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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古船·老窖

木梯斜切地面,尽头为窖室

他迷宫一样的陈列,兼书藏

赤小方砖筑就苞谷粒般紧致的墙面,圆角条砖拉拔肋骨

辉光下,它们如甩开锚爪的章鱼

下陷的四壁,无法从沉默的大地索取出口

几幅高拔的半拱彩窗画,洞开世外的树草花香

他要在自己的故乡建一个神殿哪

穹顶花窗,和瘦骨嶙峋的肋骨

耶稣的宝血,在耶路撒冷的十字架上凝成酒色

希伯来和拉丁文的《圣经》典籍

哪一部不是远古精魂的遗存

殿堂的穹顶,见不到米开朗琪罗《创世纪》的肃穆

莫奈的花园春色葱茏,一池海啸般燃着熊熊烈火的水

湖面的荷塘不晓人世的淡漠从容

太平洋的珊瑚在骸骨开出花朵海葵的触须不再摇曳

沉甸甸的糙石,和纹理清晰的鱼骨合一

想必,那尾精灵般的鱼儿不曾料到

皈依沉默之石是它宿命

他说,架子上的地球仪只能是古董了

海图上浮莲一样斑斓的大地,早已搁浅沉舰

这地表之下的宫殿,是他矿藏的丰富吗不是的,她知道

他心里另有迷宫,那才是毕生所藏

她知道

——殿堂

苏语1993年5月20于鲁汶

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中,苏语发现这首诗。这是她造访威廉的地下书房即兴所作。和拉德克利夫的地下书馆相比,她更喜欢威廉的书房,那是个极具规模和艺术气息的私人书藏,立体的空间结构或建筑艺术,和书墙的斑驳十分协调,这一切看起来甚至显得那样幽深、神秘。

书是有灵魂的。威廉说。

有一天我不在了,如果你不嫌打理烦琐,这些都可拿走。威廉这样说过。

那时,她只把威廉的话当玩笑。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这地表之下的书馆,果真会让她享有。洛夫坦言,之前威廉私下和他聊过房子的事,强调那艘老船和地窖下的藏书成为牵挂,他最难以释怀的是,克洛伊和露丝都没有要把他的书接管的意思,所以,往后如果他们愿意,搬进来住就是。那艘古船,天气好时须活动帆桁,把帆布晾晒一下,还有上下成团的绳缆和索具。因雨水频繁,缺乏打理,木质的船和绳索容易腐朽。而满地窖的书,更是他的心病。

“你们知道,我两个孩子,长大后都不碰我的书了。”威廉神色忧郁。

在洛夫的记忆里,克洛伊和露丝打小就是威廉的甜心,而今转变这样大,会是什么原因呢?克洛伊从牛津来了邮件,感谢洛夫和她一直打理她们的家,并对这处房子的处理表态。她说房子挂牌也近一年了,始终没卖出去。百多年的老宅,供暖和排水系统难免落后,加上长期丢空,不仅潮湿且异味重,好些地方须要大修,因此,看的人多,只没人回头。她和露丝都在异国,不可能回来打理,更不会住了,所以,如果他们接手,倒可以折价。“只要你们愿意,搬进去住就好,更名手续再另找时间回去办理。”克洛伊写道。似乎之前他们一家就商量过并意见一致。安德烈和威廉交情实在非一般,以致外人常把他们当父子,甚至后来的几年,威廉一再要把古船拉到安德烈的住处,安德烈自然求之不得,可惜院子窄小。

安德烈说起他起初到威廉家做客的惊喜。威廉说是邀请到他家听歌剧,后来话题竟成了史哲和海洋百科。那天,埃萨不在,他兴冲冲到了威廉家,进了门,威廉说带他去一个地方,威廉的语气和夸张的肢体动作,让他以为那地方很远,不想,威廉指着门厅一侧的四方口子,让他沿着斜梯下去。就见有灯的辉光从那道口漫出,《罗密欧和朱丽叶》正荡气回肠地唱着“楼台会”。踏着斜梯下来,才发现这个家的精彩。触目所及,仿哥特的不高的穹顶下,书墙循环迂回,扶墙和书架上的陈设令他无比舒坦。众所周知,西欧这些城市,无不城下有城,安特卫普城下之城更是家喻户晓,但是,更多人家的地下室,莫不用于堆积杂物或用人住所,独独威廉把这潜藏的静谧处做了书房,还挺有规模格调。打那时起,他就觉得,威廉的书房是个安置身心的好去处。

苏语头一次来同样觉得喜悦,她没想到威廉爱书爱到这个程度,他的藏书量几近胜过一个小型图书馆,而一些只有博物馆才可见到的古旧物品,这里似乎也显得寻常,它们沧桑或朴素的面孔和环绕的藏书一起,竟有相互抚慰之祥和静美。

而今,苏语依然有种虚幻感,怎么这处窖藏的书就为她拥有了?不知是出于威廉夫妇家庭会议的决定,还是克洛伊姐妹的初衷,这房子的价钱实在是低的。不过,这些年在欧洲也听到不少奇闻,某某人家,子女少且不生不育,老宅无人接管,只好低价售卖;某某家族,林中城堡无子嗣继承,为免古老的建筑废弃,急须大面积维修,于是决定无偿出让。类似的消息还真不少,尤其英格兰,不仅城堡,还有整个小镇的公寓只按每户一英镑售价出售——为让荒芜成无人区的小镇注入活力,政府竭尽所能。面对这样的新闻,苏语不无震惊。曾经的大不列颠,可是和古罗马帝国一样、在全球割地并兴建城邦,如今离维多利亚时代才多远呢?

“欧洲没落了!”

苏语觉得自己想远了。和洛夫一样,她心里对威廉一家充满感激。

威廉走后,埃萨很快就进了养老院,房子的打理几乎落到洛夫身上了。他十天半个月就到老宅一趟,割草,清扫落叶,开窗透气。逢着有太阳,还得扬开船帆晾晒。他得像水兵一样爬上网梯、桅楼、桅杆,把绳索顺开,支起帆布。遇上强风雨,则须收拢桅帆,以免风折。春夏两季,花园的草蹿得老高,几个礼拜不剪,就高及膝盖了。篱墙的青藤更是疯狂,油绿绿、黑压压的,那东西和蟒蛇无异,看起来软塌塌的,却能穿墙过户,得定期修剪。

是的,威廉彻底离开他们了,眼下,她们将把家搬到他的家去。之前,相当部分的房款已然支付,剩下的部分等贷款办理下来,就算付清了。

一路上,苏语想起自己和安德烈头一回在威廉家的相遇,那时她才到俱乐部不久,还在学船潜和夜潜,作为高级教练的威廉和洛夫,自然常常在俱乐部出现,不过也怪,她竟不曾和洛夫相遇。有一次,威廉借着为俱乐部张罗派对的理由,把她邀请在列。这天来的全是俱乐部成员,几乎都不陌生。她终于相信俱乐部人才济济的说法。之前一直听说蓝鲸俱乐部集各路豪杰,天文、地理、艺术、人文、历史,无所不有,他们集在一起却只为探索海底的愿望。那天,苏语就见识了民间乐队的风采。才进庭院,即见那艘久闻大名的古船威风凛凛的桅旌下,提琴架起,长笛、黑管、吉他、大号、小号、萨克斯,除了钢琴和管风琴,乐器几乎无所不有,威廉说今天还有歌剧演唱。她想起一个中国留学生的话:古典音乐之于欧洲人,一如京剧之于北京人、二人转之于东北人,几乎童叟皆宜,无人不晓。她信。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正是。派对是在宽敞的庭院里举行,餐桌长得不同寻常,铺着洁白的台布、银质的刀叉、水晶的酒杯,大伙站在老船的四围喝着香槟,席间乐队卖力献演。那吹黑管的,绑着长马尾,蜜色汗毛,雪白修长的手指和颈项,一双眼睛澄蓝如大海——此人见过,就在鲁汶校园,哲学系的,若没记错,应该是该系教授。头一次见他是在教学楼的楼道里,他站在廊道一侧,正和学生在说着什么,春阳的光辉朝一侧过来,笼在他栗色的发上,仿似他头上罩了光圈。据说,此人博学幽默,大学阶段主攻黑格尔并对其思想进行革新分支,云云。头一次到西方人家里做客的她,竟闹了笑话。那天,客人早早齐了,喝了半天香槟,还不见主食上桌,血糖过低的她饥肠辘辘,心慌气短。之前她来不及吃早餐,这下好了,要出洋相了。难道威廉邀请客人来只喝香槟吗?所谓的西式大餐就这样?那么,条桌上那些精致的餐具只是摆设?从酒店请来的两个厨子,进进出出,频繁送来各种点心:橄榄、虾球、扇贝、肉串。厨子把食物送到面前时,她渐渐地顾不得矜持了。这不,当肠胃的痉挛稍稍得到缓解,音乐停止了,厨子再次出场,人们各就各位,主食上桌,真正的宴席才开始,然而,之前那个吹黑管的家伙就坐她身边。

