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情紧急,迟则生变,薛昭唯恐慢上一步让契月国钻了空子,出了都督府后立刻赶往城外,点齐五千军兵,带着副将周行即刻奔赴颖阳城。
颖阳离雁门不过二百里地,隶属代州丰县,在它的城西修建有代州最大的粮仓——丰年仓。而这么近的路程,在契月军队兵临雁门关城下,城中粮草断绝的时候,颖阳城都没有半分前来支援的意思。虽然郭待封在信中说得冠冕堂皇,颖阳近日天降暴雨,粮草运输不便,恐怕半路出了事情,两边都担待不起,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就是为不想来找了个蹩脚的借口而已。
陈金台在民间深受爱戴,但他出身贫苦,又是文臣,故而出身将门的郭待封就格外看不起他,再加上他身为一州都督,官位在郭待封之上,这就令他愈加不忿。陈金台个性宽和,不与他计较,他却认为陈金台软弱好欺,这次雁门有难他竟胆大包天地作壁上观,拒绝服从调度,这一举动令薛昭异常恼火。
颖阳城。
“将军神勇!”校场中一人练罢一套枪法,收势站定,四周顿时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声。那人露出一个略带得意的笑容,从士兵手中接过巾子擦去了额头上的汗。围观的军兵们一拥而上,将他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吹捧着。
“郭将军乃名将之后,果然非凡!”
“这枪法也是盖世无双!”人群中有人高声赞道,“便是罗游在世,将军面前,他也不敢造次!”
郭待封被一意奉承的属下们团团包围,耳中灌满了溢美之词,心中十分满意,挥了挥手给他们放了一天的假。众人欢呼一声,各自散去,郭待封则带着副将倪东和幕僚梅邕回到了颖阳城守府。三人刚刚坐定,仆人端上了茶水,忽听门外有人来报,说河东道行军大总管薛昭率军前来,已到城外。郭待封端着茶杯往嘴边送的动作顿住了,眉头一皱,不耐烦地咂了咂嘴,也不好闭门不见,只得不情不愿地让士兵将他请进城来。
薛昭带着军队进了颖阳城,即便是他来之前早有心理准备,此刻也不由得吃了一惊。这偌大个颖阳城中,竟不见半分紧张备战的迹象,就连刚刚城上应答的士兵也都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让人毫不怀疑契月国取这座城池能像探囊取物一样容易。
“末将郭待封,见过薛大总管。”对于薛昭,郭待封也并不放在眼里,认为他只不过是凭运气入了先帝的眼,这才一路青云直上,封侯拜将,并没有什么真本事。薛昭何等眼力,只消他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就明白了他内心所想,他本来对郭待封就没什么太好的观感,又见他把个战略要地管理得一塌糊涂,言语举止高傲轻慢,一时间,薛昭心中的反感几乎压抑不住,冷冷问道:“郭将军,你可知卧龙、江渠二城已经陷落?”
“啊?这么快?”郭待封脱口而出,见薛昭脸色难看,连忙找补,“不是,末将是说,这二城守将竟如此失职,实在是罪不容诛!”薛昭闭了闭眼,强行压下满腔怒火,催动胯下战马往城守府走去,不欲再与他多言。
城守府转眼就到,郭待封察觉到了薛昭周身散发着的熊熊怒火,一时间也不敢造次,老老实实将他请到主位坐了,自己坐在他下手。半晌,不闻薛昭说话,他只好开口打破了僵局:“薛大总管不在雁门关抗敌,为何突然到此?”话音刚落,不等薛昭回答,外面又传来斥候的高喊:“敌袭!已至城东二十里——”薛昭神情一凛,立即起身向外走去,一面走一面吩咐周行速带人去将城外丰年仓粮草运入城中。
听薛昭要运粮,郭待封脸上闪过一丝慌张,恰好被薛昭看在眼里,他一拧眉,问:“怎么,郭将军有什么问题?”
“没、没有,末将只是、只是——”
“郭将军为何吞吞吐吐?有什么话,何妨直言?”薛昭语气严厉,郭待封头垂了下去,期期艾艾半天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这时,旁边梅邕忽然颤抖着声音说道:“回大总管的话,丰年仓……已经空了。”
“什么?!”薛昭又惊又怒,“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梅邕和郭待封对视一眼,两人忽然同时指向了副将倪东,郭待封道:“薛大总管!这都是倪东的主意!他说颖阳城前有雁门关为屏障,四面州县林立,是战火所不能及之处,粮草囤积久了一来无用,二来耗费人力看管。颖阳商旅众多,往来流转也方便,所以——”
“所以你就自作主张,搬空了丰年仓?”薛昭提高了声音质问道。
那副将倪东一听郭待封这么说,也急了,撩战裙跪倒在薛昭面前:“薛大总管明察!末将怎么敢出这样的主意?郭将军卖粮一事末将略有耳闻,也曾多次劝阻,奈何他不仅不听,还和梅邕这奸人一同排挤倪某!倪某若不是家中还有父母需要赡养,早就辞官回乡,再也不愿受此折辱了!”
