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在胶囊旅馆住下的第三天。睡醒的时候,那种置身外太空的荒诞感依旧强烈。她睁着眼睛,躺在窄如棺材的空间里一动不动。是的,棺材。这个想法让她嗅到了死亡的气息,那是种类似铁锈的红色腥味。她打了个喷嚏,然后听见外边有人说话,也许是打电话,那声音越来越激动,继而歇斯底里了,出现了“生活”“狗屁”之类的词语。要在以往,她会感到厌倦,可眼下她却感到了亲切,因为那种粗糙的叫骂带来了真实,一小块真实的地面,足以让她这座棺材样的飞船降落在上面。
她坐起身来,打开小门,像宇航员般小心翼翼。她钻出来,站在扶梯上左右看了看,打电话的人已经不知所踪了,仿佛刚才听到的是幻觉。她慢慢往下爬,踩在地面上的时候,有种难言的踏实。她抬头看,总共3层舱位,她的在中间,就像夹心饼干的那层奶油。她无法忘记鸥盟吃奶油的样子,像个孩子。他舔着手指对她说:“你是我的奶油。”想不到,她现在真的变成了奶油样的存在。
鸥盟是她的男朋友,或说曾经是。3天前,他们分手了。鸥盟是个不吸烟不酗酒的好男人,他有海鸥的轻盈,也有“欧盟”的包容。她知道,他深爱她,可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变化,这种变化来自身体的深处,像是某种故障,心中的感情也像油箱受损的汽车一般,终于跑不动了。“我累了。”她给鸥盟留下了一张纸条,提着行李搬进了这家胶囊旅馆。倒不是为了省钱,而是因为孤独。在这里,尽管蜂巢样的“舱位”还是彼此隔绝的,但毕竟还是近了。静夜里,她取下旅馆提供的耳塞,便可以听见隔壁打呼噜说梦话的声音。这人间的气息,反而能让她安静下来。
此刻,她已经完全清醒了。清醒的好处是让她能够接纳荒诞了。她伸着懒腰去卫生间洗漱,由于起得晚了,一个人都没碰到,只有一只小麻雀落在高处的窗台上,她第一次觉得麻雀是这么可爱的小生灵。洗漱完后,她来到公共厨房,还好,这里还勉强坐着几个人。她看到一个扎着马尾,穿着天蓝色连衣裙的女孩正坐在餐桌前,漫不经心地剥着一个鸡蛋。那种漫不经心一瞬间就打动了她,像是神秘的召唤,她径直走过去坐在女孩身边。女孩看了她一眼,很自然地把另外一个鸡蛋递给她。女孩的手指那么纤细,像是瓷器做的。她毫不迟疑地接过鸡蛋,说:“谢谢。”女孩微笑了下,露出两颗小虎牙,透着顽皮可爱。
两个人一起剥着鸡蛋,聊了起来。
女孩说:“我叫晴天。”
“我喜欢你的名字。”她看了一眼窗外,尽管这几天户外都是阳光普照,称得上是晴天,但她觉得自己的晴天远没来到,心头充满了恼人的阴霾。
晴天微笑着说:“谢谢!你呢,你叫什么?”
她觉得女孩的笑容很美,突然有点儿自惭形秽起来。她叹口气说:“我姓郁,朋友们都叫我郁郁。唉,看来我是注定郁郁寡欢了。”
晴天说:“不会啊,我觉得郁郁是个很可爱的名字,所以大家才这么叫的。”
不管晴天说的是不是真的,但她对晴天有了更多的好感。随着聊天的继续,她发现晴天是个很健谈的女孩,尽管说话的速度并不快,语气也和缓,却如小溪绵延不绝,那种柔和的气息不知不觉间就融化了你,让你顺从了她的频率。
晴天舔了舔嘴唇说:“郁郁,你知道吗?胶囊旅馆是日本著名建筑师黑川纪章设计的,1979年诞生在大阪。”
她从没想过要去了解胶囊旅馆的历史,不禁很好奇地问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个?”