“你好,我叫安德烈,安德烈·戴维斯。”他伸出手来。看她是亚洲人,又是头一次,他不好拥抱她,更别谈左右吻她脸颊了。

事后得知那是威廉的安排,那频频把点心送到跟前来的厨子,是安德烈的指使,他从留学生那里知道中国人的饮食习俗,开场即上主食——他怕她饿。

他开车的时候,她爱看他。正面看欢颜,侧面看轮廓,他直挺的鼻梁、鬓角和络腮胡,这些让他尤其具有线条和生命力之美。他知道她又在看他,澄蓝的双眸荡起涟漪,临时停车时,他会伸过手来,握住她的手。他问她,要搜集威廉的文字难度大不大,她说有点,但会坚持不懈。她又提起在牛津时和朵拉的见面,尤其提到威廉和克洛伊的频繁光顾,以及那部和巴罗·怀特的评析著作相并的《双桅船》,她强调自己对这个意外的惊讶。洛夫的反应却出乎她意料,等她絮叨完毕,他才开腔。

“那么,还真不是传言了?”

“你早就知道?”苏语扬头看他,不明白他怎么不早告诉她。

“我也只是听从牛津过来的学生提起,他们都读巴罗,”他解释道,“但他们并没说书的缺页是威廉或克洛伊所为。”

“但我不愿意听信巴罗。”她起码认为威廉不完全是巴罗说的那样。

“你知道,哲学虽然辩证,但同样存在极端的一面。”

他知道威廉常前往英国,不少时候是到图书馆,但母语是英文的威廉去英国的图书馆也顺理成章,他每次回来必背回大包大包的书,所以也没什么好怀疑的。倒有几次,威廉和他说起,他老做梦到牛津上大学,那高高的四围塔楼有如古罗马围城,有种修道院的清寂,他极其向往。威廉说这些话时,已是图书馆的馆员,他为古籍的修复偶尔也到牛津去寻求帮助。

“你也不知道威廉出版有这本书?”她问出心里一直的疑问。

“以前偶尔有传言,问威廉,他说那是胡言乱语,不必听信——难道我不该信任他?”

说得也是。关于威廉的遗作重版,洛夫认为,威廉著作的再版,除了出版物的搜集,威廉那些不曾出版的文字,包括他的日记、私人信件等,有必要时,也可入册。洛夫的想法竟和她不谋而合。她高兴得要说句什么,即见绿茵尽头那一片粉霞中昂扬的桅杆,他们到了。初春,疯长的草儿绿油油的,拔得老高,藤蔓压墙。今天的到来,除了收拾屋舍庭院,她还惦记着要在威廉的藏书里找找《双桅船》。若朵拉所说属实,那么,威廉到处搜集的出版物会藏在哪儿呢?她不相信他会焚烧自己的作品。其外,随着追索的深入,她越来越觉得威廉的神秘莫测,一如米歇尔所说:你所认识的威廉,只是一个表象。也许吧。不过,一直来她并非没有疑问,甚至有一点她可以肯定,他一个那样深邃的人,绝不可能只给地理杂志撰稿,尽管他的笔锋和常人迥异,尤其他的修辞美学。

探索秘密的心是那样急切,以致她来不及把搬来的书撤出,把十多个箱子摞在窖室角落,就到威廉书橱前了。安德烈说过,威廉的藏书就像一盘沙拉,什么都有,有的按学科分,地理天文、文学艺术、历史自然、文学艺术,这样要清晰些,可是,有的他又按语种分,拉丁、希伯来、英、法、德、荷、意大利、西班牙等等,眼下还有一批从旧货市场淘来的书,满满当当地堆在过道里。

“我认为威廉那本书不可能藏在家,尤其那些缺页。”洛夫站在窖室的接连地面的窗口,他正修剪篱墙上的藤蔓。他说威廉既然不想让人知道,就不可能把书带回比利时来。

他说的似乎也有道理。她想。可是,除了家里还有什么地方呢?她还是禁不住搜寻的冲动。她一个个书柜地浏览,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甚至任何两个书柜的接缝,那些非直立的、倒置、卧放或书脊向里的,她还一一顺了过来,威廉的著作,专门存放一个书柜的下方,海洋地理及生物系列,书脊上的书写格外夺目,只偏偏没有《双桅船》。直举半天的脖子又酸又痛,心里依然觉得四周的处处角落都有可能找到那本书的藏匿之处。她莫名又想起多年前在中国南方被盗的哥哥送的单车——那是她获得的第一辆脚踏车,自那天晚上从影院出来、一直坐在存车处等到天亮不见踪影并确认别人不是和她开玩笑以后,她发誓要在城市的任何一个角落把哥哥的礼物找到,于是风雨不改,只要下班就辗转影院舞厅的存车处,寻找同样牌子的单车,她拿着电筒、对着车轴上刻印的牌号一一核对……那一年里,她真是把小城所有的单车都查遍了,竟是一无所获。后来,她又索性坐在城市的大路两侧等,有一次,她拦下一辆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车,结果是,车牌号相差一位数字。一年后,她只好放弃了,尽管心里对哥哥抱歉无比。

而今,如果她以曾经和找那辆单车一样、以大海捞针的耐心寻找威廉的书,会不会,最终也是一无所获。她坐在窖室书房的书桌前,看着迎面墙上那幅古旧的油画,画上有三个人:一个佩戴徽章的将军模样的男人和他面前站着的两个少年,一个手上举着一艘漂流的帆船模型,另一个把玩着帆船上的绞索。似很有意境的一幅画,蓦然就想起威廉那首诗《我说,和你去航海》——这首诗是不是从这里来的。苏语在心里问。

以往威廉伏案的情景,此刻她能感受。她感到被某种丰沛包围,是因为置身于这书的浩瀚,还是这个藏于地表下的远离烟火的纷繁所在,它的诡秘令人觉得这里秘密不少。桌面上还有几本摞起的书没看: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弗洛伊德的《图腾与禁忌》《性学三论》等。正好,之前在牛津她还拜托朵拉给找《图腾与禁忌》,看来不必了。抬眼从贴着窄条的地面小窗往外看,能见帆船的局部。曾经,威廉就从这里探望庭院里那艘永远搁浅的老船吧,那挺拔的桅杆和繁复的索具,尽管在帆幅折起而腾出的空阔里显出几分寥落,也还威风凛凛。原来,一直来威廉的这些举动,是有着深远的心理背景的,远不是那些怀有流浪情结的舞文弄墨者所言,什么对远古航海梦想的缅怀、对古典造船工艺的崇尚,不是。

