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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禁笼中的少女

她只是一只鸟困于镀金笼之中,

一道美丽的风景印入眼瞳。

你或许只见到她的无忧与笑容,

然而并非如此,尽管她看上去那么无忧无虑。

想到她被浪费掉的生命,这是一件多么悲伤的事情。

因为青春不与年岁相配;

她的美貌却被一个老翁的黄金收买,

她是一只鸟,囚禁在镀金笼。

——《镀金笼中鸟》

亚瑟·J.兰姆,哈利·范·蒂尔泽

1 船底

哔。

防晒霜。

哔。

山核桃饼干。

哔。

卫生棉棒、沙滩浴巾、明信片,以及,一罐莫名其妙的绿豆。

米莉安用戴着黑色手套的那只手拿起每件物品。然后把它们一个接一个地刷过扫描仪。有时她会低头,凝视着一闪一闪的红色激光。她本不应该那样做。但也无妨,这可以视作她崭新生活的一个小小的叛逆表现。或许,她认为,这红宝石颜色的激光束会带走她思想中使她成为现在这样一个自己的那一部分。使她变成脑袋被骡子踢了的智障,处于忘却烦恼的幸福之中,压制对抗着她那有机玻璃外壳的墙壁。

“小姐?”

有人打断了她莫名其妙的思绪,将她拖回了现实中的收银台。

“上帝啊,怎么了?”她问道。

“你到底扫不扫那个东西?”

米莉安低下头,发现自己还握着那罐绿豆——德尔蒙牌。她无所事事地思量着要不要去猛击站在那边身穿夏威夷风沙滩穆穆袍的女人,磨损破旧的芙蓉花图案已遮挡不住她胸前沾着泥点的一半鲜红一半嫩白的肌肤。这两部分的分界线是一条可怕的、晒成褐色的线,仿佛卢比孔河一样。

取而代之的是,米莉安带着夸张的甜美笑容拿起罐头扫过扫描仪。

哔。

“你的手怎么了?”那个女人问道。听起来很关切的样子。

米莉安晃了晃一根手指——如同一只跳跃的尺蠖在舞蹈。黑色皮手套发出吱嘎的尖锐声。

“这个吗?我必须戴着它们。你知道在餐馆工作的女人需要戴发网吧?她们是为了公共健康安全。如果我要在这儿工作,我必须得戴着这双手套。这是规章制度。我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引起肝炎的暴发,对吧?我得了喉癌A, B,C和那个非常糟糕的X。”

接着,为了获取她的好感,米莉安抬起一只手做出准备击掌的动作。

而那个女人却没有把握住这个击掌的机会。

相反,她脸上的血色退去,她那被晒红的皮肤转瞬变得苍白。

米莉安疑惑,如果她吐露了事实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哦,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当我与人肢体接触的时候,一部小小的通灵电影就会在我脑海上映,我目睹着他们死亡的时间,以及方式。所以我一直戴着这双手套,这样我就不用看到那些让人发疯的东西了。

其实背后更深层次的真相是:我戴着它们是因为路易斯让我戴着。

不是因为那双手套可以提供一个完美的保护,使她远离那些令她恐惧的通灵幻象。其实,除了路易斯,没人会触碰到她的任何部位。不过,她仍旧戴着手套武装着自己。哪怕在炎炎高温之时。

在那个女人身后是一条七八个人的队列。他们都听到了米莉安的话语。她不是一个安静的人。队列中的两个顾客——一位身穿鹦鹉图案衬衫的像面团一样大腹便便的男士,以及一个胸前奇异地耸立着一对垒球大小假胸的年轻女孩——不耐烦地摇晃着肩走出队列,把他们的商品放在两排之后的一个空收银台那儿。

那个女人仍然保持着强硬的样子,拉着一张苦瓜脸,她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张信用卡来——米莉安想象她是从积垢着沙尘的下水道里掏出来的——然后像对待一个烫手山芋般迅速地把它扔到了柜台上。

米莉安正准备拿起这张信用卡来扫描,却被一只突然放在她肩上的手打断了。

她很清楚这是谁的手。

她转向她,佩吉,新泽西长滩岛船底杂物公司的经理。佩吉,她的鼻子一定拥有着强大的引力,以至于她脸的其余部分都被拖向她的鼻尖。佩吉,她那巨大的墨镜让人想起螳螂的眼睛。佩吉,染成橙色的花白头发,呈现出一个卷曲、笨拙的弧度。

该死的佩吉。

“你介意告诉我,你在做什么吗?”这似乎是佩吉开始每段对话的惯例。全部都夹杂着她那新泽西口音。“你介意告诉我你在做什么吗?”她分不清平翘舌,发不出后鼻音。把“水”说成“髓”,“咖啡”说成“咖灰”。

“用我们的精良设备帮助这位好公民结账。”米莉安心里这样念叨,却没有说出口。船底杂物公司,你在这儿可以买到一包热狗,一包大众品牌的卫生棉棒,或者是一把蠕动的寄居蟹,可以拿去送给您那尖叫成一团糟的、该死的鸟孩子们。

“听起来你像在给她制造麻烦。”

米莉安挤出一个牵强附会的笑容,“我有吗?那不是我的意图。”

完全是她的意图。

“你知道吗?我当初聘用你完全是帮你的忙。”

“我当然知道。因为您经常提醒我。”

“好吧,的确如此。”

“是的,我们刚刚达成了这样一个共识。”

佩吉布满皱纹的眼睛紧绷成一条肉缝,“你倒是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哈。”

“倒是有些人说我的嘴其实挺笨的。”

到目前为止,队列越来越长。那个身穿夏威夷风花朵穆穆袍的女人把她的绿豆置于胸前,仿佛这可以保护她远离这一天已经遭受的类似的尴尬。其他的顾客都睁大了眼睛看着,脸都拉得长长的。

“你自以为很有趣?”佩吉说道。

米莉安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对呀,我就是这么觉得。”

“可我不这么认为。”

“那咱们求同存异吧?”

佩吉的脸扭曲得如同一块块被拧干的抹布。过了好一会儿,米莉安才意识到这是佩吉愉快时候的表情。

“你被解雇了。”佩吉说道。她的嘴角僵硬地扭曲着,呈现出某种模仿人类笑容般的拙劣模样。

“噢,去你大爷的。”米莉安嚷嚷,“你不能解雇我。”等她意识到用“去你大爷的”这样的字眼不是保住工作最好方式的时候,为时已晚了。坦率地说,这如同脱缰之马一般,已无可挽回了。

“你骂我?”佩吉怒问,“去你大爷的。你除了给我带来悲痛还带来了什么?你来到这里,日复一日地闷闷不乐,就像有人在你的惠帝斯麦片里面尿尿了一样……”

“现在还有人吃惠帝斯麦片吗?我说真的。”

“我也不需要一个像你一样脾气暴躁的小贱人在我的店里撒泼。这个周末过了,这个季度就结束了,你也就结束了。没用了。收拾你的包袱滚蛋吧。我会给你寄去你最后一笔工资的。”

这次来真的了,米莉安心想。

她刚刚解脱。

解雇通知书。

她应该开心才对。

她的心情本应犹如笼中鸽见到鸟笼打开的那一瞬间一样,自由的鸟展翅高飞,远远逃离,遥不可及。此刻应犹如真实版的“听到音乐之声,山丘复苏,生机勃勃”,青春的裙摆旋转起舞,微风拂过发丝飞扬。然而她却感到犹如电池酸液灼伤般的愤怒与怀疑,在她喉咙后部交融。这种消极的情绪一直在不停增长,犹如蛇毒发作一般。

路易斯总告诉她要振作起来。然而,她却厌倦了鼓舞振作。

米莉安从胸前猛扯下她的名牌,这个名牌上印着“玛丽亚安”,因为他们印错了,而又不愿费事去重印一个。她把名牌狠狠扔到了身后。那个身穿穆穆袍的女人赶紧躲闪开来。

伴随着她的是一个待命已久的举动——她冲着佩吉那张犹如新鲜柠檬一样,皮肤凹凸不平,坑坑洼洼的脸竖起了中指——外面狂风暴雨即将来临。

她停下来。站在停车场里。双手不寒而栗。

一阵微微海风拂面而来。随之而来的是空气中海水的咸涩、鱼类的海腥,以及那盈盈余绕的椰油味道。咝咝声不绝于耳的毒蛇遍布停车场。

十几只海鸥为了面包碎屑你争我抢。闪避躲逃,深潜入海。咕哝抱怨,哭哭啼啼。沉浸于面包的碎屑与胜利的喜悦之中。

炎热难耐,微风也无济于事。

人山人海。人字凉拖的踢踏声,别人家小孩可怜的呜咽声,度假者们感受到这个季节即将结束而发出的没完没了、喋喋不休的叹息与抱怨声。一辆在长堤大道的慢行交通道上缓缓下滑的汽车发出了类似于低音线“砰”一声断裂的声音,充斥在她的耳畔。她不禁想到为什么这些声音听起来会与“咚哧——咚哧——咚哧——咚哧”这样的节奏音相对应,以及它是如何呼应她胸骨内侧犹如捶拳般迟缓的心跳。沃尔特,那个“购物车男孩”,向她挥挥手,她也向他挥了挥手,心想:他是这儿唯一一个一直对我这么友善的人。并且,也许也是唯一一个我会友善相待的人。其实他并非一个小男孩,实际上,他是一个生理发育有缺陷的五十岁的老人。

