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门关”这个名字其实出现的时间并不算短,但江湖中人对它向来讳莫如深。而这个帮派重新开始活跃起来,也不过是近些年的事,最开始知道它的老人都渐次辞世,没留下太多和它相关的信息,仅有的只言片语也都载于人们甚少涉猎的稗官野史中,茶余饭后,偶作笑谈罢了。
桑千秋爱看变文,玉隐真人也不是不知道,左右不碍修行,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她,但是她从不允许千秋多读行文荒唐的野史,却没有阻止归无和云锦悄悄涉猎那些无名小吏写下的真真假假的奇闻轶事。千秋也曾向师父表达过不满,玉隐真人总是摸摸她的头,笑着告诉她要找准自己的位置,在其位,谋其政,方能不愧天地。天机门培养弟子,从不要求他们面面俱到,但每个走出师门的弟子都是博学多才的人中翘楚,明明是道门,却坚决贯彻了儒家所言——“君子不器”。
譬如云锦,好像一部行走的医典,能写一手锦绣文章,又能解人病痛。归无神机妙算,通晓世事,“折叶手”配合“燕行步”轻盈灵动,十步之内无人能挡,更兼博闻强记,古今坟典信手拈来。如果要在当今江湖中年轻一辈人中找一个最了解鬼门关的人,那么此人非归无莫属。虽然他所了解的也不过是凤毛麟角,但也胜过一无所知。
归无将他所知道的鬼门关传闻一一说了,千秋和程好都陷入了沉默。这鬼门关中人个性十分诡异,不辨正邪,全凭喜好行事,前朝皇帝出兵镇压后他们一度销声匿迹,近些年重现江湖之后越发难以捉摸。
“师兄,鬼门关是否和契月国反唐派有关?”沉思良久,千秋突然问道。
“不应该,”归无摇头,“契月刚刚大败,阿史那枭被杀,国中政权动荡,反唐派若不趁机夺权,等到阿史那贤一派羽翼渐丰后就为时晚矣。故而短时间内,他们不会有余力派人来安京城冒着巨大风险行刺。”
“那照这么说,鬼门关背后另有其人?”
“会不会是那鬼门关临时起意?道长方才不是也说他们行事风格莫测吗?”程好思索片刻,问道。
“如果真的是这样,他们就不会大费周章从天机门中救出王烂柯并为他治好了伤,且还恢复得不错——要知道,便是寻常伤筋动骨,若不觅得良医,也容易落下暗疾,何况是伤在我师父剑下?据我所知,普天之下能治愈这样严重的旧伤之人屈指可数。”
“并且这些医者大都深居简出或者行踪不定,又或是脾气古怪,想要请他们治病难比登天。他们花了大力气治好王烂柯,难道就是为了让他来宫宴之上送死么?”归无接过千秋的话茬,继续分析道。
“对了,”归无忽然记起了千秋醒来之前他正打算去做的事,将那白绸往千秋眼前一递,“天秋,你看此物。”
“‘马生祸’?这作何解?”
归无将先前他和程好的猜测一说,千秋顿感疑惑:“幕后指使者要真是出自马家,他们总不会就这样把灭九族的大罪往自己头上扣。鬼门关也不像愿意做无用功的傻子,那么在他们之上,必定还有旁人支持。”
“有理。”归无颔首,不待他再多说几句,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似乎有谁在吵闹。归无看了一眼程好,她点头起身,拉开门往外看去。
圣人留下了一队左金吾卫士兵守卫凯风殿,此时,这些士兵刀枪并举,正将一人团团围在当中。程好定睛一看,此人已经年过而立,却穿了一身滑稽的彩衣,面对寒光闪烁的刀枪也不畏惧,气鼓鼓叉着腰站在那里,明明身材高大但行为举止异常幼稚,就像个四五岁的孩童一般。
“尊驾何人?”能行走于宫庭之中的人,除去宦者和宫女外,其他的身份必然不低,程好没有见过这状若痴傻的中年人,怕士兵们有所唐突,连忙叫他们收起兵器退后一步。
那人余怒未消,扯了扯腰上缠着的五色丝绦,没好气地开口:“青史儿人呢?!”没等程好答话,他突然扯着嗓门朝偏殿喊了起来:“青史儿!舅父在此,你怎么不出来拜见?”