如米歇尔所说,她对威廉其实真的不了解。

此刻,苏语脑子里的“是”和“否”,一如风中绞索,撕咬不停。她蓦然觉得,这偌大的地下老窖,处处是潘多拉的盒子,不知道该打开好,还是强迫自己住手。一个人去世后,他背后的秘密该如何处理?谁才有权利处理?这个问题一时无法得出答案。索性把洛夫叫下来商量。

“你不须要考虑这些了。”安德烈很干脆。似乎,威廉对自己的后事早已和他有商议,一切不必犹豫。

“怎么可能,他们明明有两个女儿啊?”苏语还是觉得事情有悖常情。

“威廉似有隐衷,既然克洛伊和露丝愿管这些琐碎,我们处理就是。”

原来,洛夫早和克洛伊联系,希望她或者露丝能回来收拾一下,既然要把这个老宅出让给他们,那么她们父母的一些遗物还是该保留的。克洛伊的回复是,她们把该收拾的已经收拾,重要的东西已经拿走,现在屋里的一切,他们都可“随便处理”。

这样的话,令人不舒服,尤其纳闷。洛夫说,埃萨曾经透露,威廉走后,她并没动过他书房里的东西。她是出于尊重,还是缺了勇气,不得而知。曾经,从埃萨的讲述里,他们的生活是非常温馨的,尤其威廉和他们女儿之间的感情,十分让人羡慕。那么,他们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演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那么,她不须再有顾虑了?她首先打开威廉宽大书桌下的抽屉,里面除了一些废弃的卡片,多是各种笔、作图工具、订书机等,有些杂乱。她陆续开了几个抽屉,发现有各种草图和照片,比如,古帆船的种种局部以及古典建筑的局部或整体。最终,在一本羊皮做外封的记事本里,她找到了那张夹在中间的烟黄色的条纹稿纸,上面写有这段文字:

买下这处老宅后,两房地的庭院,看起来宽敞又空荡,就谋划着在前后庭院置放一两样古旧之物。相当一段时日,我四处奔走,从本国到邻国,寻遍港口码头,只在老城墙外寻着一个黑铁锚。那是款古老的铸铁大锚,流线古典,那样子与其说粗犷,不如说是温柔无比。柱形的锚杆挺拔壮硕,锚冠顶端凸台毅然昂起的双体茎柱,仿似两个倒钩,饱满的头冠,仿佛黎晓撑出地面的菇朵儿,蓬勃壮硕。那挂缠绵首尾的锚链,宛如女人的麻花辫,一浪绞缠一浪,缠绵之意令人回味。大凡航海时代那在水上漂流的都是男人,在偶得机会登陆的时刻,温柔的女人蛾子般扑腾在怀,怎不令人儿女情长?是谁把生命的图腾应用到一具引索定深的锚犁上,合成一个雌雄共同体,这不是一具冰冷的物体的铁,而是活生生的生命雕塑。是谁的大脑和心灵生出如此烂漫之花,能以冰冷沉重的铸铁造出如此诗意浪漫的杰作,并赋予它灵魂和语言。说来实在不同寻常,令人惊叹。最终,从航海辞典上,查到了这个信息,原来,锚最初的设计者是航海家兼哲学家(英吉利士人),这么一说,又是情理之中。

这段文字写下的时间应该不短了,不知是威廉随意的记录,还是散文、随笔中的一段,从中可见威廉的心迹,那是说,最初他并没计划要把一艘帆船弄回家来的,他不过是想“置放一两样古旧之物”罢了,那么,这艘船后来是怎样来的呢?

下来,苏语在记事本里读到这样的字:

这些年,我常坐在这个地面前的窗口旁,观察地面上的行人,我知道我在等待一个人,甚至更多。我之所以坐在这里,也许,还有另一种潜意识下的惊恐,我害怕有人会突然从小窗外投入一把火,把我小小的博物馆和藏书付之一炬,那些陪伴了我半生的书,他们从大西洋的西岸,甚至各个城市的角落和旧书店得来,日积月累,多么不易……

苏语心里一震,“在等待一个人?”威廉为什么要等一个人,这个人是谁?她再次把安德烈叫下来。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认为受了某种麻烦或潜意识里的东西困扰,他老多疑。”洛夫说。他坦言威廉偶把这种感觉和他说,并没直言,只偶尔说起也是含糊带过。

“事实证明,他并不是多疑,不是吗?”

洛夫耸耸肩膀,回头继续忙碌。他已经把花园收拾好,扬开的帆布没干,索性让它哗哗地展着,他转身到屋外去开邮箱。不知道埃萨银行户口消除的事完结没有,如果不继续来信,就算结束了。威廉、埃萨相继离世,他们的名册转移到墓场之后,洛夫持着证件,在市政厅、银行、医疗保险等部门之间跑,以消除他们在人间的户口记录并终止一切服务。想当初,生命从母体子宫娩出后,喜气洋洋地在产科医院登记在册,随后到神父面前受洗,在教堂的生命墙上入册,再向政府户籍处注册获得户口,尔后学生卡、医疗保险、银行账户等记录在册,一旦呼吸终止,所有的注册,便相继除名消亡,最后剩下坟场墓碑上的姓名——一个上帝据以照看的名字……这些,使得洛克有好一阵怅惘,似乎,人生从开始到结束的过程,成了各种符号从注册到消除的过程。

苏语最终走向书墙间那个古色古香的小木柜。柜子看起来是西班牙的风格,线条图案极其古典,面上遮盖着一块刺绣。

柜门打开,尘土味道扑鼻,一尾壁虎迅捷爬出。苏语一个哆嗦,恨不得念了咒语把那软巴巴的东西赶走,又心里忐忑,觉得什么不对,似乎这里头有什么秘密,以致这四足怪物忠诚看守。正疑惑,壁虎出了柜子,朝墙上逃窜。

这是个设有三个隔层的柜子,上面一层堆满横条稿纸,都还没用过;中间一层是各种笔和墨水瓶,样子古老的多款鹅毛笔看来只是收藏——连同几个古老精致的墨水空瓶;第三层是些杂物,笔记本堆得老高,镶着黑白照的小木框,旧怀表就有好多个,链子团成一团,提起来嗦嗦作响。在柜子内侧、两部《圣经》中间,她发现了那个青铜色的紫檀雪茄盒子,不大,四面黄铜压边,棕色底子,面上以切割细腻的玳瑁镶嵌的花纹精致复杂,那应该是一款维多利亚时代上流阶层的消费品,曾经,在一个藏品丰富且不同寻常的古董店铺里,她见过这种雪茄盒子。这精巧的古董,如此煞有介事地夹放在两部老《圣经》之间,看起来别有意味。她禁不住好奇,把盒子拿起,放在掌心上,轻轻按了一下交合处的按钮,啪一声,即看到夹层里盘着的一团银色链子,稍稍拎起链子,又见一个怀表,透过稍有摩擦过的表盖,她看到内里镶嵌的一张黑白照片,是两个头靠着头的少年,十一二岁的样子,左边那位显然是威廉,小小少年,意气风发,满怀憧憬,西装领带配小皮鞋,头发明显才为这一身打扮专门梳理过——类似的照片她看过洛夫的,如果没错,这应该是威廉的第二次圣餐仪式上所留。他旁边的少年,着白色亚麻衬衫配深色卡其布长裤,外披硬挺的暗纹外套,小人儿比威廉稍小,看起来羞涩清秀却满怀深情。威廉弟弟?她想。从五官神色上又寻不出端倪。

