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欢回到家里,全身累得散了架似的倒在床上。这种累,是她自去年高考之后感觉到最严重的一次。想起昨晚的事,也是她该倒霉。昨晚本来不是她值班,但因为刘金香要请假照顾发烧的孩子,她只好主动请缨顶班。她觉得是应该的,谁没有难处,何况刘金香还是她的师傅。由于天涯度假酒店是个五星级酒店,客源都是些有身份、顾脸面的人,因此,客房服务员值夜班,只是例行公事,防止出现意外,实际上并没多少事情可做。凑巧的是,江欢昨晚就遇上了意外,被折腾了一宿,上午又帮刘金香搞了20间客房的卫生,好在她年纪轻,有点累而已,并没有什么大碍。
“也是自己倒霉。”江欢不断地用这句话来安慰自己。她父母都是大忙人,今天周末了仍然遛在外头。当然,母亲可能真的是有事在身,毕竟她是天涯市的副市长,到了她这一级的官员,就等于签了卖身契,身不由己,上班是工作,应酬也是工作。所以自从母亲当上了副市长之后,江欢就没见她闲过,不知道母亲图的是什么。而父亲则另当别论,他不一定是忙正事,因为他是一个天生不想家的人,或许正在某个院落的绿荫底下喝“老爸茶”呢。
江欢翻来覆去却没有睡意,满脑子里还是昨晚发生的事情。躺了一阵子后,她觉得极其烦闷,便打开手机游戏玩了起来,可是刚玩了一会,突然听到门铃响了。江欢以为是父母回来,匆忙下床去开门。可是,隔着铁门却看到一个男清洁工在向她微笑。
“请问这是江海蛟家吗?”
“是啊。”江欢点了点头,“您有事吗?”
“这些旧报纸你们还要不要啊?”清洁工指着门外墙角的一堆杂物。
“不要了,您拿走吧。”江欢知道,清洁工捡走能变卖的垃圾,一般都要征求住户的意见,这是常理。
“这个老爸,连姓啥名谁都告诉了清洁工,真是够蠢的。”江欢怏怏地返回卧室,想着再赖一会床,可刚要躺下,门铃又响了起来,而且隐约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于是连忙整理衣服下床。
“谁呀!”江欢谨慎地向门口走去。
“我是老爸啊。”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大白天的你反锁门干啥呢?”
“哦,不好意思,刚才有清洁工敲门来着。”江欢把父亲让进屋来。
江海蛟愣了一下,带上门,问道:“有什么事吗?”
江欢笑道:“还不是因为您丢门口的那些旧报纸?”
“哦,忘了给留个字条。”江海蛟扬了扬手中的塑料袋说,“呐,这是给你的盒饭。”
江欢吃惊地看着父亲:“您怎么知道我在家呀?”
“你这丫头。”江海蛟嗔怪道,“你躺床上的照片不是已经上微信了吗?以后不要动不动就发微信,没什么好处的。”
“哦?我发微信啦?”江欢伸手撩了撩发梢。
“你看,糊涂了吧?”江海蛟把盒饭放在客厅的茶几上,“赶紧吃饭,待会凉了。”
“嗯,是有点饿了。”江欢坐到茶几旁的沙发上,“您吃过了吗?”
“我还能饿吗?”江海蛟说着,拉过一张小藤椅坐了下来,动手想帮江欢解开袋子。
江欢连忙伸手制止:“爸,我自己来吧。”
“那行,里面有你喜欢的雷公笋呢。”
“酸的?”
“嗯。”
“哇塞,这是我的最爱。”江欢打开饭盒,低头闻了闻,“嗯,味道不错!”
江海蛟笑道:“看你,急得像个馋猫。喜欢归喜欢,不过腌制的东西也不能多吃,知道吗?”
“知道了。”江欢夹了一块酸笋送进嘴里。
“怎么样?”江海蛟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女儿。
江欢咂吧着嘴说:“嗯,还行,不过还不够爽脆。”
“这是罐头的,哪有你老爸制作的爽口啊?”江海蛟说着,满脸的得意。
“哎,老爸,今天您怎么这么乖巧呀?”江欢边吃边问。
“乖什么巧啊?”江海蛟微笑地看着江欢,他知道女儿的意思,“才喝了不到一会儿茶,那帮家伙就都嚷着要去看游艇展览,那些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江欢说:“老爸,那确实是很漂亮耶。”
江海蛟忿忿地说:“漂亮有什么用啊?能抓鱼还是运货?还不是图有个外表。”
江欢发现父亲情绪有些不对,笑笑说:“老爸,您这是气的游艇呢还是茶友啊?我记得上一届展览,你们工商联不也组织去看了吗?”
“哼。”江海蛟不屑地说,“正因为看过我才反感呢。你说花上千几百万,搞得花里花哨的,可是能买得起那些小艇的人,有几个是真懂水性甚至懂海的?想当年,我十二三岁起就跟随你爷爷驾着小舢板出海捕鱼,天涯哪个海域没留下你老爸的身影啊?后来当兵又去了南沙守岛礁,那才叫神气呢。”
江欢指着父亲,忍笑道:“哼,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您为什么老爱穿蓝白相间的海魂衫,原来是海军情结依然浓烈。对吧?”
江海蛟赏识道:“嗯,太对了。”顿了顿又叹气说,“咳,不说那些陈年旧事了,还是说你昨晚的事吧。”
江欢咯咯地笑道:“还是老爸开明,所谓好汉不言当年勇嘛。”
“哦,我的茶壶呢?”江海蛟抹抹嘴说,“我有点口干了。”
江欢笑道:“是茶瘾上来了吧?我去帮您拿。”
“吃你的饭,我自己去。”
“没关系的!”