晴天笑了起来,说:“因为我是学建筑的。”
她点点头,说:“怪不得。”她一直觉得那是男人的行当,一个女孩学建筑一定很不容易。不过看晴天的样子,倒是乐在其中。
晴天接着说:“荷兰海牙的胶囊旅馆最有趣,是漂浮在河面上的,类似圆形的小船。里边除了网线、电视,还配有卫生间、迷你阅览室等。”
她看着桌上破碎的蛋壳说:“那比咱们这个强多了。”
晴天说:“是的。咱们这个太实用了。来这里久住的客人并不多,都是以短期过渡的背包客、业务员为主。”
她看着晴天清澈的大眼睛,问:“那你呢?也是‘短期过渡’吗?”
晴天的神情突然就黯淡下来了,眼窝都更幽深了,过了会儿,才轻轻说:“我还没想好……也许一直住下去,也许明天就搬走了。”
她低下头,躲开了晴天反过来打量她的目光。她的嗓子变得干涩了,她不由得咳嗽了一声,然后才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来:“我也是。”
这次聊天最大的收获就是晴天搬过来了,住在她的隔壁。她觉得晴天的出现,大大化解了自己内心的焦虑。说来也巧,她的房号是520,晴天是521,她们经常笑着对彼此说“我爱你”,这肉麻的话有时候真能带来一番心醉的错觉。晚上睡觉前,她们坐在窄小的门口,轻轻说着话,后来干脆倒着睡,把半个脑袋支在外边,躺着聊天。
这样一来,日子好过多了。
她告诉晴天,看着密密麻麻的小隔间,令她想起科幻电影里边的大飞船,那部电影好像叫《飞向未来》,她觉得自己也是在飞向未来,一个毫无方向的杂乱的未来。那样的未来毫无意义,完全不值得期待。最后,她用手背轻轻碰碰晴天的肩膀,说:“好在,现在有了你的陪伴。”
晴天告诉她,胶囊旅馆有个神奇之处,那就是它会偷窃时间,把别处的时间偷过来,让这里变成了一大摊积水,一不小心,就会被淹死。晴天总结说:“我们就是彼此的救生圈。”
她被晴天的话逗笑了,觉得这话既形象,又孩子气。
夜里,她躺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听着换气扇转动的隐隐嗡嗡声,仔细体会着身体内部的变化。这种让她惊心动魄的变化却是隐秘的,她无法用语言去描述,就像是有一截慢慢加深的阴影,但究竟是什么东西在靠近却无法确定。她睡得不好,常常半夜会醒来多次,觉得憋闷。她坐起身来,把脸对着换气扇的位置,像鱼一样张大了嘴巴,想要叫喊,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隔壁的晴天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应该睡得非常好。晴天究竟因为什么才会来这里呢?她从来没有当面问过,她觉得,这是个让他人好奇,当事人却无法回答的问题。比如现在晴天问她这个问题,她只会陷入到张口结舌的尴尬当中。所以说,晴天是个多么体贴人的女孩,那淡淡的平静与可爱的孩子气让她无数次忘记了忧伤。
想了这许多,她发现只要自己想到晴天,心情都会不自觉地好起来。她突然问自己:我会不会爱上了晴天?这样的想法差点让她笑出声来,她从来都没想过同性之爱是怎么回事,难道她真的会爱上同性吗?她不确定。不过,这个想法倒是给她身体的状态提供了一个思路,自己会不会正朝着中性的方向在变化?
