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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叶尔莫莱和磨坊老板娘

导读

这里有一个磨坊老板娘阿丽娜,才三十来岁的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她与叶尔莫莱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吗?“我”对她异常同情,这是怎么回事?

傍晚时分,我和猎人叶尔莫莱前去“打伏击”……也许,并非所有读者都明白何为“伏击”。诸位,且听我道来。春日里,日落前一刻钟,您踏进小树林,身负猎枪,不带猎犬。在林边找个位置,四周环顾一下,再查一查枪的火帽,和同伴交换个眼神。一刻钟过去了。日落西山,但林中依然明亮;空气纯净透亮;鸟儿叽叽喳喳,嫩草闪着绿宝石般的动人光泽……您静心等待。林子里渐渐暗下来,晚霞的红光缓缓地爬过树根和树干,越爬越高,从几近光秃的低枝移向纹丝不动、酣然入睡的树梢……没多久,树梢也黯然失色,绯红的天空逐渐被染蓝。树林的气息渐浓,微微散发出暖暖的潮意,吹进的风儿在您身边止息。鸟儿们也开始进入梦乡——并非一下子全部入睡——而是因种类不同分批睡去:燕雀不作声了,过了不多一会儿轮到知更鸟,接下来是黄鹀。树林里越发昏暗。树木连在一起,变成黑压压的一大块;藏青色的天空怯怯地露出几颗星辰。鸟儿都睡了,只有红尾鸲和小啄木鸟还在困倦地鸣叫……现在它们也安静了。在您头上,柳莺再次发出清脆的叫声,黄鹂在某处哀鸣,夜莺也初展歌喉。您已等得心烦意乱,突然——只有猎人才明白我的意思——突然在四下静谧中传来一阵特殊的嘎嘎声和嘶嘶声,听见急切而有节奏的振翅声——是山鹬,它优雅地垂下长喙,缓缓地从暗黑的白桦树后飞出,迎向您的枪弹。[“打伏击”,需要的是耐心,耐心,再加耐心。]

这就是所谓的“打伏击”。

就这样,我同叶尔莫莱前去打伏击;但是诸位见谅,我应先向你们介绍一下叶尔莫莱。

此人四十五岁左右,瘦高个儿,细长鼻子,窄脑门儿,灰眼睛,乱蓬蓬的头发,厚厚的嘴唇露出嘲讽的神情。这人无论冬夏都身着浅黄色的德国式土布长衣,束一条宽腰带,下身穿深蓝色灯笼裤,头戴羔皮帽,这帽子是一个没落地主一时高兴送给他的。宽腰带上系着两个口袋:一个在前,巧妙地扎成两半,分别装火药和铅弹;另一个在后,用来装野味。至于棉屑,叶尔莫莱是从他自己那仿佛取之不竭的帽子里掏出来的。他用卖野味挣的钱本可轻而易举为自己购得弹药袋和背囊,但他一次也没想过要花这笔钱,照旧这样给自己装弹药,他能巧妙地避开铅弹和火药散落或混合的危险,其高超手法令人叹为观止。他使单筒猎枪,此枪装有燧石,兼有“后坐力”强劲的坏毛病,因此叶尔莫莱的右颊比左颊肿大。他怎么用这支枪瞄准射击——头脑再灵光的人也想不出,可他偏就射中了。他有条猎狗叫瓦列特卡,着实是个怪物。叶尔莫莱从不给它喂食。“我才不会给狗喂食,”他一本正经地说,“狗是聪明的动物,它能自己找到吃的。”的确如此:尽管瓦列特卡那皮包骨头的模样让不相干的过路人看到也大吃一惊,但它一直活着,而且还挺长寿;甚至,尽管它活得如此悲惨,但它一次都没有走丢,也没有想过要离开自己的主人。只有一次,在它年轻的时候,它因坠入情网离开过两天;很快,它就再没干过这类蠢事。瓦列特卡的出色之处在于它对整个世界都持有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冷漠态度……如果我们说的不是一条狗,我大概会用“悲观失望”一词。它通常蹲坐着,把自己的短尾巴压在身下,双眉紧锁,时不时哆嗦几下,从来不笑(大家都知道,狗是会笑的,而且能笑得很可爱)。它长得实在是丑,每个闲来无事的仆人都不会放过恶毒嘲笑它长相的机会;但对于所有的嘲笑,甚至殴打,瓦列特卡都出奇冷静地忍受了。[俗话说“人不可貌相”,那狗呢?瞧这瓦列特卡,是否也可以说“狗不可貌相”?]有时它因为弱点(这不仅仅是狗才有的弱点),把自己饥肠辘辘的嘴脸探进充满诱人暖意和香气的厨房那扇虚掩的门,厨子们就会放下手中的活儿,又喊又骂地追赶它,这给厨子们带来了极大的乐趣。狩猎时,它不知疲倦,嗅觉灵敏,要是偶尔碰上一只受伤的兔子,它就在绿色灌木凉爽的树荫下,远离用听得懂和听不懂的方言骂人的叶尔莫莱,津津有味地把兔子啃个精光。