把怀表拿起后方才看到底子有块暗纹绸布,布垫沿盒子边沿折叠,和内里夹层同色,还以为是内层底子呢,不经意地多此一举,指尖轻轻剔动,发现绸布底下硬生生地抵住纸片样的东西,似乎那隔层的绸布不是布片而是一个袋子——雪茄盒的内层底子何须放一个袋子呢,还在一头的口子着了线绒拴带的,如此慎重,里面那纸片是什么?她想?就轻轻剔开口子,用食指和中指夹住,把纸张扯了出来。是张烟黄焦脆的纸张,硬冷如圣日课上耶稣的面包片,已被虫蛀得洞洞眼眼,像一面方形的小箩筛。沿着纸片折角轻轻掀开,展平,是一张16开纸张,因大面积虫蛀和溃腐,能看到的只是虫子嘴下留情的残余——几个带着齿状边缘的零碎的几个单词或短语,显然是老款打字机留下的字体,还不全:

Dis□iss(标题位置)

In view of

Viol□te

homo□exual

discharge

mil□ta□y

absence

pr□hibit

Navy

7/□/194□

仿似一纸军事密码。瞅了老久,残缺的字让人迷茫,思绪难以集中,凑不出一个所以然来。然而,直觉这块焦黄纸片的重要,她还是不放过。逐渐地,她尝试着在空缺中植入可能的字母,一如印刷车间的植字员在印版上考试,嘿,终于从些个拼得完整的单词中看出了什么,心里莫名吸了口气,之前,她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个填字游戏,此刻,她似乎意识到事情的不同寻常,就急切着去补全别的单词空缺。英语的麻烦来了,在一组字母中间,有时甚至可以填入多个字母,她只好尽可能地填上,尔后,根据短文的大概意思取舍,于是,补全并标注词义之后,就变成了这样:

Dismiss(v:解雇,辞退,把……免职)

In.view of(phr:由于,居于,鉴于)

Homosexual(adj:同性恋的;n:同性恋者)

Violate(v:违背,亵渎,侵犯)

Military(ady:军事的,军人的;n:军队,军人)

Absence(n:缺席,离开等)

Dismiss(v:解雇,辞退,把……免职)

Navy(n:海军)

依然是一堆乱码。而英语的一词多义依然是考验人的,有的词性该选动词或名词还左右不定。她耐下心来,就发现,尽管句子中间不少地方出现了词汇空缺,但按照词意还是依稀看到句子递进的方向并触摸短文的因果,最后,她索性为句中空缺的部分尽可能地填补,就成了眼下的样子:

“鉴于(某某的)同性恋(倾向,事实,记录?),违背了军队(制度),给予解雇……”

最后落款的“海军”上,还有褪色的盖章。

苏语确认这是个文件,一个和解雇相关的文件。某人因有同性恋倾向(记录)被海军解雇?这个人是谁?威廉?埃萨和他生活了半个多世纪,还生了两个女儿,怎么可能?

不可能!

她在心里和自己说。正找洛夫,抬头就见他从斜梯上下来,手上举着一封信,神色有些异常,她稍有愣神,旋即转身,把那张焦脆的纸张给他。洛夫接过来。

“是什么?”

“我过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苏语回头又递给另一张,“这是我猜着补缺了字母的。”

“估计是文件。”洛夫说。

他认为苏语补全的单词没错,尽管断裂得零碎的词句无法拼回完整的原意,但结合前后词汇短语,凑出的这个意思大体没错。少顷,他说起多年前威廉和他提起的有一件事,那件事让他长时间里感到痛苦。

“估计是这件事……”洛夫若有所思,“我知道,他的痛苦无非关乎名节。”

“你的意思是——这是同一件事?”苏语看着他。

“应该是……”洛夫紧蹙眉宇,“这看来并不简单,如果直觉没错,我相信今天的发现只是个开端。”

“什么的开端?”苏语诧异道。

“我一时也说不清,看来,当初威廉缘何拔根一样离开美洲,是有苦衷的。”洛夫紧抿着唇,若有所思。

“你是说,这个文件和威廉相关?”苏语忧心忡忡,似乎事情变得越来越大了。

“我目前不能肯定,但它让我想起威廉曾经不经意透露的一些过往。”

“什么过往,你和我说呀!”苏语急了。

“我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但我肯定,如果解雇的真是威廉,那对他肯定是个冤枉……”洛夫情绪激动,他的手甚至痉挛似的抖着,一如这翻旧案似的烟黄纸张让他深受耻辱,可是事过境迁无处申冤雪耻。

“你说这可能吗,威廉一个那样的男人,可能吗?”他摊手,自言自语。

“是啊,怎么可能?”苏语也感到有个未结的冤案找到门来的一样,尽管,到目前为止,他们还不能断定这个文件针对的是不是威廉。这时,洛夫突然想起什么,条件反射似的举起左手,是封信件。

“有封从西班牙来的信。”他递给苏语。

尊敬的阁下,威廉先生:

我一个陌生人的来信显然冒昧,十分打扰。敬请原谅!我是老鹰的房东胡安娜。抱歉地告诉您,老鹰在一月前离世了。他走得很安详,葬礼是一些好人给办的,还算体面。由于他一直独居,除了偶尔光顾的几个音乐伙伴和老兵,似乎不曾见过有亲人往来,所以,我也不知道和谁联系较好。此刻,之所以能给您写信,是因为我在他一些旧信封上看到您的地址——似乎,和他一直保持通信的人,就你,绝无仅有的一个,想必你们关系亲密,觉得有必要把这个噩耗告知,尽管是个不幸的消息。现在有个问题我须要您帮助解决,那就是老鹰的遗物,我想您能来清理带走,因为老鹰不在之后,我的房子有新的房客要用。当然,这于您是场意外,我为此感到抱歉。谢谢!

胡安娜·德·塞万提斯

于巴塞罗那

信件竟然是一年前的!

苏语脑袋有瞬间的空白。怎么可能?威廉走后,埃萨还在的,还有她和洛夫、克洛伊都有开过信箱的。

洛夫说,要不是今天清理邮箱,这封信也许一直不被发现。因信件薄,信封插入信箱底部和内侧衔接的缝隙里,剩下的边缘紧贴于内壁,不细看根本不会发现。

“那是说,很快得到西班牙去一趟?”

“那是别无选择的,毕竟东西占了人家的房子一年了。”

夜晚的郊外,格外祥和宁静,鸽子“咕咕”低鸣,那边湖里天鹅和鸥鸟追逐撒欢,水声响彻夜空。这个夜晚,他们没有回校。将近凌晨时,疲惫的苏语蜷在安德烈的怀里进入梦乡。

C3:《上十字架·双桅船》

起先有风。滑行一段后,风力弱了。似是鸥鸟也觉着闷热,啁啾而鸣。但其实,海那么壮阔,毫无阻挡,怎么会热呢。

夏季航行于无垠的海面,是种好消遣,然而,四面皆汪洋,冤家聚头,再宽的船面也显得逼仄了,母亲可是捏了把汗的。那天的航程,是从安特卫普港前往阿姆斯特丹,旅途不长,风清浪静,十分惬意。威廉显然不自在,所幸克洛伊和露丝陪着他玩一种叫大富翁的游戏。他是十分不情愿来凑这个热闹的,他其实在你面前发过誓:只要有卡尔·保罗在场的地方他就绝不出现。这一次是克洛伊姐妹软硬兼施,他不得不领情。父亲的天使嘛,撒娇总是奏效的,何况,那样煞有介事的家庭聚会,他终究要顾及你面子。

天气实在好,湛蓝天和环岸错落的白色建筑,令人想起地中海,那天国一样的地方。风小了,帆力不大,似乎更适合滑行的闲适。卡尔——你似乎习惯了直呼父亲名字——坐在前面,路途过半时,他和菲利普在舵盘上已轮了两遭。风力小,方向不定,菲利普一会儿调整索具帆桁,一会儿又回到驾驶室去,他和卡尔你来我往地轮换,在忙碌中漾起一种热闹,甚至连伊丽莎白也跟着忙进忙出,这种忙碌和热闹让人觉出些许烦躁。母亲看出卡尔是在向威廉表示着某种排斥:看呀,我们可是在同一条船上,这边忙得不可开交呢,你却有闲心和孩子玩游戏。过分了吧?母亲始终欣赏威廉这个美国女婿,常夸他品质好,“赤子般的纯洁和豪迈,一个英雄兼绅士”。她索性陪两个小家伙和威廉一起热闹,随卡尔父子如此这般地忙乎。她一如既往地站在威廉一边,似乎她心里自始至终地拉着一把量尺,谁高谁低、谁长谁短,她一清二楚。

威廉则是痛恨明里不说暗里运筹帷幄的阴暗隐晦。于他看来,风平浪静的大海,那窄条条的帆船,只要定了航向,引擎会把他们带到任何要去的地方,那是比开碰碰车都容易的事,犯得着这样煞费苦心吗?

