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7248200000002

第2章

13 哈里特与弗兰克

宾夕法尼亚州。

一辆挂着佛罗里达州牌照的黑色奥兹莫比尔短剑西拉[18]轿车轻轻滑过一条条街巷。这里的道路纵横交错,像喝醉了的蜘蛛结出来的网。而且处处坑坑洼洼,苍茫荒凉,哪怕一点点小风便能尘土飞扬,让人恍如来到了月球表面。汽车隆隆地驶过一栋又一栋房屋,那一扇扇窗户活似半睁半闭的惺忪睡眼,一个个房门则好像永远打着哈欠的大嘴巴。许多房子似乎都空着,即便有人居住,也多为行将就木之人,或者浑浑噩噩、生死无异的行尸走肉。

车子驶上一条碎石铺就的私家车道。房前竖着一个破旧的木制信箱,不仔细观察已经很难辨认出它那野鸭的形状。信箱上的油漆早已斑驳脱落,野鸭的两只翅膀松松垮垮,在风中吱吱呀呀响个不停。鸭子的身体倾斜着,仿佛过了今天就会从它栖息的棍子上跌落下去,一命呜呼。

房子上嵌着三个黑色的、锈迹斑斑的铁制数字:513。

车门开了。

“是这里吗?”弗兰克问他的搭档哈里特。

“是。”后者平淡地答道。

他们从车里钻出来。

这两个人无论从哪方面看都迥然不同,甚至可以说是天差地别。弗兰克是个大块头,长着一张杜皮狗的脸和一个弯弯的鹰钩鼻。哈里特身高不足一米六,胖乎乎的,圆脸,深眼窝,活像真人版的查理·布朗[19]。

弗兰克·加洛是西西里岛人,他那油性皮肤时常透着凝固了的肉桂的颜色。哈里特·亚当斯皮肤雪白,像从没见过阳光的屁股,或被海水泡透了的骨头。

弗兰克大手大脚,指关节粗大如瘤;哈里特的手小巧玲珑,手指纤细洁白如葱,手掌光滑柔软。弗兰克一对儿卧蚕眉,看上去活像两条死了的毛毛虫;而哈里特却是两弯柳叶吊梢眉,与一双含情凤眼相映成趣。

尽管两人在长相上格格不入,但他们咄咄逼人的气场却颇为契合。唯有这一点才让人感觉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弗兰克一身黑色套装,哈里特则穿着深红色的高领毛衣。

“他妈的,我快累死了。”弗兰克抱怨说。

哈里特没有作声。她静静地站在原地,观望着,像个神气活现的人体模特。

“几点了?”弗兰克问。

“八点半。”她连表都没看就回答道。

“还很早。我们没有吃早餐,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哈里特仍然沉默不语,弗兰克只好点点头。他知道规矩:先干正事。和哈里特在一起永远都是正事。他很喜欢她这一点,虽然他从来没有说过。

他们面前这栋维多利亚时代风格的蓝色房子已经旧得不成样子。百叶窗残破不堪,墙上爬满了二三十年的藤蔓,密密麻麻的小脚几乎要把墙壁踩得四分五裂。

一阵寒风吹过,卷起门廊下的片片落叶,缠在一起的风铃发出凌乱的叮当声。两只灰猫被铃声惊动,从台阶上跳下来向房后逃去。弗兰克不由皱了下眉头。

“呃,这老太太还养猫?”他问。

“我不知道。有关系吗?”

“有关系。”他打量着房子的正面,终于看到了他最不想看到的东西:二楼的窗户里,一只虎皮猫正瞪大眼睛向外窥探,一只三色猫沿着弯曲的排水管道爬上了门廊顶,还有两三只白猫鬼鬼祟祟地躲在一片格外茂盛的灌木丛里。

他揉着太阳穴,叹了口气说:“我猜得没错,她的确养猫。”

“那但愿她还活着吧。”哈里特说着便要向门廊走去。弗兰克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拦了下来。在这个世界上,能够做出这个动作且不至于丢了性命的人也许只有一两个。

“等等,你这话什么意思?”

“难道我没有跟你说过布鲁卡德街上猫小姐的事吗?”

弗兰克睁大了眼睛,“猫小姐?没有。”

哈里特绷住了嘴,“小时候,我们镇上有个喜欢养猫的女人,我们都叫她疯子玛姬,不过我也不知道玛姬是不是她的真名。她养了一大群猫,少说得有几十只,而且她不停地从外面带回去新的猫。她看到野猫就领回家,她还去救助站,把那些已经快死了的猫带回家去养。听说她还偷别人家的猫。”

“我靠,别说了。我讨厌猫,这故事的后半截我不想听了。”

“那是个特别特别老的女人。我妈妈说她小的时候,疯子玛姬就已经是个老太太了。她的生活非常规律,像时钟一样:每天从屋里出来收信拿报纸,然后浇浇她那些快死光的花儿,日日如此。她的花盆比较独特,就是扔在信箱旁边的一个破轮胎。白天大多时候她都坐在窗口,茫然地望着外面。然后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我们便再也看不到她了。”

“我靠,结局不会跟我猜的一样吧?”

“后来有了气味儿。风一吹就从屋子里飘出肉腐烂的臭味儿。”

“妈的,她果然死了。说不定是得了猫艾滋病之类的。咱们进去吧。”

“我还没说完呢。没错,她的确死了,可故事还没结束,我也不记得是从哪儿听说的。反正她死后尸体在窗前还坐了几天。她没有家人,所以没人来看她。而更重要的是,没有人来照看那些猫。结果……那些猫先是吃了她的手指、鼻子和眼睛,然后又开始吃她的身体和内脏。直到全身。”

“哎哟,我要吐了。”

“那些猫除了吃喝还在繁殖。人们虽然发现了玛姬的尸体,但并没有处理那些猫。结果它们不断繁衍壮大,成了一支数目可观的大军,足足有一百多只野猫。屋里到处都是猫屎猫尿,成了寄生虫和疾病的天堂。后来总算有人做了好事,一年后放了把火将房子连同那些野猫全都烧了。”哈里特木然望着远处,仿佛在回想当年的情景,“我至今还记得房子着火时噼噼啪啪的声音和那些野猫临死前的惨叫。”

哈里特向门廊走去,弗兰克紧随其后。

“你很受伤对不对?”他说。

“敲门。”

“刚才你说寄生虫,都有什么寄生虫?”

“刚地弓形虫,能引起弓形虫病。它们通常藏在猫的粪便里,可以通过接触传播。还有生肉,有时候即便煮过也还会有些存活下来。这种寄生虫能破坏宿主体内的多巴胺水平,改变脑化学状态。有人推测这种寄生虫就是‘猫小姐综合征’的主要致病因,因为它不断刺激大脑,使宿主从喜欢猫发展到爱猫如命以至于要拼命收养的地步。据说这种寄生虫和精神分裂症之间还有点关系,谁知道呢。现在敲门吧。”

“你这是在拿我开涮对不对?你涮我的时候我从来都看不出来的。”

哈里特从他身旁挤过去,敲了敲门。

“我打死也不会碰里面的任何东西,”他说,“我可不想沾到猫屎,更不想让那些恶心的寄生虫钻坏我的脑子。”

哈里特又敲了敲门,这次更加用力。

屋里终于有了动静。不知什么碰到了什么,而后是一阵慢吞吞的拖地声音,之后便有了脚步声。不知道门里面究竟有多少把锁,总之咔嚓咔嚓响了半天:一个,三个,六个。里面的门开了,一个老女人伸出脑袋,鼻子顶在了纱门的网眼上。她鼻孔中插着管子,脚边拖着一个带轮子的氧气瓶。

“走开,”她粗声粗气地说,“说过多少次了,我不要你们的破杂志,也不想听什么天堂里有144000个座位之类的屁话,那根本就是狗屁不通。上帝的绿土上死过几十亿的人,他却只喜欢其中的144000个?你们倒是给我说说看,这是什么缺心眼儿的上帝啊?”

“我们不是耶和华见证会的人。”哈里特说。

“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那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联邦调查局的。”弗兰克说着像电影中那样亮了亮自己的证件和徽章。老女人眯起眼睛瞅了一下。哈里特也掏出了她的证件,但动作却不像弗兰克那么爱卖弄。

“联邦调查局?你们来干什么?”

“是关于您儿子的,”哈里特说,“我们想向您了解一下阿什利的情况。”

哈里特一眼就能看出老太太的行走路线。这是个典型的囤积狂的家,虽然这老女人把屋里收拾得还算有点条理,但一堆堆杂物仍把房间分解得沟渠纵横,如同迷宫。《国家地理》杂志摞得像一座座高塔,每个塔顶上都放了一盆紫罗兰。家具躲在洗衣篮、烫衣板和堆积如山的平装书后面,只能露出小小的顶角——这里看起来就像同一片海面上接连掉了两架飞机后留下的残骸。

屋里充斥着霉菌和粉尘的味道,但哈里特对此早就习以为常,因而不以为意。不过弗兰克另当别论。他在高塔般的杂志中间找到了一张躺椅,随即坐了上去。可是在这片有条不紊的混乱中,他那双大长腿不论怎么放都无法让他感到舒适自在。

远处楼梯上有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猛然扭头望过去,只见栏杆中间有双金色的眼睛正注视着他。而在其中一摞杂志的后面,另一只浑身长满疥癣的赖皮猫正毫不回避地凝望着他。

老女人名叫埃莉诺·盖恩斯。她坐在一把椅子上,一只手握着氧气瓶的顶部手柄,“你们说要了解阿什利的情况?”

哈里特没有找地方坐下,她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对。您见过他吗?”

“没有。”

“也没有和他联系过?”

“我说了,没有,连个音信都没有。他走了,自从我得了肺气肿他就从这个家远走高飞了,我想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你们满意了吗?”

这老东西在撒谎。并不是说每个人在撒谎的时候都有特定的表现,但总有一些细节能让人看出端倪,而能看出这种端倪的人则需要特定的直觉和专业的眼光。哈里特恰好就是这样的人,她并没有看出具体的破绽,只是这女人的反应和她说话的方式有点不太自然,仿佛她要刻意与儿子撇清关系,只是有些用力过猛了。而另外还有一个动作可以佐证,她握着氧气瓶的手忽然发力,把氧气瓶往自己身边拉了拉。哈里特有着动物般灵敏的直觉,她能嗅出撒谎的味道。

“盖恩斯太太,我很不愿意认为您是在故意妨碍我们调查。关于您的儿子,您要首先明白,我们是在尽力帮他,保护他免遭恶人的伤害。”

老女人的嘴角抖了抖,脸色却阴沉了下来。

“你们不要抓他,”她嗫嚅着说,“他是个好孩子,还经常给我寄钱呢。”

“寄钱?多少钱?”

“足够我看病的。”

“你知不知道他有一个手提箱?一个铁皮的手提箱?”

盖恩斯太太不安地摆弄着她的氧气管,摇了摇头。

哈里特终于开始挪动步子。但她动作缓慢,像是闲庭信步。她走到老女人跟前,膝盖几乎碰到了氧气瓶。而她的双手则交叠着垂在身前。

“我看您一直在吸氧气。”她说。

“我说过了,我得了肺气肿。都是抽烟给害的,我的肺多半已经不中用了,医生说只剩下20%勉强能让我喘气儿。他们说烂了的肺是没办法修好的。这些天杀的医生。”

“你需要直接吸氧气。”

盖恩斯太太扯着盖在她腿上的那张破烂毯子的毛边儿。“你说呢?”她的反问充满了挖苦的味道。

“氧气是种很有意思的气体,”哈里特不动声色地说,“我想您在瓶身上已经看到警告标志了——”

哈里特掏出一个芝宝打火机,打火机的金属外壳上印着一个清晰的爪子图案。

“——那上面说,氧气是易燃气体。”

弗兰克在旁边叹了口气,“我去弄点茶或者别的什么好了。”哈里特不在乎弗兰克回避或不回避,反正这种事她也用不上他。这是她的强项。他们两人各有所长,也都很清楚自己的位置。不过有时候哈里特仍然会怀疑:弗兰克是不是失去了对这份工作的热爱?他真是干这一行的料吗?

弗兰克出去了,盖恩斯太太依旧惊讶地盯着哈里特手中的打火机。

“你们不是联邦调查局的。”她望着锃亮的打火机身上她的倒影说。

“我应该纠正一下,”哈里特说,“科学地说,氧气并非易燃品,而是一种强烈的助燃剂。因为有氧,火才能烧得起来。因为有氧,火势才能蔓延得更快更有效。我们周围的空气之所以无法燃烧,是因为氧气浓度过低的缘故。不过您吸的这可是浓度极高的氧气。”

“那就请便吧。”老女人无所谓地说。

哈里特表面上依旧平静如初,然而内心却如小鹿般跳成了一团。这就是这份工作最令她着迷的部分,它总能让你的胸中涤荡着一股激情。

“如果我点着了打火机,”哈里特继续说道,“这个氧气瓶还有管子里嘶嘶直冒的氧气能让你干瘪的身体瞬间燃烧起来。你见过人被烧着的样子吗?”

“我儿子——”

“别提他了,还是想想您自己吧。我曾亲身到过汽车着火的现场。一个女人和她的丈夫被变形的金属架和熔化的安全带给困在了车里。他们死得很惨、很慢。尖叫,挣扎了好久。可他们越是尖叫挣扎,吸入的氧气便越多,火便烧得越旺。”

哈里特将输气管从盖恩斯太太的鼻孔中拔出时,这老女人默默啜泣了起来。管口处发出嘶嘶的响声,那能给予人生命的东西此刻却潜藏着死亡的危险。哈里特把打火机拿到近处,弹开机盖,用拇指摩擦着齿轮。

“现在,告诉我,您的儿子在哪儿?”

“我不——”

“您会说的。要么交代您儿子的下落,要么活活烧死,连同这里的一切全都烧掉。”

老女人抽泣一声,喊道:“他是无辜的。”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无辜的东西。”哈里特点着了打火机,但让火焰与氧气管保持着安全的距离,而后她缓缓将火苗拉近——就像调皮的妈妈故意将一勺好吃的食物慢慢送到倔强的孩子面前,“告诉我你儿子在哪儿,要不然我就送你和你的猫一块儿上西天。”

“北卡罗来纳。”弗兰克的声音从二人背后响起。哈里特眉头一皱,后退了一步,随即哐当一声合上打火机盖,熄掉了火苗。

盖恩斯太太一阵轻松,肩膀顿时耷拉了下来,兀自呻吟痛哭着。

“你怎么知道?”哈里特问。

弗兰克一只手上拿着一罐姜汁汽水,他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仿佛生怕嘴唇沾到一点点猫屎的微粒,而另一只手中则挥舞着一张明信片。

“她那个白痴儿子从北卡罗来纳寄来了明信片,而她也一样是个白痴,她就把这张明信片贴在了电冰箱上,好像那是她儿子上小学时得的奖状。邮戳日期是一周前。”他蹙眉又读了一遍明信片,“她说得没错,她儿子的确给她寄钱了。”

哈里特接过明信片,仔细研究了一番。明信片正面:来自北卡罗来纳州的问候!州名下面是群山、海洋和美丽的城市。背面,阿什利写道:妈妈,我在一个名叫普罗维登斯的小城市。这里离阿什维尔不远。我遇到了一个愿意跟我合伙的人,销售目标达成有望。我的事业会越来越大、越来越好的。祝您早日康复。我会尽快再给您寄钱的。爱你。儿子,阿什利。

“看来,”哈里特不无失望地说,“我们可以走了。”

她知道自己应该感到高兴。他们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不需要料理尸体,不需要放火。要知道,火是一种极为混乱和难以控制的元素。

可有时候,不放把火似乎心里就直痒痒,尤其遇到这样一个看着特别不顺眼的老东西。

“阿什利。”盖恩斯太太喃喃叫道。

哈里特觉得压抑,一股无名火冲得她随时都想发作。她想拿这个老女人撒撒气,比如把她儿子干的好事全都告诉她,可这老女人很可能早就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什么货色。况且,此时此刻哈里特也实在没有多少气力。

因此,她只是淡淡地对自己的同伴说:“弗兰克,送她上路,我在车里等你。”

哈里特站在房子外面,用明信片轻轻敲打着手掌。身后传来两声沉闷的枪响。弗兰克动手了。

哈里特提醒自己,这就是弗兰克的天赋。术业有专攻,杀人便是弗兰克的强项。也许他会抱怨,发几句牢骚,也许他有点神经质。但是此刻,哈里特让他干什么他便干什么,对于这一点,哈里特心存感激。像送老太太上西天这种事,哈里特觉得自己最好不去干——不是因为她下不了手,事实上恰恰相反,她比任何人都热衷于干这种事。如果换作她动手,她定不会如此干脆,她会细水长流,好尽情享受生命从她手上流走的快感。

弗兰克从门口走出来,看上去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谢谢。”哈里特说。

弗兰克惊讶地扬起了一侧眉毛,因为哈里特很少对他说这两个字。

“现在该通知英格索尔了,”哈里特将手机丢给弗兰克,“给他打电话。”

“你怎么不打?他最喜欢你啊。”

“只管打。”

“该死的。”

