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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东柯一录:从鹿维延开始(一)

1

吃过晚饭,鹿维延没有急着去六姨太苏碧婉的房间,他先是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剔了剔牙。天快黑了,鹿维延点上了灯,舒适地躺在自己做的躺椅上,牙签在鹿维延的嘴巴里灵活地跳动,到了这个年纪,他觉得只有他的手还是灵活的,身体已经不行了,懒洋洋的,里面像是住着一条虫子。

牙缝空洞,鹿维延挑出一块块琐碎的肉屑。他一只手把肉屑揉了揉,接着,轻松地弹了出去,肉屑像一枚子弹。剔完牙,鹿维延把揉过肉屑的手送到鼻子边上闻了闻,有一股恶劣的腥臭。鹿维延不明白,明明是刚吃的饭,这么一会儿,就腐烂了。这个味道,让他想起自己身上的味道,隐隐约约地,渗透出来。鹿维延想,他的身体可能已经开始腐败了。还在做孩子那会儿,鹿维延经常在爷爷房间闻到这个味道。想到这儿,鹿维延没有恐惧,只是笑了笑,他爷爷和父亲打了一辈子的长工,没有为他留下半两银子,他却有良田百顷,攒下的银子,子孙几辈子都花不完,更让他自豪的是他还娶了六房姨太太。

前五房姨太太的来历平淡无奇。唯一让他不明白的是第六房,也就是苏碧婉。苏碧婉像一个走错路的人,出现在鹿家大院,就再也没有离开。

两年前,走马镇发了大水。河水低吼着,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撕咬着河堤,一天天地上涨,鹿维延每天早上都到河边,看着从上游冲下来的死猪死狗,还有死人。走马镇的地势相对较高,即使如此,鹿维延仍然感到非常不安,如果大水真的冲下来,把走马镇给淹了。第一个倒霉的肯定是他,除开房子不说,大水过后,农民没吃的,他仓里的粮食就危险了。

走马镇靠近河边,一般的年景也不见得有多少水。两年前的那场水,异常的大,眼看就要漫过河堤了。鹿维延忧心忡忡,镇上已经有消息散布开了,说上游被淹了,不要说猪狗,人都不知道死了多少,一个个在水面上仰起大屁股,像一条条死鱼。镇上传来的消息,鹿维延是信的。他亲眼看见河面上有死人漂过来,由于腐烂,他们的肚子胀得鼓鼓的,衣服早已被洪水冲刷得不知去向,只剩下光溜溜带着尸斑的腐肉。冲到岸上的尸体,鹿维延得找人给埋了,不埋不行,尸臭味能飘出几里远,让人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整个走马镇,弥漫着死亡的气息,鹿维延也像是飘在空气里。埋一个死人,鹿维延要出一斗谷子。漂在河面上的尸体,鹿维延就管不了那么多了,被鱼吃了也好,冲到下游也好,反正跟他没关系了。让鹿维延觉得恶心的是,动不动有鳝鱼从死人腐烂的肚子里钻出来,可能是因为吃了人肉的原因,那些鳝鱼无一例外的肥硕,眼神生机勃勃,充满欣喜的气味。

水吸满了人肉的腥味,鱼多得让人恐惧。走马镇的人一群一群地站在河边上捕鱼,也有人忙着捞从上游漂下来的家具,比如柜子,凳子,箱子什么的。河堤上站满了人,热闹非凡,赶集一样。一群群的人,像是从土里冒出来的。年轻人和孩子脸上闪闪发光,他们无知的兴奋让老人脸上堆满了阴云。他们晓得,大水怕是真的要淹过来了。

鹿维延清楚地记得是一个下午,他看见远处漂来一个硕大的箱子。箱子上面有一块红布激烈地摇动。他心里一惊,那箱子里有人!鹿维延赶紧对本贵说:“本贵,把箱子捞起来,里面有人。”

这个女人就是鹿维延的六姨太苏碧婉。鹿维延救起苏碧婉后,洪水奇迹般地退了。

鹿维延把苏碧婉安顿在空房里。鹿维延有一个大院子,房子间隔成独立的六套,中间有一个长方形的天井。他的五房姨太太一人住着一套,似乎是天意,还剩下一套正好给苏碧婉。刚住进去时,苏碧婉话不多,吃完饭就发呆。鹿维延想,一个姑娘受了这么大的惊吓,是要养一段时间的。一个月后,苏碧婉还是很少说话,眼睛痴痴地望着墙上的斗笠发呆。

鹿维延有些不放心,他对大太太说:“你去看看,问问她叫什么名字,从哪个地方来的。如果家人还在,找个人把她送回去,家人不在,就留下来当个丫头。”鹿维延的大太太胖乎乎的,胸大,屁股也大,一副好生养的样子。大太太是唯一给鹿维延生了孩子的,三儿一女。其他的几房,都没生。

过了些时日,鹿维延问大太太有什么结果。大太太有些不放心地说:“这个女人似乎有点傻,问她什么都说不知道。”顿了一下,大太太说:“这个女人来得不明不白,我看还是送官吧!”鹿维延想了想,摇了摇头说:“送官?不行,那不是我鹿维延做的事。她愿意就留下来,也不是养不起她一个。”鹿维延看到大太太的眉头皱了一下。

2

鹿维延去看苏碧婉是在三个月后。那天,鹿维延在镇上喝完酒,头晕得厉害,他推开苏碧婉的房门,走到苏碧婉的房间。找了张椅子坐下来,看着苏碧婉。鹿维延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苏碧婉,他发现苏碧婉其实很漂亮,牙齿白,头发又黑又长,露出来的胳膊,像一节节的莲藕。鹿维延摇了摇头,按了按发涨的太阳穴对苏碧婉说:“你去给我倒杯醒酒茶来!”