叶尔莫莱是我家附近一位旧式地主家的下人。旧式地主不喜欢鹬鸟,爱吃家禽。只有在特殊日子里,比如生日、命名日、选举日,旧式地主家的厨子才会用长嘴鸟做菜。俄国人有一个特性,即当他不大知道该怎么做时,他反而更来劲。这些厨子就是这样,他们烹饪时发挥各种奇思妙想,结果大多数客人只是好奇出神地盯着端上来的美味佳肴,却不敢尝鲜。叶尔莫莱按照吩咐,每月给主人家厨房送两对松鸡和山鹑,这之外,他想住哪儿就住哪儿,想怎么过就怎么过。没人雇用他,人们觉得他什么事儿也做不好,用我们奥廖尔人的话说,他就是“废物”。当然,也不会有人给他火药和铅弹,这跟他不喂自己的狗是一个道理。叶尔莫莱是个怪得出奇的人:像鸟儿一样无牵无挂,喜欢说话,看上去懒散笨拙;他很好酒,在一个地方住不长久,走起路来双脚蹭地,东摇西晃——就这样蹭地和摇晃,他一天能走六十俄里地呢。他有过各种奇遇:在沼泽里、树上、房顶上、桥洞下过夜,不止一次被关在阁楼里、地窖里、牲口棚里,丢过枪,失过狗,连最必需的衣服也没了,被人长时间狠狠地揍过——无论怎样,一段时间之后,他总能回到家,穿戴齐备,配着枪,牵着狗。他算不上是一个快乐的人,虽然他总是心情不错;总而言之,他就是个怪人。叶尔莫莱喜欢和体面人闲聊,尤其喜欢把酒言欢,但聊不了多久,往往起身就走。“你去哪儿啊?真见鬼!这三更半夜的。”“去恰普利诺村。”“你折腾去恰普利诺村干吗,十俄里路呢!”“去那儿的庄稼汉索夫龙家过夜。”“就在这儿睡吧。”“不,不。”叶尔莫莱就带着瓦列特卡在漆黑的夜里穿过树林、越过水沟,可那个庄稼汉索夫龙或许根本不让他进门,更有甚者,还会掐他的脖子:不准打搅咱清白人家!然而,叶尔莫莱的一些本事无人能及,[每一个人,哪怕是他人口中的“废物”,仍有其独特甚至过人之处。]比如春汛时在溢出的水中抓鱼、用手捞虾、凭嗅觉找野味、诱捕鹌鹑、驯养猎鹰、捕捉那些会唱“魔笛”和“杜鹃于飞”曲段的夜莺[1]……唯有一件事儿他不会,就是驯狗,因为耐心不够。他结婚了,一周去老婆那儿一次。她住在一处破败得几乎要坍塌的小屋里,艰难地维持生计,有上顿没下顿,总而言之,苦不堪言。叶尔莫莱,这个无忧无虑又心地善良的人,对她却非常残酷和粗暴,在家摆出一副严厉冷酷的样子——他可怜的妻子并不知道怎么讨好他,一看他那副凶样就吓得发抖,把最后一个子儿也拿去给他买酒。当叶尔莫莱大模大样地躺在炕上睡觉、做着美梦时,她就奴颜婢膝地把自己的皮袄给他披上。我自己也多次撞上他无意流露出来的阴郁凶残的神情:当他咬死被打伤的鸟儿时,他的面部表情真让我厌恶。叶尔莫莱从未在家里待过一天以上的时间;在外面他又变成了被人瞧不起的“叶儿莫尔卡”,方圆一百里的人都这么叫他,有时他也这么称呼自己。最低贱的仆人都觉得自己要比这个流浪汉高贵——也许正因如此,他们对他挺友好的;庄稼汉们一开始很喜欢追他、逮他,就像抓一只田里的兔子,然后再发善心把他放了。但当他们得知他是怪人,就不再捉弄他了,甚至还给他面包,和他聊天……我就是带着这样一个人去打猎,同他去伊斯塔河岸边的一片很大的白桦林打伏击。