他已经接住了手机。

14 车站

米莉安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天早已黑了,但她不知道到了几点。她闻到一股尾气的恶臭,又一辆巴士开过来又驶过去,卸下一批乘客,又像贪吃蛇一样吞掉新的一批。路对面,阿什利坐在一张蓝色的长凳上,不耐烦地冲她旋转着食指,意思是说:快上,快上,快上。

她再次想到了逃跑。随便跳上一辆巴士溜之大吉,反正她以前就做过这种事。可她的双脚仿佛扎了根,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她不清楚这是为什么。

(你喜欢他。你喜欢这么干。你活该。)

夏洛特市市中心的汽车站看上去和一座飞机库没什么两样——这里四面通透,顶上是一个巨大的拱形防雨棚,柔和的月光透过天窗洒在棚下。置身其中,米莉安感觉自己无比渺小。

她伸出手来,向人群中挤去。

一切都照老样子,一个小时前她如此做过,两个小时前做过,三个小时前也如此做过——她走进人群,用手有意无意地轻轻触碰别人的手,或者暴露的肩膀。此刻她如法炮制,第一个目标是个女人——

三年后,这名女子躺在医院的产床上,双手紧紧抓着床沿,浑身大汗,有节奏地用着力。宫口已经扩张成拳头大小的缝隙,胎儿即将娩出。婴儿紫色的脑袋上已经有一层黑色的头发,湿漉漉的,看上去像个稀疏的小拖把。婴儿的脸也露出来了,脸上包裹着某种犹如红色色拉的东西。可这时突然发生了紧急情况,产妇下体出现异常,那个长得活像《星际迷航》中的苏鲁少校[20]的医生嘴里说了句“产妇大出血了”。紧接着,大量血液喷涌而出,女人尖叫着,婴儿仿佛是漂流在一道血河上的小筏子,从产妇下体滑了出来。

米莉安使劲眨着眼睛,好赶跑那血腥的一幕。她深吸口气,定住神。尽管她已经这么做了无数次,她还是吃惊自己居然在不经意间见过了那么多的医院病房。这时,一个身穿背心的男人张开双臂去拥抱他的妻子,米莉安故意将自己裸露的肩膀蹭了过去——

三十三年后,男子孤身一人在医院里。他的头发已经掉光。他浑身上下已经遍布癌细胞,就像一堵曾经厚实的墙被成群的老鼠掏了个千疮百孔。他坐在墙角的一把椅子上,伸手在床头柜上拿下了一个药瓶,然后倒出一颗,两颗,随后便顿住了。他盯着那两颗药片微微出了神,最后忽然把瓶子底朝天地竖起来,往手里倒了几十颗药片,一把放进了嘴里。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时而盯着地砖,时而盯着天花板。他的脸上只有悲伤,终于,他伤心地哭了起来。感官已经开始麻木,他的头慢慢低垂,下颌渐渐松弛,口水流出了嘴角。最后……

无所谓了,米莉安心里想。人总要生老病死,她不会为此感到难过。起码这个男人活到一大把年纪才死去,已经很值了。许多人都能活到老年,这是她的发现。大多数人能活到六十多岁,然后就开始饱受疾病困扰,比如癌症、中风、心脏病之类的,有时还有糖尿病,或者肺炎,总之折腾起来没完没了。

年纪轻轻就死掉的人毕竟是少数,尤其在美国。悲剧是无可避免的,但在这个国家,悲剧通常不在于一个人是怎么死的,而在于他是怎么活的。婚姻失败,摊上熊孩子,自残,虐妻,虐猫虐狗,孤独,抑郁,厌世,哈欠连天,浑浑噩噩,爱怎么地怎么地。恭喜你们了,米莉安心里说,你们这群脑残笨蛋大部分都能像个傻逼一样活过自己的黄金年龄。

当然,这让她的工作变得分外艰难起来。

阿什利希望她能尽快发现目标,一个马上就会死掉的目标,一个他们可以趁机将其财富洗劫一空据为己有的对象。而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因为荒郊野外的那栋房子压根儿就不是他的。他只是顺手拿了某个出国旅行的家伙的钥匙,便堂而皇之地鸠占鹊巢。他把房主的照片全都藏了起来,于是那里转眼间就成了他的单身公寓。

他的如意算盘是这样的:倘若他们能找到一个既有钱又时日无多的人,而且那人在城里又正好有栋房子可以让他们临时落脚,那就最好不过了。他查看了米莉安的事件簿,发现近期没有可以让他达成这个目标的人选。阿什利没有耐心等待下去,他的野心可不仅仅只是满足于填饱肚子。

于是他提议说,到人群聚集的地方去碰碰运气。

米莉安建议去舞厅,因为那里年轻人居多,他们行为冒失,经常会干些蠢事出来。用鼻子喝可乐、吸食可卡因、乱性、酒驾,总之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都干得出来。可阿什利不同意,因为他想到了汽车站。

然而米莉安却持反对意见,她认为车站并不是最理想的场所,原因是那里至少有一半的人并非是来客,而是去客。这就意味着,倘若真的发现了目标,她和阿什利如果想要在目标死掉时出现在现场,他们有可能还需要搭车到外地去,比如得梅因[21]。鬼才想去得梅因呢。

可阿什利主意已定。他坚信自己的决定英明无比,坚信自己对游戏的规则了然于胸。米莉安已经过了八年这样的生活,现在倒轮到他阿什利来告诉她该怎么做?来调教她?让她鸟枪换炮实现升级?

随便吧,车站就车站。米莉安终于让了步。

于是,他们便来到了这里。

路对面,阿什利看起来格外焦躁不安。他不停地顿着足,脑袋懒散地靠在后面,嘴巴张着,哈欠连天,仿佛等待对他而言是最无情的折磨。真是个贱人,米莉安心想。折磨?他?

笑死人了。

米莉安觉得疲倦又气愤。她走下马路牙子,打算从一辆巴士前面穿过马路,这时——

他骑着一辆车胎极窄的自行车,浑身上下各种装备一应俱全,仿佛他是自行车公司专门请来做广告的。车轮撞到了石头,他猛然刹车,身体向前跃出,与此同时,一声凄厉的汽车刹车声骤然响起,他的屁股被一辆车子的保险杠撞个正着,他的身体像一个脱线的木偶落在汽车引擎盖上,戴着头盔的脑袋砸烂了风挡玻璃。周围的一切变得模糊黑暗,鲜血、脑浆……

她猛地转过身,发现是一个男人正在冲另一个男人挥手告别,他们也许是朋友,也许是一对儿基佬。米莉安只顾低头走路,应该是他在挥手时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可他不会是他们的目标。没错,他的确会因意外死亡。可时间并不是明天,而是一年后,确切地说是一年两个月零十三天后。不过他看上去似乎很有钱。米莉安会考虑稍后把他记在她的日历事件簿上。(如果稍后还有缘再见的话……)

暂时撇开这一瞬间的念头,她一个箭步从对面驶来的一辆巴士前面蹿了过去(她心里想着,我会被撞到吗?是不是我的死期也到了?)来到阿什利面前。

阿什利翻了翻眼皮儿,问:“有什么收获吗?”

“这跟守株待兔有什么区别?”

“看来没什么收获。”

“对,一无所获。”

阿什利耸耸肩,“那就继续啊,回到你的位置上去。”

“这就是你所谓的合作吗?你坐在这里屁股都不抬一下,我却在那里累得要死要活?”

“宝贝儿,我的天赋要等你抓到鱼之后才能派上用场。”

“你的天赋?饶了我吧。你除了笑起来能迷住个把女孩子之外,就只剩下好吃懒做了。”

“微笑只是表面功夫。不过它却是我的魅力武器库中的关键武器。”

“魅力武器库?”米莉安重复道,“没工夫听你闲扯蛋,我饿了。”

“我才不管你饿不饿。”

“你他妈的当然得管。”

阿什利打了个哈欠,“你给我听着,我们到现在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这是当务之急。有了住的地方,然后我们再考虑吃饭的事儿。况且你大概也不会希望我……怎么说呢……干些弃你于不顾,报警,给你妈打电话之类的事吧?”

“我明白了。你手里握着王牌。你牛!不过人是铁饭是钢,我是个人,饿了就要吃饭。是人都得这样,要吃饭,要抽烟,要喝酒,不然就活不下去。我手上有钱,要不咱们先找家华夫屋快餐店去吃一顿?然后找个小旅馆凑合一晚。我埋单。”

阿什利微微犹豫了一下,而后点了点头,“那好,就先这么着吧。”

插曲

采访

“那个拿气球的小男孩儿。”米莉安说。她面色凝重,渐渐皱紧了眉头。

“嗯。”保罗耐心等待着下文。

可她讨厌这个故事。连想一想都觉得痛苦,复述所带来的痛苦则更令她难以忍受。

“那是大约两年以后。”

“在你——”

“在我捡到这种能力两年后。”

保罗眉梢一扬,“捡到?这个说法倒挺有意思。”

“嗨,别管这个了。”她说着摆了摆手,“当时我正在华盛顿特区郊外瞎转悠,忽然觉得肚子饿了,想吃点东西,所以就去了一家温迪快餐店[22],买了一份他们那里的……谁知道叫什么玩意儿,就是没有牛奶的奶昔冰淇淋。麦旋风[23]?”

“是冰沙。”

“随便啦。总之我付了钱,端着我那杯看着还不错的浇了糖的化合物,然后像个好市民一样把垃圾扔到垃圾桶里。结果就遇到了他。”

“他?”

“奥斯汀。一个有着淡黄色头发、满脸雀斑的小男孩儿。他手里拿着一个红色的薄膜气球,气球上印着一个蓝色的生日蛋糕,蛋糕上插着几根黄色的蜡烛。他当时只有九岁。我知道是因为他告诉了我。他走到我跟前说:‘你好,我叫奥斯汀,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九岁了。’”

米莉安咬着指甲。她知道再这么咬下去,破皮见血都不是不可能,所以她停了下来,抽出一支烟,点上。

“我对他说,小朋友,你真了不起。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我不是那种善于和小孩子打交道的人,不过我挺喜欢奥斯汀的。他长得虎头虎脑,又有点憨憨的,好像谁都可以和他做朋友,而最令他开心的事就属过生日了。那个年龄,生日几乎意味着无限的可能啊:一个装满糖果的彩罐,一个倒扣在地板上的玩具盒。只有当你渐渐长大的时候,你才会发现每一次生日其实都像一个十字转门,它带着你越走越远,越走越深。突然有一天,生日变得无关可能,而彻底沦为不可避免之事。”

“你碰了他。”

“瞧你说的,好像我把他拉到车里猥亵了一番似的。明确地说,是他碰了我。那孩子抓住我的手不停地摇晃,好像我们是非常亲密的生意伙伴似的。可能那是他爸爸教给他的,怎么样握手才像个男子汉大丈夫。我就是在他和我握手的时候看到的。”

随后米莉安描述了她当时看到的情景:

奥斯汀跑到了马路上,他的运动鞋重重地踏着地面。他举着手,眼睛望着天,小手指向外伸着、挥舞着,一个劲儿地向前冲。他在追逐一个薄膜气球。

一辆白色的SUV不知道突然从哪里窜了出来。奥斯汀的鞋被撞掉,身体像个洋娃娃一样翻着跟头飞过柏油路面。

事故发生在米莉安和他见面二十二分钟之后。

保罗静静地坐在那里,他很想说点什么,可搜肠刮肚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真正的夭折,”米莉安接着说,“在那之前,我见过许多人的死,其中也包括孩子。人都终有一死,但是他们……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他们都死得正常。起码会等到四五十年后。他们会有自己的生活,尽管并不是所有人的生活都美满幸福,但这是我们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人生。可是这个孩子,他死的时候才九岁,而且要死在自己的生日当天。”

她猛吸了一口烟。

“最要命的是,意外将发生在我的眼皮底下。我就在那儿。于是我就想,机会来了,我可以阻止悲剧的发生。有句话怎么说的?先下手为强,我就是要先下手。在那之前我所有的努力都是被动的。比如某个家伙会在两年之后死于酒驾引起的车祸,于是我对他说:‘嘿,白痴,酒后不要开车,至少在6月3日那天不要酒驾。’可对方会不会把我的话当回事儿,我就不管了。但此时此刻?那个小孩子即将要冲上马路,阻止他有什么难的呢?我可以想办法转移他的注意力,或者把他放倒在地,或者干脆把他塞到他妈的垃圾桶里。管他合适不合适,只要能阻止他冲上马路,我什么都可以干。”

“你知道吗,我当时信心十足,几乎有些膨胀了。我忽然觉得,对呀,这就是我存在的意义。我突然拥有这种可怕的所谓的天赋,也许是有原因的。如果我能从车轮之下救起一个九岁的孩子,那总归还能证明我并非一无是处。”

米莉安闭上了眼睛。事到如今,想起当时的情景她仍旧怒火中烧。

“随后我就遇到了那个傻逼女人。”

保罗脸色一沉。

“怎么?”米莉安问,“你不喜欢这个词儿?”

“有点难听。”

“什么时代说什么话,保罗,别跟个小姑娘似的。英国人天天把这词儿挂在嘴上,都成习惯用语了。”

“我们这儿可不是在英国。”

“有这种事?”米莉安满不在乎地弹了个响指,“那看来我以后开车不能再靠左边走了。难怪总是被别的司机按喇叭,还总是跟人开个面对面。”

保罗紧绷着嘴唇,“你是说你遇到了一个……女人。”

“奥斯汀的妈妈,一个傻逼得不能再傻逼的臭娘们儿,千人骑万人捅的下贱婊子。她装模作样地提了个恶心人的手提包,觍着一张肉毒杆菌打多了的面瘫脸,头发扎得紧绷绷的,眨个眼都他妈恨不得把眼皮儿给扯下来,耳朵里塞了个蓝牙耳机,看上去要多欠抽有多欠抽。我走过去对她说:‘女士,我需要你的帮助,否则你的孩子可能会没命。’”

“她什么反应?”保罗问。

“大概很不爽吧。”

“我想应该是极为不爽,因为你的话会让人紧张。”

米莉安将手中的万宝路塞到嘴里抽了最后一口,紧接着便又从烟盒里掏出一根点上,“保罗,你是打岔专业毕业的吧?”

“不好意思。”

“那臭娘们儿没吭声,只是瞪了我一眼,就像我刚刚在她的《欲望都市》DVD上尿了一泡似的。所以我就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那女人嘴里嘟囔了一句,大概是骂我是个神经病。没办法,我伸手去拉她的胳膊——拉的是衬衣袖子,不是皮肤——结果她就不乐意了。”

“这里快进二十分钟好了,而后是我对着警察吼,她对着我吼,警察半天没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等等,警察?”保罗问。

“对,保罗,警察。我刚刚不是说过快进二十分钟吗?你得跟上啊。她躲到一边报了警,说有个疯女人在威胁她的儿子。”

“你没有跑?”

米莉安冲保罗弹了下烟灰,他躲掉了。

“跑什么跑?你忘了我要救那孩子的命吗?我以为有警察在只会是好事。说不定他会把我们全都带到局里去,那就正好把眼前的问题解决了。所以我才不会临阵退缩、见死不救呢。”

她攥紧了拳头,膨胀的指关节咯咯作响。

“但我真应该溜掉。因为就在我们几个站在温迪快餐店门外大吵大闹时,奥斯汀看到了路上的一枚硬币。直到今天我仿佛还能听到他的声音,可在当时我们谁都没有在意。因为我正忙着向他那个傻逼妈妈解释,我没有策划任何针对她儿子的阴谋。”

“奥斯汀说‘看到硬币就捡起来’,于是他就去捡那枚硬币了。弯腰的时候,他手里的气球松脱了。我不记得那个气球他已经在手里攥了多久,反正这时气球开始下降,因此它并没有飘走。只是悬在半空,直到后来突然刮过一阵风。”

保罗的喉结蠕动了一下。

“气球越飘越快,奥斯汀便在后面紧追不舍。我看见他追出去便开始大喊,可是他妈妈没有看见,继续冲我大吼。而那个警察始终盯着奥斯汀的妈妈,因为她一副泼妇骂街的样子,警察担心她会把我的眼珠子抠出来。我大叫着要冲过去救孩子,可是被警察给拼命拉了回去。”

“当时的画面至今还印在我的脑子里,历历在目。飘浮的气球、SUV、奥斯汀的身体、他的鞋子。感觉特别不真实,就像在网上看到的东西,就像有人跟你开了个玩笑。”

沉默。

米莉安眨了眨眼,把眼眶中徘徊欲出的泪水又挤了回去。她不允许自己流泪。

“太郁闷了。”保罗最后说。

她咬着牙说:“不,后面的才叫郁闷。当你终于熬过了那一段,终于战胜自己的大脑使其不再循环往复地向你呈现那些画面,你又开始胡思乱想了。你发现我们的人生就像一本写好的书,人手一册,书的内容结束时,我们的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而要命的是有些人的书比别人要薄一些。奥斯汀的书简直就是一本小册子。册子翻完便完了,丢到一边,再见了。”

“这种观点太消沉了。”

米莉安猛地站起身,一脚踢翻了椅子,而后又捡起来向外扔去。椅子打着旋滑过仓库的地板。

“保罗,你还不明白吗?我尝试救那孩子的命,可结果恰恰是因为我,他才没了命,是我害了他。如果我没有该死的灵视能力,没有自作聪明地想要阻止那一切的发生,他那脑残妈妈说不定就拖着他去逛鞋店或者回家了,她永远也不会被我这个疯女人分了神,以至于孩子跑到马路上。我这当真是好心办了坏事。唉,冥冥中自有天定,我也只是这定数中的一分子,就算我自以为能够挣脱命运的束缚,却还是改变不了宿命的安排。我本想阻止悲剧,却恰恰促成了悲剧。去他妈的!”

