千秋决定先暂且放在一旁,于是她伸手取出了另一封信,正是那封当初她打开随便扫了一眼没有细看的信。
“马道远此人小器,且素来轻视武将,难与之为伍。你兄长不若你心细,你要多从旁劝说,远小人以保身,勿学阿爷,一片善意,反遭其害。其女贵妃马氏名下众多产业之中有一十分不起眼的药铺,多年亏损,之所以能延续至今,全靠贩卖一味奇药,此药燃之有异香,能致幻,久闻则使人骨瘦如柴,四肢乏力,常有癫狂之状,一旦在国中流传,其害不逊五石散。”
“阿爷听闻,此药名唤玉芙蓉膏,你与阿远切记莫要沾染上它,万一成瘾,必然前途尽毁。另外,越大总管与你叔父军中之事,马道远难逃干系,他二人被处斩前,你叔父派了心腹冒死传书到府中,让为父彻查永州各大江湖门派,说其中有人通过马家的人脉勾结朝中大臣,铲除异己,意欲架空圣人。”
“阿爷有意为故友,为手足洗雪冤屈,为国除害,奈何命数将尽,妻儿尚且难以顾及,思之长恨,奈何奈何!”
“如果你此后再不开启暗室,那就让这些话随着岁月腐朽,你和阿娘兄长安稳度日;如果你再次开启暗室并希望得到什么启示,那么阿爷万分庆幸写下这些话,能帮你荡涤乾坤,使大唐上下不再浑浑噩噩,用虚假的盛世繁华欺人兼自欺。”
“言有尽,然意无穷。吾儿聪颖纯善,想来即便阿爷不在,也能成为无愧天地的人,一生能成为自己,也不辜负亲友。”
沧海叹气:“世叔一片拳拳爱护之情,令人闻之怆然。”
千秋没有接话,用衣袖擦了一把眼泪,抬起头来,眼神坚定:“这安京城,必须破而后立!若人人粉饰太平,那就由我揭开真相!”
伸手按了按她的肩膀,沧海这些天来罕见地没有对她即将采取的行动提出反对。归无手掌一翻,掌心出现了一颗青绿的药丸:“天章游历去了,师叔派信鹰送来了一瓶这个,一日三次,一次一丸,连服三天,能解百毒。”
千秋也不问是什么,接过药丸,就着矮几上温热的茶水一口吞下,顿时感觉一股清凉在腹中扩散开来,安抚了她烦躁的思绪,然后缓缓流入四肢百骸,将滞涩的经脉一一梳理,百流放下的毒带来的隐隐痛感也随之悄然消散。
三日后。
紫宸殿中。
“你确定已无大碍了?”圣人一脸不信地看着千秋,又将目光投向一旁的孙药王。孙药王捻髯颔首,他刚才为千秋诊了脉,她的身体因为失血和中毒有些亏空,不过将养些时日便可,又看了天机门寄来的丹药,那是江湖上千金难求的百草丹,解毒的功效自不必多说,可惜的是药方早已失传,也只有天机门才会如此慷慨将之拿来为门中弟子服用,而这也昭示了千秋在师门之中的地位,她这条性命,价值何止千金?
“既然孙药王也认为没有问题,那朕就放心了,”圣人这才迟疑着允了千秋出宫的请求,“你说有要事,到底是什么让你如此着急?”
“兄长,家母头七马上就要到了,家兄已经忙碌了这么些日子,儿若再不回去,岂非不孝?况且临近葬礼,人多事杂,恐有所失,儿如今只剩下肩上的伤尚未痊愈,回家中养伤也是一样,不敢再逗留凯风殿叨扰太后。”千秋瞒下了她急于出宫的主要原因,寻了个合情合理的理由,让圣人不得不放人。
桑远已经接到了消息,早早便备了车在宫门外等候。犊车缓缓前行,越靠近开化坊,周围行走的行人就越少,巡逻的士兵一个个全副武装,过路的车马都要经过盘查才能放行。开化坊坊门处守着的是千秋卫的士兵,桑府的犊车上挂着三足金乌的家徽,士兵们一看,连忙让开道路。犊车一路畅通无阻来到门前,桑远一身素衣站在那里,面色有些憔悴,身旁站着薛氏兄弟。
“阿妹!”上前来扶住千秋,桑远唤道,似乎有满腹的话要说。
“阿兄,有话里面说。”千秋及时阻止了他开口,向薛氏兄弟叉手一礼,拉着他往门里走去。
桑远将明日庄夫人头七的安排一说,千秋点点头,目光却一直望向门外。庄泽告诉了归无马贵妃名下那悄悄出售“玉芙蓉膏”的药铺所在位置,归无在宫门处同千秋告别,直奔药铺而去,算算他的脚程,现在应该已经取得了证据往回赶了。果然,不等桑远询问千秋,归无的身影就出现在了厅中。
“师兄,如何?”千秋急切地问。
归无慢条斯理地抬手,千秋这才看到他手中提了个油纸药包,看上去沉甸甸颇有分量。归无放下药包,又从怀中掏出一本破旧的账簿并一封信,和药包放在一起。
“那家药铺太过不起眼,甚至连名字匾额都没有,但是我从他们掌柜箱箧中取走账簿和书信,他们如果足够警惕应该很快就能发现。我这就去寻薛郡公,由他出面将查到的所有证据都呈给圣人,你要做什么就快去吧!”