很多俄国河流都和伏尔加河一样:一边群山连绵,另一边草地葱郁;伊斯塔河就是这样。这条小河曲曲折折,蜿蜒如蛇,没有半俄里是直的,有的地方从陡峭的小丘顶上望去,十俄里长的河上散落着堤坝、池塘、磨坊、菜园等,周围爆竹柳环绕,鸭鹅成群。伊斯塔河里的鱼数不胜数,尤以圆鳍雅罗鱼为首(大热天里,庄稼汉们在灌木丛里徒手就能捞到)。岸边冷冽清澈的泉水潺潺流淌,小滨鹬沿着这些岩石河岸啁啾[2]着飞来飞去;野鸭游向池塘中心,谨慎地四下张望;苍鹭立在峭壁掩映的河湾阴影中……我们打了一个小时左右的伏击,猎到两对山鹬,想着在日出之前再碰碰运气(早晨也可以打伏击),于是决定去就近的一家磨坊借宿一夜。我们走出丛林,下了山冈。河里泛着暗蓝色的波涛;深夜的潮气在空中弥漫,让空气变得黏稠。我们敲了敲门,院子里的狗立刻吠了起来。“谁啊?”响起睡得迷迷糊糊的嘶哑声音。“打猎的人,想借宿一晚。”没有答复。“我们付钱。”“我去禀告主人……嘘,天杀的!真该死!”我们听见雇工进了屋;他很快回到门边。“不行!”他说,“主人不同意。”“为什么不同意?”“害怕呗。你们是打猎的:弄不好把磨坊给烧了;瞅瞅,你们都带着火药呢。”“净瞎说!”“去年我这儿有家磨坊就这样被烧了:几个牲口贩子来借宿,不知怎的就把房子点着了。”“老弟,我们总不能在外面过夜吧!”“随你们的便吧……”说完他走了,皮靴噔噔作响。