椅子躺在远远的地板上,米莉安干脆一屁股在地上坐了下来。她缩成一团,默默地抽着烟。她的胸口起起伏伏,仿佛要吸进所有的空气才能让她的心情平静下来。

“所以从那以后我就决定不再干涉,只冷眼旁观。”米莉安最后说道。

“哦。”

米莉安把烟头在地板上狠狠掐灭。

“言归正传,”她说,“你最终不就是想知道我这能力是从哪儿来的吗?”

15 轮回

华夫屋快餐店在美国南方处处可见,饭店外形小且不说,还四四方方,像个油乎乎的黄色棺材。店里多半充斥着死气沉沉的行尸走肉,他们各自朝自己嘴里大把大把塞着土豆煎饼、香肠和这里的招牌食品华夫饼。他们的身体在如此肆无忌惮的填充下日渐隆起,日渐膨胀,而他们的心却在一天天死去。米莉安心满意足。她在这里吃饭,是因为这里与棺材实在差不了多少。她能听到自己血管堵塞的声音,就像炸鸡的外皮,变得又酥又脆。

不过讽刺的是,就算这里是个大棺材,你还是不能在里面抽烟,当然,女服务员除外。

米莉安站在店外。天上下着毛毛细雨,一辆辆汽车呼啸而过。透过缥缈的雨雾,她看到一座电器城如海市蜃楼般坐落在不远处,高速公路对面的乔安面料店隔壁有家韩国小铺。远处,看得到夏洛特市的万家灯火,整齐划一的高楼大厦像一道昏暗的篱笆,勾勒出与纽约、费城等大都市犬牙交错的景观截然不同的天际线。

她有种如履薄冰的不安全感,仿佛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踏破冰面,跌入深渊。她不想考虑未来的事——她已经很久不那么做了。她早就习惯得过且过,像个被人丢弃的塑料杯子,在一条慵懒的河上随波逐流。可是未来就像只挥之不去的小飞虫,时时在她耳边嘤嘤嗡嗡,让她不得安宁。

她曾听说,倘若给了实验室里的老鼠和猴子选择的错觉,它们通常能健健康康地活下去。即便它们的选择只有两个:轻度的电击和重度的电击。但它们至少能感觉到结果的差异,于是便满心欢喜,活得也更加有滋有味起来。而如果不给这些老鼠和猴子选择的余地,只是让它们不停地接受电击,它们就会变得越来越焦虑不安。它们可能会咬穿自己手脚上的皮毛,并最终死于癌症或者心脏病。

米莉安倍感无力,她什么都控制不了,她不知道她离咬掉自己的手指还有多远。

当然,使她产生这种感觉的还可能是路易斯。他像个阴魂不散的幽灵缠着她。他还没死呢,可她却已经看到了他的鬼魂。那不过是一次简单的邂逅,可现在他却无处不在:站在人群中的人是他,开着一辆小货车从旁边经过的人是他,连华夫屋脏兮兮的玻璃上都有了他的倒影。

“米莉安?”

她惊讶地转身。

他的鬼魂开始和她说话了。

“嗨。”路易斯的鬼魂说。不过通常情况下,他血淋淋的眼窝上都会有用胶布贴成的恐怖的×。可是这一次却没有,他明明忽闪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那是真实的、温暖的眼睛,它们正注视着米莉安。

“你不是鬼。”她脱口而出。

他听了不由一愣,随即在自己身上拍拍打打一番,以证明自己是人非鬼,“不是。从你的样子看,你也不是。”

“那可说不定。”她感到震惊。

在她的头脑中,路易斯已经死了。那样想更容易接受;反之,很难。

“你在这儿干什么?”米莉安问。

他笑了起来,“吃饭啊。”

“是哦,这是快餐店。”她脸上一红,不好意思起来,这同样是很新鲜的事儿。她搜肠刮肚,想找一两句俏皮的话打破尴尬,可平日里的小聪明突然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她感觉自己像拔了锚的船,晃晃悠悠,找不到重心。比被人剥光了衣服还要窘迫。

“要不要跟我一起吃?”路易斯问。

她想溜掉,跑得远远的。

可她嘴上却说:“我刚吃完。”

“那好。”

于是两人便静静地站在门外,谁也不说话,仿佛都在专心倾听细雨的呢喃。

“嘿,”路易斯最后打破了沉默,“可能是我在卡车上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让你误以为我是什么怪胎了。唉,也许我真是个怪胎。主要是……我在俗人堆里混得久了,见到你这样的女孩子就笨手笨脚的。我没想表现得那么古怪,我说要约你的话也不要当真。”

米莉安尽力克制着,可她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路易斯一副很受伤的可怜样,她连忙摆摆手说:“我没笑你,伙计,我在笑我自己。你刚才的话都是说我的吧?你哪里怪了?你离怪胎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相信我,我才是怪胎,你不是。你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心地善良的普通人。当时是我发神经呢。”

“别这么说。我能理解——半夜三更一个人在高速公路上,举目无亲,又刚刚遇到过坏人,你的反应再正常不过了。”路易斯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收据和一支钢笔。他把收据摊在华夫屋的窗玻璃上,而后在纸上飞快地写了几笔,转手递给了米莉安,“这是我的手机号,我已经没有固定电话了。眼下活儿相对较少,多少天都拉不到一次货。经济不景气,像我这种长途货车司机受到的冲击很大,不过这样一来我的时间就比较充裕了。”

“时间充裕。”米莉安茫然若失地重复了一遍,她想到了插在路易斯眼中的刀,和那令人心惊胆战的声音,“唉,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是谁啊?”阿什利从店里走了出来,他抱着双臂,警惕地打量着路易斯,“你朋友吗?”

“不,”米莉安回答,“算是吧,我也说不准。他让我搭过车。”

路易斯铁塔般站在阿什利面前。相比之下,他是个威风凛凛的庞然大物,而阿什利只不过是他影子里的一根青草,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得无影无踪。但阿什利似乎并没有把对方看在眼里,他仰着头,故意把胸脯挺得高高的。两人对视着,就像两挺对射的机关枪。

“这就是你之前的那个男朋友?”路易斯冷冷地问。

“什么?你说打我的那个?”米莉安禁不住笑着说,“不,天啊,当然不是。”

“幸会,大块头,”阿什利说,“不过我们还是就此别过吧。回头见。”

“好吧,”路易斯说,“我明白。我这就到里面吃我的饭去。”

阿什利微微一笑,“伙计,你装得可真像。”

路易斯没有理会,只是嗓子里咕哝了一声,就像空气从他身体里抽出来一样。正如阿什利所说,他是个大块头,可突然之间他看起来却十分瘦小。他扭头瞥了一眼米莉安,眼神中充满了关切、不安和忧伤,随即便推门走进了店里。阿什利在背后做了个下流的手势。

“再见,傻逼。”他毫不掩饰自己一脸无耻的笑容。

16 引力

依旧是夜晚,依旧淫雨霏霏。

阿什利将她压在冰凉的砖墙上。把车停好之后,他说有东西要让她看,于是两人便下了车,但结果却是如此。城市的各种声响包围着他们——与大城市相比或许温柔了许多,但却依然喧闹:汽车喇叭、人的叫喊、大笑、远处飘来的悠扬的音乐。

墙壁上的凉气沁入肌肤,阿什利趴到了她的身上。

“滚开!”她一把推开了他。可他立刻又嬉皮笑脸地黏了上来,像只闻到奶酪味儿的苍蝇。

“你认识他,”他自鸣得意地低声说道,“那个卡车司机。”

“他让我搭过车,仅此而已。他只是个路人甲。”

她能闻到他的呼吸,薄荷味儿。她很纳闷儿阿什利怎么会有嚼不完的口香糖。此刻,她希望自己的呼吸能像烟灰缸一样臭烘烘的。

阿什利用鼻尖碰着她的鼻尖,而后又用脸颊贴着她的脸颊。他的皮肤很光滑,没有胡楂,像女人一样。热乎乎的空气直冲进她的耳朵。

“只是路人甲?鬼才相信。你喜欢他。”

“放屁。我才不喜欢他。”

“不,你不喜欢我,但你绝对喜欢他。”

他咬住她的耳垂,很有分寸地用着力,既不会咬出血,又让她感觉耳朵快被咬掉了一样。

她再次把他推开。他无赖似的笑着,双手扳住她的屁股。

“我对他没兴趣。我对谁都不感兴趣。”米莉安说。

阿什利摸索着她的脸。她能感觉到他正注视着她。他的目光仿佛一双无形的手。米莉安一阵迷乱,心脏剧烈地跳动着,犹如一只折翅的小鸟。

“没那么简单,这里面另有隐情。”阿什利说。他悄悄解开了米莉安牛仔裤上的扣子,手指在她的腰间漫无目的地来回游荡。他圆睁着双眼,仿佛洞察了一切,“他是你的目标。”

“去你妈的。把手拿开。”

但她显然只是说说而已。

接着,阿什利抛出了最致命的问题。

“他什么时候会死?”

他的手缓缓向下滑去,用手指肆意挑逗着她。她下面已经湿得像夏天的沼泽地了。她讨厌这样的自己。

“去死吧你。”

他的手指轻轻弯曲,进入了她的身体。她情不自禁地喘息起来。

“我可以帮忙。”

“我不需要你帮忙。”她想尽情地大声呻吟,但这欲望被她拼命压了下去。

“他是个卡车司机,卡车司机都很有钱的。我可以帮你把钱弄到手。”

“我说过了,我不需要——”他用拇指和食指在下面轻轻一捏,她便立刻闭上了嘴巴。她觉得虚弱无力,身体不受自己控制,像个没有生命的机器人,只能任由阿什利摆布。

“你绝对需要。”

他的手指插得更用力了些,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笑。

旅馆房间。床上铺着印花床单,金边儿的镜子四周镶着老式橱窗风格的电灯,墙上挂着一幅玉兰树油画。房间看上去整洁干净,只是即便用了浓浓的消毒剂也还是难掩那股潮乎乎的霉味儿。

米莉安坐在床沿抽烟,她盯着那个铁皮箱子,猜测着里面到底藏了什么东西。

她一丝不挂,脚趾摩挲着地毯。又一家旅馆,又一次上床,又一支烟。重复,循环,像停不下的旋转木马。她想喝酒,想一醉方休。

阿什利一边刷牙一边从浴室里走出来,另一只手上拎着他的平角内裤。

“强奸犯。”米莉安说。

“自愿就不算强奸啦。”他挤眉弄眼地回敬道。

“我知道。我完全可以打烂你的下巴,我的目的不过是想让你讨厌我罢了。”

阿什利嘴里含着牙刷,喃喃说道:“我可不讨厌你。”

“这我也知道。”

回到浴室,阿什利漱了漱口,吐掉,然后又漱了一次。

“我说不就是不。”米莉安大声说。

“不一定。”他在浴室里应了一声,随后又走了出来。他用手背擦着嘴角的牙膏泡沫,“说说时间吧。”

“时间?”

“那卡车司机的死亡时间。”

“他有名字,叫路易斯。”

“哼,随便。对我来说,目标就是他的名字,受害者就是他的姓。他有钱,我就知道这么多。卡车司机通常都有钱。他们收入高,但花钱的时间少,除非他有老婆。他有老婆吗?”

“他说他老婆把他甩了。”

她感觉自己像个叛徒,一个肮脏的内奸。

“那他铁定有钱,而且很可能不会存在银行里。因为他们每天东奔西走,今天在托莱多,明天在波特兰,后天又去了他妈的新墨西哥——到了用钱的时候却找不到银行就麻烦了,要知道路上用钱的地方可多着呢。况且多半卡车司机都是吃喝嫖赌样样精通。他们每到一个休息站,不是买春,就是买毒品。在皮条客和毒品贩子那儿他是刷不了卡的,相信我。”

“他不是瘾君子。”

阿什利耸耸肩,“哦,瞧你对他有多了解。咱们还是言归正传吧,他是怎么死的?车祸吗?要是车祸就惨了,因为他的钱很可能全藏在车上,要是烧了的话咱们一分也捞不着。”

“他死在一个灯塔里。还有——”她在心里快速计算了一下,“两个星期,十四天整。”

“怎么死的?”

“我不告诉你。”

“你是小学生吗?”

“这是个人隐私啊,是他的隐私。”

“但你肯定知道。”

她吸了一口烟,“我真希望自己不知道。”

“好吧,随便你。在灯塔上死掉也算不错了,那里的景色通常都很好。我们在北卡罗来纳,我想沿海岸线应该会有不少灯塔。”他开始来回踱起了步,“好,咱们按我的计划行事。先接近他,明天就给他打电话,约他出来。我们有两个星期,一定要弄清两星期后他会到什么地方。”

“这就是你的狗屁计划?你就拿这个跟我合作?”

阿什利耸耸肩,“你有什么高见,不妨说说啊。”

“还有,为什么非要等到他死了之后才去拿他的钱?活着的时候就不能拿吗?”

“因为活人不会乖乖把钱交给你。再说了,死人不会报警。”

她很认真地盯着他问:“这些你不介意?你没有吃醋?”

“只要能搞到票子,我才不在乎戴不戴绿帽子呢,”阿什利说,“现在睡觉吧,我都快困死了。”

17 血和气球

米莉安从战栗中惊醒,只见一道黑影从眼前掠过。她猛然坐起,眼睛适应着房间内的黑暗。阿什利仍旧躺在旁边,睡得像死狗一样深沉。

那黑影又在眼前晃了一下,随后遁至角落,又蹿进了浴室,并伴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她摸黑下床,从挎包里掏出了蝴蝶刀。那是她在特拉华州一个跳蚤市场上花六块钱买的。此时,她悄无声息地放出了刀刃。她蹑手蹑脚地踩在地毯上,偷偷尾随那黑影而去。

在浴室门口,她伸手在墙壁上摸索了几下,找到了电灯开关。

咔嚓。刺目的灯光瞬间倾泻而下,照亮了整个浴室。

她的心跳几乎停了下来。

只见浴室里有一个红色的薄膜气球,正浮在墙角,上上下下。气球上有一幅蛋糕的图片,蛋糕上蜡烛的火焰组成了一行字:生日快乐,米莉安。

“今天不是我生日。”她说,显然,她在跟气球说话。

气球缓缓移动,又一阵窸窸窣窣,最后飘到了房间的中央。米莉安看着镜中的自己:两眼瘀青,鼻孔里面还留有干涸的血迹。

“我在做梦。”她说。

气球慢慢旋转,露出了背面的信息。

在本该是蛋糕的位置赫然印着一幅骷髅的标志。颅骨大张着的嘴巴里是两排参差不齐的牙齿,从齿缝间冒出一个对白框,框中写着:死日快乐,米莉安。

“有意思。”她说着举刀刺了过去。

气球爆了。

鲜血四溅。不,黑色的血。浓厚,黏稠,伴随着血块。米莉安一边吐一边在脸上擦了一把。血像暗红的糖浆,沿着镜面向下流去。血流中混杂着一些白色的组织,如同被困在树脂中的蛆虫。她见过这样的景象,见过这样的血。(在地板上,浴室的地板上。)

说不清为什么,她鬼使神差地伸手在镜子上擦出一片净地,好看到自己的模样。

而看到的景象更令她惊讶不已。

镜子中的人依然是她,但却非常年轻。栗色的头发梳向后面,用一条粉色的发束绑成个马尾。没有化妆。双眼圆睁着,清澈,好奇,闪着天真无邪的光。

这时,镜子中她的身后有了动静,只是因为凝固的瘀血而显得分外模糊。

“还有九页。”一个声音说,路易斯的声音。

米莉安立刻转身,可已经太晚了。路易斯的手里拿着一把红色的雪铲。

他大笑着,举起雪铲兜头向她劈下来。她的眼前顿时一片黑暗,身体仿佛被拖进了虚无的井里,不停地下降。她听到了孩子的哭叫,可那声音随即也烟消云散。

她被医院里防腐剂的臭味儿给熏醒了过来。那气味钻进她的鼻孔,安营扎寨,赶都赶不走。

她抓住床单奋力挣扎。她想钻出被窝,她想下床,可被单紧紧缠着她,令她难以抽身,而床沿上焊着恐怕她一辈子都翻不过去的铁栏杆。她的四周仿佛有一堵无形的墙,压抑着她,使她无法畅快地呼吸。她感觉自己好像被困在了一个箱子里,或一口棺材里。空气似乎越来越少,她的嗓子紧绷着,开始喘息起来。

突然有一双手伸了出来——坚强有力的手——它们抓住了她的脚踝,不管她如何拼命挣扎,她的双脚最终仍被固定在了一个冰冷的橡胶套中。那双手掌湿漉漉、黏糊糊的。一张脸从床尾,从她的两腿之间缓缓露了出来。

是路易斯。他用沾满血迹的手解掉了戴在脸上的一个薄荷绿色的医用口罩。

“流的血可真不少。”他说。

米莉安使劲挣扎,手把床单揪成了一团,“这是个梦。”

“也许吧。”路易斯挠了挠他右眼上用胶带贴的×,“不好意思,胶带很痒。”

“把我的腿解开。”

“如果这只是个梦,”路易斯说,“你为什么不干脆醒过来呢?”