喝了口茶,鹿维延清了清嗓子,正色说:“不管是什么人,都有个父母,都有个出处,你说你是从哪里来的?”苏碧婉看了看鹿维延,冷淡地说:“上游!”苏碧婉的回答让鹿维延愣了一下,他说:“我知道是上游,你从水里漂过来的,肯定是上游,我是问你在哪个地方?”苏碧婉说:“我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你这里是哪里?”鹿维延笑了笑,敲了敲桌子说:“这里是走马镇!”苏碧婉又问:“你是这里的地主?你叫什么名字?”鹿维延仔细地看了看苏碧婉,又笑了,点了点头说:“是的,我是这里最大的地主,这个镇上有一半的人在为我干活。我的名字不是你能问的。”苏碧婉用眼角瞟了鹿维延一眼说:“前些日子来问我的是你老婆?”鹿维延说:“是的,你以后要叫她大太太!”

在苏碧婉的房间待了大半个时辰,鹿维延和大太太一样,几乎一无所获,他唯一知道的是这个女人叫苏碧婉,刚过十七岁。让鹿维延意外的是他出门时,苏碧婉一下子跪到地上,哭着说:“老爷,你是不是要赶我走了?”鹿维延摇了摇头说:“谁说的,谁说我要赶你走了?只要你喜欢,你可以一直住在这里,等你大了,像嫁女儿一样把你嫁了!”接着,他听见苏碧婉说:“老爷,你要是真想救我,你就娶了我吧!”鹿维延想他是听错了,他看了看苏碧婉的脸,那张脸没有一点玩笑的成分。苏碧婉看着鹿维延,清晰地说:“老爷,你娶了我吧!”鹿维延这次是真的听清楚了。

过完第二年春天,鹿维延娶了苏碧婉。鹿维延没有想得太多,他还不到五十,娶一个小老婆并不算过分。大太太对鹿维延娶苏碧婉没有感到太多的意外,她脸上的表情和平时几乎没什么区别,似乎这一切是她早就料到的。二姨太和三姨太更是一点反应都没有,这两个女人长期吃斋念佛,鹿家发生什么事情她们早就不关心了。苏碧婉在她们的眼里并不比一串佛珠值钱。四姨太大方地拉着苏碧婉的手说:“这下好了,以后打麻将不愁找不到人了。”五姨太就算想发表意见也没有机会,她死了。

嫁给鹿维延后,苏碧婉比以前活泼了些,偶尔也出来转转,和大太太她们打个招呼。大太太的表情总是冰冷冷的,看苏碧婉的眼神也怪怪的。苏碧婉想,这大概是因为鹿维延娶了她的缘故。鹿维延是有钱的,再有钱的男人也无法填平女人心里的嫉妒,嫉妒不像饥饿,嫉妒是一个黑洞,具有吞噬一切的能力。

走马镇一年中,多半时候是湿润的。镇上的青石板街道上似乎总是湿的,沾着水气,显得深而幽怨。街道并不宽,两旁有一些当铺和肉铺,还有几间布店。大部分的店子都是鹿维延开的。苏碧婉走在街道上,像一棵垂柳飘过去。她喜欢这个镇子,包括这里的巷子,长长的,有点暗,镇上的房子很多是青石地基的,上面有翘起的飞檐。风吹过来,挂在檐上的铃铛“丁当”作响。苏碧婉觉得她是真的想不起来她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了。每次穿过镇上,她总感觉有人在背后跟着她,回头一看,却连个人影也没有,这也许是幻觉,她想。

晚上睡觉,苏碧婉经常感到身上一阵阵的潮湿,一股热热的气流从两腿之间传上来,让她的腹部微微地起伏,屁股也变得不安分,她想她的体内大概潜伏着什么,那种让人羞涩而凶猛的渴望。刚结婚那会儿,鹿维延是到她房间睡的。她还记得当天的情景,鹿维延喝了很多酒,进房间时,身体有些趔趄,苏碧婉给鹿维延泡了一碗浓茶,喝完茶。鹿维延说:“睡吧!”说完,开始脱衣服。