她这样想全是因为读了几本写中性的小说,当时要读也是很偶然的,只是看到普利策奖获奖作品,便买来看了,没想到是写中性人的。这种中性不是太监那种无性别的,而是雌雄同体者。她隐约知道,在中国这种人叫作阴阳人,是正史耻于提及的一类人。这种遮遮掩掩的晦暗却激发了她阅读的兴趣,她想知道为什么西方作家会对这种人感兴趣,是因为希腊神话里就有雌雄同体的神吗?读完那几本小说后,令她印象深刻的是,所有双性人的中性状态只能保持一小段时间,最终他(她)们都得选择回归一种性别。她不由问自己:假如真的面对这种情况,她愿意继续做个女儿身,还是变成一个男人?一个满脸胡子拉碴的男人,那是可能的吗?她有些哭笑不得。她暗自算了算,她已经有一个半月没有来例假了。会不会是怀孕了呢?不大可能,她已经和鸥盟很久没做爱了,她不记得他们上次做爱是什么时候,遥远得仿佛上个世纪了。
她试着和晴天聊这个双性人的话题,晴天告诉她,在神话传说里每个人都是自足的雌雄同体者,最后被神分开了,人们不得不在尘世中去寻找自己的另一半。她惊讶了,说:“另一半的说法原来是这样来的啊!”晴天点点头,说:“是的,每个人就像大海捞针一样,非要找到自己的另一半。”她说:“你不也是吗?”晴天摇摇头说:“我早已放弃了,因为我觉得每个人的生命都是自足的,我们平时觉得自己缺这个少那个,当死亡来的时候,才发现什么都不缺。”她不禁打了个寒战:“你说的真残酷。”晴天笑了笑,没再说下去。
那是她听晴天说过的最绝望的一句话,这个外表可爱,有时不乏阳光的女孩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让她吃惊不小。尽管当时她很快就装作不经意的样子,但那句话就像是一根生锈的针,刺进了她的心间。她夜间醒来的时候,想到那句话,生出了无限的悲凉。不过渐渐地,她觉得这句话是有道理的。也许死亡是最公平的,在死亡面前一切生命都是完整的。完整地来,完整地走,是干干净净的。假如她是个双性人,有阴有阳,那么她岂不是更加完整了?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日子里,例假突然又莅临了,简直像极了一次出其不意的偷袭,她白色的裙子后摆被染成了一朵巨大的红牡丹。那时,她正和晴天在公共厨房吃饭,她感到了腹部的灼热却没有在意,以为是喝了冰镇饮料的缘故。等她站起来,她听到了身后哧哧的笑声,她回头,一个戴眼镜的男人赶紧低头吃饭了。她转身,晴天惊叫了起来。她意识到不妙,赶紧往房间跑去,晴天紧紧跟在她身后,试图遮挡那些觊觎的视线。
她感到羞耻,晴天却淡淡地笑着说:“没事,哪个女人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啊?”
“谢谢你,晴天。”她不敢说,这是两个月才到来的例假,不是每个女人都会碰上这种情况。
这次例假很诡异,来势汹汹,可等她做足了准备之时,却又偃旗息鼓了。她静静坐在床上,背靠隔板,闭上眼睛,看上去像是在练瑜伽。实际上,她是在感觉自己幽暗的内部,那个流血的位置,那个使她成为女人的地方,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不是真的发生叛乱了?就在刚刚,她吃了一粒胶囊,是晴天给她的,说是能够调理气血。她能感到那粒胶囊还没有融化,硬生生地沉在肠胃的底部,像一艘不怀好意的潜艇。而相反的是,她的卵巢,她的子宫,却像是胶囊一般,开始缓慢地融化着。细究起来,那是一种痛,可那痛是如此微弱,以至于都有些酥痒了。
她并不害怕,身体却开始了战栗,她睁开眼睛,端起面前的那杯温水全部喝了下去。也许胶囊开始融化了,但她无法再忍受自己,她必须马上找到晴天,听晴天对她说那阳光一样的话。她弓起身子,钻出了隔间。她和晴天之间已经非常熟了,经常不打招呼就揭开对方的门帘,所以她毫不迟疑地掀开门帘。她看到晴天正在吃药,那是一种红色的胶囊,放在晴天的手心里格外诱人。只在一眨眼间,那些药就被晴天送进了嘴巴里。这时,晴天看到了她的脸,眼睛骤然睁大,双手捂住嘴巴。
“吓死我了!”晴天用力吞下那口水,用手掌摩挲着胸口。
“你病了吗?”她的注意力完全被那红色胶囊吸引了。晴天给她的是绿色的,现在还待在体内。红色与绿色有什么不同?红色的胶囊好像更漂亮,她忘不了那红色胶囊躺在晴天手掌里的样子。
“没有,也是保健的。”晴天挤出一个微笑给她,她觉得一下子就温暖了。她说:“我能进来吗?”晴天迟疑了下,说:“当然可以,不过你等我一会儿,我收拾一下,太乱了。”
空间太狭小了,一览无余,她看不出有什么乱的。晴天把桌面上的几本书,还有药瓶等杂物放进枕边的一个小包里。“进来吧。”晴天回头说,“郁郁,你的心情又不好了?”她点点头,钻了进去。两个人并排坐在一起,有些拥挤不堪的意味。可她就喜欢这种感觉,这种亲密让她感动得想哭。但她忍住了,她不想过于脆弱,那样会吓到晴天的。
晴天笑着说:“分手后,你就真的没想过他吗?”