她心想,操蛋的世界。

她摘下一只手套,然后再摘下另外一只。

米莉安将双手都置于肩上——她的双手惊人的苍白,比她身体其他部位的肌肤更加苍白,指尖肌肤呈现出褶皱的状态,仿佛她一直在泡澡一样。

如果路易斯想要她振作起来,他会出现在这儿的。然而他却没有。

米莉安走回店里,把手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

2 米莉安·布莱克之解放

佩吉从最后面走进来,接管了米莉安所在的第二个收银台。米莉安大步朝她走去,拍了拍她的肩,伸出一只手——啊,假装握手,这是一个让人们去触碰她的老把戏。一旦触碰,这个微小的肌肤与肌肤相触的时刻就可以让那通灵的死亡画面在她脑海放映。她迫切期望看到这个女人是怎样上钩的。盼望若渴,如吸毒成瘾般极度渴望。

米莉安希望佩吉患了某种愚蠢的癌症。

“我只是想对你说声谢谢。”米莉安咬紧牙关撒了个谎。谢谢你患了那愚蠢的癌症,“想要以这种体面的方式,来握个手。”

然而,佩吉没有吃这一套。她低头望向米莉安的手,仿佛这不是一只手,而是一只令人厌恶的狼蛛。

握住我的手吧,女士。

我需要这个,我想要看看。

等了很久很久。她的双手着实地感到阵阵刺痛。她曾经憎恨过这个对于她的诅咒。她仍然痛恨这个诅咒,但那改变不了想用这双手去窥探佩吉死亡画面的渴望。

快他妈地握住我的手。

“滚开。”佩吉说道,甩开了她的手。

嗡嗡声,瞬间消逝。

佩吉背对着她,继续为人们结账。哔,哔,哔。

“拜托。”米莉安说。现在情况紧急,她不自主地在颤抖抽搐,“来吧,让我们专业一点。”

佩吉无视她的存在。顾客们纷纷凝视着她。

哔,哔,哔。

“嘿!嗨!我在跟你说话呢。让我们完成这次该死的握手啊。”

佩吉甚至都没有转过身来,“我说,滚开。”

米莉安的双手隐隐作痛。她感觉自己如同一条可怜巴巴地望着主人吃牛排的狗一样——欲望,饥饿,在她的下颌蓄势待发,仿佛垂涎欲滴前的神经紧张。她只是想弹出这个软木塞,“好吧,你这个让人难以忍受的娘们儿,我这是逼不得已才选择用这种冷酷无情的方式来解决的。”

双脚坚定不移地站立着,米莉安抓住佩吉,把她转过来,掴了她一巴掌——

佩吉尖叫起来。她奔跑着却被一具正面朝下的尸体绊倒,这具尸体趴在船底杂货铺那铺满沙子的瓷砖上。那是沃尔特的尸体,那个推购物车的男孩。佩吉发现自己压着一摊血泊,但那不是佩吉自己的血。突然,她喉咙里爆发出一声哭号,那声音犹如被刀拉锯着脖颈的动物痛彻心扉的惨叫。然而佩吉的哭声并不孤单。整个杂货铺里人们的哭声此起彼伏,有的人躲到过道里,有的人夺门而出。接着,一个消瘦的男人从人群中开辟出一条道路——他并不是人群中的一员,他戴着墨镜,身穿黑色V领T恤,卡其色的裤子上沾着不知是食物还是机油还是谁知道是什么的鬼东西。他举起手枪,一个四四方方的格洛克手枪,接着“啪”的一声,子弹从佩吉的头颅上削掉了一块橙色的头皮,紧接着是另外一颗子弹如火车般疾速驶过她的肺部,她哽咽下最后一声隐隐约约的喘息。

——她手的力度逐渐缓和下来,佩吉的脑袋迅速回到原来的方向,但是此刻感觉到头晕目眩的那个人不是她。米莉安听到了血液冲过她双耳的声音,这让她昏乱茫然。整个世界都陷入一片混沌,她不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她不相信这一切是她亲眼看见的。

佩吉的生命只剩下三分钟了。

三分钟。

这里,此刻,今日。

噢,上帝啊。

门开了,沃尔特吃力地推进来一批摇摇晃晃的购物车,但是他仍然欢快地吹着平日里他常吹的口哨曲调。

佩吉开口说:“我要报警了。”

米莉安听到了她说话,然而这些话语犹如一个漫长的回音,仿佛从水下传来一般。而她的眼神在一个男人刚刚步入队列中的时候,就飘散到了队伍的末尾。那个戴着深色雷朋墨镜的男人。那个身穿V领T恤,以及肮脏的卡其色裤子的男人。

那个持枪歹徒。

两分半钟。

这个时候米莉安看到了之前她看到的那些场景。一只乌鸦站在椽沿上,拖着脚一步一步地挪动。这是一只独眼乌鸦。它的另一只眼已遭损毁,露出秃秃的褶皱。

鸟喙发出噼啪之声,米莉安在她的脑海中听见它说:欢迎回来,布莱克小姐。

她眨了眨眼,鸟就消失了。

佩吉试图控制住她,试图去抓住她的手腕,但是米莉安没有时间。“叮”的一声,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那个女人塞到了收银柜里。

米莉安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感到茫然无措,与世脱离。然而不知何故,这种荒蛮游离的不确定感却让她感觉到了归家的温暖。

她绕到队伍的末尾,如同一架自动驾驶仪。用安全带将自己锁入了一段她无法操控的旅程之中。佩吉朝她咆哮。她却几乎听不见任何字眼。

队列中的人们纷纷注视着她。每当她靠近一点,人们就远离她一点。他们不想放弃自己在队伍中的位置,但是也不愿意离她那么近。

只剩两分钟了,也许更少。

她悄悄地贴近杀手的身后。杀手没有移动。没有眨眼。没有察觉。

佩吉站在一旁,吓得目瞪口呆。打电话让别人去报警。同时也喃喃说着关于自己所受到的攻击。她向顾客寻求帮助,帮助她制止米莉安,却无人出手相助。他们只是想买了自己那堆破东西然后全身而退。

有些人放下他们的东西然后选择了逃离。我实在受不了这些,他们也许是这样想的。米莉安心里所想的只关于这个杀手、枪,以及死亡。

“你有一把枪。”米莉安对她前面的这个男人说道。她说话的时候声音沙哑,舌头非常干燥,都贴到口腔上颌了。

他转过来一半身体,昂起脑袋如同一只迷茫的狗,仿佛他不相信自己刚刚听到的话语。

在杂货铺前面,沃尔特再次看到了她。并朝她挥了挥手。

她也向他回了礼。

这个男人突然反应了过来之前她说的话。

“他们让我杀了这里的每一个人。”

“他们是谁?”

“那些声音。”

“你不能杀这儿的任何人。”米莉安说道,一个空洞的恳求。只剩下一分半钟了。她知道这也无济于事。她说什么都于事无补。这个诅咒不会因为她的一句话而消失作用。自从一年多以前,她在老巴尼灯塔将一枚子弹射入一个大毒枭身体内的那一刻,规则就已然形成了。

命运想要,必会得到。

除非,除非。

除非她付出代价。血的代价。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命偿命。只有那样一个如此之大的行为才能影响命运。若要改变一条波涛汹涌的河流流向,你需要一场天崩地裂的摇晃。

“你也听到那些声音了?”他问道。

“没有。”米莉安摇了摇头。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她可以读出他嘴唇形状所描述的单词,尽管他没有发出声音,但可以看到他手指在空中的姿势犹如一只仰面朝天的甲壳虫的腿,可以闻到这个男人身上的汗臭以及机油味。所有的一切都了然于目:他是一个狂热的、真正的、给力的激进分子。

然而他是一个在执行可怕任务的激进分子。

在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前,他已掏出了枪。那支格洛克枪。

他的手迅速移动,卡住她的头部。她跌跌撞撞地被迫向后移动,然后跌到了她的尾椎骨,她看到她眼珠后部直冒出亮白色的金星。

时不再来的机遇已然溜走,就在她昏天暗地地跌坐在地上的那一刹那间。

所有的一切看似变得非常缓慢。她犹如一只飞来飞去的蚊子,骤然被困于一滴树液之中。

一行血从她鼻子一侧迅速流下。

她几乎无力去找寻双脚所在的位置,去把它们安置于身下。

男人笔直地将枪举入空中,然后开了枪。

尖叫,躁动,骚乱。

他用枪瞄准目标,又一枪。前门被炸得粉碎。

米莉安站在那儿,感觉到阵阵头痛,各种彩色光影片段在她视野里翩翩起舞。她在他的身后,她的目光飘落到这个男人的手臂上,枪的瞄准器像一个定位机器一样追踪到位于一排购物车之后的沃尔特身上。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命运能得到它所想要的吗?