那是苏碧婉第一次见到男人的裸体。她没有害羞,相反,她很好奇,很陌生。她睁着眼睛,看着鹿维延慢慢地脱下衣服。鹿维延的头发有些白了,脸上也有了淡淡的皱纹,身上的肌肉却不见得松弛,健康的白,似乎很结实。接着,鹿维延开始脱裤子。苏碧婉迅速地朝鹿维延的裆部瞟了一眼,她看见一团黑糊糊的东西,中间垂着鹿维延的阴茎。鹿维延的阴茎是疲软的,像一根猪大肠有气无力地垂在那里。鹿维延的腿明显地显出了老态,肌肉下坠,汗毛很黑。苏碧婉的脸热了一下,这个男人很快就是自己的男人了。鹿维延躺下后,苏碧婉收拾好鹿维延喝过的茶,吹灭了灯。

苏碧婉摸黑脱了外褂,穿着肚兜,钻进了被子。她僵直地躺在床上,她想鹿维延会靠过来的。果然,一只手向她伸了过来,扯下了她的肚兜。接着,捏住了她的两只乳房。鹿维延是那么的用力,苏碧婉感觉疼,但没有叫。她想,今晚是他的女人了,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鹿维延在苏碧婉的乳房上捏了两把,又把苏碧婉翻转过来,摸了摸她的背,摸了一会儿,捏了捏她的屁股。苏碧婉把头埋在枕头里。紧接着,她听到“啪啪”响亮的两声,屁股火辣辣的疼。然后,她听到鹿维延疲软的声音说:“不早了,睡吧!”鹿维延睡下后,苏碧婉却睡不着。她爬起身,闻了闻鹿维延身上的味道,有点老人的腥味。她又撩起被子,看了看鹿维延的下体,疲软,无力。苏碧婉想,他有那么多老婆,也正常。

一连好几个月,鹿维延几乎每天都睡在苏碧婉那里。偶尔在苏碧婉的屁股上抽两巴掌。更多的时候,他安静地睡在苏碧婉的旁边,像苏碧婉不存在一样。苏碧婉不可能什么都不想了,她必须想点什么,或者干点什么。鹿维延不可能对她完全没有兴趣。她那么年轻,腰上的肌肉紧张而有韧性,光滑得像一面缎子。对老男人来说,少女的身体是多么美好,简直就是一副返老还童的良药。他们已经老了,只能通过获得更年轻的身体来感受青春。鹿维延也老了,他应该逃不过这个规律。

偶尔在院子里碰到大太太,苏碧婉很少说话,大太太也很少和她说话。大太太是鹿维延这么多老婆中唯一给鹿维延生了孩子的,她看着苏碧婉,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终究没说出口。

有一天,苏碧婉和大太太一起去烧香。烧完香回来,大太太约苏碧婉到她的房里坐了一会儿。

大太太问苏碧婉:“老爷这些日子一直在你房里休息?”

苏碧婉的脸红了一下,低着头说:“是的。”

大太太看了苏碧婉一眼说:“老爷有没有动过你?”

苏碧婉本来以为大太太会问她一些其他的问题,或者让她不要老把鹿维延留在房间里。毕竟鹿维延不是她一个女人的男人,没想到大太太这么直接地问到这个事上。苏碧婉耳朵根有点热。

“没有,老爷还没有破我的身。”她的声音低得只有自己才听得见。

苏碧婉听到大太太叹了一口气,接着,拉起苏碧婉的手,摸了摸说:“作孽啊,真是作孽,当初我要是狠一下心报官把你送走倒好了,省得你吃这种苦。”

大太太的话让苏碧婉有些糊涂。她刚想问,又听见大太太说:“那他有没有打你?”苏碧婉想了想,鹿维延是经常打她屁股的,嘴里却说:“没有。”大太太看了她一眼说:“没有就好,算了,你回去吧。”

所有的房间里似乎都荡漾着阴暗的气息,苏碧婉觉得她走到哪里都逃不开别人眼光的监视。她想起走在街上,那些背后看她的、议论纷纷的眼睛,她想,这个大宅子肯定有什么秘密瞒着她,而这个秘密只有她一个人不知道。

3

在宅子里待了几个月,四姨太来找苏碧婉了。四姨太走进苏碧婉的房间时,苏碧婉正在绣一朵梅花。和鹿维延结婚后,苏碧婉没什么好干的。她像一个外人,哪里都站不住。四姨太看了看苏碧婉绣的梅花,拿起来摸了摸说:“没想到六妹的手艺这么好的,什么时候有空也教教我,你看我笨手笨脚的,什么事情都干不好。”苏碧婉笑了笑说:“看四姐说的什么话,我这点手艺只怕是让你笑话了。”两个人在房间里闲扯了一会儿。苏碧婉仔细地看了看四姨太,四姨太的颧骨很高,鼻子高挺高挺的,脖子长,溜肩,手手脚脚都细细的,总是喜欢穿着一身大红的旗袍,一看就像是从富贵家里出来的。在苏碧婉的房间里待了一会儿,四姨太拉着苏碧婉说:“别绣了,又不是大姑娘了,老绣花干吗?我带你去逛逛,老在这个宅子里待着人都要霉掉了,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你绣花能绣上一辈子?”四姨太的话提醒了苏碧婉,她朝宅子里看了看,这么大的宅子,她一个人住着,不找点事情做,日子还真难打发。苏碧婉放下手里的活计,跟四姨太说:“我去换身衣服,你等我一下。”

