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卫屯营。
眼见午时将至,桑千秋才姗姗而来,归无将一卷竹简抛给她,没好气地说:“你怎么才来?家中没有给你准备午食,所以打算来军中和我们搭伙?”
千秋还在思索东市神秘画师的事情,抬手接了竹简,往一旁的架子上一搁,也不说话,闷头走到桌案边掀袍子坐下,抿着嘴一脸困惑。归无难得见她没有顶嘴,奇道:“怎么了这是?昨日宫宴谁给你气受了?”千秋摇摇头,把红绸递给他看,他接过来扫了一眼,顿时愣住了。千秋见他看了就不再说话,心中急切,连忙问道:“师兄,有什么不妥吗?”
“你从何处得到这红绸的?”归无眉头紧锁。
从未见过一向冷情的归无面色如此难看,千秋也有些被吓到了,小声说了在东市的见闻和奇遇。归无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见千秋一副弱小无助的姿态抱膝缩在坐席上,放缓了声音:“你应该听说过‘慧极必伤’的老话,还有这世上有一类人生而知之,过目不忘。但是,师父师叔从来没有跟你说过一个人,他的名字虽然不是师门的什么禁忌,却也不会给大家带来什么好的影响——其实我们还有一个大师伯,叫长寿子。你一定很奇怪我们师父师叔同属‘玉’字一辈,而他却如此与众不同,因为他就是生而知之的那一类人,注定早夭,为了与天争命,他自己把道号改为了长寿子。”
千秋从未听说过这一桩师门秘辛,十分好奇:“那他现在何处?”
“十年前,他因为试图逆天改命,用了些不光彩的手段想取童子心头血入药,被师父师叔一起逐出了天机门,从此下落不明。”
停了片刻,归无继续道:“我原本以为他是一位很和善的长辈,毕生所愿就是能得长生,偏偏他身体不是很好,长年离不开药。除了打坐炼丹外,他哪里都去不了,师叔看他日日枯坐洞府之中,便寻来了纸笔让他写写画画打发时间。没想到,他竟因此练出了一手绝妙丹青。谁知后来……天章师弟有一次给他送药,他竟像疯了一样抓住师弟,想要用刀剖开他的胸膛来取心头血。虽然后来证实他是练功时乱了真气,不是故意要害天章师弟性命,但是为了门中弟子们的安全,他还是被逐出了师门。”
他抬手轻轻点了点红绸上的字迹:“我见过他的字,这确实是他所写无疑。我奇怪的是,按理说他的命数应该早已尽了,怎么如今还在世间?”
“谁知道呢?兴许离了天机门,他反倒改命成功了呢!”千秋无所谓地一摊手,“我只想知道他留下这句话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另外,他说的‘逐鹿中原’,是不是真的和我有关?”
“长寿子师伯不擅长卜算,但是他过于聪明,对世事变化有一种敏锐的直觉。你在京中之势正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想必是他察觉事有不妥,这才冒着巨大风险来提醒你。‘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天秋,师兄知道你满怀抱负,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你需要再等一等。”
“我等了六年了,师兄,”千秋叹气,“不差这一时的,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轻举妄动。”
“天下风云渐起,你既然是位于风云中心的白鹿,无法脱身,但至少也要学会在各方势力间保全自己。尤其要小心契月国这头黑熊。”
“师兄说了这些,我这一次又不上战场,怕是无妨吧?”千秋看了半天,发现归无并没有给她倒水喝的意思,只好起身提了小壶过来,给自己倒了杯水,侧脸问归无。归无只是摇头,没有再细说——本来天道有常,他下山来就已经是擅自插手,再多的引导他也不能做了,他不知道长寿子这些年有了什么奇遇,但方才他已经悄悄掐算过,长寿子就算是逆天而行偷来了这么多年的寿数,在提点过千秋之后,也已经到了尽头。他们这个师伯对于未曾谋面的千秋尚能做到如此地步,没有道理当年会对朝夕相处的云锦下那样的狠手,这其中隐情,恐怕永远都无从得知了。
与此同时,安京城南郊。
玄驴峰脚下。
“任郎,你回来啦?”布衣荆钗的中年女子从菜园中抬首,招呼外出卖画归来的丈夫。
“阿暖,怎么又在干活?快回房中歇着,这些交给我来!”青衫落拓的归人见到瘦弱的妻子又不听劝告在菜园中忙碌,立刻着了急,一边挽着袖子一边加快了步伐,三两步赶到妻子身前,夺过她手中浇地用的水瓢和小桶,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赶她回屋休息。阿暖娘子笑了笑,知道丈夫的脾气,连声应了,却没有去房里闲坐,而是转身去了厨下,为他煮一碗浓浓的茗粥。