叶尔莫莱臭骂了他一顿,最后叹了口气道:“去村子里吧。”但是这儿离村子还有两俄里路……“我们就在这儿过夜,”我说,“外面晚上很暖和;我们出钱,让磨坊主给我们一些麦秸。”叶尔莫莱顺从地同意了。我们又敲了敲门。“你们要干吗?”还是雇工的声音,“说过了,不行!”我们跟他说明我们的想法,他便去向主人报告,然后同主人一道回来。小门吱扭一声开了。磨坊主露面了,他个子高高,脸蛋儿肥肥,公牛般的后脑勺儿,大肚子圆滚滚的。他同意了我的要求。在离磨坊百步远的地方有一个四下敞开的小棚。他们给我们拿来了麦秸和干草;雇工在河边的草地上摆上茶炊,蹲下来卖力地吹生火的管子……煤火烧旺了,明晃晃地照着他年轻的脸庞。磨坊主跑去叫醒妻子,最后他自己提出让我们宿到屋子里;可我宁愿待在户外。磨坊老板娘给我们送来牛奶、鸡蛋、土豆、面包。[磨坊主也还算是个好人吧。]不一会儿,茶炊烧开了,我们饮起茶来。河上雾气腾腾,没有风;秧鸡[3]在四周啼叫;磨轮旁有微弱的声音传来:那是水滴从轮叶上往下滴,还有水从堤坝的闸门往外渗。我们生起一小堆篝火,趁着叶尔莫莱在炭灰里烤土豆的工夫,我打了一个盹儿……一阵低声的轻微耳语惊醒了我。我抬起头:磨坊老板娘坐在火堆前一个倒置的木桶上,正同我的猎人伙伴聊天。之前从她的穿着打扮和言谈举止我已经看出她不是农妇,也不是小市民,而是地主家的女仆;但现在我才看清她的容貌:她看上去三十来岁,瘦削苍白的脸上风韵犹存,我尤其喜欢她那双忧郁的大眼睛。她把胳膊肘支在膝上,双手托腮。叶尔莫莱背对着我坐着,不时往火里添些木柴。

“热尔图希纳村又闹瘟疫了,”磨坊老板娘说,“伊万神父家两头母牛都死了……愿上帝保佑!”

“你们家的猪怎么样?”沉默了一阵子,叶尔莫莱开口问道。

“活着呢。”

“要是送我一只小猪崽就好了。”

磨坊老板娘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和你在一起的是什么人?”她问。

“一位老爷,科斯特马罗夫村来的。”

叶尔莫莱扔了几根枞树枝到火堆里,树枝立刻发出噼噼啪啪的清脆声,白色的浓烟直扑他的脸。

“为什么你的丈夫不让我们进屋?”

“他怕。”

“瞧那肥肚子……宝贝儿,阿丽娜·季莫菲耶夫娜,给我杯酒喝吧。”

磨坊老板娘站起身,消失在黑暗中。叶尔莫莱小声地哼起歌来:

我去找情妹

靴子都穿废……

阿丽娜拿着小酒瓶和酒杯回来了。叶尔莫莱欠了欠身,画个十字,把酒一饮而尽。“真爽啊!”他说了一句。

老板娘又在木桶上坐了下来。

“怎么样,阿丽娜·季莫菲耶夫娜,你还总害病吗?”

“是啊。”

“怎么回事?”

“整晚咳嗽,可折磨人了。”

“老爷似乎睡着了,”叶尔莫莱沉默了一会儿说,“阿丽娜,你别去看大夫——只会更糟。”

“我没去啊。”

“来我家串门吧。”

阿丽娜垂下了头。

“你要来,我就把我那个……那个老婆赶走,”叶尔莫莱接着说,“我说真的。”

“你快把老爷叫醒吧,叶尔莫莱·彼得罗维奇,土豆烤好了。”

“让他好好睡吧,”我忠实的仆人淡淡地说,“他跑累了,睡得真香。”

我在干草上翻了个身,叶尔莫莱起身走到我的面前。

“土豆烤好了,请吃吧。”

我钻出敞棚;磨坊老板娘从木桶上站起来,准备离开。我主动和她聊起来:

“你们租这个磨坊很久了吗?”

“三一节那天租的,一年多了。”

“你丈夫是哪里人?”

阿丽娜没有听清我的问题。

“你丈夫打哪儿来的?”叶尔莫莱提高嗓门,重复了一次问题。

“从别廖夫来,他是别廖夫城的人。”

“你也是从别廖夫来的?”

“不,我是地主家的仆人……以前在地主家做仆人。”

“谁家的?”