换好衣服,苏碧婉又梳了一下头,洗了手,跟着四姨太下楼。

苏碧婉住的是靠东边的宅子,从院子经过,苏碧婉朝南边那套房子里看了眼,那房子似乎总是空的。在这院子里住了几个月,除开偶尔看见佣人进去收拾一下,那门总是锁着的。苏碧婉装作漫不经心地拉了拉四姨太的袖子问:“四姐,南边那房子没人住?”四姨太瞟了一眼说:“你别管那房子的事,也别问,跟谁都别问,就装作不知道。”苏碧婉点了点头,又朝那房子看了几眼。

跟四姨太走到镇上,苏碧婉轻松了些。四姨太显然是经常出来的,跟镇上的人都熟。四姨太一边跟人打招呼,一边对苏碧婉说:“你呀,也要多到镇上走走,一个人老闷在家里,时间难得打发。”买了点胭脂后,四姨太带着苏碧婉走进了一家米店。

进了门,四姨太跟伙计打了个招呼,说了两句,两人跟着伙计进了后面的厢房。一进去,就看见两个男人坐在麻将桌边上。旁边的桌子上还摆了些水果、茶水。看到四姨太到了,两个男人连忙站起来,给四姨太让座,眼睛却瞟着苏碧婉。四姨太跟他们打过招呼,把苏碧婉拉到跟前说:“这是我家老爷新讨的,叫苏碧婉。”接着,指着其中一个较胖的中年男人说:“这位是米店的钱老板,也是我们老爷的朋友。”然后,又指着其中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说:“这是我表弟,周悲弼,在上海读书,念的是新式学堂。放假了,正好回来玩一下。算起来,你们差不多大呢!悲弼过了十九,二十还没满。”苏碧婉向他们两个点了一下头,算是打了招呼。介绍完了,四个人坐下来,要打麻将。苏碧婉这才想起来,她是不会打麻将的,她红了一下脸不好意思地跟四姨太说:“四姐,我不会打麻将。”听苏碧婉说完,四姨太笑了笑说:“我刚来的时候也不会的,慢慢就会了,很简单的。”周悲弼也笑了笑说:“是的,学学就会了,打着好玩。放心打,赢了算你,输了算我。”苏碧婉看了周悲弼一眼说:“那怎么好意思呢!”四姨太瞅了她一眼,笑着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转个弯算算还是一家人。再说了,你让他输点钱,也省得他拿着钱到上海去追那些洋气小姐!”周悲弼也跟着笑了说:“姐姐哪里的话,上海那里的小姐我是不喜欢的,我觉得还是苏小姐这样的好,端庄贤淑。”周悲弼刚说完,四姨太就笑了,指着周悲弼说:“你看你,去上海一年,嘴巴都变得油滑了。”钱老板乘机把麻将摆在了桌上,说:“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就不要斗嘴了,打麻将。打完就在这儿吃个便饭,我让伙计送你们回去。”

麻将打了一个下午,吃过晚饭,接着打了一会儿。眼看时间也不早了,苏碧婉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四姨太一脚。四姨太摸了张牌,顿了顿说:“钱老板,再打一圈,我们回去了。时候也不早了,免得他们闲话。”

打完牌,苏碧婉居然还赢了一点。她把赢的推到四姨太面前,四姨太拍了拍她的手说:“你赢了,你就拿着,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回去,是周悲弼送的。四姨太一边走,一边问周悲弼在上海的情况。听周悲弼说完,四姨太感慨地说:“我要是年轻点,也跑到上海去算了,省得整天窝在这个小镇上。”周悲弼笑了笑说:“你还窝,我看你的心野得很。”四姨太在周悲弼背上捶了一下,笑骂道:“你这个浑蛋,越来越放肆了。”

回到院子,推门进房间,苏碧婉发现鹿维延已经在房间里了。见苏碧婉回来,鹿维延问了句:“不见你吃晚饭,你跑哪里去了?”苏碧婉给鹿维延倒了杯茶说:“下午四姐来我房里,坐了一会儿,一起去了镇上。”鹿维延点了点头说:“她带你去米店打麻将了吧?”苏碧婉手里的茶壶晃了一下,说:“是的。”苏碧婉本来以为鹿维延会骂她的,没想到鹿维延说:“也好,你有空跟她一起去打打麻将,也省得整天闷在房里无聊。”说完,鹿维延就睡了。

苏碧婉本来是有话想对鹿维延说的,打麻将的时候,她看见钱老板的手有意无意地在四姨太手上摸了几下。四姨太看钱老板的眼神也不对劲,既媚又渴的样子。

和四姨太熟了之后,苏碧婉又跟四姨太一起去打过几次麻将,都是去米店钱老板那里。四姨太一去,钱老板总是很热情。每次打麻将,周悲弼都在。苏碧婉也看出来了,钱老板和四姨太是有些关系的,具体是怎么个关系,她说不准,也不想问。倒是周悲弼让她觉得有趣,他经常讲些在上海的见闻。苏碧婉没去过上海,周悲弼说的有些话,她也不懂得,她只模糊地听出来,外面的世界变样子了,跟以前不一样了。到底怎么不一样,她不知道。她想不管外面是个什么样子,只要走马镇不变,跟她就没有关系。她这么说的时候,周悲弼握着麻将肯定地说:“外面的世界变了,走马镇肯定也得跟着变,这是历史的潮流。”周悲弼的话,让苏碧婉觉得很玄,又很想听。末了,周悲弼说:“像你这么年轻,这么漂亮的小姐,应该出去见识一下的,一辈子待在走马镇上,太亏了。”周悲弼说话的时候,苏碧婉经常出错牌,惹得钱老板摇头叹气。