她何尝没有试过。她曾大声呼喊,希望能叫醒自己。

可那无济于事。她被囚禁在这个世界里,难以脱离。路易斯仰起头,“还认为这是个梦吗?”

“去你妈的!”

“嘴巴可真臭。所以说你当不了一个称职的妈妈。”

“当你妈的头!”

“你就像电影里的那个女孩儿,被魔鬼附了身。还记得吧?就是那个吐得天翻地覆,还把上帝救世主骂得狗血淋头的女孩儿。”

米莉安又拉了拉扣在腿上的橡皮套。她的额头已经渗出豆大的汗珠。愤怒、恐惧、绝望,她不停地哼哼起来。我为什么醒不了?快醒来啊,你这个白痴,快点醒来。

“我们要把你缝起来。”路易斯说。他瞥着米莉安两腿之间的位置,舔了舔嘴唇,“把它缝起来,缝得紧紧的。”

“你不是路易斯,你只是我脑子里的幻觉。你是我的大脑,故意耍弄我的。”

“我是路易斯医生,你会知道的。奉劝你尊重我的职业。”他掏出了一根针,一根硕大的、和小孩子的手指一样粗的针。随后他半吐着舌头好集中精神,尽管没有眼睛,他还是轻松地把一条又脏又毛糙的线穿进了针眼儿,“你连我姓什么都不知道,对不对?”

“你没有姓。”她怒吼着,极力想挣脱双手,“你根本不存在,你只是我记忆中的一个片段。我不怕你。什么妖魔鬼怪我全都不怕。”

“你觉得内疚,那没关系。我也会觉得内疚的。我们待会儿可以聊聊,但在聊之前,我必须先把你这不听话的地方给缝起来。这是我们医生的行话:不听话的地方。不过我知道你肯定希望我说得具体一点,那就让我再说一遍好了:我需要把你那又骚又臭、长满虫子的阴户给缝上,那样你就永远也生不了孩子了,因为这世界不能接受从你那龌龊的子宫里再爬出任何一个肮脏的令人作呕的小东西。”

米莉安恐惧极了。令她恐惧的是从他(她?)口中飞出的这些恶毒的字眼。她想说话,可嗓子里却只能发出嘶哑的吱吱声。她想反对,想抗拒,想阻止他——

但他已经把头埋了下去,粗大的针刺穿了她的阴唇,她能感觉到喷涌而出的鲜血。她试图喊叫,可是嘴巴张开了,却没有声音出来——

长长的高速公路像尖尖的锥子无限延伸,前后都望不到尽头。苍茫、萧条、肃杀。两侧是无垠的荒原:红色的土,灰色的树。天空蔚蓝,但远处飘着一团雷雨云;隆隆之声犹如铁砧在地上滚来滚去。

米莉安站在高速公路的路肩上。她贪婪地呼吸着空气,仿佛刚从冬天冰冷的湖水中爬出来。

她摸了摸自己的大腿,还有私处。不疼,也没有血。

“天啊。”她喘息着说。

“别高兴得太早。”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又是路易斯,眼睛上贴着吓人的×,脸上挂着匪夷所思的笑。

“你别过来,”米莉安警告说,“再靠近一步我就拧断你的脖子,我对天发誓。”

他轻声笑着,摇了摇头,“得了,米莉安,你已经认定这是一个梦了。你知道我就是你,难道你想拧断自己的脖子吗?这从何说起呢?你有自杀倾向?我看你真该看看心理医生了。”

路易斯开始踱步,在他移动的时候,米莉安在公路中间看到了两只乌鸦。它们守着一只被碾死的穿山甲,黑色的喙啄起一条条血淋淋的筋和一块块肉。死掉的穿山甲看上去就像摔碎了的复活节彩蛋。两只乌鸦为了争一块儿肉,互相啄了起来。

“也许我不是你,”路易斯说着,轻轻掸了掸肩膀上的尘土,“也许我是上帝,也许我是魔鬼,也许我只是命运的象征,是你每天早上醒来以及夜里入睡之前都要诅咒的东西。谁说得准呢?我只知道,是时候面对你的心魔了。”

米莉安开始随着他一起向前走。他们就像两只狭路相逢的猫,彼此戒备着,走在笼子的两端。

“把我从这梦里弄出去。”她说。

路易斯毫不理睬,而是继续说道:“也许我就是路易斯,也许我是他沉睡的思想,在精神上召唤你,因为,毕竟你也是一个感性的人。可怜的小巫婆。也许我知道厄运将至,所以才来求你阻止这一切。行行好吧,米莉安,快阻止这一切。我呸。”

“我阻止不了。”

“也许能,也许不能,但你还有机会。再过两个星期我就要死了,即便你不尽力阻止——更别提你还打算跟踪我,并在我死后搜去我的钱财——但最起码你可以想办法让我在最后这段时间里过得快活些。”

“我总得吃饭,总得活下去啊。”米莉安冷笑道。

他停下了脚步,“你觉得这是个很正当的理由吗?”

“你不知道我都干了些什么,还有我为什么那么干。”她说,尽管她怀疑这话不一定正确,“我会去找路易斯,但不管怎么说,你不是他。我会尽力让他在最后两周里过得快活些。”

“给他吹箫应该不错,”路易斯说,“你可以试试。”

“去你妈的。我可以让他快活,但别指望我能救得了他——”

“救我。”

“——因为那不可能。我做不到,也争不过。”

“争不过?”

“争不过命运,你,上帝。随便什么。”

他耸耸肩,忽然望向她的身后。

“嘿,”他说,“那是什么?”

她相信了,顺势扭头去看。

那是一个薄膜气球。被一阵热风吹着,在公路上方飘飘荡荡,气球上的血滴在沥青上,发出剧烈的嘶嘶声,就像落进了热平底锅。

米莉安扭回头想对路易斯——或不是路易斯,或随便他是谁——说句什么,可是——

他已经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辆白色的SUV,它急速撞上了她的胸口,她感觉到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碎了。

乌鸦呱呱叫起来。某处传来婴儿的啼哭。

阿什利醒来时,看到米莉安浑身大汗缩在墙角,正在笔记本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什么。

“你干什么呢?”他哑着嗓子问。

“写东西。”

“这我看得出来,大作家。写什么呢?”

她抬起头,眼睛里闪动着难以名状的狂躁,脸上带着疯子一般的笑。

“已经写了两页了。还剩七页。”

随后,她又自顾自地埋头写起来。

18 胖子的报复

这片房车营地让哈里特想到了坟场。独立房车,拖挂房车,灰色的、白色的。一辆接着一辆,排列得整整齐齐。在她眼中,它们就像一座座墓碑,或者一排排坟墓,每一座墓前摆放着死了的或者将死的花。

弗兰克抬脚踢飞一颗石子。嗵的一声,石子打在一个生锈的喷水壶上又弹射出去,不知会不会砸到某个戴着蘑菇帽的小地精。

“这地方真瘆人。”他说。

在一排房车的最后一辆跟前,哈里特上前一步,敲了敲车门。

开门的人简直就是一座肉山,他那被文身覆盖着的赘肉就像层层堆叠的梯田。

胖子,准确地说是个浑身赤裸的胖子,他的两根手指戴着夹板。

胖子的身躯填满了拖车的门。他的肚脐周围文着一条喷火的蛇,与之相呼应的另一条蛇则盘旋着缠上他水桶一样粗的大腿,并伸向大腿的内侧——

弗兰克一阵腻味。

“我靠,不是吧。”他嘴里嘟囔着,遮住了眼睛。

“怎么了?”胖子不爽地问。

弗兰克撇了撇嘴,“伙计,你连下身上都文了东西?”

“你干吗看我的下身?”

“你那玩意儿就他妈耷拉在那儿,”弗兰克指着胖子的下身说道,“像根蔫了的小黄瓜。说实在的,我觉得是它在看我。”

胖子咆哮起来,“你他妈再多说一句,信不信我射你一嘴?”

“你他妈的——”

“我们有事要问你。”哈里特拉住弗兰克,打断他们说。

“我跟傻逼和外国佬没什么好说的。”胖子不可一世地回答。

“他妈的,我看你这根肥香肠是活腻了!”弗兰克说着便要上前。

胖子伸出左手——没戴夹板的那只手——仿佛要一把揪掉弗兰克的下巴。可惜他的胳膊没那么长。

哈里特轻轻叹了口气,冷不丁伸手捏住了胖子的一个睾丸,继而像拧麻雀的脑袋一样旋了一个圈。胖子大声尖叫一声,挥起肉墩墩的巴掌便要给哈里特一个耳光。哈里特身体向后一仰,胖子的手打在了拖车锈迹斑斑的门框上。他的食指和中指以一种吓人的角度向后折弯过去,清脆的断裂声之后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号叫。

哈里特觉得满意极了。左手也断两根手指,这样正好对称。

她松开胖子已经被捏紫了的蛋蛋,顺势推了一把,胖子一个趔趄,向后倒进车子。

现在总算可以看到车内的全貌了——脏盘子比比皆是,引得苍蝇成群地飞来飞去,沙发座套恐怕自罩上去之后就再也没有拿下过,布面粗糙得几乎可以磨碎干酪,厕所的门实际上就是一片可以折叠的塑料膜,一头挂在一个锈迹斑斑的钩子上。还真是个豪华的所在。

挨着后舱板的位置上放了一张简易小床,床面中间深深地凹陷下去,哈里特看看胖子,不由心疼起那张床来。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女孩子,看上去有十八岁,甚至更年轻,正坐在床边,困难地睁着一双瘾君子才有的迷离眼睛,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仿佛为了证明自己还有那么一点点羞耻之心,她扯了一条毯子披在身上,只是毯子包裹得并不严实,拳头大小的一侧乳房露了出来,上面亭亭玉立着一个烟屁股一样的乳头,不过她自己对此倒似乎浑然不觉。

“摁住他的头。”哈里特命令道。

弗兰克抓住胖子的南瓜脑袋,猛地掼到满是污渍和碎渣的地毯上。

“现在让他抬起头。”

胖子的脑袋被扳起来后,哈里特将一张照片放到他的鼻子前面。他眨着泪汪汪的眼睛盯着照片。

“这人名叫阿什利·盖恩斯。”哈里特说。那是阿什利在一次派对上拍的照片,他手里端着一杯可能是啤酒的饮料,正忘乎所以地大笑着。周围的其他人全都洋溢在一片火红的圣诞灯光中,“镇上另一头的一个酒保说你可能认识他。”

“是,是,”胖子痛苦地叫道,“我认识他。你们干吗不早点把照片拿出来?这小子化成灰我都认得。就是他害我断了两根……”他似乎不想说下去,只是抬起戴着夹板的手晃了晃,那样子就像一只受伤的企鹅挥动自己的鳍。

“你这爪子现在打不了飞机了吧?”弗兰克得意地说,他乐得嘴巴几乎咧到了耳朵上。

“他是不是带着一个铁皮箱?”哈里特问。

“没看到箱子,他只带了一个金发的小妞。”

“金发?”

“有点发白的金,跟沙滩的颜色差不多,应该是染的。他开着一辆白色的福特野马,九十年代初的,车后窗上有个窟窿。”

哈里特冲弗兰克点点头,后者随即手一松,胖子的脑袋就像电影里追赶印第安纳·琼斯[24]的大圆石,砰的一声落到了地板上。

“暂时就问这么多,”哈里特说,“谢谢合作。”

“妈的,你们这些人都不得好死。”胖子呜咽着骂道。

哈里特弹了下舌头,对着胖子的嘴巴就是一脚,坚硬的皮鞋尖少说也能踢掉他几颗牙齿。他翻了个身,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处冒出一个个血泡。一颗带血的牙齿掉在地毯上。

“咱们走吧。”哈里特对弗兰克说。弗兰克满意地笑着,跟着哈里特下了车。

19 死亡之约

去他的吧,她如此想道。

反正他死期将至。他已经检过了票,设好了闹钟。命运之神已经用手指蘸了黑灰在他额头上画了标记。没有人在他的门上涂羔羊的血[25]。上帝已经叫到了他的号。太不妙了。撒哟娜拉[26],大块头。

这家伙有不少钱呢,光信封中的那些票子就足够她好几个星期不用发愁吃喝住穿。

这不是你的错。你没有害他。你不是捕食者,你只是个食腐的清道夫。你是秃鹰,不是狮子。你只是擅长寻找尸体,最多从它们身上捡一两块骨头。

对,去他妈的。

这时,她看到了他。

米莉安正站在旅馆的停车场上抽烟,随着吱吱的刹车声,他的卡车停在了跟前。随后他从驾驶室里跳下来,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净利落。他的衣服并不是什么高档货:蓝色格子花呢上衣,平整的直筒牛仔裤,裤腿上一个洞或一个切口都没有,脚上蹬着一双崭新的牛仔靴。

而她上身穿着一件纯白T恤,头发染得乌黑发亮,牛仔裤左膝上掏了一个洞,右侧大腿上则有三道参差不齐的斜杠。脚上穿了一双与其说是白色倒不如说是灰色的帆布运动鞋。

相比之下,她感觉自己无比寒酸,实在跌份儿,于是乎嘴里发干,浑身不自在,这可不像她。

“别多想了。”他缓步靠近时米莉安告诫自己,“何必自寻烦恼。坚强点,别像个傻逼似的。认了吧,我们迟早都有死的那一天。”

他越走越近,米莉安觉得自己愈加渺小可怜——他那伟岸的身躯,宽阔的肩膀,有力的双手,还有那双大得令人难以直视的靴子,无不给她带来窒息般的压迫。然而他的脸庞却十分可爱温柔,微微低着头,腼腆的目光注视着地面。他不是残暴的雄狮,而是温顺的羚羊。一个非常容易搞定的猎物。米莉安心里如此下了结论,但她无法让自己信服。

“嗨。”他羞涩地打了个招呼。看得出来他有点紧张,这对米莉安有益无害。虽然残酷,但她发现自己总能从别人的弱点中汲取能量,“觉得这里还行吗?”

“还行。”米莉安回答道。她是开着阿什利的野马车来的,为了借到这辆车,她着实费了不少唇舌,就像央求爸爸允许她开他的宝贝奔驰车去兜风一样。

“能再见到你真好。”

“你收拾得挺干净嘛。”

这样的评价令他手足无措。米莉安也不由为自己低劣的恭维感到尴尬。

“我洗了个澡。”他说。

“男人就该干干净净的。”

“我没想到你会给我打电话。”

她把烟头弹了出去,火头一红一红的,正好落在一个小水洼里,噗的一声,灭了。“是吗?”她反问一句。

“我以为你和——”

“和另外那个家伙是一对儿?天啊,当然不是。那是我弟弟,阿什利。”

路易斯明显安心不少。就像帆儿终于迎来了风,他一下子来了精神,“你弟弟?”

“没错。所以我才会出现在这里。我就是来看他的,我还打算在这里找份工作,还有一间公寓。”她说谎从来不需要打草稿。仿佛只要打开一个龙头,便有源源不断的谎话倾泻而出。而对她来说,这龙头早就断了把手,已经关不上了,“当然,他也正处于待业状态,我爸妈总说他是烂泥扶不上墙,基本上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不过我偏不信,所以我决定过来亲自督促他,让他找份工作,帮他改掉好吃懒做的坏毛病。”

“但愿你能成功。夏洛特是个很不错的城市。”

“很不错,”她重复道,“对呀,是个很不错的城市。”她在心里又默念了数遍这几个字,但它们听起来更像是嘲讽。要论干净整洁,布局合理,这里的确不错。但她更喜欢纽约、费城和里士满,喜欢那些地方遍布大街小巷的尘垢,迷宫一样曲曲折折的道路,弥漫着化学气息的风,还有混合着垃圾和各种食品味道的污浊空气。

“准备好出发了吗?”他问。

米莉安肚子里一阵咕噜响。她实在还没有做好准备,一点都没有。

“当然。”但她这样说道,随后她走到他身边,拉住了他的手。

电影难看得要命,晚餐也普普通通。

米莉安有些迷茫。在电影院里,他们肩并着肩坐在一起,在意大利餐厅里,他们又是面对着面。虽然近在咫尺,但两人之间却仿佛隔着千里之遥。每当路易斯提出一个问题,投来一个眼神,或者向她伸过手来,她总是闪烁其词,忙顾左右,或把手缩回来放到腿上。他们就像两块同极相对的磁铁,没有吸引,只有排斥。

这样可不行,她一遍又一遍地想。

如今他们又回到了卡车上,发动机轰鸣着,在一条名为独立大道的街上随着车流走走停停。这名字多么讽刺,米莉安没有半分独立的感觉,反倒觉得自己被困进了牢笼,失去了自由。

“我妻子死了。”在等一个红灯时,路易斯突然说道。

米莉安眨巴着眼睛,她没想到路易斯会突然说起这个,就像一艘正在航行的船突然抛下了锚,溅起一团凌乱的水花。

他继续说了下去,“我之前对你撒了谎。我说她离开了我,那只是一种……最愚蠢的说法。实际上她死了,她就是那样离开我的。”

米莉安低头注视着驾驶室里的脚垫,她希望能在那里看到自己的下巴,还有像濒死的鱼一样挣扎的舌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回答。

路易斯深深吸了一口气,却久久未见他呼出来。

“是我害死了她。”他说。

能让米莉安吃惊的事情并不多。她见太多了,久而久之,那些事情变得如同钢丝球,磨掉了她对这个世界所有的期望和设想。她曾看到一个黑人老妇蹲在高速公路旁边拉屎;她曾目睹一个女人用自己的假腿打死了她认定出轨的丈夫;她见过鲜血,见过满地的秽物,见过惨烈的车祸,见过一些白痴往自己屁眼儿里塞东西(比如灯泡、磁带和卷起的漫画书)之后拍的×照片,还至少见过两例对马不敬不成反被马踢死的奇葩事件。到如今,人类这种高等的下贱动物于她而言早就没有任何秘密,他们的堕落、疯狂、悲哀,全都分门别类地储存在了她的脑子里,可她现在连三十岁还不到。

但是路易斯,她有点捉摸不透。

他?杀人犯?