“兹维尔科夫老爷家的,现在我自由了。”

“哪个兹维尔科夫?”

“亚历山大·西雷奇。”

“你是不是给他太太当过女仆?”

“您怎么知道的?是当过。”

我怀着异常的好奇和同情望着阿丽娜。

“我认识你们家老爷。”我接着说。

“您认识他?”她小声答道,然后垂下眼帘。

在这里有必要对读者说一下,为什么我如此同情地望着阿丽娜。我还在彼得堡时,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结识了兹维尔科夫先生。他当时身居要职,见多识广,精明能干。他有个胖乎乎的妻子,为人敏感,爱哭鼻子,还很凶悍——是一个庸俗不堪又难以相处的人;他们还有一个儿子,是一个淘气任性又愚昧无知的小少爷。兹维尔科夫先生的长相令人不敢恭维:在他那张几乎呈长方形的大脸上,一双鼠眼贼溜溜地转着,又大又尖的翘鼻子,鼻孔朝天;灰白的头发剪得很短,像鬃毛一样立在布满皱纹的前额上,薄嘴唇不停地颤动,谄媚地笑着。兹维尔科夫先生常常叉开双腿站着,一双肥手插在口袋里。有一次,我要和他一起坐马车出城,我们聊了起来。兹维尔科夫先生是一个老到而精明的人,他开始教导我要走“正道”。

“恕我直言,”他尖声尖气地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在判断和解释事物时都很草率;你们并不了解自己的祖国;先生们,你们根本不懂俄罗斯,就是这样……你们净读些德国的书。比方说,你们现在和我谈这谈那,谈那个,喏,就是谈到仆人……很好,我没什么可说的,这一切都很好;但你并不了解他们,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的人(兹维尔科夫先生重重地擤了一下鼻涕,嗅了嗅鼻烟)。容我讲一件小趣闻:您也许会觉得有意思(兹维尔科夫先生清了清嗓子)。您知道我太太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觉得再找不出比她更善良的人了,[你觉得这里可以理解为“情人眼里出西施”吗?]这点您也是同意的。服侍她的女仆,那过的可不是一般人的日子,简直就是过着神仙般的日子……我太太给自己定了一条规矩:不用结了婚的女仆。这样的人的确不合适:她们会有孩子,之后就有这事那事,哪里还能尽心照料自己的太太,周全考虑太太的饮食起居习惯呢?她们已经顾不过来了,心思都不在这上面了。这是人之常情嘛。有一次,我们坐车途经自己的村子,[注意反复出现的“自己”一词。]这事已经过去好些年了——让我想想看,准确点说——有大概十五年了。我们看到,村长的女儿是个模样标致的姑娘,而且,您知道吗,她的一举一动都非常招人喜欢。我妻子对我说:‘科科(您知道她是这么叫我的),我们把这个小姑娘带到彼得堡去吧;我喜欢这女孩儿,科科……’我回答:‘带上吧,我赞成。’村长,不用说,激动得立刻跪在我们面前——要知道,这样的好事儿,他求都求不来……当然喽,那小姑娘还不懂事,哭了一阵鼻子。[村长为什么会立刻“跪”下?小姑娘“哭”是因为“不懂事”吗?]她起初挺害怕,要离开父母嘛……总之,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之后她很快就适应了我们家的生活。刚开始,让她和女仆们一起住;当然,还要调教她。你猜怎么着……小女孩儿学得很快;我太太对她简直喜欢得要命,特赏识她,最后不要别人,只要她去做自己的贴身女仆……您瞧瞧……也要为她说几句公道话:我太太还从没用过这么贴心的女仆,从没有过;她手脚麻利、谨言慎行、乖巧听话——总之,样样让人满意。而且,老实说,我太太对她也非常宠爱;她穿着上好的衣料,和主人吃一样的饭,喝一样的茶……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就这样,她服侍了我太太十来年。突然,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您想象一下吧,阿丽娜走进来(她叫阿丽娜),没有通报就走进我的书房,扑通一声跪到我的面前……坦白说,我最受不了这样。一个人任何时候都不该忘记自己的身份,是不是?‘你怎么了?’‘老爷,亚历山大·西雷奇,求您发发慈悲吧!’‘发什么慈悲?’‘请允许我嫁人吧。’我承认,我当时很震惊。‘你这个蠢货,你难道不知道,太太身边没有别的女仆了?’‘我还会像往常一样服侍太太的。’‘胡说!胡说!太太是不会用结了婚的女仆的。’‘马拉妮娅可以接替我。’‘别再说了!’‘遵命……’说真的,我当时都气蒙了。对您说吧,我是这样的人:我敢说,没有比忘恩负义更让我觉得可恶的……没什么可说的。您知道我的妻子是个怎样的人:真是下凡的天使,她的善良无法言传……哪怕是魔鬼,都会怜惜她。我把阿丽娜轰出房间,寻思着她会幡然醒悟;您知道,我不愿相信一个人真的会没有良心,会忘恩负义。您猜怎么着?半年后,她又来求我同样的事情。说真的,这次我非常震怒,把她轰了出去,吓唬她,说要把这事儿告诉太太。我真是怒不可遏……可您能想到吗,更让我震惊的事情发生了:过了几天,我太太眼泪汪汪地来找我,她非常激动,我都吓着了。‘出了什么事?’‘阿丽娜……您明白……我都羞于启齿。’‘不可能!那个人是谁?’‘下人彼得鲁什卡。’我简直气炸了。我就是这样的人……绝不含糊……彼得鲁什卡……他没错。可以惩罚他,但是我认为他没错。阿丽娜……唉,怎么说呢,唉,唉,还能说什么呢?我立刻吩咐人把她的头发剃了,给她穿上粗布衣服,送回农村去了。[女仆,女奴,一点起码的人权都没有,只是供人使唤的机器而已。]我的太太少了一个好女仆,但也没有办法:家有家规。长痛不如短痛……唉,唉,现在您评评理,唉,您知道我的妻子,她就是,就是……终归就是一个天使啊……她根本离不开阿丽娜,阿丽娜也很清楚这一点,怎么能就这么不顾廉耻呢?啊?不能啊,您说说……啊?还有什么可说的!毫无办法。至于我,好长一段时间为这个忘恩负义的丫头伤心难过,觉得不值。不管您说什么……这些人根本就无情无义!