她对这个杂货铺很熟悉。在海滩季开始之前,她就开始在这里工作了。谁没有玩过环顾自己的工作环境来寻找“周围的什么可以作为武器”的游戏呢?也许她是孤独的。也许这只是她自己的游戏。米莉安·布莱克不属于大多数人。不再属于了。

她回过头来,抓住了一个东西的后盖。

一个长长的、不锈钢的、大双叉。

用于烧烤的。

开枪的那一刹那,她将叉子插进了男人的脖颈。

沃尔特尖叫着倒下。一辆购物车渐行渐远。

血液从叉子周围汩汩涌出,如同一个潺潺流水的喷泉。血开始浸湿持枪歹徒的脖子以及T恤领口。

杀手转向米莉安。一个笨拙的回旋,叉子从他脖子的一侧伸出来,看起来如同一个杠杆,你可以拉住它,使他毫无反抗之力。

她发现自己一直向下盯着格洛克的枪管。

“你总是把事情弄得乱七八糟。”他说,嘴唇被浸得通红。他的语气中并没有生气之意。也许是忧思的、悲恸的。绝对是悲恸的。

子弹从枪口一闪而出,转瞬即逝。她甚至都没有听到。

但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这是一种强烈的灼伤感,深深刺痛到她的头颅,如同撒旦那灼热的目光。

这个男人瘫倒在一排全是贝壳饰品,盗版混杂的小物件,以及填满了旋转飞扬的沙子而非雪花片的海滩雪球的货架上。它们掉落到地上的那一刹那,都摔得粉碎。

米莉安试图说点什么,却发现她的嘴不再受大脑控制。

对于世界来说,这可能是某种怜悯。然而对她来说,这绝对是一种恐惧。

深邃而卑鄙的黑暗触及她,并牢牢地抓住了她。

插曲

入侵者

米莉安坐在海滩上,她的屁股栽坐在一个廉价的白色塑料露台椅上,她的双手轻轻地搭在相同质地的露台桌上,她的脚趾像一排鸵鸟脑袋一样埋藏在冷沙之中。

坐在她对面的是她的初恋男友,本·霍奇斯。他的后脑勺由于很久以前吞了一颗子弹而突出来一部分。时光回溯到他们俩都还是愚蠢饥渴的高中青少年时代。他们发生了关系。她怀孕了,他自杀了。然后她的妈妈用一把被鲜血染红的雪铲带她走出了孤单妈妈的怨念。

那一天。那一天才是米莉安真正的生日。一个全新的米莉安。带着这个诅咒,这个天赋的米莉安,拥有这个能力的米莉安。

本清了清嗓子。

一对深色羽翼的鸟——乌鸫,它们每只翅膀上都带有硬币大小的红色部分,仿佛是被泼上去的一样——正啄着他露出来的脑子,仿佛在找寻虫子。

看着那海浪,潮起又潮落。潮水不可避免地发出哔哔的声音。

“我就知道你不可能离开这么长时间。”本说道。

其实米莉安知道这并不是本。曾经,她会说这是她自己臆想出来的本,一个来自她自己心灵深处,不断变幻莫测折磨着她的梦魇,但是这些臆想出的产物也有可能是真实存在的。但现在的米莉安已经无法分辨它们究竟真实与否了,或许并不是现在的她不能分辨,而是米莉安从来都不能确定这些臆想的真假。

“我就是我。”

“这就是我们所指望的。”

她收起了双手,身体前倾,“我们,这不是你第一次说这个词。”

“我们是一个整体。存在于你脑海中的恶魔。”

“所以,这一切只是一场幻觉?你仅仅是我所编造出来的浑蛋,哈?”

本什么也没有说。他的眼神里闪烁着一丝“顽皮”。

就在这时,一只乌鸫抬起了头,它的嘴里叼着黏稠的、肌腱一样的东西。本的左胳膊在空中抽搐。鸟丢下肌腱一样的东西,那只胳膊“砰”一声撂回到他身体的一侧。

这些鸟把它当作一个木偶一样摆弄。

漂亮。

接着,一个影子掠过米莉安。她抬起头,看到一个塑料气球飘浮在空中,在一个冒充太阳的褪色的圆盘前面缓缓移动,然后,当她回头望向本的时候,他不再是本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个持枪歹徒。那个杂货铺的男人。满眼都是他的血盆大口以及从他脖子里伸出来的烧烤叉。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感觉?”

“什么什么感觉?”她问道。其实她明白他在问什么。

“不要忸怩。这是你第二次杀人了。”再一次,恶作剧般的眼神闪现,“或者是第三次。如果你想要算上你那死去的孩子。”

这句话就像是一个拳头一般击中了她的要害。她尽全力不去表现出来,然而她还是向后靠在了她的椅背上,看着远方,发呆般凝视的眼神透过了灰色的海洋,以及那泡沫皑皑的巨浪。

持枪歹徒耸了耸肩,“那我们就不算那个孩子吧。”

“你需要一个名字,”她换了一个话题,“你也许可以没有一张脸,但是我希望你有一个名字。”

“那我叫本?路易斯?妈咪?”

“我又不会叫你妈咪。你个头脑有问题的人。”

“顺便问一下,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她什么也不想说。他——或她,或它——已经对答案了然于胸了。

“我应该叫你入侵者,”她最后说道,“因为你就是这样做的。你强行闯入这里。现在,在我死之前,我应该会在黑暗之中漂流,穿越过所有的安宁,所有好的以及不好的东西,然后就是你,擅自闯入我的精神领地。其实,我喜欢这样。入侵者。我们开始吧。”

“别装得像你没想邀请我似的。”

“我可没有邀请你。”

持枪歹徒露出微笑。一只乌鸫栖落在插在他脖子上的烧烤叉上。

“另外。”入侵者继续说道,只是现在不是那个持枪歹徒在说话,而是那只停留在叉子把手上的乌鸫。不过声音仍然是本的声音,“你没有死。你只是受惊了。”

“我没有死?”

“还没呢。也许很快了吧。小可怜,你要先完成一些事情,我们才不会让你那么容易解脱呢。这次会面只是我们欢迎你回来的一个小小见面礼。”

“你应该带蛋糕来的。”她说道。

“也许下次吧。”

3 只是皮肉之伤

三个不同的警察对她做了笔录,并且每一个警察都催促她赶紧上那辆该死的救护车。

她坐在路边,像一个“老烟枪”一样吸烟,那些警察告诉她说她有可能罹患脑震荡。那枚子弹沿着轨迹侵蚀掉她的大脑——这就是事实,头上的肉和秃发的分界线清晰可见,子弹在她的头皮上挖出一条灼伤的沟壑——有可能引发感染。

米莉安告诉他们,她不会上救护车的。

她不会去医院的。

她很好。

她没有医疗保险,她也没有钱去补办医疗保险。上一次在医院的时候,她因为一份尾数有太多零的账单而遭受痛打,那种轮番轰炸的感觉让她以为自己身处珍珠港战场(那个账单以及其他附属账单立马被她丢弃在垃圾堆里)。

她的陈述并非都是谎言。事实上,她吐露了所有事情——甚至连她掌掴佩吉的部分都坦白了,除了关于通灵幻象的那堆破事。这并非说明米莉安不愿意与人分享。过去她试图分享,然后大都被警察以不太关心“我可以看到通灵幻象”这个理由回绝。

没必要去给自己添麻烦。

相反,她告诉他们,她看见鼓起来的手枪,以及看到那个男人把枪拔了出来。这并没有与事实相违背。

佩吉一点也不想起诉。佩吉甚至都不想看到她或是和她说话。这对于米莉安来说也是求之不得的。

她试图找寻更多的关于持枪歹徒的消息,却无人知晓。或者他们并没有去谈论。总之,这是一座冷漠之城,米莉安觉得好像自己是这里唯一的活人。

所以几小时之后,米莉安获得了自由,他们用老话警告她:“暂时不要离开这里,可能我们还需要找你进行一次谈话。”