她和晴天说过鸥盟,就连奶油的比喻都说过了。她把头靠在隔板上,说:“我又不是木头人,当然想过,但已经是另外一种感觉了。”
“什么感觉?”
“恍如隔世。”
“隔世,你说会有来世吗?”晴天突然这么问,很奇怪。
她看了一眼晴天,晴天的表情很严肃,看来是非回答不可了。她认真想了想,说:“我觉得我们的命虽然只有一次,但经常会发生断裂,比如你我跑来这里,就和过去发生了一次断裂,每断裂一次,我们就经历了一次来世。”说完,她感到自己第一次清晰地看清了目前的处境。
晴天缓缓点头说:“你说得真好。这是带着记忆的来世。”
“嗯,如果没有了记忆,来世便没有任何意义,和死亡没有区别。”
晴天的身体挪了过来,紧紧靠着她,而后,干脆把头放在她的肩膀上。她的内心一阵悸动,那是说不清的感受,朦朦胧胧的,像是早年不谙世事时遇到的爱情。那么,这是爱情吗?如果不是,又是什么?这些问题总是有点儿滑稽,像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她的嘴角不免微微上翘,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
“你想父母吗?”晴天又问。
“想。”
“那你没想过去看看他们?”
“没有。他们离异了,各自都有新的家庭,我去不方便,尽管他们都很爱我。”她干脆一口气把原因说了出来,省得晴天再追问。
“你的情况真复杂。我妈妈过世得早,我很想我爸爸。”晴天的声音就从耳边传来,她甚至能闻到她嘴巴里的气息了。像青草,是红色胶囊的味道吗?
“你去看看他啊。”她鼓励道。
“不去。”
“干吗不去?”
“会去的,到时候会去的。”晴天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小。
她不知道晴天所说的“时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圣经》里说的万物都各有其时吗?她的母亲是个基督徒,每当她的希望落空的时候,她的母亲就会对她说:“还没到时候。”她真的想问问上帝,究竟有没有一个属于她的“时候”呢?那时,她将不再焦虑,不再忧伤。她会搬出胶囊公寓,开始新的生活。会有那样的“时候”吗?她都想直接问晴天了。可她知道,晴天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时候”。
“早点去看爸爸,别拖太久了。”她喃喃说道。
“嗯,郁郁,你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你呢?”
“我也没有,咱们都是独生女。”晴天说着笑了。
她也笑了,满心的情愫变成了一句话:“你就是我的妹妹。”
“姐姐。”晴天叫,把头埋进了她的怀里。她感到自己的心都快碎了。她抱住晴天的肩膀,头挨着晴天的头,说:“好妹妹。”
也许她早有预感,也许只是事后诸葛亮,无论如何,事情还是发生了:晴天失踪了。那天下午,晴天说里面信号不好,要出去打电话。她还对晴天笑着说:“等你回来。”当时晴天嘴巴嗫嚅了一下,她没有听清,还以为是着急的缘故。现在想来,原来是晴天无言以对的尴尬。她等到深夜,晴天也没回来。她紧张得要命,想给晴天打电话,却无计可施。她无法忘记,晴天记下她的手机号码之后却不肯告诉自己的,她很迷惑,还和晴天大声嚷嚷起来,晴天哈哈大笑起来,很得意地说:“这样我就掌握主动权啦!”