苏碧婉问过鹿维延上海到底是个什么样子,鹿维延做生意,经常出去。他听到苏碧婉问起来,眉头皱了皱说:“你怎么想到问上海的事情呢?”苏碧婉笑说:“随便问问。”鹿维延叹了口气说:“上海不是女人待的,女人在上海都会变坏。”

4

转过眼,一年就过去了。苏碧婉对走马镇熟悉了,鹿家的宅子对她也没有秘密可言。靠南的房子以前是五姨太住的,五姨太吊死在房里之后,这个房子就空了起来。有几次,苏碧婉看见鹿维延像幽灵一样溜进五姨太的房子,也不点灯,一个人坐在里面,黑乎乎的一团,谁也不知道他在里面干什么。苏碧婉想鹿维延还是有良心的,对这个已经死了的女人,还念念不忘。想到五姨太,苏碧婉就想起了自己,鹿维延至今还没有跟她做过,嫁过来一年多了,苏碧婉还是处女之身。她发现鹿维延对她屁股的兴趣,远比对她其他部位更感兴趣。刚开始,苏碧婉还以为鹿维延是不行了。时间一长,苏碧婉发现事情不是她想的那么简单。一个老男人,就算再不行,对着一个皮肤细嫩的年轻女人,也应该会有冲动的,就算他不能完成整个过程,起码他也会尝试着进入。可鹿维延连尝试都没有,他顶多在苏碧婉的屁股上抽上两巴掌。好几次,苏碧婉差点想跟鹿维延说:“老爷,你就要了我吧!”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开不了口。这些话,她一个大姑娘还是说不出来。

走马镇上有些萧条的感觉了。米店、肉铺和丝绸店还在开着,生意却没有当铺的好。傍晚,阳光从西边洒下来,走马镇的青石板上透着明润的光,像一块玉。屋檐上的草越长越高了,却没有人管。就算是鹿家大院里,墙头上的青苔也生得格外茂盛,一大块一大块的。下了雨之后,墙根上总是爬满了蜗牛和蚯蚓。院子里的美人蕉长得异常的高大,像高粱秆一样,火红火红的,黄色的就像涂满了金粉。从这些迹象来看,并不是衰败的样子,这些苏碧婉都不管。

她已经不绣梅花了,有空就写写字,读点书。从她住的房子向外望去,整个鹿家都在她的视野之内。二姨太和三姨太常年吃斋,念佛。鹿维延基本不到她们房间里去,就算去也是白天,匆忙说上几句,就出来。至于四姨太那里,鹿维延偶尔会去过一下夜。大多时候,鹿维延睡在大太太和苏碧婉那里。大太太虽然给鹿维延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但她毕竟老了。要比,她是比不过苏碧婉的。苏碧婉写字读书,鹿维延并不反对,他说:“写写字,读点书,总比整天去打麻将好一些。”

由于和四姨太的关系好起来了,苏碧婉从她嘴里知道了很多事情。比如说鹿维延也没有动过她,至于二姨太和三姨太,据她估计也是没有动过的。

在苏碧婉房间里喝茶时,四姨太说:“老爷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他又不是不行。这么一来,可苦了我们这些女人了。”四姨太拿手拍在脸上扇风,一副哀怨的样子。苏碧婉笑着说:“四姐,我想可苦不着你,你看你脸上,红润润的,精气神都顺着呢。”苏碧婉说完,四姨太紧张地朝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说:“六妹,这事可不能乱说。”两个人聊了会儿闲天,四姨太对苏碧婉说:“老爷还没动你吧?”苏碧婉没点头,也没摇头。看着苏碧婉的神态,四姨太感慨地说:“哎呀,可惜了你那白白嫩嫩的身子,你说你六妹走到街上,哪个男人不像狗一样垂涎着你。要说老爷也真是奇怪了,我和二姐三姐,他不稀罕也就罢了,我们老皮老肉的,他动不了念头。放着你这么一个美人,也不动手,真不晓得他是个什么意思。”苏碧婉身上有点热,脸上也红了起来。四姨太把嘴凑到苏碧婉耳朵边上说:“要说,做女人啊,一辈子没尝过男人的滋味,也真亏。六妹你是不晓得,这男人也跟鸦片一样,你尝过一次那滋味,一辈子都念着,一辈子都放不下。”苏碧婉心里像一把火一样烧起来,她看了四姨太一眼,说:“钱老板那么胖,我怕只有你稀罕。”四姨太把身子往椅子上一靠说:“是个女人,都有两百斤的力气,没个男人压着,那就是缺了。”四姨太越说越裸露。苏碧婉有点听不下去,又任由四姨太说着。四姨太说时,苏碧婉裤子有些潮湿。她转过脸说:“四姐,你不要说了,羞死个人了。”四姨太笑了笑说:“有什么好羞的,他们男人能娶七八个姨太太,我们女人连个相好都不能找了?”说完,四姨太把苏碧婉拉过来,小声说:“你还记得周悲弼吧?他暑假还回来,他跟我说他念着你呢!”苏碧婉的脑子里一下子闪出了周悲弼那张干净的脸。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四姨太又说:“等他回来,我给你牵牵线,让你也尝尝男人的味道,别枉做了一回女人。”四姨太还没说完,苏碧婉站起来说:“四姐,那可不行,老爷知道了会杀了我,我这条命还是老爷捡回来的呢。”四姨太喝了口茶,笑了笑说:“我也就这么说说,你也别当真了。”