若是归无在这里,他必然能认出来,这任郎正是他十年前做了错事被逐下山的大师伯长寿子。长寿子下山后,浑浑噩噩一路漂泊来到了这里,疲病交加,昏倒在这座破旧草庐前,被和老父居住在草庐中的娘子明寒救下,从此他就化名任寿,隐居在此。
三年前,明寒之父病重,临终时将女儿托付给他,二人成亲后,长寿子靠摹画名家字画在黑市换得一些银钱来维持生计。令他惊讶的是,他在天机门用各种珍奇草药调养了几十年都没有任何好转的身体,在这里竟奇迹般地缓慢恢复了健康,原本行将就木的人渐渐变得与常人无二。而与之相对,明寒的身体却一天天衰弱了下去。他敏锐地意识到,他们夫妻已经成为相互依存的一体,哪一方离开另一方都无法活下去,眼见明寒的时日无多,如果没有了她,他也无心独活于世。
他这一生唯一一件憾事就是当年险些伤了师侄云锦,有负师门对他的拳拳关切,所以他深思熟虑多日,这才做出了决定,他此生已经无望,故此哪怕是押上所剩无几的寿命,也要为身系天机门希望行走世俗的千秋做些什么,这才有了仿画仙翁贺寿图和东市卖画的事情。至于千秋卫献上熊口脱生的白鹿的事,他是从泽之芳岚二人嘴里套出来的话,再联系近来种种,他隐隐感到了担忧,但天道难言,他只能隐晦地提醒千秋,能听懂几分就看她的造化了。
“任郎,任郎?”菜园外传来明寒的呼唤,长寿子——不,现在他已经是任寿了——猛然回神,答应一声,放好桶和瓢,掸了掸衣摆粘上的泥土,走出了菜园。
最后一次送走主人,菜园再也无人打理,一天天被杂草淹没。很多年后,终于有人再次来到这里,在年久失修的草庐中找到了一封书信,而那又将是另外一段故事了。
千秋回到屯营的第二天,收到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拆开一看,纵使她听了归无的话后心中早有猜测,也忍不住吃了一惊。信一开头,写信的人就称呼她“天秋师侄”,这世上如此叫她的除了远在万重山中的师叔玉成真人外,就只剩下了——“长寿子师伯?”千秋和归无对视一眼,同时道。长寿子将事情原委在信中详细说了,在最后,他殷殷嘱托千秋向玉隐、玉成二人转达他对他们的思念之情,以及帮他对云锦说一声“对不起”,他当年经历了什么他不能说,也请他们不要再追问,让往事随着他的死亡永远尘封,有的时候,不懂不知道,才是最大的幸运。
“不慈师伯长寿子,绝笔。”千秋将信看到结尾,轻声念出了最后一句话。归无抬手,略微用力按了按她的肩膀,千秋感受到了他无言地安慰,朝他笑了笑,然后轻轻摩挲了一阵长寿子最后盖下的一枚闲章:钓东海。
“师兄,师伯这一生,到底是为了什么活着?”
“他大半生都为了师门中人活着,一个嗜甜如命的人,每天服用各种各样苦涩的汤药,就为了让大家安心,”归无收回手,拢在袖中,望向帐外井然有序列队走过的士兵们,“或许只有最后这十年,他才是为自己而活的吧?又有谁知道呢?”他语气平淡,但千秋却依稀从中听出了几分怀念。
“那仙翁贺寿图一事就真相大白啦!”千秋故作轻快地说,将信重新折好,“我明日再进宫一趟,正好能赶在大军开拔前替圣人了结了这桩心事。”
代州。
雁门关都督府。
“都督,长史,已经一个多月了,城中就连鼠穴都被扒了个底朝天,实在是找不出半颗粮食了!安京城至今没有动静,指望救援就是等死啊!我们降了吧!”一名衣袍沾满灰尘,面上尽显疲态的文士哭丧着脸恳求坐在上位的两人。
“某得蒙皇恩,治理代州,镇守雁门是某义不容辞的责任。况且,契月王阿史那枭暴戾之名在外,若是今日投降,你我或可苟活,城中百姓和三军将士呢?用千百条手足性命换某如蛇鼠一般活着,毋宁死!瞿长史,传令下去,某欲与三军共生死进退,再有以投敌之言惑乱人心者,斩立决!”说话的人年逾不惑,白面长髯,虽然因为饥饿和操劳而脸色憔悴,但是双眼依旧明亮如故,脊背挺直,端端正正坐在桌案之后,他正是代州都督,太祖朝两榜进士,人称“铁脊梁”的陈金台。
坐在他身边容色昳丽的青年郎君瞿南客虽然天生一副笑模样,此刻因为陈金台的一番话也严肃了起来,起身恭敬行礼,口中称诺。领了命令往外走去时,瞿南客路过那文士身边,不轻不重骂了一句“软骨头”,羞得他满面通红。
“瞿长史年轻气盛,阮公莫与他计较,投降之事,你也休要再提。下去罢!”不怪瞿南客在众多词里偏偏挑了“软骨头”来骂他,这文士恰好姓阮,平日里就胆小怕事,大敌当前,更是自乱了阵脚,连上峰的个性都一时忘记了,这才提出如此愚蠢的建议。陈金台将阮姓文士打发走,望着空空荡荡的议事厅,沉沉叹息:
“圣人啊,粮草和援军再不到,臣怕是也要支撑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