的确,晴天现在掌握主动权了。
深更半夜,她觉得自己无法再忍受下去了。她爬出隔间,去找了住在二楼的旅馆老板。这个深更半夜坐在室内也要戴墨镜的男人对她说:“她不过才出去几个小时,再等等吧。”她看不清男人的表情,但男人的语调是那么沉稳,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是啊,才几个小时。也许这样的情况时常发生的吧,只是自己少见多怪罢了。她这么想着回到了自己的隔间。可她无法说服自己的眼睛,她的眼睛几乎整夜睁着,望向窗外的微光,希望能看到晃动的人影。她的身子紧紧挨着隔板,希望能感受到那边的微弱动静。然而,一切都是徒劳。清晨,她带着最后一丝幻想,爬出隔间,猛地掀开了晴天的门帘——里边依然空空如也,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
她钻进了晴天的小隔间里,坐在床边,手掌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床单,仿佛在试探那里还有没有残留的体温。床边的小桌板上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她想起了那天的红色胶囊,被晴天装进了枕头边的一个小包里。她觉得自己的手像一条敏捷的草蛇,从床单滑行到了枕边,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碰到。她心里一凉,却并不甘心,干脆将整个枕头拿了起来,哈,有发现,那个小包居然还在,只不过跑到枕头的另一侧了。她拉开拉链,里边全是些小瓶子,她拿起来看,和自己的小包里一样,都是化妆品,护肤霜、唇膏、口红、防晒霜、面膜、眼霜,等等,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小瓶,却没有药瓶。看来晴天的出走是早有准备的,她随身带走了那瓶药。想到这里,她突然变得幽怨起来,她无法理解晴天为何不光明正大地搬走?为何要对她有所隐瞒?她觉得自己的内心已经完全对晴天敞开了,假如晴天需要什么帮助,她一定会倾尽所有。
难道这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吗?自己真的毫无保留吗?她逐渐意识到,自己对晴天也有所保留,那就是她隐秘未知的身体内部。可她不是故意的,她甚至都无法告诉自己,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在小包的下面,放着一本粉红封面的书,她拿起来一看,居然是波伏娃的《第二性》。她大学上的是中文系,对这本女权经典自然不会陌生。她随意翻了翻,停在了其中的某一页,晴天在一行字下面画了红色的横线:“她的双翼已被剪掉,人们却在叹息她不会飞翔。让未来向她开放吧,那样她将不会再被迫徘徊于现在。”这句话让她久久回味着,脑子里全是晴天孩子气的微笑。一个看上去那么单纯可爱的女孩子,内心深处原来也是这么忧伤,究竟是什么在困扰着晴天?困扰晴天的那些东西与困扰她的具有相同的性质吗?
她在狭小的空间里继续翻检,发现晴天的行李大部分都在,尤其是她发现了晴天最爱的那块白玉还在首饰盒里,这大大坚定了她的信念。晴天一定会回来的。
可是,可是,万一晴天出事了呢?比如被车撞了,或是被绑架了……她的脑子突然开始陷入惊恐的慌乱当中。
“亲爱的晴天,幸好你有我的号码,有事的话你一定要打给我啊!”她在心中默默叫喊着,又忍不住拿出手机来看,信号格很饱满,可是没有新的信息,一切都很安静。
她忍耐着揪心的慌张,坚持到了下午,又爬上二楼去找老板,希望他那里会有消息。男人正在看电视,依然戴着墨镜,对她平静地说:“还没消息。”这种平静昨天安慰了她,今天却激怒了她,她喊了起来:“她是你的客人,难道你没有她的手机号吗?!”男人还是平静地说:“我这里只有她的身份证号码。”她说:“超过24个小时了,报警吧!”男人说:“你不觉得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吗?难道你希望她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她连忙摇头:“当然不希望。”男人继续说:“那就好。听着,我不想惹什么麻烦,她交够了钱,足以撑到月底。你放心,她的房间我会一直留着的,直到她回来。”这话像镇静剂注射进了她的心脏,她逐渐平复下来了。可是,她一抬头,从墙上的一面镜子里看到了丑丑的自己:脸涨得通红,嘴巴半张着,手足无措。
就在她愣怔之际,男人说:“喂,你觉得我设立一些VIP房怎么样?房间里可以放上超薄电视,躺在里面看太空船对接一定很有意思吧?”男人指着电视画面,她快速瞅了一眼,新闻正在直播飞船和空间站对接的情况。
她觉得这一切简直像一场匪夷所思的梦,她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别担心,再等等。”她听见男人在身后说,“你要先学会处理好自己的生活。”
没有晴天的日子里,时间的积水越来越深,这种压迫是怪异的,明明来自淤积的内心,却呈现为外在的力量。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不止一次地计划,如果等到月底晴天还不出现,那她就搬走。转眼就到月底了,晴天依然没有回来。她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勇气离开这里,她自己的积蓄也不算很丰裕,但她拿出了一笔钱给老板,希望他能继续保留晴天的房间。
“有你这份心,她一定会回来的。”老板在墨镜后朝她笑了笑。她觉得他像是街头的算命先生。看他那镇定自若的样子,也许他真的会未卜先知呢。她已经开始了自欺欺人。
她回到晴天的房间里,缓缓躺在床上,感到时间正像排气扇那样旋转着离开自己。她已经不记得自己住进晴天的房间有多久了,但她明白,她续交房租是有着私心的成分。晴天离开后,她便开始了失眠,有一晚她仿佛听到隔壁有动静,赶快兴奋地去打量,却什么也没有。她不甘心,又进去翻找着,好像晴天是一枚硬币,丢在哪个看不到的缝隙里了。后来她感到自己疲倦极了,就倒头躺在了晴天的床上。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她感到内心有了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很快就沉沉睡去了。
从那以后,她就每晚都去晴天那里睡觉,发展到后来,就连白天她也待在晴天的房间里看书,只在必要的时候,比如要取用什么生活用品了,才会去自己的房间。她比谁都要清楚和明白——她把自己变成晴天,只是为了逃避那个真实的自己。
可是,那个真实的自己一刻都没有放过她,像个复读机一般在她的耳边重复着:应该去体检吗?