她听到了,但是她没有听进去。

她还需要抽一根烟。

要是她知道那到底意味着什么就好了。

4 回家了,回家了,终于他妈的到家了

长滩岛的大堤是一个梦魇,因为它是一场挥之不去的噩梦。这个岛上的度假者们络绎不绝。在夏天,这个大堤——屹立在灰白泡沫之上的一座白色拱桥——马纳霍金湾桥上,如同被病症堵塞的动脉血管。

这是上岛下岛的唯一的路。

但是米莉安没有开车。这意味着她可以无拘无束地自由穿行。这辆“施文10-speed”型号的自行车,它的车架凹陷下去的地方粘着梅毒般的海锈,载着她经过来来往往的车辆——浮光掠影,宛如收音机电台以及对话声的多普勒效应一般。

车轮发出飞翼般的嗡嗡声。

她头上暴露在海风中的伤口隐隐作痛。

她一边骑车一边抽烟,吐出的有害烟气如羽翼般在她身后消失渐远。

一年前,她初次来到这个大堤,她在岛上救了路易斯一命,其实,这并不是命运的安排,是她有意为之,她改变了路易斯的命运。他被绑在灯塔顶端的椅子上,一只怪物正折磨着他。

她在他失去第二只眼睛之前拯救了他——以及他的所有脑功能——然后又得知了自己的一项特殊技能。

转移死亡的唯一途径是让死神带走另一条生命。

就像她今天对那个枪手所做的一样。给他来那么一下,那个该死的浑蛋。她这样想。这个笑话在她头颅内像弹珠一般来回弹跳,却并没有因为每一个回音而变得更加有趣。相反,却让她更觉恶心、陌生,以及摇摆不定。

你有工作要做。

她甚至在酷热中瑟瑟发抖。

最终,抵达了大堤的尽头。从海湾大道驶入了巴尼加特公路。松树从沙土堆中破土而出,高耸入苍穹。她从没想过松树是属于这片海滩的,但事实上它们就矗立在这儿。当然,她亦从未想过医疗垃圾也属于这片海滩,但这却正是新泽西带给诸位的。

她穿过绿街,经过一家小小的冲浪商店,接着途经微型鱼饵店,一切都是为了避开交通转盘。另一个新泽西的标志物:交通转盘。这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十字路口。噢,不是。一圈又一圈。这个地狱般的“路口旋转木马”恐怕连但丁坐上来都会晕倒在自己的一堆呕吐物里。

你可能会永远被困于其中的一个交通转盘之中。她这样想道。

就像在下水道中的旋涡一样。

这就是她在每次回家途中的真切感受。这次也一样,她整个人好像在挣扎着踩水花、游着狗刨式,等着被不远处的鲨鱼吞掉,或是伸展着双臂任由自己沉入海底,又或是在等着一艘大船过来把她卷入螺旋桨。

家,家,啊呸。

家,现在就是一辆停靠在塔克顿外的湾景房车宿地那儿的1967年“气流信风”房车[61]。停车场的名字是有点词不达意,但她最终发现这并非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如果你爬到房车顶端,然后跑到最近的电线杆上,你一定可以看到来自那阴暗海湾的潮湿淋病般的浪潮。

这个房车宿地是歹徒和恶棍的标志性聚集地。放眼望去,有一对上了年纪、和蔼可亲的夫妇,他们穿着在他们看来依然时尚的复古夏威夷衬衫,以及勾起她一些不好回忆的卡西牌鞋子。在他们旁边,有两个大学辍学生正在向别的大学辍学生兜售劣质大麻。在公园的另一头是一群更加衣衫褴褛的人:一个制作冰毒或者炸弹的家伙(也可能二者兼有);一个除了杰克罗素犬之外什么都没有的囤积者(犬吠个不停);还有一个哪怕在炎热酷暑时也经常身穿法兰绒衬衣的中年离异男子,米莉安十分确定他是一个严重的恋童癖。

这真是一个友好的群体。

一个让她有归属感的群体。她谙知这一事实。虽然她不喜欢这里,但这里就是她的家。

米莉安朝那对和蔼的老夫妇挥了挥手——像登月的宇航员一般缓慢——但她确定自己不应该停下,以免她发现自己被困于由于有趣对话而产生的重力井之中,这些看似平常的交谈可能让她无法自拔,毫不夸张地说,唯一能让她结束这些对话的方法就是用在她附近的园林铲卸下自己的一只胳膊。

她在两个毒贩(斯卡得和尼尔斯)面前叉着腰,前者就像是一个身材颀长、没有教养与文化般的伊卡伯德·克莱恩[62];后者是两个有着时髦的络腮胡子,以及戴着黑框眼镜、大腹便便的老男孩。他们面带憨态可掬的笑容向她挥了挥手。这是这儿的传统。

接下来:回家。

“家。”

管他呢。

枯萎的金盏花从扭曲破碎的砖头花盆里伸了出来。紧邻着它的是一个陶瓷质地的花园地精模型,它的前额上有一个裂开的口子,她在那里放了一个在“气流”房车后面发现的生锈的迷你高尔夫球杆。这个高尔夫球杆对她来说有着多种用途:把鹅卵石从“气流”的屋顶上敲打下来,挠后背的痒痒,用来恐吓毒虫和像蟑螂一样的社会毒瘤们。

那个球杆躺在不远处,在高高的杂草中央。

每一次穿过拖车的门槛,她的胃都会骤然抽搐,就像被打了一个紧紧的结一样。

“锁上门。”她自言自语。

然后走进了“银鲸”[63]的肚子里。

金属墙壁。海岸上的装饰都是这样的:粉刷的木质镶板,以及20世纪80年代的室内设施。她一样也没有碰过。她来这里做过的唯一一件布置房子的事情就是将一个鸟骨架挂在了厨房水槽上面。她猜测这是一只乌鸦。她大约在三个月回来之后发现它已经死去,大部分的肉已被蚂蚁吞噬,剩下一些羽毛仍然沾在骨头之上。

只有坚持这样一件事才让她感觉自己是这个地方的主人。仿佛她真的住在这里一样。

当然她确实住在这里。然而,看清现实从来都不是她的强项。

“喂,小鸟。”她用她学得最像史纳菲先生[64]的腔调说道。她缓慢旋转着那个乌鸦骨架——她把这具骨架用鱼线以及扎丝固定在冰棒棍上,任由这只死去的鸟在午后的阳光下慵懒地旋转着。

路易斯不止一次地对她说,这个鸟骨架非常恶心,并且它不属于这辆房车,根本没必要挂在他们平时洗碗的厨房水槽上方。

她告诉他,这是她在这个地方唯一想要的东西,这也是她在这个地方唯一拥有的东西。如果他总是试图移除它,她会在他睡着时,坐在他的胸口,用一个圆头手锤[65]敲碎压扁他的睾丸。米莉安还向他义正词严地声明,这就是圆头手锤赢得这个“美誉”的原因,因为它是用来砸碎睾丸和阴茎的,所以他最好小心一点。

不用说,他们从未和睦相处过。

他们曾做过一段时间的恋人。他曾风度翩翩,柔情蜜意。他说服她留在新泽西。他用他积攒的一些财产买下一块地,他们可以生活在那儿,生活将会很美好,因为他不是一直待在那儿,他需要去进行长途运输什么的,会去东海岸沿线,噢,对了,她也能得到一份工作,并开始安顿下来,以及这个那个等等一些常见的哄女人开心的说辞——

米莉安不愿意去想起它。

她的头部伤口跳痛着。她用手指触摸了一下,黏稠的粉红色,而不是大红色的液体,弄湿了她的指尖。

米莉安不受控制地去戳自己的伤口。

曾经,希望之花盛开,她与路易斯真的为了这个想法去付出过实际行动,为了实现这个梦想。然而希望之花转瞬变成怨恨之蒂,不久“气流”对于他们来说就不再是一个安逸舒适的定居之处,反而更像是一个锡罐状的坟墓。

现在,他们是室友、朋友,以及敌人。但每过一段时间,她仍然会产生强烈的欲望,爬到他的身上,如同一个骑在一匹大马上的小女孩一样,然后他们共享一次性爱。或许他们并不想发生关系,但这更多的是缘于相互的怜悯,还有谁都不愿意伤害对方的心理在作祟罢了。

谁懂得?谁又在乎呢?