四姨太走后,苏碧婉望着南边的房子发呆。五姨太的事情,苏碧婉前前后后听四姨太说了。五姨太原本是镇上铁匠的女儿,铁匠的老婆病了,跟鹿维延借了不少钱。据说得的是肺痨,一盆一盆地吐血。钱花了不少,女人最终还是死了。铁匠没钱还债,就把女儿卖给鹿维延做小老婆。嫁给鹿维延之前,五姨太有个相好的。嫁过来后,五姨太还和相好的私通。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鹿维延不计较。可那相好的心死,一心想把五姨太带走。这样一来,五姨太就很为难,跑了吧,说不过去,走马镇上,谁都知道她是鹿维延的女人。不走吧,又舍不得相好的。前思后想,还是想不开,一根绳子在梁上吊死了。那相好的听到消息,也走了,再也没在走马镇上出现过。

听镇上的人说,五姨太那个相好的后来发了财,娶了两个老婆,儿女生了一大堆。据见过的人说,那两个女人跟五姨太长得一点也不像,跟狐狸似的,一身的骚气。说到这里,四姨太就很感慨,她说你看这男人,没了女人大不了再找一个,就做女人的心死,一门心思在男人身上,苦着的还是自己。末了,四姨太有些黯然地说,我做姑娘的时候,也指望着找个好男人,好好过日子。嫁给鹿维延,本以为能享一生的福,却不晓得原来做鹿维延的女人这么苦。早知道这样,不如找个打铁的嫁了算了,好歹有个人疼。

四姨太说这番话时,眼泪汪汪的,苏碧婉也跟着心酸。她给四姨太递了个手绢说:“其实老爷除开那个不行,别的都还好。”四姨太擦了把眼泪说:“女人不能生,男人说娶了只不下蛋的鸡;男人不行,女人只能打落牙齿和着血水吞。你说,女人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呢?”苏碧婉也跟着擦了把眼泪说:“女人的命本来就苦。”四姨太摸了摸苏碧婉的脸:“我算是没有廉耻了,你这辈子可就苦了。”

望着五姨太的房子,苏碧婉经常想起四姨太的话来。按照四姨太的说法,五姨太刚嫁过来那会儿,鲜嫩水灵得跟一只葡萄一样。很快,就像一只核桃了,又硬又没有水分,到处是褶皱。她想二姨太和三姨太估计也是忍受不了鹿维延的冷落才念佛吃斋的。鹿维延看起来身体还很好,他娶了那么多姨太太却动都不动一下,让苏碧婉想不开。

5

把时间倒上三十多年,鹿维延还是走马镇上著名的无赖。三十多年,是个什么概念?命短的,死都死过一回了。鹿维延的爹就是三十多岁死的。他的死相很难看,佝偻着,背驼得厉害,像一只虾米。鹿维延他爹老实,三棒子打不出个闷屁,树叶掉下来都怕砸破脑袋的种。生了鹿维延,没承想鹿维延天性顽劣,六七岁开始就跟着镇上的流氓偷鸡摸狗。他爹打、骂都没用。

鹿维延长到十五岁那年,走马镇上来了一个道士。

走马镇上有个小庙,和尚经常看到,道士却不多见。要说走马镇上的和尚,也不见得都是真和尚。走马镇那庙,连个名字都没有,里面供着如来佛,观音菩萨,还有降龙伏虎几个罗汉。庙在走马镇边上,面积不大,只有一个大殿,几间厢房。走马镇上也没人关心庙里到底供的是哪个菩萨,反正要求子的就拜观音,其他的一律拜如来佛,拜罗汉的人就少了,多半上一炷香了事。

从走马镇上走开去,多半是平原,山少。由于山少,庙也少。这个庙就值钱了起来。初一、十五香火都很盛,经常有老头老太太动不动跑到庙里吃几天斋。在外面打了架,惹了祸的愣头青不敢回家,也往庙里跑,说是要出家当和尚。出家不是好玩的事情,庙里的和尚做不了主,只得好言相劝。末了,给他们吃顿斋饭,住上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主事的老和尚赶紧叫个小和尚跑到镇上,谁家的孩子,让谁家来领回去。镇上的商贩,无事喜欢往庙里跑,跟老和尚讲古谈天。老和尚健谈,一肚子故事。在庙里谈天,老和尚还供应茶水。这庙占着旁边的一大片地,靠几个和尚根本忙不过来,就租给镇上没地的。庙里和镇上的关系好。这些因素加在一起,让这庙没一点想象的庄严,相反更像个集市。鹿维延跟庙里的老和尚关系就很好,鹿维延调皮归调皮,可聪明。老和尚教小和尚念经,小和尚还没明白,鹿维延已经能背下来了。鹿维延惹了事之后,也喜欢往庙里跑。