“可有此事?”薛昭凌厉的目光扫向梅邕,梅邕吓得抖如筛糠,不敢言语。薛昭又问郭待封,他的倔脾气却突然上来了,冷笑一声:“是,是我做的,那又如何?薛大总管远在安京安享太平,你却不知边关贫苦,代州一半赋税皆出自颖阳城!若非郭某苦心经营,哪有他代州都督陈金台的政绩?到头来竟全是郭某的不是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薛昭大步流星出了城守府,飞身上马,居高临下俯视着郭待封,“本朝自当今圣人继位以来,一向重视边关戍防,而非赋税。某在路上已经了解过了,在你来此之前,陈都督年年考绩都是上上,并不曾因为你而有何改变。”
“反倒是你,每每到了上税的时候,就三五天不见人影,总是要陈都督再三催促,才勉勉强强交齐。私自贩卖军粮是砍头大罪,如今大敌当前,某还未及追究于你,怎么,你现在却想以此邀功?”说罢,薛昭实在不耐烦再和他斗什么机锋,一磕马镫,直奔东城门而去。
城东的士兵们还坐在女墙后,三五成群说说笑笑,大呼小叫地凑在一起玩着双陆,并没有将敌情放在心上,只有少得可怜的几人满脸焦急地在同袍们身边打转,试图让他们停止嬉闹,然而收效甚微。
“归位!”
薛昭一声怒吼,宛如平地里起了一道惊雷,离他比较近的几个人,甚至被这一声吼吓得一跳。众人回过神来,纷纷转头看声音来处。有认得薛昭的,当下扔了手中双陆,慌慌张张地抓起武器溜回自己的位置,不认得薛昭的一看他兜鍪之上插着的修长华美的长翎,再看郭待封跟在他身侧,便知他身份不低,这白面将军剑眉星目,杀气凛然,自家主将往他身边一站,气势上就平白先矮了半截,知道这是个不好惹的主,遂十分乖觉地也回到了自己的岗位,只用眼角余光去偷偷打量薛昭。
薛昭无视了明里暗里投来的观察的目光,手握银戟站在那里,声如洪钟。
“某乃河东道行军大总管薛昭,奉圣人之命前来支援颖阳城。颖阳城城守郭待封因涉嫌私自贩卖军粮,不服从长官谕令,暂停其一切职务,从现在起,全体军兵无论军衔等级,一律由薛某调遣。诸位将士们可能有人认得薛某,也听过薛某军中的规矩,凡今日能在此与薛某并肩作战者,俱是薛某手足,生死相托,决不辜负!但,如有怯懦、私逃、泄密、煽动诸般行为,薛某亦决不姑息,视情节轻重,一律军法论处!薛某治军向来赏罚分明,是衣锦还乡还是万人唾弃,全在诸位一念之间。”
薛昭说着,往远处一看,隐隐已经能够看到契月国军队的旗帜和行进时卷起的滚滚沙尘。他抬手往城下一指:“面前是契月国虎狼之师,身后是一城无辜黎庶,再往后是我大唐万里如画江山,在江山的某一处居住有我们的父母妻儿,故旧师友,难道我们要不战而降,放任蛮夷铁蹄来践踏我们的家园吗?”
郭待封的副将倪东是个热血且耿直的人,听了薛昭这一番话,感动得虎目含泪,大吼一声:“某愿追随大总管,固守颖阳,卫我家国!”有了他起的头,满城士兵都一扫先前的颓废惫懒,齐声高呼着“固守颖阳,卫我家国”,一片斗志昂扬。
薛昭却没有再说话,手扶城墙垛口望着远远而来的烟尘,眉头紧锁。郭待封被薛昭强行剥夺了全部职权,现在看颖阳城军队上下也已经被薛昭一席话所鼓舞,士气大壮,心中暗叫一句“不妙”,贴着墙想要趁着薛昭等人不备溜走,却被急匆匆赶来的周行抓了个正着。
“郭将军哪里去?”周行是个黑壮的中年将军,当年和薛昭一同参军,他本是屠户出身,比起薛昭,他行为举止更多了几分粗豪,但是心思却十分细腻,是薛昭手下的一员得力干将。方才他前往丰年仓扑了个空,来东城的路上,他向城中粮铺一打听,得知了郭待封曾经亲自出面主持售卖粮食的事情,周行稍一思索就猜出了个中内情,害怕薛昭被郭待封蒙蔽,急急忙忙来向他禀报,没想到正好堵住了想要趁乱溜走的郭待封。
“摘了他的兜鍪,剥去官服,先押入大牢待审。”薛昭头也不回地吩咐周行。
“薛昭尔敢!”
“本将如何不敢?押下去!”
薛昭回头看向郭待封,眼神冰凉似雪。
“多少人用血肉之躯换来的土地,怎容尔等宵小糟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