“我当时喝多了,”他解释说,“我们度过了一个其乐融融的夜晚。我和她在我们最喜欢的餐厅露台上吃了顿晚餐。那个餐厅坐落在一条河边。我们聊着稍后要去哪儿,去干什么,聊着要孩子的事。我们认为时机已经成熟,即便不想立刻就要孩子,但起码应该停止避孕。我们都喝了点玛格丽塔[27],然后——”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止住了话头,合上了话匣。他的两只眼睛犹如一双枪筒,指着遥远的地平线,或者根本毫无所指。

米莉安在脑海中幻想着路易斯粗大的手掐住他妻子脖子的情景。也许那只是酒精作祟,令他一时昏了头。

“我们上了车,因为喝了酒,我的头有些晕,但当时我根本没有考虑到那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我太过自满,没把那点酒当回事儿,况且路很宽,车很少。可是上车不到五分钟车子就失控了。那天既没有下雨也没有遇到任何意外,那条路我也走过不下上百遍,只是途中要经过一个弯道,我的车速太快,反应也不够及时,而那条路正好临着河,结果……”

他终于呼出了那口气。

“车子一头栽进了河里,”他说,“车窗和车门都打不开。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钻出来的,但我最终爬到了岸上。我看着四轮朝天的车子渐渐被河水吞没,我的妻子谢莉,她还在车里。他们最后找到她时,她的身体还被安全带牢牢固定在座位上,肺里灌满了浑浊的河水。”

米莉安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点什么。

路易斯用手指梳理了一下他的头发,“那件事之后,我卖掉了我们所有的东西,包括房子。我辞去了工厂里的工作,报了一个卡车驾驶培训班,考到了我的商业驾照,从此就一头扎在公路上跑起了货运,而且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回过家。现在的我基本上是四海为家,以车为家。”

“你真知道该如何打动一个女孩子。”米莉安说。这是她自以为很聪明的一句评论,虽然听起来更像揶揄,但她控制不住要说出来。

路易斯耸耸肩,“我只是觉得反正今晚已经够失败的了,索性就破罐破摔了吧。”

米莉安不由笑了起来,路易斯随后也跟着一起笑。这是他们谁也没有预料到的声音。

“你可真是个命苦的人啊。”她说。

路易斯点点头,“我看也是。而且我还觉得这一点并不讨女孩子喜欢。”

米莉安忽然觉得一阵脸热心跳。

这个路易斯,如果他真这么想,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在旅馆房间,她完完全全地扑到了他身上,像头饥饿的迅猛龙扑向一只被绑着的小山羊。米莉安无法拒绝一颗受伤的灵魂。她的鼻孔里充斥着死亡的气息,无论用什么办法都难以消灭干净,但正如她妈妈所说,该是什么就是什么,而现在的她欲火中烧,已经做好了滚床单的准备。她希望眼前这个男人能够大力地爱她,让她欲死欲仙。

路易斯,他就像该死的帝国大厦,米莉安必须像金刚[28]那样爬上去。她扒住他的肩膀,将饥渴的唇舌送到他的耳边,她的手不停地在他宽厚的胸脯上游走,腿则紧紧缠住对方的腿。这情景看起来一定像卡通片一样滑稽,她暗想,但是,去他妈的。他们又不是在拍A片,不需要考虑任何观众的感受。

路易斯呻吟着,但却努力克制。事情发展之迅速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期,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这样做——”

噢噢,不行,她不允许他把这句话全部说出来,于是用嘴封住了他的口。她的舌头像游走在草丛中的蛇,在路易斯的嘴巴里探寻着、挑逗着。她一手像个登山者一样扳着他的肩膀,腾出另一只手开始解他的衬衣扣子。可那些扣子一个个固执得像没见过世面的驴子,一怒之下,她把它们全都扯了下来。扣子们飞溅到墙上,而后下雨似的哗哗啦啦落在地上。

他想出言制止,可他的话全被米莉安吞了下去。

她像一条发情的母狗,饥渴,淫荡,什么都阻止不了。

这时,她看到了他们身后的那个影子。

她黏在路易斯身上,可是他们身后却出现了另一个路易斯。

他站在那里,伸手揭开了贴在左眼上的黑色胶带,血肉模糊的眼窝里顿时涌出无数蠕动的蛆虫。

“嘘。”路易斯的鬼魂说。

米莉安并没有打算出声,但她还是咬住了真实的路易斯的舌头。

“哎哟。”他叫了一声。

她连忙缩了回来,“对不起。”

她想对路易斯的鬼魂大喊:你只是幻觉,快滚,和蟑螂们睡觉去吧。我们正在庆祝生命。这一点也不变态,一点也不恶心。这是完全正常的事。

路易斯的鬼魂又掀开了另一只眼睛上的眼罩。黑色的血液汩汩而出,与左眼仍在不断涌出的蛆虫一起向下流去。他无动于衷地笑了起来。

“你打算眼睁睁地看着我死掉,然后再偷走我的钱。”路易斯说。米莉安松开手脚落在地上,随后又向后退了一步。她的心脏像铁拳一样捶打着胸骨。她搞不清楚刚刚那话究竟是哪一个路易斯说的。

“怎么了?”路易斯,真实的路易斯问道。

“蛆虫,秃鹰,寄生虫,鬣狗。”路易斯的鬼魂以一种活泼的语调轻轻说道。

米莉安沮丧地喊了起来。

真实的路易斯困惑极了。他不明所以地望了望自己身后,米莉安甚至有些希望他能看到自己的鬼魂,可他的鬼魂此刻却消失了踪影。而她非常肯定的是,同样消失的还有她的理智。

“怎么了?”路易斯问,“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她很想告诉他:对,你在我的潜意识里制造了一个鬼魂,或者恶魔,每当我要做出什么动作时,他就跑出来奚落我。

但她实际上说的却是,“没有。”她冲路易斯摆了摆手,“没有,是我的问题。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至少现在不行。外面,外面是不是有个自动售货机?制冰机?饮水机?反正是不是有个什么机器?”

路易斯清了清嗓子,“对,呃,出门儿左转。就在停车场旁边的一个小阁子里。”

“好极了。”她说着打开了门。

“你没事吧?”

她摇摇头,“说不准。我知道这挺尴尬的,不过这跟你没关系,是我的问题。你就当我是发神经吧。”

“你还会回来吗?”

她坦率地回答:“我也不知道。”

插曲

采访

“这事儿要从我妈妈身上说起,”米莉安说,“男孩子通常都有被爸爸虐待的经历,对不对?所以很多故事的核心其实都是爸爸的问题,因为男人行走世界,男人的故事也就传播得更广一些。如果让女人来讲,那么大多数故事都应该牵涉到妈妈的问题了。这个你不用跟我抬杠。爸爸通常都非常疼爱女儿,除非遇到不是东西的爸爸。可是妈妈对待女儿,那就绝对是另外一回事了。”

“也就是说,你把这一切都归咎于你的妈妈?全是她的错?”保罗问。

米莉安摇摇头,“没有直接关系,但总脱不了间接关系。我先说说我的家庭情况吧。我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对他的记忆和印象少之又少。他得的是肠癌,就我个人理解,那应该是最痛苦的一种癌症,因为肠和拉屎息息相关,得了肠癌恐怕就不能好好拉屎了。人这一辈子有多少快活的时光都是在拉屎的时候啊,要是连屎都不能好好拉,我简直不敢想象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女孩子一般不会和人讨论拉屎的问题吧?”

“我跟别人不一样。”她反驳说。

“你很喜欢这种与众不同的感觉对不对?”

“的确。你不要以为我心理不健康,再说了,你都十九岁了,有什么不能谈的?”

“可你也才二十二岁。”

她扑哧一笑,“所以我是你的长辈,小伙子。我能继续讲下去了吗?你的读者们都该等不及了。”

“不好意思。”

“接着刚才的故事,爸爸死了,小女孩儿就只能跟着她的妈妈,伊芙琳·布莱克。她是个宗教狂,而且信奉的是门诺派[29]。在家里她妈妈一手遮天,对她实行高压政策。小时候,她妈妈让她每天读《圣经》,而且让她穿得像个四十多岁的图书管理员。看到她那样子,你可能会情不自禁地闻到落满灰尘的地毯和旧书的味道。”

“但这和小女孩儿的天性格格不入,而只是她妈妈认为她该成为的样子。她妈妈说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那她就必须要遵守。纯洁,仁慈,端庄,正直,谨言慎行,守身如玉。这才是女孩子该有的样子。唉,可是这个小女孩儿有她自己的小秘密。对你和别人而言也许不算什么,但对她的妈妈来说,那简直就是不要脸的天启[30]。小女孩儿喜欢偷偷看漫画书,喜欢悄悄站在别的孩子跟前听他们的说唱音乐和摇滚乐专辑。在学校里,她激动地偷看别的孩子抽烟,回到家里她也不看电视,因为她家里根本就他妈的没有电视机。她能干的就是偷偷看自己的漫画书,或者一晚又一晚地听她的妈妈大讲礼仪道德之类的废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完了。”

“完了?”

“显然还没有,这只是个开头。那十几岁的小图书管理员——咱们姑且叫她玛丽吧——正开始经历她人生中的一个低谷。可是她并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来,而是每晚回到自己的房间偷偷哭泣直到入睡。她脑子里经常出现一些疯狂的念头,比如连根扯下自己的头发、用锤子敲掉自己的牙齿,或者用其他恐怖的方式伤害自己。不过这些行为她并没有真正实施过,也正因为如此,她精神压抑得反倒更为严重。她越来越紧张,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拼命挤压着,直到她无法承受,最终爆发。”

“说实在的,她妈妈其实也不算太坏。她从来没有在身体上虐待过这个女孩儿,她不会拿金属衣架或别的什么抽打女儿,不会拿卷发棒敲她的乳房。可她也说不上是个好妈妈,她每天都辱骂自己的女儿。说她是罪人、妓女、荡妇、骚货之类。在这个妈妈眼中,那小女孩儿代表着永远的失望,代表一个死活都甩不掉的累赘。她是个坏女孩儿,尽管实际上她是个好孩子。也许是她妈妈能嗅到罪恶的允诺,也许是她妈妈察觉到了被埋葬的恶魔气息。”

“那……”保罗问,“你是怎么办的?你肯定有自己的办法。要不然你会受不了的,你做了什么?”

“我做爱。”

保罗眯起眼睛,“然后呢?”

“然后什么?如今的世道你还不清楚吗?就连十二岁的小姑娘都开始发短信——不对,是发色情短信,互相聊自己怎么给男人吹大条——”

“吹大条?”

“不是吧?这你都不懂?就是在男人撇大条的时候给他吹箫啊。”

保罗头上直冒汗,“哦。”

“是啊,你听了也就回答一个哦。问题是,在你的这个世界中,连小孩子都在干着这种事却没有任何人感到惊讶。可在我的世界里,妈妈会告诉你说,女人的私处就是恶魔的嘴巴,你不能喂给恶魔任何东西,绝对不能。因为喂过一次它就会想要第二次,接着还要更多次,你永远都无法满足它的贪欲。”

“你喂了恶魔。”

“只有一次。他叫本·霍奇斯。我们发生了关系。可随后他就自杀了。”

20 撒谎者俱乐部

米莉安渴望喝上一口橘子汽水,好让那充满化学物质的假果汁滋润她干燥的舌床。可旅馆外面放着的是一台美乐耶乐[31]贩卖机,那是一种价格很贵的山露汽水,但她不在乎了。她想要自己想要的东西,不愿想那些自己不愿想的事。其实根本无所谓,因为她口袋里一分钱都没有。该死。

她满脑子想的都是:我想要一杯橘子汽水,再在里面加些伏特加。与人接触的时候,我希望能不再看到别人临死时的景象。哦,我还想要一匹小马,我太他妈想要一匹小马了。

她想得入了神,丝毫没有注意到有辆车子驶进了停车场。

米莉安用头抵着饮料贩卖机,这时,她看到了一张一美元的钞票。

“哟,老天有眼。”她咕哝了一句,便伸手去捡钱。

可惜她高兴得太早,那根本就不是什么美元,而是故意设计成美元的样子好引人注意的一张基督教传单。上面印的是一个规劝年轻人莫要玩物丧志的小故事,说玩《龙与地下城》之类的网络游戏就如同趴在魔鬼的乳头上吸吮地狱的奶。

米莉安气呼呼地把传单揉成一团,正准备丢掉,不料刚一抬头发现自己和一个其貌不扬且瘦骨嶙峋但穿着一身笔挺黑西装的意大利人打了个照面。

“耶稣基督啊。”米莉安吓了一跳。

意大利人点了点头,尽管他知道自己并非任何人的上帝和救世主(虽然他的鼻子和耶稣有几分相似,一样的塌鼻梁,鼻头尖尖的,可以当鱼叉)。米莉安还看到一个矮个子的女人向他们这边走过来,虽然她身材娇小,但却圆润可爱,脑门儿前的刘海仿佛是拿修枝剪和尺子量着剪的。

“晚上好。”女子说道。

“史考莉[32]。”米莉安对女子说。继而她又对男子点点头,说道,“穆德。”

“我们是联邦调查局的。”男子说。

“我猜到了,刚才是开个玩笑。”她清了清嗓子,“不过无所谓了。”

“我是哈里特·亚当斯探员。”女子解释说,“这位是弗兰克·加洛探员。我们想问你几个问题。”

“行啊,随便问吧。你们要是在找基督教的宣传单,我这里倒是有现成的。”她说着摊开手掌,把揉成一团的传单给他们看。她的心脏跳得如同一只受惊的羚羊,她甚至能听到血液在血管中飞速流动,以及脖子里的脉搏像敲鼓一样震天的声音。难道她被盯上了?对方是来抓她的吗?不知道在监狱里她能值多少根香烟?她想到了牢房里那些蓬头垢面、穿着橙色连衣裤的女人。他妈的!真倒霉!

她该怎么办?踢高个子浑蛋的裤裆?用手里的传单去割矮个儿婊子的脖子?

她看到女子的目光移向了左边,这时她听到一侧传来了脚步声,重重的脚步声。

路易斯。

“有什么事吗?”他走过来问。

两名探员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我们在找人。”女子说道,并亮出一张照片。

米莉安的喉咙顿时一紧。她很高兴对方要找的人并不是她,但照片中的人却分明是阿什利。背景是某个派对、红色的圣诞灯光、肆无忌惮的欢笑、自鸣得意的眉毛、永远欠揍似的咧着嘴巴。是他无疑。

路易斯也看到了照片。米莉安希望他不要多嘴。如果他们找到了阿什利,那家伙肯定会咬她一口。那就意味着她的事情也会暴露,她可不想看到那样的结果。

“你认识这个人吗?”意大利人问。

女的又补充了一句,“他叫阿什利·盖恩斯。”

“照片上是个男的,不是女的啊。”米莉安故意打起了马虎眼。

“没错,他就是个男的。”女子说着皱了下眉。

“但他却叫阿什利。”

他们不耐烦地瞪着米莉安,仿佛想一口把她吞掉。

米莉安无所谓地双手一摊,“哦,我只是好奇,没什么了。”

“你见没见过他?”

“唔,没有。我见过的人不少,但没见过这个家伙。”

女子将照片竖起来,好让路易斯也清楚地看到。

“你呢,先生?你见过这个人吗?”

路易斯一脸恼火的表情,他粗声粗气地问道:“不好意思,你们是什么人?”

米莉安凑过去,模仿着路易斯的南方口音说:“亲爱的,他们说他们是联邦调查局的。”

“能让我看看证件吗?”

意大利人翻了个白眼。女子没说什么,亮出了她的证件。男的虽然怒气冲冲,但也跟着照做了。

“没有,”路易斯说,“我没见过这个人。不好意思啦,伙计们。”

意大利人高傲地仰着脸,指关节捏得咯咯直响,上前一步,威胁似的说道:“你再看看,给我好好想想——”

“弗兰克,”女子伸出一只小手按在男子的胸膛上,“我们还是不要打扰这两位了。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谢谢你们。”

两人转身向停在旅馆门口不远处的一辆黑色短剑西拉轿车走去,他们看上去真是一对儿极不协调的搭档。就像两条杂种狗:一条矮小敦实的斗牛犬蹒跚走在一条骨瘦如柴的大丹犬旁边。

“他们在找你弟弟呢。”路易斯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并不高兴。

“我弟弟?哦,是啊。谢谢你没有把他给卖了。”

“我不习惯对执法人员撒谎。”他说。两人注视着那辆黑色轿车驶出停车场,开上紧邻旅馆的大道,转眼消失在夜色之中。

“那是因为你身上有一大堆诸如荣誉、诚实、正直和其他对我而言格外陌生的优良品质。这对我很重要,真的。”

路易斯顿了顿,而后问道:“刚才是怎么回事?”

