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黑夜里的安波步伐踉跄,愤怒与哀怨这两挂铁镣使她双足几乎承担不起行走时的重量。她捂住胸口,大口喘息,身心虚弱到了极点。从邝亚滴家奔出来,她觉得自己的人生特别虚无,似乎已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在一盏街灯下,她被一阵晕眩击中,慢慢靠着水泥柱瘫下来,眼泪把她目光里的世界变成了模糊背景,她开始掩面抽泣。
泪水很不均匀地在她脸庞滑动,这种伤心的液体篡改着人的面貌,使她的美丽在掌心中迅速破碎,口红和眼影不可收拾地漫漶一片。哭泣使她变成了面目全非的丑八怪,可一向注重容颜的她顾不上这些了。
跌跌撞撞行走在街道上的安波拐了个弯,她终于接近了医院,开始行走在另一条街道上,她摔了一跤,阒无人迹的四周只有几盏浅睡的街灯在淡淡微笑。安波的手掌蹭破了一块皮,她把手放在嘴边,用舌头去舔渗出的血,她吐掉一些细泥,把伤处含进嘴里。
安波走进了藏匿于城北老街中的医院。这座医院本是私有的,原来的主人自然非富即贵。把私家豪宅变成公有制的医院是瓦解剥削阶级的一项伟大举措,它至少有两个好处:一、告诉民众,有钱是可耻的,是必须被消灭的;二、告诉无产者,拥有这所医院是不易的,要感谢并拥戴英明的制度。
安波从月光铺洒的小径走进了医院,她很快迷乱了步履,不知不觉走到草地上去了。好大的一片草地,规划得很好的园艺,乔木底下说不出名字的灌木和花卉,还有安置着雕塑的小池塘。当年的主人是在此间度过许多美好春光的,不过当初的草地与今终是有别,枯荣枯荣,草已不是那年的草,人也不是那年的人了。安波一个趔趄,足下踩空了似的,双膝跪下来,向后仰了下去。
安波后来看见蓬头垢面躺在草地上的自己,她非常吃惊,或者说,她的心情不是用吃惊可以来形容的,简直是措手不及。她看见自己以仰泳的姿势躺在星光下,就知道出事了,她知道这件事的结果就是没有结果,她试图唤醒草地上的自己:“醒醒安波,醒醒安波。”她失败了,那个安波根本没有知觉,她看着草地上的自己,神色恐惧起来,她明白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她去拥抱那个安波,想与她融为一体,可她无从下手,她不知道如何才能成为躯体的一部分,她哭了起来,流泪道:“我怎么了?既然找不到入口,又是如何出来的呢?”
安波无助地守在躯体边,过了一会儿,身边聚拢了许多身影,安波看见了母亲、大姨、匡小慈,还有一些她不认识的面孔。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怀抱一个婴儿走了过来,使安波如坠梦中。
“你们是谁?我怎么会遇见你们?”
那些面孔露出神秘微笑,那个陌生的中年男人移步上前,让安波看怀中的婴儿。
安波望了一眼便悲恸起来,指着中年男人道:“你又是谁?怎么抱着我的孩子。”
安波的母亲笑道:“安波,他是你的舅舅呀,小时候还抱过你呢,你那会儿太小,早已不记得了。”
“是么?”安波半信半疑,“我现在在哪里?怎么会与你们相遇?”
安波的母亲是位白衣飘飘的半老徐娘,面目和蔼,一看就是知书达礼的知识分子,她对迷惑的女儿解释道:“安波,我们刚来的时候也不习惯,过一段就好了。”
安波道:“妈,我是不是死了,才见到你们?”
安波的母亲道:“不可以这样说,你只是离开了原来的那个世界,上半生结束了,开始了下半生而已。”
“原来是真的死了。哪里还有什么上半生下半生?我这么年轻就死了,真是太不公平。”安波落寞道。
怀抱婴儿的中年男人在一旁道:“你妈没说错,这里还有你的下半生要过,有什么值得难过呢。如果你觉得不公平,这个婴儿刚出生就到这里来了,岂不是更不公平。”
“让我抱抱孩子。”安波道。
中年男人把婴儿交给安波。
安波道:“我是不是肯定回不去了?”
安波的母亲点点头,看见女儿难过地低下头,轻声劝道:“何必一定要回去呢,那是个多么丑陋的世界呀。”
安波点点头,呢喃道:“那个世界的确很丑陋,为什么非要回去呢。”
她这么一说,大家便松了口气。匡小慈跑过来,喜上眉梢道:“安波,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没想到这么快就与你重逢。”
安波苦笑道:“我仍感到恍如做梦。”
匡小慈道:“在这里可以看到人间的一切事情,就像看电影一样,他们看不见你,你却能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安波道:“这么说,以后我要做的就是每时每刻看人间发生了什么事情,而自己不能参与。”
安波身旁的面孔暗淡下来,似乎被她点到了隐痛。匡小慈道:“安波,你太悲观了,老脾气一点儿没改。在我们这儿确实比较孤独,却没有人间的烦恼,没有饥饿,没有疾病,活得多么轻松。”
安波冷笑道:“活得轻松是因为我们什么也没有,没有饥饿,没有疾病,没有欲望,什么也没有,我们是鬼呀。”
安波哭了起来,中年男子叹了口气:“你尘缘未尽,所以才看不透。”
大家沉默不语,看着月光下安波的躯体,它被晨曦薄白的光晕涂抹,显得栩栩如生。安波的母亲道:“安波,你刚来,不习惯是正常的。天快亮了,我们要回去了。以后你要见我们,只须轻轻叫一声,我们就能听见。”
安波抹了一下眼泪,道:“妈妈,我要去哪里呀?”
安波的母亲道:“忘了告诉你,我们没有物质,都是住在人的耳朵里。你刚来,还须在阴阳两界间蝉蜕,直到影子消失,彻底在人间化为虚无。你会住进一个男人的耳朵里,因为那儿照不进阳光,晚上你可以出来。我们都是如此,女的住在男人耳朵里,男的住在女人耳朵里。”
安波道:“没有了躯壳,还有性别之分吗?”
安波的母亲道:“我们虽无躯壳,形态还是有的。阴阳之道,什么地方都是一样。”
安波说:“做鬼也这么麻烦,我因男人而死,死后还要住在男人耳朵里,真是万劫不复。”
安波的母亲道:“安波,那个世界的事就不要再去想它了。你现在还有影子,处于魂魄与影子分开的阶段,随着离开人间的时间越来越长,影子会越来越淡,等到身体被火化后,影子就彻底消失了。”
安波道:“影子彻底消失了,就说明完成了阴阳两界的蝉蜕么?”
安波的母亲道:“是的,天已亮,我们该走了。”
那些魂魄纷纷过来道别,安波叫道:“妈妈,你住在哪里?”
安波的母亲回头答道:“我住在一个叫少华的年轻人的耳朵里。”
话音刚落,那些身影连同安波怀中的婴儿都已无影无踪,安波跪在自己的躯体旁,掩面悲恸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