“嗨,一个生活在港口的人,连个帆船驾照都没有,说得过去吗?”那边卡尔嚷道。

“是啊,和陆地上叉开两腿走路一样,那可是连驴子都擅长的本事呢。”菲利普附和着——他真不知好歹。

此刻,克洛伊正为自己在伦敦买下了城堡而乐得欢呼。以后爸爸经过我的城堡得留下买路钱呢。克洛伊说。却听得菲利普大声嚷嚷,就握了棋子,直愣愣地盯着姥爷和舅舅。威廉看女儿为棋盘上虚拟的一处城堡欢喜,也乐得开怀,不想卡尔父子粗蛮的语气和措辞让孩子噤了声,直气得瞪眼,庆幸那群海鸥来得及时,那是多么灵巧的信使啊,它们从港口的方向飞来,在头顶上盘旋一圈,旋即拍打着翅膀,在甲板和栏杆上落了白花花的一地,克洛伊和露丝直乐得大呼小叫起来。

卡尔不该认为,自己把残酷的记忆转嫁给了你和威廉,他就和自己的过去撇清关系了。他应该明白,曾经的那一幕不仅是他自己毕生的耻辱,更变成了你和威廉一段羞耻的记忆,一个缺口一样的污点。多年来,只要闭上眼睛,这污点就在你的脑幕出现,漩涡一样,越旋越大。甚至,那不堪的场面和经历,正随着时间渐渐拉成一卷光线幽暗的黑白电影,它正越来越明显地渗透到他们日常的家庭生活中来。比如,每次威廉给孩子放电影,只要胶带转动起来,只要光束打到白色的砖墙上,你脑子里那卷电影就会啪的一声,射出白惨惨的光束。当孩子们的胶带嗞嗞地转动,你自己脑幕上的电影也跟着转动起来,于是,故乡小镇那个狼藉的教堂广场又再出现,圣母子雕像下的卡尔狼狈不堪:他和所有的“同谋者”们一起坐在广场上,浑身落满尘土石头、臭鸡蛋和粪便,“奸臣走狗”“通敌者”的骂词不绝于耳。怀抱耶稣的玛丽亚正慈悲地注视他们……他应该明白,若不是他女儿意外地偕同“美国二战英雄”路过,他也许和不少人一样锒铛入狱,据说,那些人当中,不少被在牢狱里处以极刑。

威廉是骄傲的。这种特质,并非源自他不列颠那些唱着圣诗、披着战旗奔向战场的“克伦威尔军团”的清教徒祖先,更不是他们参与签订《五月花号公约》的荣光,而是直接地源于基因——一个经历了宗教迫害之后背井离乡的血性家族的基因。“忧郁的血质里有着王子的骄傲,更有战马之忠烈。”这是路易斯安那人对他们的评价。威廉则是“天生的男爵,浑身是波西米亚的流徙气息”,这些评价于威廉精确极了。糟糕的是,卡尔只看到了威廉骨子里的骄傲和不驯,而天生没有自身寻找根源的意识和能力。他是打心里要把威廉的骄傲打败以证明自己天下无敌,这实在过分,他才从耻辱柱上被威廉冒险解救、才在远郊一处偏僻的宾馆换掉小便失禁的脏臭的衣裤并穿上威廉买来的新衣,没还魂呢,他竟然是自己的父亲!有些时候,他的这个父亲,不仅乖张,甚至是无耻的。那时,他才从威廉的救护下脱离危险,然而,得知威廉的血统有一半来自西班牙,他却摇身一变,从小偷变成了警察,脸上现着擒拿英雄的得意。

“你是卷土重来嘛,嗨,当年腓力二世[1]。”他分明要给威廉一个下马威,“他的船队当年可不少从安特卫普港往西班牙运钻石啊!”

威廉没接腔。西班牙的船队何止从安特卫普运钻石?他不明白这个未来的岳父怎么在这个时候提起旧史,都几百年前的事了,他是为了显摆自己对历史的熟悉吗?不过这些和他的家族有什么关系呢。印第安要清算西班牙的罪状,矛头还得首先指向哥伦布呢。哪怕他祖辈曾经是地球的分割者,和他之间起码也隔了好几个世纪了呀,何况,腓力时期的鼎盛,同样缘于西葡分割地球的时代,若没有西征船队从美洲频繁运回的金银财宝,哪怕把安特卫普的钻石全送给西班牙也算不上什么啦。

中午,全家在甲板上享用午餐,正谈论这艘单桅三角帆船。卡尔把扬着三角风帆的小舟称作“轻巧的海鸥”。余音未尽,威廉就向克洛伊扮了鬼脸。他私下认为卡尔这只“轻巧的海鸥”和严格意义上的船扯不上任何关系。他曾在她面前说这不过是“纸扎的玩意”:空心船体,天鹅羽杆般的通心钢铸桅杆和斜拉的几面三角帆布,“仅此而已”。他认为现代帆船无疑和现代建筑一个货色,无一例外成了工业时代的糟粕,制作仅凭白纸上勾勒的一幅几何图,三点一面,苍白得很,技艺毫无考究,没有错落有致的帆桁风帆、桅楼绳梯,更别说那藤蔓般婆娑的缆绳交织出的线条美。似乎,他对古老帆船那纵向多桅排列的昂扬美观情有独钟。他曾不止一次描述古帆船,工艺如何专业考究,船艉楼船艏楼的雕刻如何精致古典,英姿飒爽的斜桅、两舷及桅座四周排列壮观的拴羁绳索的缆桩索环、动索静索、张帆索拢帆索乃至前后帆脚索等等,似乎无所不知。甚至,他对斜桅、前桅后帆支索上扬着的那些三角小布帆所勾勒的几何线条也颇有见地。总之,他不仅对帆船的古典情有独钟,建筑同样,似乎,繁复古典是他看待技艺的唯一标准。

卡尔私下说过,威廉不愿意考帆船驾驶证,是因为瞧不起他这艘“算不上船的船”。母亲骂卡尔多疑。但此刻,威廉不以为然的表情恰恰向卡尔证实了他的疑心。大家正举杯喝酒,风有点逆向,船因过于轻飘而有些颠荡,卡尔即站起来吆喝,他盯着威廉,叫的却是菲利普。

“菲利普,你过去调一下帆桁?”

菲利普起身时,伊丽莎白显然一脸不快。威廉正帮两个女儿做三明治,卡尔越是火冒了,他雄赳赳地过来,看样子是铁了心要干上一仗。

“美国佬,你是看不上我这艘船吧?”

“没有啊。”威廉着实也没有这样说过。

"So!"卡尔老羞成怒,“你也不愧是西班牙和英国人的后代,都说日不落帝国的美洲情结不轻,不过,难道你还能去造一艘圣玛利亚号吗?那些老古董早成了博物馆的摆设了,声名显赫的‘五月花号’下场更是惨烈,琼斯船长去世后,它就被粉碎做了柴火,大英那个信徒村外的‘五月花号’库房,不就是那些泛着绿油油老苔的木板做的吗?”