“那两个探员——”

“不,我说的是在房间里的时候。”

她知道,但她想回避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我有点崩溃,想喝橘子汽水。”

“橘子汽水?”

“我说过嘛,我有神经病。”

“我们能谈谈吗?或者随便走走,或者看看电视?”

他开始采取主动了,米莉安心想。这很好,可是——

“不了,我该走了。我得去告诉我弟弟,顺便教训他害我对两个联邦探员说了谎话。”

“我能跟你一块儿去吗?”路易斯问。

他满脸忧伤,一副哀求的模样。这是个孤独的男人,米莉安心想,而且孤独得要命,否则他怎么会想和她这样的女孩儿待在一起呢?可是突然之间,眼前划过一道闪光,他的脸顿时笼罩在浓浓的阴影中——两个空洞的眼窝,四条塑料胶带,污血横流,蛆虫蠕动,铁屑从一把破破烂烂的剖鱼刀上洋洋洒洒地飘落。她不由浑身战栗。

“我是个十足的烂人,”她坦诚地对路易斯说,“身上没一点好的地方。我思想邪恶,做的事更加邪恶。我满嘴脏话,抽烟喝酒。说实在的,我嘴巴和脑子里装的几乎全是狗屎,动不动就会往外喷——”就像成群的蛆虫,她心里说,“这些不适合你,路易斯。你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一个好人。你不会想和我这种人在一起的。那样你只会惹上一身麻烦。我的麻烦,我的问题,我的情绪,我的一切。我会像一桶污水淋到你的头上。去找个好姑娘吧。找个知书达理的,穿着漂亮的太阳裙,不会整天把他妈的之类的字眼挂在嘴上的姑娘。”

“可是——”

“没有可是。到此为止了。你是个好男人。”

她踮起脚尖,轻轻吻了一下他的脸颊。

“祝你幸福。”她有种想要告诉他实情的冲动。她想说他去日无多,要尽量及时行乐——去找个小姐快活一番,找家最高档的饭店大吃一顿,还有,看在老天的分儿上,别到灯塔附近去。可这些话她全都憋在了肚子里。她隐隐抱着一丝幻想,只要她能离他远远的,或许一切的不幸都不会发生。那样路易斯就得救了。然而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或许有些消极被动,但迄今为止,积极主动也并未给她带来过更好的结果。她没得选择。

“等等。”他在身后喊道,可是已经太晚了,米莉安已经钻进了野马跑车,并发动了引擎。

随后,车子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出了停车场。

“又是无功而返。”弗兰克揉着眼睛说道。他打了个哈欠,“我们恐怕永远都找不到那个小杂种,英格索尔会把咱们的蛋蛋切下来当早餐吃的。”

“我没蛋蛋。”哈里特说着把车停在了路边,此时他们才刚刚经过旅馆的入口。她让引擎空转着,但却熄掉了车灯。

“你干什么?”

“等。”

“等什么?”

“等那个姑娘。”

“什么姑娘?我们刚刚见过的那个?”

“没错。他们两个全都说了谎。”

弗兰克惊讶地眨着眼睛,“什么?谁?那个傻大个儿和他的小婊子?”

“对,他们两个。不过那小妞撒谎的本事要高明些,我差一点就上了她的当。不过她有点欲盖弥彰了。倒是那个男的,他说的谎话连三岁小孩子都骗不了。”

“你怎么看出来的?”

“眼睛。这是英格索尔教我的。人在撒谎的时候会不自觉地眨眼睛,要么就会向上或向右看,以便调动大脑中负责创造性思维的部分。瞳孔收缩,眼睑颤抖。这些都是慌张的反应。我能察觉得到,大多数被捕食者会出现头部抽搐或眼球突然移动的反应。撒谎是一种恐惧反应。那两个人都很害怕。”

正在这时,他们听到了轮胎在石子路面打滑的尖叫声。

须臾之后,一辆白色的野马汽车一溜烟地从他们旁边冲了过去,红红的尾灯在夜色中闪烁不定。

“蛇出洞了。”哈里特说。

像头狡猾的鲨鱼,她悄无声息地将车子重新开上了路面。

插曲

采访

“本·霍奇斯。”

米莉安念叨着这个名字,就像看着满绳的衣服而不知道该把手里的这件晾在何处。

“首先声明:本很弱,像我以前一样弱。他在学校里属于不引人注目的那一类。长得不算丑,但也毫不出众。头发是金色的,经常又脏又乱。满脸雀斑,眼睛没什么神采,不过特别亲切温柔。我们有许多共同点,比如说我们都很不合群,而那种情况很大程度上并非出自我们的本心。我们都是平平无奇的无名小卒。我们都没了爸爸,又都有个强势的妈妈,我的妈妈你已经知道了,不过他的……唉,一个可怕的干瘦女人。一个野人。她是个——我可不带扯的——她是个伐木工,就是爬到树上用电锯锯树枝的那种人。”

说到这里米莉安顿了顿,因为她需要整理下思绪。

“继续啊。”保罗催促道。

“我们很合不来,在一起从来说不过三句话。不过有时候我发现他会偷偷看我,当然,有时候他也会发现我在偷偷看他。我们经常会在走廊上遇到,互相偷瞥对方几眼,跟做贼似的。然后就有了一个晚上。大体上说,我妈妈并不是酒鬼,她把酒说成是魔鬼撒旦的乳汁。但我知道她偶尔也会喝上几口。她在自己的床底下藏了一瓶绿薄荷甜酒。我把它偷了出来,径直跑到本的家,然后我做了一件超级俗的事情——往他家的窗户上丢东西引他出来,不过我丢的不是石子,而是树枝,因为我怕石子会砸烂他家的窗户。他们家是那种老式的乡村农舍,玻璃特别容易烂。”

“他出来后我就让他看了看酒瓶,然后我们一同钻进了黑黢黢的林子,在一片蛐蛐声中找了个地方坐下。我们各自聊了自己的故事,又把学校里的同学逐个嘲笑了一通,之后我们就做了那事儿。靠在一棵树干上,笨手笨脚的,像两只发情的动物第一次交媾。”

“真浪漫。”保罗评论说。

“你尽管讽刺、挖苦好了。不过换个角度去想,那确实挺浪漫的。我是说,正常人眼中的浪漫大概总少不了贺卡、玫瑰和钻石之类的玩意儿,如果按照那种标准,我们和浪漫实在挨不上边儿,但我们那是一种很诚实和纯粹的关系。两个任性的小傻瓜在树林里喝酒、说笑、偷尝禁果。”她掏出烟盒,发现盒里已经空了,随即把它揉成一团,顺手丢到了身后,“当然,我又一如既往地把这层关系给毁了。”

“哦?出什么事了?”

“我们回到他的家,当时我兴奋得过了头,笑得像只刚刚弄死了一只耗子的猫。她的妈妈就在家门口等着他,等着我们。她还叫了当地的一名警察,那家伙名叫克里斯·斯顿夫,是个秃头,长得像根没有割过包皮的鸡巴。随后本的妈妈便开始训他,至于我,她说如果下次再看到我,我就要倒霉了,她会让我知道她的厉害,总之就是诸如此类的话,叽叽喳喳,啰里啰唆。”

米莉安打了个响指。

“那次我受了很大的触动。我们在树林里所做的事,他和我共同经历的还算美好的事情瞬间变得丑陋不堪。一种难以名状的羞耻感包围着我,就像亚当和夏娃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裸体。当时我的妈妈并不在场,可本的妈妈充当了一个绝好的替身。我仿佛能听到我妈妈的声音,像那晚的夜空一样清晰无比,将我的自尊彻底从肉身上剥离,而后又把我推向冒着热气的地狱大门。我突然觉得自己既被人利用又利用了别人,成了一个一文不值的懒惰妓女,轻而易举便把自己的处女之身送给了一个老实巴交的笨蛋。我和本的这种亲密关系刚刚开始便宣告结束——我把它浇上薄荷甜酒,付之一炬,然后便径直回家去了。”

保罗不自在地挪动了下身体,“你没有再和他说过话?”

“说过,但只是请人带的话。”米莉安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酒瓶,此刻她真希望能有支烟抽。她想结束这次采访好去买包烟,可她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在这里,一切都有其约定俗成的章法,一切都讲究井然有序,“他想和我谈,但我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我对他说,我们所做的事是错误的,但他不愿接受,更不肯罢休。这个傻瓜竟然说他爱我,你能相信吗?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突然失去了控制。”

“发生什么事了?”

“我对他说了一通你根本想象不到有多恶毒的话。毫不夸张地说,我就等于在他眼里泼了一瓶硫酸,在他耳朵里撒了一泡尿。我骂他是个傻逼、弱智,尽管他根本不是傻逼、弱智。他不比任何人迟钝,甚至可以说聪明绝顶,但是,他选错了对象。我挖苦他说他的小弟弟软得像根柳条,根本不能用,就算是个瘸腿的或昏迷的女人他也搞不定。我当时就像被鬼上了身。那些伤人的话我自己甚至连听都没有听过,但却滔滔不绝地从我口中冒出来。我想闭上嘴巴,可是没用,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米莉安最后又瞥了一眼她面前的酒瓶,里面的酒已经报销了一大半。她低沉而缓慢地吹了一声口哨,随即举起瓶子,咕咚喝了一口,两口,三口。每一口下去,喉咙便像活塞一样上下蠕动一次。她已经有些微醺,说话时舌头已经不那么灵活。不妨喝个痛快,她想。

她的喉咙里火辣辣的。

但很快就变成了麻木。

她大口喘着气,然后把酒瓶从保罗的头顶上扔了过去。他急忙把头一歪,当酒瓶哐当一声摔在水泥地上时,他又缩了一下脖子。

“那天晚上,”米莉安强忍住一个要打出的嗝,继续说道,“本一个人躲进浴室,他脑袋里大概装满了从我这张臭嘴里喷出来的肮脏东西。他坐在淋浴间,脱掉自己左脚上的袜子,然后把一支双管猎枪的枪口塞进了自己的嘴巴。双管枪口形成一个横躺的8字,他们管这个叫‘双纽线’,是代表无穷大的符号,多讽刺啊,对吧?之后他用大脚趾踩住扳机,只轻轻一压。砰!他想得挺周到,专门跑到淋浴间去干这事儿,倒给他妈妈省了不少清洗的工夫。好人就是这样,死都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

又一个嗝冲上来,米莉安不再克制,痛快地打了出去。她的鼻孔里顿时有一股呛人的威士忌味道。她的眼里泛起了泪花,但她告诉自己,那只是威士忌的缘故。多漂亮的谎话,米莉安自己都差点相信了。

“而最令人难过的是,他留下了一张便条。呃,也不算便条吧,我也说不准,像一张明信片。他用黑色的记号笔在一张纸上写的。内容是:‘告诉米莉安,我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抱歉。’”

她茫然地盯着一旁,突然一反常态地安静下来。

21 铁皮箱子

她一把推开汽车旅馆房间的门(旅馆,旅馆,永远住不完的旅馆,永远走不尽的高速公路,永远只是旅程中的又一站),看到阿什利正光着身子躺在床上,手里攥着他的小弟弟。米莉安看不到电视屏幕,但能听到夸张的呻吟声,那是A片中常见但现实中罕有的女人的呻吟。

阿什利吓了一跳,慌忙到床头抓他的裤子。可惜他不仅没有够着裤子,反倒一不小心从床上滚了下来,肩膀重重地撞在地板上。

“我操!你懂不懂什么叫敲门啊?”

他没有急着穿上裤子,而是缩在床边,用床来遮挡他不雅的裸体。

米莉安大步走进房间,哗啦一声拉上了百叶窗。

“房钱是我付的。”她扭头瞥了一眼电视,屏幕里是两个淫荡的金发女人,拖着奶罐子似的乳房,正像两只发情的野猫一样以69式的体位互相舔着对方的私处,“显然,这拉拉[33]A片的钱也是我付的。”

“我以为你去约会了。”

“把裤子穿上,我们得走了。”

“走?为什么?你又干什么坏事了?”

米莉安已经忍无可忍。她就像只走投无路的兔子,缩回后腿,准备发动致命的一蹬。

“我干什么坏事了?”她反问道,“我?你脑子被精虫糊住了吧?我倒要问问你干了什么坏事,白痴?联邦调查局为什么会对你感兴趣?”

阿什利的反应让米莉安大感意外:他竟哈哈大笑起来。

“联邦调查局?拜托。他们闲得没事干了吗,那些恋童癖者,或者恐怖分子,或者有恋童癖的恐怖分子还不够他们操心的吗?”

米莉安一把扯过他的裤子,扔到了他的脸上。

“喂,你他妈笑什么笑?把嘴闭上。我说真的呢。刚才我在外面碰到了两个自称是联邦调查局探员的家伙,他们径直走到我面前打听你的消息,就好像他们能从我身上闻到你的味儿一样。阿什利,他们有你的照片。”

阿什利的笑容瞬间便消失了,这是米莉安第一次看到他大惊失色的样子。

“什么?我的照片?”

“是啊,贱人。”

他撮起嘴,在两侧脸颊上各吸出了一个深坑,“他们长什么样?”

“男的个子很高,皮肤颜色较深,一看就是个浑蛋。呃,有点像意大利人。穿着黑西装。另外一个是个穿着高领毛衣的小女人。我记得他们一个姓亚当斯,一个姓加洛。听起来像廉价红酒的名字。”

阿什利脸色煞白。“妈的!”他骂了一声,眼睛在房间里四处搜寻着什么,“妈的!”

他从床上拿起遥控器,按了一下,随即直接扔向了电视机。遥控器摔得七零八落。电视屏幕闪了闪,正在播放的A片突然变成一个明亮的光点,随后一片漆黑。

“现在你知道有多严重了吧?”米莉安说。

阿什利一把扭住她的手腕,“不,是你不明白这有多严重。那两个人根本不是联邦调查局的,他们也不是警察,他们什么都不是。”

“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

“他们是恶魔、是厉鬼。他们是该死的黑帮分子,是杀手。”

“杀手?你开什么玩笑?别在这里胡扯了。”

阿什利已经不再理会她了。他在专心思考,这米莉安看得出来,因为他焦急地踱起了步子。

“快拿上你的东西。”说完,他冲到墙角,把背包往旁边一扔,费力地拖出了一个铁皮箱子。把箱子搬上床时,他累得直喘气。

“我猜他们是冲着箱子来的。”她实事求是地说,因为她知道这是唯一正确的解释。

“可能吧。”他从床的另一侧抓起米莉安的挎包并扔给她,米莉安像接橄榄球一样接在手中。

“钥匙呢?给我钥匙。”阿什利急切地说。

“不行。”米莉安一口回绝。

“给我野马车的钥匙,快点。”

“不给,除非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我们现在没时间说这个!”

米莉安咬着牙说:“告诉我。”

“我只再说一遍。”他握紧了拳头,“快他妈把钥匙给我。”

米莉安掏出钥匙,钥匙串上坠着一个绿色的毛绒绒的兔子脚。

“这个?”她问。她把钥匙串伸到他面前,微微晃动着,“给,过来拿吧。”

阿什利伸手便来取。

米莉安挥起钥匙在他脸上抽了一下,阿什利的额头上顿时多了一道伤口。他用前臂捂着额头连连后退。手放下时,他看到了血。他的脸上第二次露出惊诧万分的表情。

“你干什么?都他妈出血了。”他愤怒地问道。

“对,要不要再来一下?还敢冲我攥拳头,耗子腰里别杆枪,你他妈吓唬谁呢?快点老实交代吧。你要不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我就用钥匙割破你的喉咙,再把这毛绒绒的兔子脚塞到你的菊花[34]里去。”

米莉安注视着他。阿什利面露难色。他大概在想:我能制伏这臭婊子,或者撒个谎吧,那可是我的拿手好戏。可随后他大脑中的每一根神经都开始按部就班地运转起来,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手指灵巧地在铁皮箱的密码锁上拨动了几下。

啪的一声,锁弹开了。

他打开箱盖,米莉安不由一声惊叹。

箱子里面装满了小袋子,一个摞着一个,每个袋子比零钱包或小吃袋大不了多少。但这些袋子里装的可不是奥利奥饼干或零钱,而是白花花的晶体状物质,看上去就像碾碎的石英或冰糖。

米莉安知道那是什么,尽管她没有试过,但却见过。

“冰毒。”她说。

阿什利木然地点了点头。

“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告诉我,你他妈从哪儿弄来这么一大箱毒品的?”