路易斯每在家待一周就会有两周的时间在外面。

这周是他的“消失”周之一,但它即将结束。他随时都会回家。她闻了闻空气,不是古风[66]香味——旧的古风,不是新的古风,这气味对她来说就如同乌克兰澡堂的一块小便池除臭剂。

他不在家的时间越长,空气中萦绕的这个味道就会越淡。

当这个味道都消失了,她就知道是他要回来了。

她出去抽根烟。

屋内不许抽烟。他告诫她。

这算不上是一间屋子。她反驳道。

但这是家。他这样回应。

她用手指伸入喉咙深处所发出的呕吐声音作为回答。

5 吸毒

米莉安坐在枯萎的金盏花旁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着香烟,总是以为只要再抽一根就可以治愈她胸腔内的压抑感,将帮助她呼吸得稍微轻松一些。她将烟灰轻轻掸到“小地精”[67]破损的脑袋上。

几个小时过去了。

夜幕降临。但天空还没有完全被黑暗吞没,还有些许的光亮。蟋蟀的叫声取代了蝉鸣,微风拭干了她的汗水。

不久,第一位拾荒者出现了——一个丑陋的长相酷似野狗,肮脏不堪的“人狼”。他四处“嗅探”,这是她的一个邻居,一个她从未见过的邻居。

他身形消瘦,四肢修长,踩着滑稽的“舞步”,像是在享受除了他自己没有其他人可以听到的音乐一般。长长的棕色头发紧紧提拉在两侧,用一根橡皮筋绑在头顶。

她看到他一直在抠他手臂上的血痂。注意到他的牙齿全都还在,但是,通过它们的颜色和稳定性来看,距离它们像冰柱掉落一样被折断的时刻也不会太久了。

猫尿的气味直冲鼻腔,让人躲闪不及。

他是吸毒者之一。她没有认出他来,不过这是正常的。因为有一大堆像他那样转来转去、游手好闲的人在那儿进进出出。

“嗨,你好。”他说着,并向她走来。

他可能认为自己会把一些住在拖车停车场的婊子弄到手。要么他从别人那儿听到了一些关于她的消息,认为自己可以征服她这匹野马,抑或他们纯粹在逗他,扯淡说她很容易上钩之类的。他们这会儿很有可能正在树的缝隙中偷窥呢。那群小丑。

“嗨。”她说。

“你看起来真漂亮。”这已经是一个相当甜蜜的说辞了。但随后她注意到了他那色眯眯的眼神,像是要用眼神把她看光。

“你看起来就像一堆疮痂拼成的人一样。”

“这不是一个非常漂亮的说法。”

“又是这个词。漂亮,你根本不了解我。”

他又向她靠近了一点。手指搓揉在了一起,显得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说道:“但是我渴望了解你。”

“老兄。这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个美好的夜晚。”她说道,“我不知道你的那些瘾君子哥们儿对你说了什么,但是这个女孩的腿是不会对你这样的人分开了。”

“去你的,婊子。”他的眼睛闪烁着愤怒。

现在,他开始走向她,他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因为内心的愤怒与激动,双手还有些颤抖。

看起来我们要去解决这件事情,她心想。

他一个箭步冲到了她的面前。

他用他那细长的手指抓住了她的手腕——

针管穿进了那个看似老男人胳膊的东西里,死亡在蛛网图案的文身中央蔓延开来,这些文身上其实已经布满了一大堆因注射毒品而产生的坑坑洼洼的针孔印,皮肤就像月球表面的陨石坑一般。他任由针管悬挂在他卷起的,橙色火焰般的连体囚服的袖子上。他的脑袋懒散地往后靠着,花白的头发披在肩上,他没有牙齿的下巴“吱呀”一声缓缓地打开了,缓慢而愉悦的嘶嘶声从他喉咙根部释放出来。海洛因通过他的动脉蜂拥而至,飞驰般地进入了他的心脏,然后是他的大脑,疯狂的海洛因野兽在踏平他的大脑灰质。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惊厥,他嘴里吐出了一口令人作呕的白沫,最后头沉沉地垂下,他坐着死在了那儿。

——但是,对于她来说,将他拼命握紧和在空中挥舞的手扭到一边并非难事。

他又一次去扑打她,但她采取了躲避与迂回的战术。

“事实是:你将死在监狱里。”她气喘吁吁地说道,该死的,她身体已然虚弱,“在你往手臂注射一些甜蜜的墨西哥棕[68]的时候死去。”

他向她踢过去,但那一点也不像是一个功夫动作。反而更像是一个胖孩子试图踢球的举动。“他妈的那是什么?我不要——”他嘟哝着,“注射那玩意儿。”

“现在不要。但在将来,你会想要。”

他笨拙地打出一拳,她抓住了它,扭转,然后把他手臂折成小小的一团反扣到他的背上。这个吸毒者号啕大哭。感觉羞辱远远大于痛苦。

“有趣的是,你死的时候,你看起来就像,多大呢——六十,六十五岁。但这种情况会发生在十五年内,我的兄弟。冰毒不是牛奶,哥们儿。它不会对身体有任何好处。”

坦率地说,她低估了他,她只顾沉醉在她自己光彩熠熠的娱乐之中。它给了这个瘾君子一个可乘之机,而他把握住了此次机会。这个蠢货像条蛇一样扭来扭去——一条注射了大剂量冰毒的蛇——他抡回来一个胳膊肘,恰好击中她头部一侧的被子弹灼烧出的伤口。

新鲜的血液飞快地流入她的眼睛。

吸毒者突然用力猛地推她,把她击倒在地。

她的肘部沾满了沙子。地上的杂草恼人地挠着她的脖子,血渗入她的眼睛。瘾君子在放声大笑。他试图向她吐口水,但大部分只是流过了他自己的下巴然后挂在那儿。他踢起满地尘埃。

那个脏兮兮的家伙抓住她的脚踝。她一直想要踢开他。片刻之间她对自己说,可能就是这样了,这可能是我在这里的最后一天。归根结底,这和她想的不一样。她可以得知别人如何死亡,但关于她自己的厄运始终是一个谜。一个在啃噬她指尖的谜。

今天早些的时候,她认为枪手会带走她的生命。现在却觉得是一些冰毒瘾君子。

唯一的问题:她不想就这样死去。

“今天我杀了一个人。”她咬牙切齿地发出嘶嘶声。

听到这话,吸毒者停顿了一下。她的手偷偷地向着草丛中的某个东西伸去,那个在枯萎金盏花的不远处,靠近带孔地精的东西。

“你不可能是杀手。”他笑嘻嘻地说道。

她急速挥动高尔夫推杆。这个武器折断了他的小臂——他发出惨绝人寰的哀号声,他放开了她,但她并未停止。她跳了起来,摇晃高尔夫推杆,再一次给了他的小臂重重一击。他甚至已经无法呐喊咆哮了。现在,只能发出呜咽,如同一个被一群被激怒的黄蜂围追攻击地哭哭啼啼的孩子。吸毒者的脚踝勾到了崎岖地面上的土墩——这儿,沙土遍野,树根蔓延,满眼尽是凹凸崎岖之地。

轮到他回击了。他却倒下了。

“你他妈的离我远点。”他依然傻笑着。

“你不可能是杀手。”她嘲笑地重复他的话,“谁知道我是什么?你肯定不知道。”

她把推杆举过头顶。米莉安那双命运之手。她曾看到过他的死亡:吸食海洛因过量。但是,她手中有权去改变这种状况。一杆推向他的屁股,将他推出尘世,这个世界上就又少了一个作奸犯科的浑蛋。她乐于去帮所有人除掉他。

他大声哭号,吹出一个大大的鼻涕泡泡。

推杆从她的手中掉落在地。

“滚出去。”她咕哝着,用她的脚趾轻轻推动他。

这就像他看到了死缓,却不愿意接受一样。她把沙子踢到他耳边。“我让你滚出这里!”