“不,‘五月花’是粉碎不了的。”威廉说道,“哪怕它被焚成灰烬也是不朽!”

“我真该为你感到抱歉,只可惜,哪怕如今你就是哥伦布第二,恐怕地球上也没有第二个新大陆了。你若是惦记圣玛利亚号,倒可以到伊斯帕尼奥拉[2]凭吊一番的!”

“看来你也一直为‘自己的祖国’[3]分不到美洲这块肥肉耿耿于怀呀。不过,二战后你也算是正宗的比利时人了,没必要这样患得患失。”威廉的语气也变得铿锵尖锐起来,他对卡尔的刁钻跋扈乃至忘恩负义完全看不下去了,“话说回来,当年普鲁士是来晚了些,德意志要早点统一的话,没准还能在子午线东西两侧分得一丝半爪的,你们遗憾就遗憾在波罗的海那点海岸线实在太短,不过,你们不也是四处建黄金海岸吗?”

威廉之所以在卡尔面前如此不逊,一是,卡尔对他救助之恩的忘本,一是,他一直觉得卡尔的言行有欲盖弥彰之嫌,这些使得他十分反感。也许,私下里威廉一直在期待卡尔道出真相,他曾经看在他是她的面上而冒险救了他,但他对教堂广场那一幕依然难忘,对卡尔的质疑不仅没有消除,反而与日俱增了。诚然,他那时血气方刚,但其实,他在家里完全不是这样,甚至可以说,他是个无比温柔的父亲。那天,他没想到自己在一艘船的谈论上因持己见,到了卡尔那儿变成了人身攻击,他分明是借着幌子把他等同于殖民者来骂了。正因此,他不仅没有妥协,甚至狠狠回击了他。

卡尔圆睁着眼,眉弓立成两把剑。他明白威廉分明是在嘲讽他。那个处于德比两国之间的德语区,就像一块随时切割的肉,德意志赢了,大刀阔斧地切回去:输了,又不得不割还比利时。卡尔和不少欧洲本土人一样,自喻为“刀锋上的一块蛋糕”,随时会在国家纷争中被切除,再作为战胜国的贴补。他自恃对政治、历史了如指掌,没想威廉也不逊色。有种说法,西方人靠两样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过日子,一是宗教,一是历史。说的没错,威廉对宗教和历史乃至地理同样热衷。只不承想,人类这盘历史的旧债,竟也成为一家人的导火索。

眼看卡尔一副鱼死网破的样子,他和母亲可真是慌了神了。正想着如何平息烟火,阿姆斯特丹到了,卡尔急于转向靠岸,这才算消停。不管如何,这一路水明风清,还算愉悦,“家庭”这艘船始终把挤在船上的成员渡到绿洲,尽管他们的关系偶尔出现些紧张和执拗。

后来她想,远在巴塞罗那的老鹰[4]和几位战友为威廉实现的这个乌托邦之梦,是人们为他所标榜的“对于远古航海文明的缅怀”,或“对古典造船工艺的祭奠”,还是纯粹出于他的倔强——在老卡尔面前绝不示弱的倔强,其实,在相当长的时期,她一直都在寻思。

真是难以想象,西班牙那几个能把地球翻撬起来的大兵,是在哪儿寻着这艘破旧得无从考证年代的船骸的,他们甚至把这艘幅条褴褛、索具荡吊的老船以及红锈斑驳的老锚,一起拉到巴罗斯港口[5],再托运上前往安特卫普港的货轮来了。之前威廉不曾吱声,为此她这样想:一是,他知道她不会接受;一是,想给她一个意外或说惊喜。其实她早在他的忙碌里有所觉察,他正为某种突然而至的喜讯激动,一张似乎天生忧郁的脸上终日现着孩子般的神情。他从地窖的书房中抽出身来,回到地面花园,从园艺工具房里搬出铁剪,修剪入户车道两旁的爬藤玫瑰和篱墙,大刀阔斧地拓宽车道。次日,他推着剪草机,像老农犁地一样,来回推剪一番,草屑一浪一浪的,泛着植物微腥而轻淡的甜香。他煞有介事地收拾实在不同寻常,起码在情绪上她是看出来了。他显然把事情告诉了克洛伊和露丝,以讲述小仙女把南瓜变成马车,把老鼠变成车夫的语气,让他两个天使惊奇不已,

憧憬不已。

那是怎样的一场魔法戏呢,那披着斗篷的魔法师将变出什么样的把戏来呢?两个小人儿渐渐失去耐心了,几乎整整一宿,她们抱着枕头,翘首望着黑漆漆的窗外。

“怎么还不天亮?”克洛伊问。

“要是天亮了教堂的大钟就会敲响的。”露丝说,“你猜猜爸爸要给我们变什么魔法呢?”

“我也不知道。”

次日午前,克洛伊带着露丝和威廉站在门口,翘首远望。阳光温吞原野明媚,玉米茂密如林丛,麦子翻滚似浪涛。露丝率先发现玉米地里缓缓浮移的不明之物,仿似随海浪涌过来的一座山峦。等到越过玉米林子到了麦地,才看清那是座双桅船,荡吊的帆布被风扬起,几近把那架奇高的方形货车挡住——那船搁在一辆货架奇长的车上,显然是从港口过来的集装箱运输车。渐渐近些,便看得清船体的庞大和破败:帆桁残缺布帆褴褛,断落的绳梯破渔网似的搭挂在帆桁上,而合股的绳索也披散糜烂,真担心它荡着荡着就簌簌而落,被风卷到麦浪里去了。

货车进入岔路竟向莫尔爵士家门口过来了!她蓦然明白,威廉偕孩子站在花园门口,原来是迎接这具浑身腐朽溃败的船骸!实在太不可思议了。威廉给她这个“惊喜”,真是出乎意料!地下废墟老窖的捣鼓才算消停,又来一遭惊天动地的壮举。他肯定是疯了!她紧闭了嘴,生怕因恼怒蹦出什么话来。克洛伊和妹妹显然是惊呆了,两个小人儿瞪着澄蓝的眼睛,激动得嗷嗷直叫。那可是海洋博物馆里的帆船啊,只不过破烂一点罢了。克洛伊激动得几近要哭出声来。露丝则是紧紧地屏住气,生怕粗重的呼吸会让那庞然大物受了震动而咔嚓折断开来。都叫你不要大声说话了!她扯住克洛伊的衣襟,阻止她的叫嚷。

货车长底板上搁着的船骸,立面老漆斑驳,掉漆处露着原木色,更显破旧。装卸工人随吊车一起到来,他们带来了滑轮和缆绳,一番忙碌后,吊车启动臂架,移动吊钩。从船底穿过的缆绳把月亮状的船体勾起的瞬间,她心里矛盾地交割着两个声音:上帝啊,千万可别咔嚓嚓折为几段;不,断了吧,索性碎开来吧,碎得连龙骨也不剩一根最好!她在心里祈祷一样地呼唤。眼看满身发臭的船骸进驻家门,她一筹莫展,如此庞杂的一座老木建筑,看似腐朽,真要清理出门,可不是清扫一地落叶那么简单了。她不明白,这本应该展览在海洋博物馆里的东西,怎么会大摇大摆地越境离国到私人的家来了,能说不是天方夜谭?万一哪天警察找上门来,你可背得起私盗古董的罪名?