“哦?”江海蛟犹豫了一下,说,“那去吧,好像在我的床头柜上。”
江欢放下筷子,起身说:“我知道!”
江欢当然知道。她不但知道那把紫砂壶放在哪里,而且还知道那茶壶的来历。在江欢还很小的时候,父亲便时常跟她提起那把紫茶壶的事,而且还会附带教育她几句,说什么做人要讲情义,要知恩图报之类的话。其实,在江欢看来,那把紫砂茶壶也没什么神秘,无非就是她爷爷一位上过朝鲜战场的发小,二十世纪70年代初从京城回乡探亲时赠与的小礼物。这件小礼物在爷爷过世后,无意中传到父亲的手里,加上父亲对茶的嗜好,这把紫砂壶便“古老”起来了,它的价值和意义也被无限地扩大,甚至赋予教化功能,成了父亲教育她的“古董”。
不一会,江欢便捧着紫砂壶走了过来:“壶里还有茶喔,要倒掉吗?”
“不用。”江海蛟摆手说,“早上才冲的普洱,还能喝。”
“好的。”江欢坐回沙发上,将茶壶递给了父亲。
江海蛟捧着紫砂壶,关切地问江欢:“哎,昨晚到底怎么回事啊?听你妈妈说好像很严重似的。”
江欢知道事情的经过父亲已经听说了,便简单地复述了一遍。
“嗯,确实是有点倒霉。”江海蛟平静地说,“好在有监控录像,不然事情可能更糟。”
江欢比划着说:“哎哟,老爸您不知道,那个女的多凶啊。老公摔倒了她不但不去扶,反而撒泼放刁,见我和李大哥过来……”
江海蛟打断女儿的话:“哪个李大哥啊?”
“哦,咖啡屋的同事,我叫上他的。”
“哦,好啊,有个男帮手很好。”
“是的。”江欢点了点头说,“因为就在二楼嘛,所以我就到楼下叫李大哥来帮忙,把那女的老公扶到他们的房间去,很快我们值班经理也赶来了嘛。可是那个女的却冲着我们经理破口大骂,污言秽语的,不堪入耳。”
“哎呀,这女的真够呛。”江海蛟叹气地摇摇头,“那后来呢?”
“后来就更糟了。”江欢忿忿地说,“我们经理才解释几句,那女的竟然失去理智,操起椅子砸向了电视机。”
“哎哟,那她老公怎么也不劝劝她呀?”
“劝啥?烂醉如泥了,不然怎么会摔倒呢?”
“哼,真是一担挑,彼此彼此。”江海蛟鄙夷地笑笑。
江欢得意地说:“后来派出所的人来了,那女的差点被拘留了。”
“那结果怎样了?”
“向我们经理赔礼道歉,赔偿损失呗!”
“嗯,这种人就是要治一治。”江海蛟赞同道,“有一次我坐飞机也碰到这种情况。飞机都快起飞了,有个女人还在玩手机,空姐提醒她时可能声音大了些,她竟然发飙地将手机砸向空姐。你说这种人可恶吧?”
“天哪!”江欢愤愤地说,“都坐得起飞机了还这般素质,我真的服了。”
“是啊!”江海蛟用赞赏的目光看着女儿。
两人沉默了一会,江海蛟突然问道:“哎,江欢,那你还打不打算干下去啊?”
江欢惊讶地停下咀嚼,看着父亲说:“老爸,您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呢?”
江海蛟笑道:“没什么,就是怕你辛苦嘛。”
“怕啥?”江欢自豪地看着父亲,“比起您吃的苦来还差得远呢。”
“那是那是。”江海蛟喝了口茶,若有所思地说,“不过时代不同了嘛。我们那代人之所以甘于吃苦,理由很简单,就是为了让你们这一代少吃点苦,就这么回事。”
江欢点点头,表示记住父亲的话了,便说:“可我们也不能坐享其成啊。”
“对了。”江海蛟以欣赏的目光看着女儿,“你能有这种志气,爸爸当然高兴,不过也要注意身体喔。”
“没事的。”江欢咽下嘴里的饭菜,“昨天我认识个台湾来的姐姐,是人类学的研究生,刚从夏威夷考察过来。”
江海蛟笑道:“去啥夏威夷啊?考察人类的起源,应该到咱们中国来嘛!”
江欢认真地说:“人家没说只考察人类的起源,或许还有宗族、村落、图腾、巫术、田野之类的呢。”
“哦,是吗?”江海蛟惊奇地望着女儿。
“那当然啦!”江欢面色严肃,“人家也才23岁,可已经走过了不少地方了。看来人类学蛮好玩的,要不我将来读研也报这个专业,研究下人类的起源?”
江海蛟呵呵笑道:“人类学才不好玩呢,那些所谓专家总爱跟在达尔文屁股后面谈什么人类的起源,而不去研究人类的未来。其实照我说啊,引导人类怎么‘去’比怎么‘来’更为重要。对吧?”
江欢放下筷子,天真地笑笑:“术业有专攻,总会有人去研究的,您就放心吧。”
江海蛟盯着女儿良久,然后问:“饱了吗?”
“嗯,饱了。”江欢点了点头。
“好,我想休息一会。”江海蛟站起身来,可刚走几步又回头问道,“哎,好像没见你的车停楼下啊?”
“哦。”江欢应道,“我借别人用了。”
“嗯。”江海蛟只哼了一声,没有再问女儿借车给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