舅父?程好一愣,猛然记起了一桩事。千秋的母亲娘家虽然只是庄氏旁支,但是在京中也是足够显赫的世家,可惜到了庄夫人这一辈,除了她之外,就只出了个生来痴傻的郎君庄泽,父亲早逝,母亲体弱多病,家道中落,所以一家人在京中格外低调。安京城的新鲜事层出不穷,傻郎君庄泽很快就被人们抛之脑后,程好也是和千秋闲谈时听她提及过,这才知道她还有个亲舅父。庄泽是长辈,他来到门前,千秋理当出门相迎,但如今千秋正卧床不起,无法执长幼之礼,庄泽又是个倔脾气的傻子,同他说不通道理,见他要硬闯,士兵们这才动了刀枪。
“二娘受伤了,没办法起身,还请庄世叔体谅她几分,再过——”
“过什么过!过节吗?!我阿姊还没下葬,你们就想着过节!”庄泽气得跳脚大喊,这一嗓子清清楚楚传进了偏殿之中千秋的耳中。
归无心道不好,低头去看千秋,见她胸口剧烈起伏,似乎在努力压制着即将失控的情绪。
“哭出来吧。”归无垂眸,语气平静地说,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就像当年她刚到万重山,夜半想家偷偷溜到山门处往山下张望,被他发现时一样。
千秋哽咽着叫了一声“师兄”,问道:“我阿娘她……是真的吗?”
“如果肯定的答案会影响你静心养伤,那么,不是。”归无在床边坐下,声音沉静,却莫名让人心安。
“眼泪和愤怒是世上最无用的两样物事,”他捋了捋麈尾,淡淡说道,“它们会冲昏冷静的头脑,让事情的走向脱离控制,甚至把真相永远掩盖。”
“师父为你取字‘不易’,就是为了告诫你要有定力,在有心人试图通过一些极端的手段来令你耳目昏聩的时候,你要不为所动。你一旦自乱阵脚,真凶便会趁机蹑影潜踪,你将永远不能为逝者报仇。
“入门第一年,师父让你参的那个‘忍’字,你莫要忘记了。天秋,敌不动,我亦不动,这个时候,谁的耐性更好,谁就是最后的胜利者。”
归无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抿抿唇继续说道:“但是,在我这儿没有那么多规矩,我允许你流泪和发怒。”
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千秋将脸埋在归无臂弯失声痛哭,他整洁的衣袖不一会儿就被泪水浸透,皱起了一大片。
庄泽终于推开了程好,一溜烟跑进了偏殿,嚷嚷着扑到了床头,把归无挤到一边,抬手胡乱替千秋擦了一把眼泪,动作虽然看似粗鲁,但落在她脸上时竟格外轻柔。
“青史儿你怎么哭了?”他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谁惹你不高兴了?告诉舅父,舅父去揍他!”
见千秋表情依然悲痛,庄泽搔了搔头,小声道:“是舅父没用,阿姊的事不应该怪你。青史儿,你要快点好起来,阿远他笨手笨脚,什么都做不好的。”
千秋忽然皱眉,捂了捂肩上的伤口,到底是伤得太重,刚刚那一通哭泣拉扯到了伤口,使它又开始隐隐作痛。
“天秋!”归无忽然叫了她一声,“大悲伤身,适可而止!”
“十六郎,你快回来!”殿外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一位身着素衣的老妇站在那里,朝庄泽招手。
庄泽叫了一声“阿娘”,欢快地跑了过去,拉住了她的手。老妇拍拍他的手背,看向归无:“仙长,老妪还要回去操办丧事,不能在此久留,青史儿……就劳烦您多照看了。”
“青史儿,青史儿?”老妇叫了千秋两声,千秋揉了揉眼睛,循声望去。
“外祖母安康。”
千秋的外祖母方氏叹了口气:“我入宫前,你阿兄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不要告诉你你们母亲的噩耗,没想到竟在你舅父这儿出了疏漏。真凶要查,但是务必要先等你伤势痊愈。我已经一把年纪,可是再也受不住半点打击了。”
“千秋明白,千秋一定等养好了伤,再揪出那下毒手之人,为阿娘,为桑府上下近百人报仇。”
“青史儿,你一定要来舅父这儿!我画了幅有趣的画给你!”庄泽被方老夫人拉着往外走时,还不忘回头嬉笑着朝千秋喊话,“我见你家树里有个人,嘿嘿嘿嘿!”
“师兄……我舅父说的‘树里有个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庄泽母子出了大门,千秋微微仰头问归无。
“天秋,你舅父他是一直如此吗?”归无没有看她,只是紧紧盯着缓缓合拢的大门,他方才分明看到庄泽回眸看了一眼,这一眼让他生出了一种古怪的感觉。
千秋认真想了一想,肯定道:“至少在我离家去拜师前,他一直都是这样。从过去我父母的讲述里,也能窥得一二。我这个舅父的确是先天不足,外祖母和阿娘花了不少心思才勉强把他教成今天这个样子。”
“那就奇怪了。”再次回味着庄泽那个含义不明的眼神,归无低声自语。
“怎么?”
“没,也许是我过于敏感了。天秋,我觉得你舅父可能看到了什么,看来,我们必须去庄府走一趟了。”
“看到?会是这样吗?”千秋听他这么说,连忙追问。
“因为他对外是以痴傻的形象出现的,所以有些人做事时并不会避讳一个傻子。他很有可能掌握了重要的线索——糟了!必须马上派人去保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