桑千秋站起身来,一躬到地:“多谢师兄相助!”说罢,也不逗留,抓起尚方剑,脚步匆匆地走了。归无向厅中被他们这一番速度极快的交接惊呆的桑远等人微微欠身,脚尖点地,跃上了屋檐,背影带了几分肃杀之气。
崇德坊。
“阿郎!千秋卫大将军来访,点名要见您!”男仆小跑着进了书房,朝着坐在案后看书的中年人禀报道。
中年人抬头,不耐地咂了下嘴,起身往外走,口中还不满地嘀咕着。
远远地,中年人就见到自家打理得整洁雅致的前庭当中,背对着他站了个一身戎装的女子,一头乌发绾在头顶,发髻之中还插着枚金簪,在阳光下光芒刺目,女子左右各配一柄宝剑,脊梁挺直,单凭一个背影,他就认出了桑千秋。
“马侍郎这庭院倒是赏心悦目,”千秋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笑容嘲讽,“也不知往后便宜了谁?”
马重被她周身杀气所慑,忍不住倒退了一步,咽了咽口水,讪笑着开口:“不知桑大将军此话怎讲?”
“哦?马侍郎当真不知道桑某所言何意么?”千秋笑容更深,徐徐迈步,向着他走来。
“马侍郎可知此为何物?”千秋摘下腰间尚方剑,横在胸前,笑问马重。
尚方宝剑尺寸略短于横刀,剑鞘上雕龙画凤,还刻有先帝手书的“尚方”二字,常年供奉在太庙之中,但凡有些见识的人,哪个能不识得它?马重双膝一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称“千秋万岁”。
千秋冷笑一声,又道:“看来马侍郎尚且识得这尚方剑,只不知马公为何不识王法?”
“圣人赐桑某尚方剑,能斩世间一切妖邪奸佞,如此信任,桑某不敢谋私。七年前马侍郎构陷忠良,毁我大唐长城的账,这么些年过去了,也该偿还一二了罢?”
这番话听在马重耳中,不啻晴天霹雳。他竟不知道,这桑千秋居然有如此本事,能将圣人追查多年无果的旧案翻出,看眼下情形,她查到的事情俱与自己有关,如今新仇旧恨叠在一起,千秋又手执有先斩后奏之权的尚方剑,他安有命在?“大、大将军是怎么知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千秋声音冷得仿若结了霜,凝成彻骨寒意渗入马重骨髓。
“桑大将军饶命!马某不过是——”
血花飞溅,马重的声音戛然而止,他身后的仆从们发出一声声惊恐的尖叫,乱纷纷四下逃窜。
“留着你的求饶说给下面一众冤魂听吧,看他们会不会原谅你!”千秋擦净刃上沾染的鲜血,收剑还鞘。
森冷的目光落到面前瑟缩成一团的马府仆从们身上,顿时缓和了几分。她上前一步,见她方才下手干脆利落,衣服和半张脸都溅上了自家主人的血,仆从们越发害怕,连连后退。“桑某不杀你们,但是,”千秋开口,嗓音微哑,“你们有一个算一个,把马重的罪行全部上报京兆府,桑某保证还诸位个自由之身。”
“大将军当真不杀我等?”一个胆子大些的老仆战战兢兢地问道。
千秋抬手擦了把脸上的血迹,垂眸看向他:“某向来一诺千金。”
老仆见她神情不似说谎,颤巍巍爬起来,面向地上的其他马府仆从:“马重所作所为,你我所共知,道貌岸然,作恶多端,如今他已身死,桑大将军既然敢为我等作保,我等若不将马重恶行揭露于世,与他又有何异?望诸位深思,莫辜负了天地良心!还有一丝良知的,这就随老朽前往京兆府!”仆从们渐渐回过了神来,想通了其中利弊,纷纷响应。
转眼间,人来人往的马府就空了大半。千秋知道她杀了马重的事随着仆从们前去京兆府告状,很快就要惹来满城风雨,索性在马府正厅前石阶上坐了下来,静静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