吸毒者嗷嗷大叫,像螃蟹般横着走开,直到他能够挣扎着站起来,才从两辆加宽房车之间急冲出去。

米莉安走了进去,又点燃一根烟。听到她脑海中路易斯的声音,严厉斥责她不要在这里抽烟,然而现在,她已不在乎了。无论她曾经如何努力,现在她都不会去在意了。

她发现自己身处浴室,或者是一个所谓的像浴室的空间里。它如此拥挤,几乎不能转身。这门甚至不是一扇门,只是一扇可以拉起来的折叠屏风。在她脚下,有一块颜色像腹泻物般的地毯。的确,如果要在卫生间铺地毯,至少铺上屎黄色的一块,因为这样会有点实用价值。

血沾在她的眉毛上。她像一只伸出爪子到处扒挠的猫一样,手搭在卷筒卫生纸上不停抽动,直到她拿到了地上堆积起来的一束纸巾。撕开。她将纸巾轻轻沾在额头上,看着她的头发间那些黑色和红色的交错。

她的头发曾经一天一个颜色。蓝色、紫色、金色、绿色等,还有乌鸦黑、吸血鬼红。

现在只是栗色,她原本的颜色。

因为那条子弹纹而修剪了头发。

她感觉墙之间的空间很紧凑,比平时更加狭小。她几乎无法呼吸,在水槽里掐灭了香烟。

“妈的。”她对着那只死鸟骂了一句。她的声音瑟瑟发抖,雨滴落在锡板上。棕榈光亮平滑。胃痛得厉害,“我受够了。”

她拿起包,离开了。

6 超凡解脱之路

绵延冗长的新泽西州高速公路——巴尼加特72号高速公路——热蒸汽舔舐着灰色碎石路面,在它们之间逐渐熔化的黄色虚线如同一个又一个的黄油块。

狭窄的双车道上,汽车往返于海岸之间。一大家子人蜗居在小小的货车里。兄弟会成员在敞篷吉普车外大声叫嚣,强有力的乐动发出刺耳的轰鸣。有一个骑着自行车的人穿着紧身的莱卡衣,上面印有无数个企业标志,仿佛他就是被赞助的骑单车的人,而非一个患有妄想症的蠢蛋。

她看到第一辆自行车后心想,嗯,对。自行车。我也应该骑我的自行车。但随即她便否定了她刚刚的想法,不,这不是我的计划。计划是这样的,回到老样子。以正常的方式。米莉安·布莱克的方式。

她所需要的只是她用于请求搭便车的手势以及供她逃走的手段。

是时候说再见了。为了摆脱路易斯与现实生活这两个羁绊,为了再一次成为彻底不受约束徜徉在美利坚合众国的干道辅路和循环公路上,就像一颗“毒瘤”。

只是,出于某种原因,她没有伸出她的拇指。

她只是步行着。

“我会在前面一点搭一辆顺风车。”她独自对着那黑色土耳其秃鹰说道。它们在从路面上升起的热空气的气流轨道中翱翔盘旋。看着她,它们可能觉得她随时可能会死在这儿。她倒在地面的那一刹那,它们便会去叼啄她的骨头。

她可不会让它们得逞。这些丑鸟。因为秃头,它们可以毫无阻碍地将自己干瘪的匕首般的脑袋扎进逐渐腐烂的动物的黏稠躯干之中。你曾是一只秃鹰,她心想。你还会再变成秃鹰的。

汗水黏腻地沾在她的眉毛上,滴落进她的眼睛,让她感觉到一阵刺痛。

环顾四周,都是树木。大多数是松树,纤细脆弱的松针从沙土里探出来,有时在风中窃窃私语。头顶的电线架如同黑色甘草串。有时会出现一所房子——这儿的一座迷你豪宅,那儿的一处老鼠洞。然后米莉安的目光回到松树以及它们的斜影斑驳里。

暮光开始渗出夜晚的血液。太阳落下,月亮升起。一会儿,她看到北美脂松,一种生长在这干涸的沙质土壤中发育不良而且扭曲的树木。这种由于偶然的森林火灾彻底燃烧后茁壮成长的树木,会扼杀矮树丛,从而使它们自己继续存活,并且彻底战胜了它们那些矮小低微的竞争对手。

北美脂松的出现意味着她位于松林荒原。蔓延冗长,没有尽头。松树之家居住着这片人迹罕至、荒芜之地里不可思议并与世隔绝的居民。这也是神秘新泽西魔鬼的故乡,有着一个驴首,还有带有蝙蝠翅膀的卓柏卡布拉[69]一样的吸血怪和一位女巫妇人,当然,如果你相信这些故事。

夜幕正式降临驻足,汽车行驶在这条满是枯萎树叶,毫无生机的路上。米莉安甚至想放弃沿着公路步行的想法,走进那片诡异树丛,那儿的松树林或魔鬼可能会把她抓走。

然而,她一直沿着公路走了下去。一年前,她正在这片贫瘠之地的小屋里饱受折磨。

她的腿剧烈疼痛,口干舌燥,双脚底部灼热燃烧,旧的老茧同时也折磨着她。

她拿起一瓶水,抿了一口,然后再一口。然后瓶子就见底了。

她究竟抿了多少口?

该死的。

她想,终于是时候了。是该搭乘便车了,是该给旧生活一个交代了,是该给以前那个缺乏责任心的自己一个交代了。尽管,她知道,这些车中的大多数只能带她回到岛上。讽刺的是,她是如此地想拼尽全力把自己从流沙之中拉扯出来,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反而越陷越深。

尽管如此,黑暗的道路被从她身后传来的车前灯之光照射得流光溢彩。她伸出了她的拇指,无论来者是谁,都没有关系。命运将会发挥自己的作用,她会是一位慈祥的奶奶,一个酩酊大醉的联谊会女孩,还是《闪灵》里的杰克·托伦斯?

命运有其他的安排,如侏儒松树般扭曲。

发动机的隆隆声演奏出了太过熟悉的和弦。她回头看过去——车前灯又大又亮,如同两轮灼热的太阳快速逼近,烧尽黑夜。

伴随着一阵液压刹车系统产生的刺耳刹车声,车停住了。

她的内心有一个声音在说,不,不,不,不。

但每两个否定之间都有一个肯定。

“米莉安?”路易斯的声音透过卡车引擎的声音传来。她像纸巾般被撕碎崩溃:她的躯干想立即逃走,但在她骨子里,在她内心深处,她却是回到他的身边。当她刚坐下的那一刻,内心的拔河之争结束了,如同一个断线的木偶般跌落,滚进高速公路旁的杂草丛中。

终于,她听到车门被打开,又关上,然后她曾心爱的路易斯来到她的身后,巨大的身躯——让人既欣慰又提心吊胆,像熊一般温暖、柔软,但是她知道,他也可以将她的脑袋扭断成绽放的金光菊。

“走吧。”他说道。然后他敦促她快点上卡车。

这令她自己都感到惊讶,她居然跟着一起去了。

7 咖啡与香烟

“我是不会回到那个该死的房车上的。”米莉安坐到副驾驶座上说道。卡车一路上隆隆轰鸣。

只有在这辆麦克卡车的驾驶室里面,而不是他们共同居住的房车里面,每一样东西看起来才是崭新的。这都归功于路易斯对它的悉心照料。这里面充斥着令人厌恶的“牛魔王”牌清洁剂的味道和松香味,是的,还有那挥之不去的古风香味。

“好吧。”他回答道。在这一个词里,那软糯细腻的南方口音——轻柔微妙,不像班卓琴的强硬拨弄。让人感觉舒适,就像躺在一个自己用了很久的老枕头上一样习惯、自然与舒适。

他用一只眼睛仔细看着她,另外一边则是一块隐藏在黑色眼罩后、没有眼珠的伤疤褶皱。我的错,米莉安心想。

“我也不想回到那个该死的岛上。”

“好吧。”

“坦白说,如果我们的行车路线有稍微一丝的偏向回新泽西海岸的方向,我都会把你另一只完好无损的眼睛也抠下来。用我的拇指。”她用手拂过自己的头发,发出一声低沉的动物般地吼叫。

仅仅是在他驾车的那一小段时间里,他注视她的时间与看路的时间就已经一样多。这感觉太熟悉了。他是一个谨慎的守护者,而她是一个疲惫的疯子。

“你被射伤了。”他终于开了口。

“什么?噢。”她意识到他指的是她的头。那子弹轨迹形成的沟壑已经结痂了,一片结痂的疤痕就在她摸索的地方,“对。是的。等等。谁告诉你的?你究竟是怎么找到我的?”

其实在他回答之前,答案就已浮现在她心头。果然,他回答:“佩吉打电话给我了。”

对。佩吉,她祸害般地存在于整个夏天。她不完全算是路易斯的朋友,只能算点头之交。他也曾经在某段路上载过她,好吧,谁知道呢?卫生棉条和寄居蟹,她想道。佩吉说,她有一个职位空缺,问他是否可以介绍人来。路易斯告诉佩吉说他恰好知道一个女孩。然后,悲惨的经历随之而来。

“你被射伤了。”他又说了一遍,“你没事吧?”