不管怎么喂养狼,狼总是望着森林……[到底谁才是狼?]吃一堑,长一智!我只是想向您证明……”

兹维尔科夫先生话没说完,转过头去,把外套裹得更紧,坚强地抑制不由自主的激动。

读者们现在大概明白了,为什么我同情地望着阿丽娜了。

“你嫁给磨坊主很久了吗?”最后我这样问她。

“两年了。”

“怎么,难道老爷竟然允许了?”

“有人帮我赎身了。”

“谁?”

“萨维利·阿列克谢耶维奇。”

“他是什么人?”

“我的丈夫。(叶尔莫莱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难道老爷跟您提过我?”阿丽娜沉默一会儿后,又开口问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的问题。“阿丽娜!”磨坊主在远处喊她,她起身走了。

“她的丈夫人好吗?”我问叶尔莫莱。

“还不错。”

“他们有孩子吗?”

“有过一个儿子,但是夭折了。”

“那么,磨坊主喜欢她,是吧?他为她赎身花了很多钱吧?”

“这我不知道。她识字;干他们这行的,这点……还是很有用的。所以,他看中了她。”

“你们认识很久了吗?”

“很久了。我以前常去她老爷家,他们的庄园离这儿不远。”

“那你认识下人彼得鲁什卡吗?”

“彼得·瓦西里耶维奇?当然认识。”

“他现在在哪儿?”