他闭上嘴巴,无奈地叹口气,“好吧,你想浪费时间,想害死咱们两个是不是?那好,我成全你。”

插曲

阿什利的自述

我上高中的时候,吉米·迪皮波就是个有名的毒贩子。我用的大麻全都是从他那儿买的。说起来他也算是个富二代,但卖大麻让他挣了更多的钱。他开着一辆二手宝马,戴着名表,还有两枚金戒指,煞是招摇。吉米人挺不错,但不管他多有钱,都改变不了他是个蠢货的事实,这是天生的,抽再多的大麻也没用。言归正传,去年我又从家乡经过,听小道消息说,吉米还在老家,干的也还是老本行,而且他的脚跟站得挺稳。

我自然想找他叙叙旧,也许顺便还能从他那儿弄点钱花。

我跟踪他到了一个派对。那是某个女孩儿的家,就位于斯克兰顿[35]郊区的一条死胡同尽头。参加这种家居派对的多是些十几岁的年轻人,派对的主要内容无非是吸大麻,喝啤酒。所以举办派对的屋里必定离不了各式各样的烟筒——水烟筒、啤酒烟筒,还有用“二战”时期的防毒面具改造而成的超级烟筒,除此之外便是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和喷着香喷喷的古龙香水的花花公子。说实在的,那只是个年轻人鬼混的破烂派对,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在院子里找到了吉米,他正向一个可爱的小妞和她那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一看就是橄榄球后卫的男朋友推销大麻。我说了声“嗨”,他看起来很惊讶,惊讶得甚至有些紧张,仿佛在那个地方见到我就跟见到了鬼差不多。我没在意,因为吉米向来都喜欢大惊小怪,而且还特别容易出汗,高中时候他每天都浑身水淋淋的,像只落汤鸡,长大后还是那个鬼样。他脑袋上歪戴着一顶小帽,看着活似一个称霸郊区的街舞之王,他的帽檐儿已经被汗水湿透。我想如果你把手伸进他那半垂在屁股上的露着三角裤的裤腰里,一定会发现他的两颗蛋蛋简直就像漂浮在沼泽地里一样。

我让他完成了交易,然后便留在外面,坐到水池旁边的几把椅子上聊天。他告诉我说他还在从事贩毒的勾当,而且收益相当不错。我则对他说我是纽约华尔街的股票经纪人,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信以为真。大概是我说谎的功夫比较高吧。我总能让别人相信我,况且我在前面也说过,吉米这人脑子有点笨。

奇怪的是,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表现得越来越紧张。他不住地抖腿,不住地舔嘴唇,还不住地左顾右盼,只是当时我丝毫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起初我以为他就是那个样子,但这一次和往日不同。

“管他呢。”我对自己说,我才不在乎吉米的死活呢。他这个浑蛋毫无底线,居然敢向小孩子卖毒品,但我并没有为民除害的意思,我没那么高尚,只不过是想骗他点钱。

骗人其实并不复杂,我当场就编好了一套说辞。我想,既然他相信我是华尔街的股票经纪人,那我就可以假装自己有一些非常可靠的内线消息。比如某个制药公司打算推出一种新的抗抑郁药,日本要发布一款新的概念车,等等。就算我对吉米说沃尔玛正在设计一种新型的吸震肛门卫生棉条,他恐怕也会照信不误。于是我说,如果他想加入,我可以帮他,就像过去他帮我一样——说实在的,他过去对我确实不薄,经常给我免费的大麻抽——我很愿意帮他投资,自己一分钱的酬劳都不要。

我可以肯定,我的提议引起了他的兴趣。但这时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看到了什么,便匆忙对我说他要去见一些人,待会儿再来找我。随后他就像兔子似的,一转眼就不见了。我跟着他去了屋里,不过并没有立刻就找到他——有个胸脯很大的小妞缠住了我,说她胸脯大其实是因为她的身材有些胖,不过没关系啦,她想和我喝杯酒,那对我来说不成问题。我们就着柠檬和盐喝了几杯龙舌兰,屋里重金属音乐乒乒乓乓的震耳欲聋,红色的圣诞灯光随着音乐的节拍一闪一闪,尽管当时还是夏天,可谁在乎呢。她用手机给我拍了张照片。那晚每个人玩得都很嗨,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忘记自己去干什么了。

接着我就看见吉米提着一个铁皮箱子从楼上走下来。

对,就是这个铁皮箱子。

我悄悄尾随着他。他从厨房出去,进了一个可以停两辆车子的昏暗的车库。我也跟了进去,猫腰躲在一辆路虎揽胜的后面。我刚躲好,啪的一下,车库的灯就亮了。

“我靠,”我听见吉米说,“太亮了,我的眼睛都快被照瞎了。”

从我那个位置只能看到脚,他们一共三个人。我看到了吉米的高跟鞋,另一人穿着一双旧休闲皮鞋,还有一个人穿了一双白色的运动鞋,从脚的大小看那是个女人。

对方谁也不说话,所以吉米只好首先打破沉默。“你们的到来挺让我意外的,嗨,别来无恙?我收到你们的信息了,喏,我把箱子带来了。我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把发出去的货重新收回来,这不像你们的作风啊。”他呵呵地干笑几声,“没出什么事吧?我这边是什么问题都没有的。”

这时那个女人开口了,她的声音单调异常。

她说:“我听说你交了些新朋友,詹姆斯。”

那实在奇怪,詹姆斯?我不记得任何人那样叫过吉米,包括他的父母。我一直认为吉米就是他出生证明上的名字。

他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大串,“是啊,呃,我是个……我是个很随和的人,大家都认识吉米。”他定是预感到了不妙。尽管我看不到他,但我猜他肯定已经满头大汗了。

“就连警察都认识你。”女人说道。那不是疑问,而是指责。

“不。”吉米否认说,可是他的话没有多少底气。

“当然是。”男的说道,他有点像布朗克斯或布鲁克林[36]口音。“吉米,你一直都和警察勾勾搭搭,你很会舔他们的屁股。”

“什么?”吉米搞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然而这两个字成了他的遗言,那恐怕是全世界最悲摧的遗言了。那个穿白色运动鞋的人迅速移动到了吉米身后,接着我便听到了呛气的声音,吉米的双脚像发癫痫一样在车库的水泥地面上乱踢乱蹬,我当时都他妈吓傻了。我想大叫,想跑,想尿裤子,想吐,可我一样都不能干。我张着大嘴,僵在那儿一动都不敢动。

血滴到了水泥地上。滴答,滴答。

混乱中,他踢倒了箱子,箱子滑到离我不远的地方,只要我一伸手就能够着。

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就像按下了一个开关,也许是脑子一热吧。

我的左边有一根拖把,我抓在手里,站了起来。

现在我总算看到对方都是谁了。一个高个儿的意大利浑蛋,和一个矮矮壮壮的小婊子。那女的正用一根铁丝勒着吉米的脖子。铁丝两头各有一个黑色的球状橡胶手柄,紧紧攥在那婊子的手里。

不知道她用了多大的力气,铁丝已经勒进了吉米脖子的皮肉,血就是从那里滴下来的。

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我,显然他们大吃了一惊,包括吉米,因为这时候他还没死呢,不过离死也不远了。

这给了我宝贵的反应时间。

那外国佬伸手到上衣里面掏东西,我见事情不妙,举起拖把向头顶的荧光灯戳去。灯爆了,车库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我趁机捡起箱子,逃回了厨房。我关上门,用一台微波炉顶住把手,这为我争取了充足的时间,好让我跑回到我的野马跑车跟前,把那沉甸甸的箱子扔到副驾上,然后开车溜出城去。当时我根本不知道箱子里装的是什么,那是后来的事了。箱子没有上锁,吉米从来玩儿不转密码锁。

前前后后就是这样了。

我从来没想过他们能找到我,从来没有。

这下我们完蛋了。

22 大家都完蛋

“不,是你完蛋了。”米莉安纠正说。

“我们得赶快溜。”阿什利说。他的脸上没了笑容。米莉安回想着他刚刚讲述的故事,关于毒贩吉米是如何紧张不安——而此时此刻,阿什利的表现又如出一辙。他看上去害怕得不轻,连形象都顾不上了。

米莉安用指头挑着钥匙串,在手上转着圈圈,“放心吧,小朋友。他们没有跟着我。”

“你确定?”

“确定。”

“我们还是得离开这儿。”

他不停地跺着脚。

“那些毒品,”米莉安说,“你打算怎么处理?箱子看起来很重。”

阿什利飞快地扫了一眼门和窗,“是很重,大约有五十磅呢。值得干一票。”

“怎么值了?”

“我也不知道。一磅一万块,也许更多。”

“我靠,一磅冰毒都能卖上万块了?”她在心里默默计算了下,“这箱子里装了足足五十万,你还找我干什么?有了这么一大笔钱,够你吃喝不愁了。既然你怀里抱着个西瓜,干吗还要捡地上的芝麻?”

“可我他妈的不是毒品贩子!”他吼道。此刻,他的耐心和迷人的微笑已经彻底不见了踪迹,“我不知道该怎么脱手这批货,也许我一磅都卖不出去。坦白地说,你想知道吗?我以为你会有门路。”

“我?你开什么玩笑?”

“你看起来像是吸这玩意儿的人,或者以前吸过。”

“没有,”她激动地说,“我看起来还像吸海洛因的人呢,但我不是。我的牙一颗都没掉,身上也没有难闻的猫尿味儿,所以别把我和瘾君子混为一谈。”

他挥了挥手,“行了。对不起,我冒犯了你脆弱的小神经。现在我们可以走了吧?”

带着一点点失望,她把钥匙丢给了阿什利,并随手将自己的包挎在肩上。

“走吧。”阿什利说着,像个赶着小羊的牧羊人一样,推着米莉安向门口走去。

首先走出房间的是米莉安。

她没有看到对方——那辆车子是磨砂黑的,与夜色简直浑然一体。可是紧接着,唰的一下,车头灯亮了起来,灯光正好打在她的脸上。在另一家汽车旅馆见到的那辆短剑西拉轿车就停在车道上。米莉安用手遮挡着刺眼的灯光,她看不清坐在司机和副驾座位上的都是什么人,但她知道他们就在那里,等待着。

她听到身后传来一连串充满恐惧的话语,“哦,不。他妈的,不不不。”

前门打开时,汽车的发动机仍在运转。哈里特·亚当斯和弗兰克·加洛从车里钻出来,他们不慌不忙,每人手里都握着一把手枪。

米莉安盘算着逃跑的路线——回房间,踹开浴室窗户,逃到旅馆后面的野地里,或者右边的树林里——可是当她转身准备实施她的计划时……

阿什利正好挡住了她的路,他提着那个铁皮箱子站在门口。两人四目相对。

米莉安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她仿佛听到阿什利的心里咔嚓一声——就像德尔·阿米可旅馆房间里那个小闹钟从一个数字跳到另一个数字时发出的声音——糟了,这小子要使坏。她脑海中响起了一个声音:你的死期到了。

果不其然,阿什利猛推了她一把,随后用力关上门,并上了锁。

门外只剩她一个人,面对两个拿着手枪的杀手。

米莉安喊着阿什利的名字,她的每一滴血似乎都在怒吼。她捶打着房门,身后,哈里特步履从容地向她逼近。这是个连环杀手,一个终结者,一股势不可当又无法逃避的力量。哈里特冲那个叫弗兰克的男的挥挥手,大声命令他到旅馆后面去。

米莉安转身就跑,可那个女的已经追上了她。

米莉安心想:我能搞定她。瞧她那样,长得跟肛门塞似的,我一定能对付得了。

她低喝一声,把肩上的挎包抡了过去,但哈里特身体向后一仰,挎包扑了个空。接着啪的一声,米莉安只觉得眼前一闪,哈里特已经举起枪柄打了过来,枪管重重砸在她的脸上,准星蹭破了她的脸颊。

米莉安的脚后跟不小心踩在停车场上的一个小坑里,她一个趔趄,失去平衡向后倒去,尾骨硬生生地撞在柏油地面上。

她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枪管已经顶住了她的脸,而且恰好顶在刚刚被准星蹭破皮儿的地方。枪口冰凉,哈里特用力顶的时候还会有刺痛的感觉。米莉安不由向后缩去。

“别动!”哈里特说,米莉安从这个女人的眼中看到了疯狂的光。

“放开我。我什么都没有,这不关我的事。”

“嘘。”

“我只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被一个没良心的小白脸给迷住了心。”

哈里特摇了摇头,“别妄想求我发慈悲,我可以向你保证,我没有那东西。现在,慢慢站起来。”她另一只手伸到裤兜里,掏出一根细细的白色塑料线:束线带,“你最好老老实实地跟我到车子那儿去,然后上车,我们——”

砰!砰!接连两次枪声从旅馆后面传来。米莉安知道阿什利不会死,因为那贱人活到了八十岁呢,在养老院里的时候他也只是缺了一只脚而已。她还知道自己也没死,因为她还能听到自己如雷贯耳般的心跳声。

枪声响起时,哈里特也浑身一凛,但那还谈不上是畏缩。她先是微微蹙了下眉,继而扭头向一侧望去,那眼神就像看到耗子的鹰。这个时机刚刚好。

米莉安急忙伸手到包里,掏出了她那把蝴蝶刀,手灵巧地一抖,刀刃便伸了出来。随后她一把将刀插到了哈里特的大腿上。

枪声响了,但米莉安的脑袋已经不在枪口之下。

她顺手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头,用力砸向哈里特拿枪的手。

枪又响了。米莉安听到子弹呼啸着从她耳畔飞过,打在离她脑袋不远的地面上。但这已经无关紧要,因为手枪也从哈里特的手中飞了出去,落在停车场上十英尺开外的地方。

米莉安一刻也不敢耽搁,爬起来就跑。

求生的本能驱使她拼尽了全力,尽管她头晕,恶心,甚至还有种濒死的绝望。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哈里特、手枪、插在哈里特腿上的刀、她的挎包。他妈的,米莉安心里一阵着急,我的包,日记还在包里呢,我的全部家当,还有我的下半辈子。转身回去,快转身——

又是两声枪响。哈里特已经捡起了手枪。米莉安感觉有一颗子弹擦着她的头皮飞了过去。她不能停下,停下就死定了。她已经跑到了L形旅馆的尽头,经过最后一个房间,转过墙角,十步之外便是树林。

又一枪。在她弯腰钻进林子的同时,一颗子弹击中了她旁边的一棵橡树,溅起一片碎末。

米莉安不顾一切地扑进了树丛。

林中处处影影绰绰,茂密的枝叶遮挡了月光。她像一头受惊的小鹿,没命似的往前奔跑,任凭树枝像鞭子一样抽在身上脸上,几次三番险些被横在地上的枯枝绊倒。

她就这样一直跑着,也不知道跑了多久。

她刚想着:好了,安全了,别跑了,喘口气,找个地方躲一躲。可另一个念头立刻又会冒出来:你离安全还远着呢,继续跑吧,笨蛋,跑。

就在这时,她的脸上重重挨了一下。

她一时天旋地转,失去平衡摔倒在地。周围陷入彻底的黑暗。

脚步声,穿过灌木丛的窸窣声,枯枝断裂的噼啪声相继传来。

米莉安猛然睁开眼睛。

周围仍是一片漆黑。她摸了摸头,手上顿时沾满鲜血。借助朦胧的月光,她见头顶上有个模糊的轮廓。

我居然撞到了树枝上,她心想,此刻她的头还有些晕乎乎的。

而现在?

附近有人。她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甚至听到了他们喘息的声音。

忽然,脚步停了。

一阵微风从林间穿过,树叶沙沙作响。除此之外,万籁俱寂。

黑暗中突然有了动静。脚步,奔跑的脚步,穿过灌木丛,直扑她而来。

米莉安急忙站起身,抓起一根树枝便向前跑去,而来人也紧追不舍。这怎么可能?但米莉安仿佛感觉到了喷在后脖颈上的呼吸,一双手似乎正从后面伸过来,牙齿马上就会咬到她肩膀上的肉。

是哈里特,她想,是那个该死的女人。我死定了。

可是突然之间,身后的声音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这太奇怪了,而未知的东西总能让人感到不安。

米莉安也停了下来。等待着,四下里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又恢复到影影绰绰的轮廓,没有一丝动静,只有树与树窃窃私语的声音。

难道这一切都是她凭空臆想出来的吗?

难道她人已经醒了,梦却还在继续?

她闻到了香皂的气味儿,淡淡的。是洗手香皂,浴室里用的那种。

米莉安转了个身。

一把红色的雪铲迎面袭来。倒在地上的时候,她听到了路易斯的笑声,而后变成本·霍奇斯的笑声,继而又是她妈妈的笑声——所有这些笑声在她头顶上盘旋,还有一张张惨白的脸。黑暗吟唱着蟋蟀的歌,再次把她吞没。

弗兰克捂着鼻子从旅馆的墙角后面走出来,血顺着他的下巴和手臂直往下淌。

他看见哈里特坐在奥兹莫比尔轿车的前保险杠上,深色的裤子被血浸染得更黑了。她手里拿着一把带血的、锋利的蝴蝶刀。

“那王八蛋砸烂了我的鼻子。”弗兰克气急败坏地说。

“我猜是用那箱子砸的吧。”

“那箱子可真他妈沉。”

“那女的跑了。她用这东西在我腿上扎了一刀。呸,跳蚤市场上买的破玩意儿。”

“妈的!”

“我要给英格索尔打电话,他应该会想到这儿来的,这件事他肯定希望能亲手解决。”

“妈的!”