“还好。”

他深吸了一口气。“你被射伤了。被一颗子弹射伤了。”

“是啊,这就是‘射伤’的定义啊。这不算什么。去年,我的乳头被刺伤。当时的那种感觉就像自行车车胎被放了气一样。这个……真的不算什么。只是皮肉之伤。对了,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接到电话,又回到了家——”

“房车。”

“——然后你走了。所以,其实是你的包。”

“我本来可以去任何地方。北到纽约,南到大西洋城。”

“这些方向不会让你穿越松林泥炭地。”他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她,“我向那个烂人开了一枪,他得到报应了。我想我知道你现在好多了。”

这些话激怒了她。

“你他妈的根本不知道。”她啐了他一口,那些字眼犹如从倾倒的水桶中泼出来的电池酸液,“你真的以为你懂我吗?真好笑。想知道笑点在哪儿吗?”她并没有笑,“如果你真的了解我,你就不会觉得让我蜗居在拖车里一年之久是个超级棒的点子了。你就不会认为我的理想工作是扫描明信片、沙桶,还有与那些该死的、肥胖的、椰子味的游客喜欢吃的伍兹饼干为伍了。”

路易斯叹了口气,“人们通常就是这样的,米莉安。都要安顿下来,找到工作。”

她像要射门的足球运动员一样把一只脚向后扬起,然后狠狠地踢到他的仪表盘上。虽然这不足以使它凹陷或是破裂,却足以让这个声音响彻卡车驾驶室。

“我和他们不一样!”

“米莉安——”

“靠边停车。”

“什么?不,等等,有件事情我要告诉你——”

“我说了,你他妈的快给我停车,你这个狗娘养的独眼龙。”路易斯咬了咬牙,猛地踩了刹车。卡车嘎嘎地沉重地驶到路边。

“好了吧。我停下了。”

“我要出去。”

“又来。你又想逃,再来一次。”

“又一次,是啊,又他妈的一次。”

“你不想听听我有什么可说的吗?”

“我不想。”

“好吧,那么,出去吧。”

“我马上就走。”

“你看起来不像要走的样子。”

她抓住自己的胯部,“这个样子呢?”

米莉安猛地打开驾驶室车门。迎面而来的是被风吹起的沙砾。

门,砰地关上。卡车随着这阵力摇晃了一下。

路易斯没有磨蹭。轮胎在松动的石头上咆哮前进,麦克卡车飞驰而去,留下一地尘土飞扬。油腻、薄纱一般的尾灯光弥漫消散在紧贴夜晚时分地面之上的雾霾之中。雾霾闻起来就像那种冒着长长浓烟的森林大火的气息。

不错,他生气了。他应该生气。路易斯很少生气。他是一个处事圆滑的人,一个和事佬。做一个喷泉,而非下水道,他曾经这样说过。她当时回了他一句,我喜欢在喷泉小便。所以你是一个真正的下水道。

那些尾灯闪烁,淡出,消失。

米莉安继续朝前走。

现在,她的心真的开始狂躁起来。她非常想脱下她那该死的靴子,赤脚走路,但这是新泽西州。谁知道她会踩到什么?或者踩进哪里?想想都不寒而栗。

几个小时后,她看到前方有一个瓦瓦加油站和一个集市——在松林地的黑暗之中散发着黄色和红色的光。她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她的牙齿和舌头开始发痒,急需一根香烟。她带着一些现金,但并不多,或许还不够。

她经过抽油泵,看到他的卡车停在旁边,车已熄火,驾驶室也是黑压压的一片。

然后,他来了,向她走来。

路易斯手中握着最大号的瓦瓦家咖啡杯——一个64盎司的“口渴中止器”和“睡眠驱逐舰”。他的另一只手臂下面夹着一条香烟。

他递出那条香烟。

“给我的?”她说。米莉安佯装镇静,但这样做就已经耗尽了她的精力。虽然并没能表现出足够的真诚,不过她平时本来就这样。

“给你的。”

“也许你有那么一点懂我。”

“也许只是一点点。”

“谢谢。”

“我们可以回到卡车上吗?我有点事情想要告诉你。”

她的雷达发出信号——不是那种酥痒,而是令人痛苦的痒。像一个无害的痣突然演变成了癌细胞。同样,她点点头,拿走她的礼物。他们回到卡车上,这样她就可以听到路易斯告诉她些什么了。

8 第三步:利益

米莉安等着那把消防斧头掉下来。她总是等着那把消防斧头的掉落。路易斯和她一起坐在卡车里,卡车仍然停在瓦瓦停车场。

他看起来犹豫不决。

她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理性地说,她觉得这是可以接受的。他并不想和她在一起。为什么会这样?感情上……嗯。在感情上,她简直是个装满疯猫的车库。

接着,他递给她一本书。很薄,封面光鲜亮丽,人脑袋大小,仿佛一枚信封。它的背面甚至有写地址的地方。

她打开了它。“这是……考尔德科特学校。”她迅速翻阅它。

润泽光亮的照片,言辞得当的文笔。

你希望助女儿发掘她的学习潜力吗?

女孩身穿灰色制服,水手裙、长筒袜,来自不同种族的青少年们融洽地在一起认真学习,享用午餐,渴望着汲取更多知识,笑脸洋溢着幸福,还有求知若渴的微笑。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哪有孩子是目瞪口呆像青眼僵尸那样去学习的。

米莉安透过书的边缘窥望。

“你是……想送我回学校吗?”她发出那种病态的令人讨厌的笑声,“我的青春期可能是太长了点。”

“什么?哦,不。这是一份工作。”

米莉安迅速卷起邮件,猛地拍打了一下他的膝盖,“关于给我找工作的事情,我是怎么跟你说的?你就像对待醋和小苏打、钠和水一样把我随意扔到一个朝九晚五的地方,就像让眼镜蛇和猫鼬共同居住在一个小型公寓里,给它们录像,然后放到MTV上面一样。”

“这不是那种工作。”

她用手做出一个色情的动作。然后,鼓着腮帮子模拟表演口交,“难道……是这样的工作?”她淫荡地舔着那看不见的阴茎。

“我不是在帮你拉皮条。这是一个……”他似乎无法找到合适的字眼来描述,“有关心灵的工作。”为了试图澄清,他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头。

“有关心灵的工作。”

“是啊。是的。”

“我甚至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可以在家办公?”

路易斯过了一会儿进行了解释说明。他不时地做慈善工作,为需要的人送货。在这种情况下,他给一些位于东北地区的学校捐赠了许多学习用品。比如寄宿制学校,特许学校,私立院校,小学院。也包括这一个学校,考尔德科特学校,一个女子学校。

“我认识那儿的一个老师。”他说道,“凯瑟琳·凯蒂,她是一个友善的女人,教英语。她没有任何家人,一个也没有了。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她十分确信她即将死去。”

就在此时。死亡的恶臭朝米莉安的鼻子席卷而来。乌鸦的翅膀窸窣作响,秃鹫在把头埋进伤口之前发出咝咝的声音。

“我们都会死去。”米莉安说道。

“这是多么绝望的事情。”

“生物学上来说这是很正常的,老兄。我们的生命到最后总有消失殆尽的一天。那首诗怎么说来着?什么什么,中心不在?”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他不是一个诗歌爱好者。

“她觉得她即将死去,她认为自己生病了。而且她全家人都死于某种疾病,大多数都是癌症。一个侄女死于脑膜炎,一个哥哥死于DVT。”

“DVD?一定是一部低劣的电影。”

“D-V-T。深静脉血栓。”

“哦,哦。这听起来像一个很厉害的乐队名字。”

他的鼻孔微张。用他那宽大的手指摆弄着自己的眼罩。每当他被她的废话弄得无语时,他都会不由自主地做这个动作。

“重点在于,她说她想咨询一个通灵人士。她问我有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

“所以你把我的事情告诉她了。”

“是的。”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想要保密?”

“你搞得人尽皆知。”

“没有人尽皆知。”

“你告诉了那个邮递员。”

这是真的。她告诉了那个邮递员,他说他的皮肤有点问题,她告诉他应该去检查。他脖子上有一块形似得克萨斯州的黑斑。当然,他不会接受检查。但是有些时候,她会从对着潮汐的大声发泄之中找寻快感。

她把考尔德科特的书扔在了仪表盘上,从杯托里取出她的咖啡。掌心洋溢着温暖的触感,安逸舒适,“我以为你不想让我做这件……事了。”

“我从未那样说过。”

“你给我买了手套,还非要让我戴上。”

他再一次摆弄眼罩,“我只是觉得在你做那份工作的时候,这会给你带来麻烦。”

“至少在床上时你可以让我脱掉手套。”

他脸颊泛红。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他现在依旧会脸红。

她决定像一只长耳大野兔一样快速蹦蹦跳跳前进,让这些废话快进。“所以,这个老师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忧郁症患者。她觉得自己快死了。你向她提到我,告诉她我那恼人的天赋。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三个月前。大约是那个时候。”

“你觉得她现在还有兴趣吗?”