“去当兵了。”

我们都沉默了。

“她看起来好像身体不太好。”最后我又问叶尔莫莱。

“怎么能身体好呢……看样子,[叶尔莫莱欲言又止,这省略号之下的话,你能揣摩出来吗?]明天会打一个好伏击。您现在好好睡一觉吧。”

一群野鸭嘎嘎叫着,从我们头顶掠过。我们听到,它们降落在离我们不远处的湖面上。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凉意渐生;树林里夜莺放声啼啭。我们钻进干草里,进入了梦乡。

阅读札记

精华点评

一个乡下小姑娘,因被庸俗不堪又难以相处的夫人看中,于是只能老老实实、谨言慎行地服侍主人十来年而不许嫁人。一旦违规,就被剃掉头发送回乡下。好在有人帮她赎了身而获得自由。作者给予她极大的同情。

延伸思考

你觉得那位住在彼得堡的兹维尔科夫先生是个怎样的人呢?

知识链接

农奴制

农奴制,是封建社会中封建领主在其领地上建立起来的剥削奴役农奴的经济制度。由于被剥削的主要对象是农奴,故又称封建领主制。在这种制度下,少数封建领主或农奴主占有土地、山林、草原和河流等绝大部分生产资料,并部分占有农奴;农奴从农奴主手中分得一块份地,作为代价他们必须无偿耕种领主土地,服各种劳役,并上缴大部分劳动产品。

农奴制的基本特征是农奴被束缚在土地上,不得不依附于农奴主。而农奴主则利用这种人身依附关系,对农奴实行超经济的强制剥削。农奴制的地租形式主要是劳役地租,辅以少量的实物地租和货币地租。直到19世纪,俄国和印度仍保持着农奴制。

注释

[1]猎人们都熟悉这些称谓,它们是指夜莺歌声中最美妙的“唱段”。——作者原注

[2]啁啾:zhōu jiū,形容鸟叫的声音。

[3]秧鸡:鹤形目秧鸡科,沼泽鸟类。形状稍似鸡,翅短圆,尾短,脚大趾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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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妖孽殿下出逃妃

    妖孽殿下出逃妃

    她是丞相千金,赏春盛宴上结识那如桃花般美丽的男子,他们都没想到,会因此而结下宿命的纠葛。下嫁闲王后自己的家族被揭发贪污灾银、陷害忠良、毒害龙子,面临灭族之灾。在她决心安定下来时,却被告知自己的夫君与洛党死敌联手抄了自己的家。一月之前正是他们大婚之日,那天万人空巷。而一月之后,一纸休书,冰冷无情的话语化为利刃将她的心刺得千疮百孔。沦为乐妓、逆境中结识知己,沉浮几番,只有那眉眼如画的男子还能伸出手轻声道,和我回家。再次点上红妆时,却遭受朋友的背叛。命运辗转,在异乡又如何能轻言相信?
  • 相亲咖啡馆(全集)

    相亲咖啡馆(全集)

    三十出头的覃诗雨在与男友分手后,正式步入大龄剩女行列,在父母步步逼婚之下,无所适从。好友夏婉通过网络相亲,闪婚成功,拉诗雨注册了征婚网,从此她遇到了各式各样啼笑皆非、匪夷所思的离奇故事。书中别开生面的相亲场面,时而令人捧腹,时而令人发指。真实场景,作者娓娓叙来,看得人惊心动魄。
  • 姑爷在上

    姑爷在上

    魔导师斗气士很牛吗,看本姑爷蚩尤血脉拍不死你!长翅膀的蜥蜴兽统统不许动,本姑爷神龙血脉镇不死你丫的!神纹装备算个毛,姑爷玩的是整颗星球神纹化!告急……异界魔兽来袭!召唤,古长城前方顶住;召唤,飞来峰500罗汉结阵守护;召唤,金字塔给本姑爷往狠里砸;召唤,罗德岛神像快喷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