很快得知,这艘船骸来自西班牙内战时期一处被炸毁的船坞,近三两百年历史了,主人在内战中丧生,旧船倒幸运,没在硝烟中焚毁,尔后就像搁浅圣克鲁斯河河岸的皇家军舰“贝格尔号”被遗弃在小镇港口一样,随潮汛进退,任风吹雨打而无人过问。威廉因此认为自己的行为不该以罪论之,反而认为自己把船骸弄回家来修缮保管是种善举。她不知道是威廉托了老鹰,还是老鹰晓得威廉的心思,总之,是老鹰谋划着,把庞然大物一路山长水远送到内陆港来了。

落着钢缆的船骸缓缓移离船板,转向庭院半空,再缓缓下降。正慌神,蓦然见一长长的影子投射到花丛上,是卡尔!他愣眼看着眼前立一圈穿帆布工装的卸载工人,正“哟嗬嗬”“哟嗬嗬”吼着,等待悬空之物落地。老家伙意识到家里正发生稀奇事,一时回不过神来,看了老久,板刷胡才逐渐翘起了。

“是谁允许你把一堆破烂拉到我家里来的?”他的脚狠劲一跺,鞋底的铁片击打在砖石上,“当当”作响,“给我扔出去!”

工人被身后雷霆落地般的声势吓了个哆嗦,定了定神,看是个瞪眼睛的老头,齐眼看向威廉。威廉是坚决把卡尔晾一边了,索性像个大将指挥起工人来,他沉着告知吊车师傅东西落下的具体位置,船艏船艉所在方位,并注意对斜桅的保护。吊车师傅缓缓移动吊钩,悬空的船骸在“哟嗬”“哟嗬”的喊声中徐徐着陆。船体不算太大,却有着飞机着陆时的冲力,一股淤泥混杂海藻的气味扑鼻。旋卷的气流把一旁婆娑的瓜苗荡起,露出滚地的黄澄澄的串串小南瓜,玉米卷叶也哗哗作响,袍带纷卷,流苏纷扬。

落到地上的船骸,帆幅污迹斑斑,有的已碎成流苏状,绳索断得长长短短,在桅杆间荡着秋千。两丫头喜得童话里一处捉迷藏的森林,欢叫着,踮起脚尖,就要爬到船上去,要像水兵一样骑到桅杆上扬起帆来。等到铁锚也移到后院,长辫一样的锚索落座,威廉回过头来,向卡尔摊摊手,以示他的无奈并抱歉。

“看你这威风凛凛的,真以为那是圣玛利亚号?”

“不,都不是。”威廉懒得理卡尔。

“不会就叫‘五月花’吧,要不,干脆就叫诺亚方舟?”卡尔一脸不屑,“一堆臭气熏天的破烂!”

不等威廉回应,他已撅着板刷胡,哗地迈开步子,从威廉面前越过,直朝她过来,一把拽着就回了门厅,他再次警告她“把口袋捂紧,绝不让莫尔爵士沾上让·保罗家族的光”。那时,你就想,这一直来,威廉沾了让·保罗家族的光吗?他到底沾了什么光呢?

樱桃熟了,红艳艳地热闹了院子一角,玉米正变得硕大,流苏袍带抢眼。玫瑰花种是威廉从不同国家捎带回来,最初,她总怕不同来路的种子会改变土壤,一再拒绝栽种,结果并不糟糕。那么,这艘几近腐朽的船骸又是威廉所爱,她能怎么办呢,暂且就让它存在吧,说不定威廉注定是个化腐朽为神奇的人呢,先前那个废墟般的地窖,不也成了人人称道的迷宫吗?不管如何,这艘老船的到来,让克洛伊和露丝实现了拥有“飞船”的梦想,多了一处玩乐的场所。

很快,威廉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堆毛了边儿的老书,全是古船模型和零部件图册。地窖中央宽敞的书房成了他的作图室,桌面上时时凌乱着各种铅笔、纸张和规格各异的角尺。他甚至整宿地作画。窖室的灯光从地面的小窗漏泄出来,映照在庭院满墙的玫瑰上,毛茸茸的花蕊更显冷寂。早上起来,她总发现窖室的桌面或墙上展着几幅铅笔画,从这些图画上依稀能看到船骸的某些局部,比如帆桁上拢着的帆布、船面栏杆或桅杆旁悬着的索具等。她自然明白,这些网织着线条、阴影以及无数阿拉伯数字的几何图,和庭院里那艘船骸有关。在眼花缭乱的铅笔画旁,她看到以线条外延的各种草写体英文标注:

帆脚索分布图(含各桅大帆下前、后脚索等,注:两舷左右对称布置)

张帆索装置图(注:在甲板拴羁具体位置标注各绳索色泽、线径)

转桁操作图(注:主桅、后桅)

帆桁升降索(含下、中、上桅及顶桅帆桁升降索)

绳索的合股制配(静索、动索的线径、颜色等)

他怎么懂得这么多,从哪里学来的?她可是从来不知道他有这些手艺。他甚至还在写一个叫《古船的修复与养护》的册子。他越来越不像她当初认识的威廉,那个沮丧颓靡的大兵威廉。她发现,家里的氛围正和船舶乃至一切和船舶相关的东西,开始某种关系的缔结,看哪,庭院上的帆船、模型的帆船、油画上的帆船……那从美洲海运过来的油画,上面的三个人物——骑士模样的长者和两个俊美少年——十分耐人寻味,似乎,那实物的模型、画中的模型以及一老两少的人物之间有着什么联系。她还发现,画中的模型和实物的模型是双桅船,泊靠莫尔爵士家庭院的老船也是双桅船。

不久,威廉开始了漫长琐碎的修复期。他首先把桅杆、桅楼、帆桁等一一修复之后,又以孟加拉国的麻织篷布制作帆布,给新做的缆桩和索环上油。他重新制作了斜桅之后,着手编织缆绳——他说密集的索具和绳梯需要无数绳索。他不知从哪个旧货行里寻来那个手拉变速箱,在梧桐树干上扣了个大铁钩,又把孟加拉国的麻绳扣在铁钩上,再过去摇动变速箱上的手柄,以把那三根绳索合成一股。

一端系在帆脚,另一端经导向滑轮牵拉到甲板索拴羁牢。桅楼上,他自言自语。

过了些时候,船体经过清理,回潮,补漆调色,帆幅索具修复等烦琐环节,曾经那艘沧桑破败的老船,竟真是威风凛凛地泊在威廉·莫尔爵士的门前庭院了。

在一个周日的晚上,孩子们竟在电视里看到了自家的花园,那艘修复的船是主角。古船修复前后的两幅照片,在怀旧的纸张上形成强烈的比对效果。邻国的媒体也来了,出来的报纸上标题并图文赫然在目,有个小报的题目更是哗众取宠——《圣玛利亚号登陆安特卫普》。

威廉为此不快。我的船不是“圣玛利亚号”。他懊恼万分,觉得媒体有意把他塑造成哥伦布。于是嚷着要去找撰文记者讨说法。

不管如何,莫尔爵士家的名声是出去了。接下来的日子,门铃响个不断,来人指名要找威廉·摩尔爵士。那天来的几个人,无不身穿黑色厚呢长装外套,头戴黑呢宽边帽,两侧耳迹垂一缕弹簧状发线,油亮亮的,看起来老派而庄重。想必他们是重返安特卫普的钻石商,看站在门口的正是报纸所刊照片上的美国大兵威廉,上年纪的男人点了点头。

先生,您这船卖不卖?夹带希伯来语音的荷兰语,极不地道,所幸能懂。那人说,从图文并茂的报道看到威廉修复的老船十分气派,所以一路寻着来了。

威廉坦言他这是出于个人喜好,并无出售之意。心里却感叹他们的富有,尽管历尽洗劫,殷富者仍大有人在。就算世界都讨饭去了,罗斯柴尔德家族的银行不照样遍地开着吗。老鹰说得极是。他们竟没有离去的意思,似还有什么要商量。那上了年纪的男人看起来学识不低,人也正直敏锐,身边的少年眉目清秀,只眼神稍显忧郁,沿下荡着两缕螺丝长发的缎子瓜皮帽显示着他的紧致腼腆。威廉正纳闷他们缘何不做声,即听得身后有脚步声朝这边来。

“难道连上帝的选民也信奉了镇宅之说吗,那可是蛮悍之族的迷信呢!”