“趁警察还没到,咱们赶紧撤吧。”

插曲

她知道这只是个梦。可是没用,她并没有因此感觉轻松多少。

路易斯挂在一棵死掉的橡树上,就像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一道月光洒在他的身上,好似照在舞台上的聚光灯。他张开的双臂成了乌鸦和乌鸫栖息的“枝头”。其中一只个头较小的乌鸫,翅膀前端有一小撮红色的羽毛,看起来就像一滴血。它跳到路易斯的锁骨上,伸出尖尖的喙开始啄他左眼上的塑料胶带。

米莉安站在他的脚下,抬起头来向上看。她不由跪了下来,她无意这么做,只是梦需要她如此。好像她失去了控制,根本管不住自己。

“我是因你的罪恶而死的。”路易斯说。话语间依稀传来沙哑阴森、令人毛骨悚然的窃笑。

“你还没死呢。”她辩驳说。

可他毫不理会。

“十字架上,横的那一条线代表人类,它指的是当下的世界,一个充斥着物质、肉体和污垢的世界。泥巴,鲜血,石头,骨头。竖的那一条是代表上帝的神圣线,处于支配地位。它垂直于人类世界,是来世与未知世界的轴线。”

“太深奥了,我想马上醒过来。”

“别急。我还没说完呢,亲爱的小姐。十字架也可以代表十字路口,是抉择的象征。现在你也该做出抉择了,米莉安。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只管嗨他个屌翻天吧!”

路易斯咧嘴一笑,已经腐烂的牙齿中间,露出无数蠕动着的蚯蚓,让人看了分外恶心。

“现在我知道你只是我个人想法的传声筒了,”她几乎笑着说,“路易斯,还有路易斯的鬼魂是绝对不会说出‘嗨他个屌翻天’这种话的。”

尽管胳膊被钉着,但路易斯还是耸了耸肩,“如果我只是你的传声筒,那我刚才说的关于十字架的那些话又怎么解释呢?难道你上过宗教课吗?”

“去死吧。”

“抉择,米莉安,抉择。”

“我没有任何抉择可做,我只是命运手中的一个木偶。”

“记住,十字架,还有十字路口,其意义在于牺牲。耶稣站在十字路口,他选择的不是代表人类世界的横线,而是代表上帝的垂直线。”

“你说得头头是道,但是——”

这时,那群乌鸫和乌鸦展翅飞离了路易斯的双臂。它们尖叫着,拍打着翅膀。米莉安只看到一片盘旋的黑影。突然,锐利的爪子抠进了她的双眼,把眼珠生生扯了出来——

命运之所求23

又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早上。天空飘着几朵不规则的云——有的明亮,有的灰暗。不像阴天,也不像晴天。这种模棱两可更容易让人心烦意乱。

米莉安头痛欲裂。

撞上树枝,又做了噩梦。没有比这更扯蛋的组合了。

额头上的包疼得要命,可脸颊上被枪管划破的伤口也没闲着。它又痒又疼,像只饥饿的毛毛虫在啃食一个诱人的大苹果,当然,这苹果是她的脸。

此外,她的尾椎骨也隐隐作痛。

而最糟糕的是,她身上连一支烟都没有,所有的烟都装在挎包里。可是鬼知道现在包在哪里,很可能已经落在了那个像疯狗一样的女人手中。

她叹了口气,仰头靠在身后的门上。

她并没有敲门的意思,只是凑巧被里面的人听到了,她听见拖拉的脚步声慢慢靠近门口。

路易斯开了门。刚刚破晓就看到一个伤痕累累的姑娘坐在他汽车旅馆的房间门外,显然令他大为惊讶。

“早。”她有气无力地说。尽管只有一个字,却足以引得她周身疼痛。

“我的天!”他惊呼一声。米莉安看到了他的脸:那是真真切切的痛苦表情,或许比她正在经历的痛苦还要强烈万分。他伸出大手叉住她的两侧腋窝,轻轻地扶她起来。她的两条腿摇摇晃晃,她担心自己会晕过去,不过她深吸一口气,击退了眩晕的感觉。

“不好意思,我本来可以带点儿甜甜圈的。”

“出什么事了?”

她的确考虑过将实情和盘托出。有些东西急欲从她身体里释放出来,就像一个人急欲挤爆一颗红红的、还未成熟的青春痘,看着它喷出脓液的冲动,叫人难以抑制。米莉安想把一切都告诉路易斯:她那神奇的超能力,她如何获得的超能力,路易斯日渐临近的死期,她如何蒙骗他说阿什利是她的弟弟,他们如何因为一个装满冰毒的铁皮箱子而险些丧了命。所有的一切,毫不隐瞒,毫无保留。

但她没有这么做。

她坚信那只会给路易斯带来伤害,那是自私透顶的做法。她不愿在路易斯的肩上增加任何负担(她不愿让路易斯为了她的罪孽而被钉上十字架),况且现在说什么路易斯都不一定会相信她。她撒的谎太多了。

“我的那个男朋友。”又开始撒谎,姑娘,你没救了,“他找到我了。我以为我把他甩掉了,可他是个很聪明的浑蛋。他找到了我的住处,然后……”

她仰起带着血污的脸,就像凡娜·怀特[37]向人展示自己的奖杯。

“你瞧。”

路易斯紧锁眉头,一脸怒容。

“那王八蛋!”

“没事了。他伤的比我还厉害呢,我扎了那婊子——不对,是扎了那王八蛋一刀。我的脑袋可能不太清醒,所以用蝴蝶刀在他的腿上扎了一刀。”

路易斯一听,紧锁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米莉安很喜欢他这一点。

“哼,他活该。你弟弟呢?”

米莉安摆了摆手,“吃里扒外的东西,他居然和我那男朋友站在一边。我和他们两个都彻底拜拜了。”

“做得好。快进来吧,我帮你清理一下。”

“唉,眼睛刚刚消肿,就又撞破了头,划破了脸,这是要参加全美超模大赛[38]的节奏吗?”

水龙头里哗哗流着水。路易斯用温水浸湿了毛巾,轻轻为米莉安擦拭额头。他的温柔令她惊讶,要知道这与他彪悍的体型是多么不符啊。瞧瞧他那双大手,也许他能像捏碎一个番茄一样轻松捏烂她的脑袋。可是他的触摸是如此轻柔,甚至有些奇妙,像画家的手。仿佛为米莉安擦脸是无比高雅的艺术。

“你挺会照顾人的。”米莉安由衷说道。

“我尽量小心。你脸上的伤口可能需要缝针。伤口虽然不长,但是很深。”

“我才不缝针,贴个创可贴就行。”

“那会留疤的。”

她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有疤更性感。”

“你能回来我很高兴。”

“起初真不该走。”

路易斯用牙齿旋开一支常见的止痛软膏的盖子,挤在手指上一点,然后涂抹在米莉安的额头和脸颊上。她很享受他的触摸,因为它单纯而又亲密。这种舒服的感觉让她入了迷。她愿意永远拥抱这心无杂念的宁静。

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她禁不住会去想。

他快要死了,一个讨厌的声音提醒她。

米莉安喘了口气,告诉那个声音说:我知道。

是的,她的确知道。她觉得命运就像一台巨大的过山车。每个人都被牢牢固定在座位上,谁也不能提前下车。在坐过山车的过程中,人们会经历高峰和低谷,急转弯和长长的直线。人们会尖叫、紧张、恐惧。而最后的结局总是缓缓驶向终点。命运决定了我们要经历的一切,命运之手主宰着世间万物。

但是她想,或许这世界上还有命运无法触及的东西吧。也许尚未确定的是你对事物的看法,或者更重要的,你对它们的感觉。也许命运无法掌控你寻找心灵宁静的脚步。她希望这是真的,因为她需要一点点心灵的宁静。

还有不到两星期的时间,路易斯就将死在一座灯塔里。

她阻止不了,那是他从过山车上下来的时间。

也许,她心里想,那也是她走下过山车的时间。因为她不知道命运为她做了怎样的安排,她对自己的人生历程毫不知情。米莉安可以通过触碰他人得知他们的死期,可这对她自己却不起任何作用,因而她的命运至今还是个谜。看来她唯有等到最后时刻才能知道自己的结局,不过她怀疑自己多半是惨遭横死。可是现在,路易斯的触摸令她感受到了生命的可爱,她或许会想,或者至少希望,自己是另外一种结局。

“我想请你帮个忙。”她说。

“手太重了?”

“不,刚刚好。你很快就要走了是吧?”

“对。”

“带上我吧。”

他惊讶地缩回了手。

“你想跟我走?”

她点点头,“我喜欢你。我想离开这里的一切,况且我现在可能有危险。我那个男朋友,还有我那不争气的弟弟,谁知道呢?但跟你在一起很安全。我喜欢安全。”

说完她躺了下来,路易斯高兴地笑了笑。

“我们明天一早上路。”他说。

她亲吻着他的下巴。她的嘴巴只要动一动,脸上的伤口就会撕裂般的一阵疼痛。但是,她愿意忍着。

同类推荐
  • 古国千机

    古国千机

    悠悠大别山,自古钟灵毓秀,千年鸠鹚国,隐藏多少玄机?一个恐怖的流言,引发一段奇异之旅!一个大学毕业生回到自己的家乡,和两个不学无术的童年伙伴、加上一个神秘的少女,行走在新农村的大道,追寻着远古的秘密。
  • 毒药

    毒药

    那年夏天,我从县城转到向阳中学读书。在此之前,我的学习成绩一直不错,我家客厅的墙上挂满了各个时期的奖状,这一直是父亲引以自豪的事情。有段时间,那个有些尿频的中年警察,经常对着墙上的奖状沾沾自喜,有时候,他还会端起酒杯喝二两。可惜,这种状况没有持续多久,便因为一件很不光彩的事而意外终止了。我的父亲在一次执行抓赌任务时,把一沓赃款偷偷塞进了自己的裤裆。他最初的想法是用那些钱重新装修一下我的房间。我的房间在那个闷热的七月,被窗户外面渗进来的雨水搞得花里胡哨,并且散发着一股腐败的味道。
  • 终止

    终止

    《终止》一书中,樱木紫乃写了六个发生在北海道的“终止”的故事,故事中的男女——每次不得不在爱情和事业当中做选择的时候,她就两边都想放弃……他觉得自己像浮冰一样,漂来漂去,终将离开她的身边……她想,既然他不说话,那我就默默地陪着他好了。她的全部情感都被锁在心底,没有焦躁,没有不安,没有憎恨,甚至也感觉不到怜悯……他的心里有一柄怎么磨也磨不锋利的剃刀。他想用这‘剃刀’来切断什么,所以每个夜晚都会取出来研磨,可结果却越磨越钝……
  • 诺贝尔文学奖文集:倔犟的姑娘

    诺贝尔文学奖文集:倔犟的姑娘

    诺贝尔文学奖,以其人类理想主义的伟大精神,为世界文学提供了永恒的标准。其中所包含的诗、小说、散文、戏剧、哲学、史学等不同体裁。不同风格的杰作,流光溢彩,各具特色,全面展现了20世纪世界文学的总体各局。这些路数迥异的作家,虽语种不同、观念不同、背景不同,但他们那高擎思想主义旗帜的雄姿是相同的,他们那奋勇求索的自由精神是相同的。而他们的雄姿,无不闪现于他们的作品之中;他们的精神,无不渗透于这些作品的字里行间。这套丛书所承载的,正是他们那令万世崇敬的全部精华。一套丛书,为我们竖起了一座20世纪的文学丰碑。
  • 民国诡案录(套装共3册)

    民国诡案录(套装共3册)

    文修书,一个从树上“长出”的孩子,二十年后长大离家,成为巡城马,往来南北,替人传递书信。一路上怪事继续上演。一对刚成亲的新人,一条会报恩的狗,牵扯出小山村与土匪窝多年以来的不平等关系;酒庄庄主和伙计相继被害,痴男怨女的情感往事终究敌不过仇恨的火焰;凭空出现又消失的须弥山寺,是否真如传言所说,藏于一粒小小芥子中;无意间登上的渡船,四名乘客的故事,时间地点高度重合,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的安排……这一切谜团的源头,不约而同都指向了文修书的身世,一直奔波送信的他此时才发现,自己竟是关键的一封“信”!命运的无情与神奇,从来就没有停止过。
热门推荐
  • 快穿宿主求不黑化

    快穿宿主求不黑化

    苏青漓是一个性格不定,有时可爱,有时又像一个要把人拖入地狱的恶魔的女孩纸。她用一瓶安眠药结束了自己的一生,却在死后被忽悠着的绑定了一个男神攻略系统。高冷禁欲的霸道总裁:“你不许丢下我。”心理扭曲的心理医生:“是不是要我把你关起来你才会老老实实的呆在我身边?”软萌可爱的小奶狗:“阿宁,你要去哪里啊,带着我一起走好不好嘛~”傲娇黏人的小竹马:“有本事你就走,你走了我就不理你了!”苏青漓懵了,不是要去祸祸那些小世界吗?怎么开始谈恋爱了?而且,那些人居然是同一个人……某主神一把抱起自家媳妇:“阿漓,你别去祸祸那些小世界了,来祸祸我吧。”苏青漓:“南瑾!你放我下来!”PS:女主软萌,可爱,黑心。男主傲娇,腹黑,软萌。1V1双洁
  • 弥漫

    弥漫

    一阵脚步声骤然从身后传来,追赶丁文森。丁文森从对老邓的怀想中转过神,意识到这种声音对他构成什么,于是本能地向前方跑。但是后面的脚步太快了,简直像神话一样快,丁文森猛然被人从身后一把抱住。挣扎中,说时迟,那时快,丁文森用熟练得不能再熟练的动作,掏出刀子,向后一掣肘,把刀子捅在身后人的肋上。“呀——!”丁文森听到意料中的一声大叫。他回过头,定了定神,在夜色下仔细一看,竟然是毛菊!
  • 电音大魔王

    电音大魔王

    我来,我看见,我征服。两年的休养时间,娱乐圈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过你们的大魔王回来了。一栋豪华别墅内,李阳慵散着伸展下懒腰。
  • 婚途小确幸

    婚途小确幸

    (渣渣作者说请慎看~≥﹏≤谢谢支持~)因为所谓家族联姻,唐羽糊里糊涂地就嫁给了顾卿言——然后她怂了!为什么?这个人小学时逼她学习抢她游戏机,中学时逼她学习断她网……回忆简直惨不忍睹!后来该读大学了,唐羽逃到别的市去打电竞职业而休学两年......结果三年后回来,竟然就一辈子被他拴在手上!“您通融一下,今晚让我玩一个晚上的游戏?就一个晚上行不行?”“可以,说吧,玩什么?”唐羽:???“我说玩网游呢你把我捆椅子上干嘛?!”唐羽欲哭无泪,只见男人俯身吻过她的额头,“听话,戒网瘾!”当晚,游戏一姐的直播间挂了一个晚上的小游戏......粉丝:???姐,您开自动模式逗我们呢?排雷:文章不是主电竞哒~#网瘾天才游戏少女VS总裁设计师##青梅竹马/年差7岁##1V1甜宠#这里木偶一只,新文起始,希望大大们可以多多收藏支持呀,感谢鞠躬~
  • 穷理查年鉴:一生必知的475句智慧箴言

    穷理查年鉴:一生必知的475句智慧箴言

    本书精选1733年~1758年的穷理查智慧格言,分门别类整理,为每一个人带来累积财富、识人读心、待人处世、成功人生、稳固爱情、幸福生活等的智慧秘诀和生命哲学,迎接富足的全新人生。全文幽默逗趣、一针见血且深入人心!
  • 冰与火之魔山

    冰与火之魔山

    一个理工男穿越到冰与火的世界,成为了七国最强壮勇武的人:人称魔山的格雷果·克里冈。
  • 保定学院史话(中国史话·文化系列)

    保定学院史话(中国史话·文化系列)

    保定学院前身是1904年创立的保定初级师范学堂。110年来,保定学院熔铸了爱国担当、关心民瘼的光荣革命传统和德业兼修、知行并重的优良办学传统,培养了一大批作为国之栋梁的革命家、科学家、教育家、文学家和数以万计的在基础教育岗位辛勤耕耘的骨干教师。本书以丰富详实的史料,生动再现了保定学院作为“师范之范”而启民智、育贤才的历史轨迹,再现了一代代保定学院人与时俱进,为教育事业开新局、辟未来的奋进英姿。
  • 新生代大反派

    新生代大反派

    异变三千年,作为不能修炼的废材,方回苦逼了二十一年。但好在,他有召唤诸天万界的反派系统。王腾:“吾乃乱古大帝传人,有大帝之姿!”安澜:“仙之颠,傲世间,有我安澜便有天,九天十地我又……诶?这不是九天十地!”一个个小说里的大反派出现在世间。方回嘴角上扬:“做个可爱迷人的反派角色吧。”
  • 圆明园总管世家

    圆明园总管世家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甜蜜挚爱,哲少求放过

    甜蜜挚爱,哲少求放过

    为了揪出背后一直中伤他的人,苏哲右不惜以身涉险恶心着自己,陪玩了半个月欲擒故纵的把戏,但却在收网之晚被许久未见的苏左左给搅了!苏哲右爱苏左左,但苏左左并不知道,他也没打算让她知道。因为苏左左的妈害死了苏哲右的妈,苏哲右恨连秋雅,连带着也恨起了骗了他八年的苏左左。但有些情,是时间也磨灭不了的。于是苏左左主动送上门来的那天,苏哲右一边中伤着她一边又狂吻了她。“如果想替你妈还债,不如我去结个婚,你也做我的情人?”天才设计师VS乖张耍贱名模,虐到爽甜到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