他点点头,“我已经给她打过电话了。”

“你这只狡猾的狐狸。”

“所以,你怎么想?”

她的双手感到一阵刺痛。她感觉她的指尖如同大黄蜂的翅膀对着玻璃窗不停拍打一样。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全身上下都想要这样做——就像她有这种渴望一样,这种渴望深深地缠绕在她所有的身体部位,从她的牙齿和舌头一路下滑至她双腿之间的青翠山谷。她可以听到她脑海中那湿润腐臭的空谷传来一阵歌声:海妖又一次歌唱着死亡与那遥远的高速公路,鸟在黑暗之处振翼跳跃,金币充斥着油腻的血液。身体想要,心灵追寻。

她已面露饥饿之色。她的面色如同天线般发出渴望的信号,她自己已处于失去耐心的边缘。路易斯揣摩着她的心思。

“我想你的回答是肯定的,对吧?”他说。

“我可什么都没说。”

“和我想的一样。”他的声音是悲伤的,她不知道为什么,但她内心中的答案是她要去。

9 没时间恋爱

那天晚上,他们挤在一家汽车旅馆睡觉。就是那个顺着瓦瓦路一直走下来的叫“砂糖”的汽车旅馆。帮他们登记的家伙看起来像一个真正骨子里坏透了的浑蛋,但其实他连猪狗都不如。眼睛太大,脸太小,指甲很脆弱,如同一个个破碎的贝壳。

房间也没什么可说的。它仍旧是沙滩主题——木板墙上挂着船长的轮胎,卫生间镶筑着梦幻粉与海沫绿,两张互相依偎着靠在一起的单人床上方悬挂着一幅劣等的亚克力画[70],画的主体是一座灯塔。

房间里散发出一股霉菌和咸水恶臭味。

没关系。米莉安是清醒的、活着的、生龙活虎的。这不只是咖啡因的缘故,也不是尼古丁的作用。她的手像握着除草器一样瑟瑟发抖。

她生病了。她知道这是病了的样子。那个遥远徘徊的死亡承诺让她感觉自己比过去的一年更有活力。

她只能接受这样的事实,无能为力,只能顺其自然。

路易斯坐在一张床上,去摸索用来操作脆弱松木质梳妆台上的那个四四方方小电视的遥控器。但她并没有给他找到它的机会。

她蹿到他的背部,咬他的耳朵,发出猴子般的叫声。让她的手在他的胸口慢慢往下移,她希望找到的是乳头,而不是一个按钮,然后扭了它一下。

“我想要抚摸你的每一寸肌肤。”她轻声私语。然后她开始爱抚他的身体。他们如同着火了一般。不过这也有令人沮丧之处:她再也不能知道路易斯如何死去了。她曾经知道——他会在巴尼加特灯塔之上被刺伤双眼,然后死去。但后来她过去改变了命运的进程,因此现在他的死亡仍然是一个饶有兴味的奥秘,就如同她自己的命运一样。

她的另一只手移到他的臀部,然后开始缓缓向他的膝盖移去。他呼吸沉重。

但随即他吞了一口气,用他的双手将她牢牢抓住。不管不顾地将她扯了起来——他至少比她重120磅。他将她扔到床上。弹簧床像骡子般嘶叫。

“不。”他说。仿佛在呵斥一个孩子放下手中的饼干。

她的手再次伸向了他,这一次将一根手指绕在他皮带的一个环上。他抽出她的手,把它放在了她自己的膝盖上。

“我们不要这样。”他说。

“你是认真的吗?”

“是的,非常认真。”

“但是,我们平时就是这样做的呀。”她说,“也许我们不会有情感共鸣,我们不会这么动情地去亲吻,或者搂搂抱抱。但是,我们仍然可以做啊。我们之间有某种引力啊。老兄,这就像两颗行星碰撞在一起。宇宙天体间的相互碰撞。关键词:碰撞。就像,你知道的。性交。或者,也许关键词是拳头?我不知道。我想说的是,我感觉很好。这感觉很好。与你一起置身于回去的道路之上。这就是我们所做的,你和我。”

“不会再这样了。”就是这样。船舶撞击了冰山,沉入海底。

“你生气了。”她说。

“我没有。”

“那么就是失望了,像一个家长一样。”

他什么也没说,坐下来。找到了位于两个歪床之间桌子上的遥控器,在一个闪烁着时间的收音机旁边。

她明白了。她这样对他说:“你要我成为一个不像我的人。你要我做出一个不同的选择,回到那里。我想说,不,你知道吗?我不干这个了。我不想知道人们是怎么死的。正常的人不会做这种倒霉的烂事。不是吗?这就是为什么你不在三个月之前告诉我这件事。即使你知道我回到岛上会深陷痛楚之中,就像一只被困在捕鼠器中的老鼠。因为你知道,即使这样,你给我选择,我也会每次都去选择那条错误的道路,一条你无法忍受的道路,一条会时刻提醒你我不是一个正常人的道路。和你的妻子截然相反。”

路易斯的妻子,已经过世了。在米莉安遇见他之前就已溺水身亡。

提起他的妻子路易斯如触电了一般。她知道这是他的要害,这不是她第一次利用这一点。这是对他最直接有效的方式,如同用肋骨撑开器撬开他的胸膛,让一条响尾蛇啃噬他的心脏。

有时,这会让他疯狂。但这一次,他只是沉默。

他把遥控器扔进了桌子抽屉里,紧靠着它的是一本基甸《圣经》[71]。然后,他进入浴室,关上门——没有砰地关上,而是轻轻扣上。

插曲

她对着浴室的门跳着俄罗斯踢踏舞。水突然从下面渗出——令人恶心的、阴郁的,就像从沼泽怪物的子宫里流出的恶露。她裸露的脚趾感到刺骨的寒冷,同样,它们也散发着异味。污浊的、恶臭的,携带着真菌的异味。

啊,是的,这个,一个梦想,一个幻想,一个什么东西。

门开了,一个女人走了出来。凌乱的头发遮住了紫色瘀青的脸颊,还有杂草混杂在光亮顺滑的发间。她一开口,一口泥水径直飞溅到她那没有血色的裸露胸部。

“你。”米莉安说道。

蛆虫围绕在这个像丧尸一样的女子那受伤的灰色乳头周围,一圈圈地蠕动着。

“我?”她打了一声嗝,更多的泥水从她腐烂的嘴唇飞溅而出。

米莉安把手指捏得噼啪响,“是啊。你。你应该是路易斯的亡妻。我明白了。等等,我现在有什么头绪可以证明你就是他的亡妻呢……我需要先弄清楚太多事了。但是我根本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啊,所以到目前为止,只有你脸部的这些特征让我联想到是她。”

作为回应,那张脸发生了变化。骨骼和肌肤化作液体然后再回复成新的骨骼和肌肤。从一个死去的白人女人变成一个死去的……拉丁女人?她脸上的肤色变得更暗淡,更加深刻的青筋犹如交织于肌肤之下的毒藤。

然后她再一次转变。变成一个有着深色眼圈的黑人妇女。又变成一个金色小鬈发上沾着海藻的白人妇女。她们全部都是溺水身亡的样子。

后来还有一次变化。

那张脸变成了米莉安自己的样子。

头发被河水染了颜色,黄色眼睛里的毛细血管爆裂绽开。

“可爱。”她说。但很显然它并不可爱,她的心脏与胃之间的空间散发出酸味,变成一个被腐蚀物凝结住的容器。

她的尸体本身看起来很老。皱纹源于水,如同手指在浴缸泡太久之后的样子。同样,那些古老的折痕对于缓解烂在她肠子里的心结毫无作用。

“你在正确的道路上。”“米莉安的尸体”轻声说道,“去往河边的道路。”

“我可以说,”她告诉那死去的自己,“如果要用一种方式让人感到安心,那就是变成溺水身亡的女人尸体出现在他们的梦中。”

“这是一次警告。”

“一次警告。好吧,警告我吧。”

“你不是一个人。”

“还有别人吗?究竟是什么意思?这就是你的警告?”

“米莉安的尸体”露出微笑。烂泥从她的牙齿之间滑落而出。她将嘴张得很大,更大,最大——下颌开裂然后“啪”一声突然折断,然后她的嘴就变成了一条号叫的隧道。米莉安在这条隧道里看到了波涛汹涌的洪流,似河潮般的毒药。一股胃酸般浓烈的酸水猛地冲进她的胸腔,涌入她的嘴里,她感觉到呕吐物、血液、泥浆,随即而来的是像被倒入热咖啡中的糖一般的溶解的梦象。

一阵耳语,然后,梦象分崩离析,“河水正在涨潮,米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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