这老和尚也是有老婆的,还颇有几分姿色。平时,庙里没事,老和尚回家种他的地,有事回去主一下事。镇上要是死了人,老和尚就带着几个小和尚,穿上黄色的僧衣,去给死人念经。几个小和尚,都是镇上的孤儿,没人养,就送到庙里,吃住都在那儿。成年了,想娶老婆娶老婆,不想娶老婆,真心想学佛的,就去了大的寺庙。说白了,留在镇上的都是假和尚。平时,该吃肉吃肉,该喝酒喝酒。鹿维延经常见到老和尚喝醉了,躺在镇上的馆子里。大着舌头,口水不断地从嘴里流出来,像一串串佛珠。老和尚在镇上是名人,哪家都保不了要死人,死了人,都得请老和尚。所以,就算老和尚喝醉了,也总是有人把老和尚给送回庙里去。

对这些和尚的行径,走马镇上的人都知道,也不为意。和尚也是人,凭什么不能娶老婆生孩子?何况,多数和尚还是好人,谦恭懂理。老和尚的老婆大家都认识,老和尚的女儿长得也标致,两个脸蛋红扑扑的。可能是因为和尚家里条件好,老和尚那女儿身上该长肉的,一两不少,不该长肉的半两不多。由于这些关系,走马镇上,想跟老和尚结亲家的不在少数。这其中少不了有人是看上了老和尚的庙,那可也是一笔大钱。老和尚的女儿叫梦蝶,名字空灵得很,不像佛家的,倒像一个道家的名字。

老和尚和鹿维延说起醉酒吃肉的事,脸上总是有点郝然。他说,按道理说,既然当了和尚,就应该守得清规戒律,不该吃肉喝酒娶老婆。可心里,老和尚也不想当和尚。他说,鹿维延,这镇上总得有和尚吧,不然死了人都不知道怎么办,哪个去念经呢?鹿维延连忙点头称“是”。老和尚摸摸胡子说,不过不管怎么说,我们平时还是应该多吃点斋的。鹿维延笑,一边帮老和尚捶背,一边说:“我佛说了,佛要在心里,所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头坐’就是这个道理。”鹿维延的话讨巧,老和尚喜欢。他对鹿维延说,你干脆来当和尚好了,你来了,我死后,这个庙就是你的。你要是喜欢,我把我女儿也嫁给你。老和尚的女儿鹿维延是喜欢,可当和尚,他不喜欢。当和尚再不正经,也还是要念经,该吃的斋也要吃。他说:“师傅,我当不了和尚,我爹我娘还没死。”老和尚摇头说,我看整个镇上就你有慧根,可你又做不了和尚,可惜了,可惜了。

道士到镇上来时,鹿维延正好在庙里,他不知道镇上发生了什么事情。等一大群人跟着道士跑到庙里,鹿维延才看见了道士。他一下子被道士奇怪的装束吸引住了,他觉得道士的道袍可比和尚穿的灰不啦唧的僧衣好看多了。他正准备站起来,挤到道士身边,道士说话了,指着鹿维延说:“你,就是你,你过来!”鹿维延走到道士身边。道士把他从头到脚摸了一遍,又问了鹿维延的生辰八字,掐着指头算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他对鹿维延说:“我没算错,我没算错,整个走马镇上,数你最有福缘。过上十几年,大半个走马镇都是你的,你还要娶六个姨太太。”

道士还没说完,鹿维延就笑了,围在道士身边的人也笑了。鹿维延笑完了,指着自己的鼻子对道士说:“你说我?大半个走马镇是我的?我还要娶六个姨太太?”道士认真地点了点头。鹿维延朝地上吐了口痰说:“就算整个走马镇的人有这个命,我鹿维延也没这个命。”说完,转身准备走。道士却一把拉过他说:“我还有一句话要交代,你要多生子孙。否则,子孙有劫。”鹿维延把道士的手甩开,走了。