竟是卡尔。他显然是在讽刺来人的买船意图。

威廉尴尬着,正要开腔,突然听头顶呼呼飞过一团黑色之物,啪啪打在上年纪男人的呢帽上,正惊怵着用眼寻了去看那飞行物是什么,不料另个飞行物又呼啸着过来,朝少年头上劈将过去——竟是洛伊斯种菜栽花用的鞋子,尽是泥土沙子。

“滚回以色列去啊,巴勒斯坦不是还给你们了吗?”卡尔咆哮着,“那可是耶和华应许赐予你们的土地啊。”

威廉满脸惊愕,庆幸两只鞋子没惹出大祸来,前面那少年,浑身哆嗦,满脸煞白。威廉赶紧上前,正要道歉,那边老少已捡了帽子、捂着脑袋跑了。

克洛伊“哇哇”哭了起来。

“回你的镇上去,这是我的家!”威廉忍无可忍,一声怒喝。

卡尔撅着板刷胡,一脸傲慢。似乎,他也才见识威廉的严厉。眼看威廉毫不留情,他也知趣,出了庭院,跳上马车,打马走人。

老鹰来信,说看到报纸上的图文激动得发狂,他没想到威廉能把一艘面目全非的破船修复成这个样子,恨不得也要到安特卫普来看看。威廉在电话里说,那就来吧,要不我去接你,他又说不来了。太远了,去一趟麻烦。老鹰电话里说。那阵子,家里高朋满座,来人要么是慕了“英雄”之名前来,要么纯粹为一睹古船的风采,到了庭院里,一圈围着帆船,直挺挺地站着,头仰得高高的,错落的桅杆上呈梯形擎起的帆布,密集织向四周的索具,真是威风凛凛,让他们激动无比。

“生生就是‘皇家卡罗琳号’啊!”

“‘五月花’吧?”

为一艘船而走到一起的人们兴奋着,有的论起巴洛克时期盛行于帆船建筑的雕刻艺术,有的则对中世纪航海生活的浪漫传奇滔滔不绝,似乎,远古的一切是那样新鲜,甚至让人念念不忘。地窖里忙着自己活计的威廉,从地面小窗能清晰听到人们的谈论,只默默地不出声。他渐渐意识到这艘老船的落地给他带来的嚣闹,这在很大程度上扰乱了他的工作和生活。那知晓他在家的,会寻到地窖里来,当他们看到旧书馆、旧货行一样的藏室时,一如看到画室里的斑斓丰饶而恍然知晓画着一幅传世之作得来的因缘而频频点头,尤其是墙上的古地图、海图、罗盘、望远镜和六分仪,还有那些以几何图状绘制的帆船解剖图以及图案上以放射状线条所标示的注释,所有这些看起来那样专业而严谨,他们继而明悟庭院里那艘古船的存在并非意外了。渐渐地,人们找着各种借口进门,甚至无一例外地要求到地窖里来,这让威廉感到难以应付。他说自己那个原本清静的书房就像某个曾经被冷落而突然间莫名其妙地变得热闹起来的旧史遗迹,来人络绎不绝。似乎人人都抱着“见证古今”的好奇前来,聚在一起高谈阔论。威廉对那幅布满放射状方位线的波特兰海图尤其热衷,老用放大镜仔细查看上面的岸线航道、山脉沟壑、海岸灯塔和教堂等标示。

“这海图老了吧?”

“我也不知道,是我爷爷留下的啦。”

“自航海时代开启,频繁的海上运输加上交战,船舶武器可是沉没不少呢。”

“是啊,潮汐、洋流、漩涡等水文要素和助航标志该是早就更新了吧。”

似乎,来人中不少对海洋还十分熟悉。渐渐地,威廉也不觉得受打扰是那么不可原谅的事了,他甚至放下手头的活计,邀约客人到书房闲聊,并请求你和他一起为大伙煮咖啡,调酒,准备奶酪和橄榄。坐在书房里,他完全不像个主人,话不多,一心只当听众。

“传说绘出世界全图最早的不是瓦德西穆勒,而是中国人?”法国的老绅士问。

“早不是新闻了吧,那个叫郑和的,早在克里斯多夫·哥伦布西征前几百年已率船队、带着占星家航海了。”

“你意思是,瓦德西穆勒的地图也是‘借助’东方地图的‘指引’绘制的?”

“他的功劳不过把新大陆标上了亚美利加的大名,把哥伦布的伟绩换到了瓦德西穆勒名下。”

……

那个叫路易·帕梅尔的古董商,长一双山羊眼睛、鹰钩鼻。他甚至说,澳大利亚大陆和南极也是中国郑和船队发现的。这样的人,他的知识是否可信,有待检验。不过,他谈论的话题,似乎威廉早在少年时就听过了,因而,也许威廉不是从知识的真假来判断他,而是从他的视野方向来决定是否可以相交。不管如何,威廉似乎对这个人是有点兴趣的。路易是个古董商,他家的古董店铺分布本国众多城市甚至柏林、巴黎的古董街区。关于他家的古董,流传一个说法:博物馆没有的,他家有;博物馆有的,他家不缺。他的发家史,据说是在一战以后,大量伤亡家庭遗弃的旧物和古董销售,云云。二战后,他家往来的珠宝和艺术品剧增,客人盈门。似乎,对旧物着迷的人,身上都氤氲着某种气息,总之,路易要交威廉这个朋友了,威廉看来也就没有拒绝的意思。路易是豪爽而热忱的,来势难挡。他说,没想到威廉家里这么多书,他见过的书实在不少。那些老去的作家、诗人、开书店的,一旦离开人世,留下的书堆积得如山如海,没人接手,他店里常常接到求助电话,希望能派人去拉走。

“书不是土豆,有著者、时间、版本和纸质之别,书籍封面还有字,得一一查看,实在烦琐,而且哪有时间判断是不是好书呢。”

路易做出疲惫的神态。不过,偶尔他也派人去,带回一些可做古董收藏或变卖的古籍,别的随便送走,或者焚烧掉。

“看来,往后的书有好去处了。”路易决定以后碰到好书,会带上威廉去拿。

路易很快成了家里的常客。他到家里来,用报纸卷一幅画,一两本旧书或一对铜塑,不须按门铃就进门。下了地窖,贝多芬的《第五钢琴协奏曲》正在留声机上播放。

“我怎么一直觉得老贝多芬迁离弗兰德是种遗憾。”路易说着,把插在裤兜里的威士忌掏出。

“我不这么看,也许正是德意志造就了他。”威廉说,“做音乐和种土豆不同,往往离开故土,获得辽阔了,才有作为。”

说到这里,你是不能忘记那天卡尔和路易相遇时的异常的。

正是傍晚,卡尔说从根特回家,久不来了,想来看看克洛伊和露丝。从花园进来时,他还嚷着要在这里吃晚饭的,正说着,看门口迎面走来威廉和路易,卡尔和路易同时诧异了一下,路易首先叫了卡尔名字,并举举酒杯示好,卡尔却莫名其妙,头也不回地出了花园,走了。

注释

[1]哈布斯堡王朝的西班牙国王,在位期间曾称霸欧洲。

[2]为哥伦布“圣玛利亚号”沉落之地,卡尔此言意于讽刺威廉。

[3]此处讽刺曾为德意志民族一员的卡尔。

[4]老鹰,一为希腊神话中宙斯的圣宠;其二为罗马帝国徽号。传说罗马帝国皇帝君士坦丁以基督之名征战的当日,天空中出现使他获胜的十字旗号(代表基督信仰),获胜后的君士坦丁决定以十字取代原来的老鹰徽号。大卫取老鹰为别名,意在自己注定要终身背上十字架之意。

[5]哥伦布当年出征美洲,以他所驾圣玛利亚号为旗舰的船队从这里起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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