身体像是活的棺材,储存满了死亡。不适的感觉越来越突兀,可她还一直在犹豫,也不知道究竟在犹豫什么。也许是“时候”还没到?她真的需要某个意想不到的“启示”吗?她倒了一杯茶,看着茶叶旋转的方向,这是“启示”开口的方式吗?这段日子里,她经常会想起男人说的那句话:“你要先学会处理好自己的生活。”越想越有深意,这个不论白天黑夜都戴着墨镜的男人,他的眼光怎么会这么毒辣?居然很轻松地就看穿了自己。她望向桌面上的镜子,那里面映照出的脸令她战栗。是这样的吗?一个孤独的女人,一个忧心忡忡的女人,一个被生活打碎的女人。是这样的吗?
茶叶的旋转方向终于从逆时针变成顺时针了,她必须欺骗自己:这是“时候”到了。她决定去体检。她必须挣脱晴天的笼罩,重新变成自己。她挣扎着,甚至想给鸥盟打电话,让他陪自己去。她知道这个男人不会拒绝她的,即使他现在恨着她。但几分钟后,她紧握手机的手放下来了,她觉得过去的世界好遥远,鸥盟就像是那个遥远世界的一颗星星,闪烁着几亿年前的光芒。
最终,她没和任何人打招呼,自己提着一个小包就走了。她居然没有意识到,这和那天离去的晴天一模一样。不过,她没有像晴天那样失踪很久,夜色刚刚升起她就回来了,好像只是去和朋友吃了一餐饭。她走进胶囊旅馆的时候,感到了悲凉,因为没有一个人守候她,甚至都没有人注意她。
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检查结果,应该感到绝望,不是吗?她想起以前上文学批评课的时候,那个瘦瘦高高的欧阳教授喜欢用忧郁的眼神看着大家,然后缓缓说:“我们不要因为有绝望而绝望,也不要因为不绝望而绝望。”这个绕口令似的话令大家听得一头雾水。过了一会儿,欧阳教授补充道:“这不是我说的,是卡夫卡说的。”欧阳教授患了甲亢,眼球蛮横无理地突了出来,因此他的忧郁有种凶巴巴的成分,恰如其分地符合绝望的神态。
多少年了,她第一次回忆起这个细节,她觉得自己终于越过欧阳教授凶巴巴的绝望,看到了他心底的忧伤,明白了他所说的话。
这时,电话突然响起,她看到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她对陌生的号码抱有天然的警惕,但这个电话执拗地响了很久,她突然意识到会不会是晴天的呢?哦,天哪!她赶紧接了,喊道:“是晴天吗?”
对方的喘息声很大,过会儿才说:“是的,郁郁,我是晴天。”
那语气尽管显得很平淡,但是却暗含着一种悲凉。她几乎哭喊了起来:“晴天,你跑去哪里了啊?急死我了!”
“对不起。”
她平静下来了,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希望晴天能多说说。她问:“晴天,你在哪里?”
“我回家了,我看我爸爸了。”晴天的声音很虚弱,似乎满是歉意。
她已经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了,温和地问道:“原来如此。这是好事啊,你为什么不和我打声招呼呢?”
“因为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回去……”
“发生什么事情了,告诉我。”
电话那边沉默了。
“晴天,你房间里的一切都是老样子,我每天都会进去帮你打扫,我希望你能回来,我知道你会回来。”她感到自己开始哽咽了。
“谢谢……你不知道我鼓了多大的勇气才给你打电话,因为,我想告诉你一切。”晴天的声音令她想起一只受伤的蝴蝶,翅膀连小风都无法掀起。
“我会认真听的。”
“我病了,非常严重。”
“我知道。”
“你知道?哦,是的,你当然知道,你看到我吃药了。”
“是的。红色的胶囊。”
“我的肝脏有问题,但医生一直不敢确定。和你住在一起的日子,就是我在等待确诊的通知。一个人最无助的时候,首先肯定会想到亲人,我也是,我一早就想告诉我爸爸,可我想,还是等到确诊再说,不想让他为我提早担心。”
“现在确诊的结果是……”她都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郁郁,你不要明知故问了。”晴天叹了口气,忍受着生命最残酷的折磨,继续说,“可现在确诊结果出来了,我还是不敢告诉我爸爸,他现在过得不错,他有了新的家庭,我刚有了小弟弟。我觉得我说不出口,我不忍毁掉他现在的生活。”
“那你回来吧。”
“我就是这样想的。”
“放心,晴天,我会照顾你的。相信我,你还有好多的时间。”
“嗯,我信你。郁郁,我想你,我很庆幸能遇到你这个好姐姐。”
“晴天妹妹,我对你也不会再有任何的隐瞒了,我现在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你说。”
“我怀孕了。”她觉得自己不是在说话,而是在开枪射击,在惊恐中一枪射向斑驳陆离的荒原。
“怎么可能!”晴天尖叫了起来,“你不是分手很久了吗?”
“我仔细算了时间,也许那种很久只是一种心理上的错觉。”
“那你会回去找他吗?”
她沉默了。
“你不想,是吗?”
她轻叹一声,说:“是的。”
“那就不要找了。我们一起照顾孩子,好吗?我是说我和你。放心,你都说了,我还有好多的时间。我回去后,我们可以另外再找个大点儿的房子,一起合租。”
晴天这样说的时候,她又想到了读过的双性人小说,有一个双性人由于两套生殖系统的内部连接在一起,因此他/她一到青春期就怀孕了。她突然觉得,那样挺不错的,那样就有一个真正完全属于自己的孩子。
她希望腹中的孩子也是如此,是真正完全属于自己的。因此,她竟然一点儿也不觉得晴天说的话充满了孩子的天真与疯子的谵妄,她反而被深深吸引了。她甚至感到晴天的话像是深海里的氧气瓶,让她得以苟延残喘下去。
她说:“那我等你。”
电话挂断后,她静静坐在那里,像是雕塑。四周的空气静谧却坚定。她想到自己竟然会从这个棺材一样的胶囊旅馆里,酝酿出新的生命来,真是不可思议。当然,更不可思议的是,晴天那比阳光还要灿烂的生命却正在走向毁灭。诞生与毁灭,就像她和晴天一样友好,住在彼此的隔壁。
晴天到来的前一天晚上,她早已没有了期待的欣喜,而是怀着深深的不安。她老会想起晴天吃下去的红色胶囊,那鲜红色比红灯还要刺目。作为对应,她拿出药瓶,又吃了一粒晴天给她的绿色胶囊。胶囊沿着她的食道壁缓缓滑行,她突然意识到这个世界便是由胶囊组成的,无数的大空间套着小空间,形成了一个又一个小世界,而等到胶囊的那层膜融化后,一个又一个的小世界就重新变成了大世界。这简直像魔术师手中的丝带一样缠绕与迷人。这些世界之间究竟有什么不同?她百思不得其解,但她固执地相信,它们之间是不同的,尽管只是隔着一层可以融化的薄膜。在迷迷糊糊中,她终于睡去,梦见自己变成了一粒胶囊,卡在黑色的洞口动弹不得。她明白那是野兽的嗓子眼,她要竭尽全力坚持住,推迟那个被吞噬的“时候”的到来。
“晴天,快来吧,我等你。”
惊醒后,她躺在晴天的床上低声呼唤。
2012年7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