现在回头一看,道士说的话,都对。如今的走马镇有大半个是他鹿维延的了,他也娶了六个姨太太。

回到家里,鹿维延把道士说的话跟他爹说了。他爹“呵呵”笑,他不信鹿维延有那样的命。他一边“呼哧呼哧”地喝粥,一边说:“镇上最有钱的王老爷,也就娶了三房姨太太,你怎么可能娶六房呢?我说天下的有钱人,都比不过王老爷,他们家吃油跟吃水一样,每个月吃肉。”鹿维延他爹的话,让鹿维延皱了皱眉头。他甩下碗说:“不吃了,天天喝粥,喝得也不烦。”他爹拿筷子敲了敲碗说:“你个小狗日的,有粥给你吃,还挑三拣四,老子当年连粥都吃不上。”鹿维延他爹跟别人说话,胆子小,在家里,却横得很。鹿维延站了起来,准备去睡觉。他爹却叫住他说:“王老爷说了,让你明天到他们家豆腐房磨豆子。”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鸡都没叫,鹿维延他爹把他拉起来了。鹿维延和他爹走在镇子上,月亮还挂在半空中。月亮很圆,发白,像女人的大屁股。月光下的镇子很安静,青石板的路面沾满了露水,有点滑。青草的味道顺着空气,从镇子外面飘过来,鹿维延觉得自己像一头牛一样,满肚子都是草的气味。整个镇子像是死了一样,一个人都没有。只有鹿维延和他爹的脚步声渐渐地消失在巷子里,剩下的就是偶尔从墙头上闪过去的野猫或者老鼠。

赶到豆腐房,鹿维延意外地看到了王老爷。王老爷穿着一身青布长衫,很瘦,留着一撮可笑的山羊胡子。由于穿的是长衫,王老爷显得清瘦,整个人像一根麻秆一样撑在长衫里面。鹿维延他爹把鹿维延带到王老爷面前,毕恭毕敬鞠了个躬,小心翼翼地说:“老爷,这是我儿子,鹿维延。”说罢,扯了一下鹿维延的袖子,低声而严肃地说:“还不给老爷跪下!”王老爷看了鹿维延他爹一眼,“哼”了一声说:“算了,小孩子,不用讲那么多礼节。”接着,他盯着鹿维延看了一眼,问道:“你就是鹿维延?”鹿维延点了点头。王老爷又看了鹿维延一眼说:“我晓得你的,你经常在镇上和人打架。”鹿维延他爹有些紧张地说:“老爷,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也没少打他。你看现在,我把他给您送过来,有您管着他点,也好学点东西。”王老爷点了点头,摸了一下半尺长的山羊胡子,转了个身说:“我听说,昨天镇上来了个道士,说将来半个走马镇都是你的,你还要娶六房姨太太?”听王老爷说完,鹿维延笑了笑说:“老爷,那道士是个疯子。依我看,这走马镇,不管什么时候,都是王老爷你的。”王老爷眉头皱了一下,冷淡地说:“从今天起,你到我的豆腐房干活,别的不用你管。这么大的人了,也该收点心性了。”说完,叫了一个伙计,指着鹿维延交代了几句。

这是鹿维延第一次见到走马镇最富有最有权势的王老爷。平时,王老爷很少在镇子上露面,镇上的人都说王老爷在外面做着大生意,赚的银子要用斗来量。据说,王老爷年轻时考过科举,中了个秀才。再考,考了几次都中不了举,干脆抛下诗书,用祖上留下的产业做起了生意。王老爷考科举不行,做生意却是一把好手,不到十年,硬是把祖上留下的产业翻了几番,成了走马镇上最富有的人。

豆腐房很大。磨豆子是在豆腐房旁边的一个偏房,又小又窄,黑乎乎的,点着两根蜡烛。鹿维延跟着豆腐房的伙计走进去,一股酸臭的味道一下子扑进他的鼻子。伙计指着装在大木桶里的豆子说:“你把这些豆子都磨了。”鹿维延把手伸进桶里摸了一把,豆子已经泡了很久了,圆鼓鼓的,有点软。除开豆子,还有一个巨大的磨和一头驴子。伙计帮鹿维延把驴子套上驾,戴上眼罩,一边干,一边咕噜着说:“以后这些事情你都得自己干,没人帮你了。”说完,在驴子屁股上拍了一把。驴子围着磨转了起来,鹿维延拿着勺子把泡好的豆子一勺一勺地灌进磨眼了。磨“咯吱咯吱”地响了一会儿,接着,黄白色的豆浆从磨中间流了出来,“滴答滴答”地流进放在磨下面的一个硕大的木桶里。

鹿维延坐在两个木桶中间,间或把一勺豆子喂进磨眼。装豆子的桶那么大,勺子又那么小。鹿维延感觉这一桶豆子怎么磨都磨不完。豆腐房外面还是黑的,其实外面应该有很好的月光。鹿维延觉得困,特别的困。磨了半桶豆子之后,鹿维延的眼睛几乎睁不开了,驴子似乎也累了,有一搭没一搭地转。

把整桶豆子磨完,天已经大亮。鹿维延卸下驴眼罩和磨架,走到豆腐房说磨完了。豆腐房的伙计进来看了看木桶。对鹿维延说,出去喝碗豆腐脑吧,喝完了你就可以回去睡觉了。我们还得接着干呢!豆腐房里面热气腾腾,有些豆腐已经压出来了,伙计把压好的豆腐一格一格地放在架子上。旁边的一个大锅里,正煮着豆浆。等点过卤水,就成了豆腐脑。把豆腐脑往纱布里一裹,再放上几块石头一压,沥了水,一块新鲜的豆腐就做好了。

喝完豆腐脑,走出豆腐房。太阳已经出来了,镇上也有了人,卖菜的,赶车的,什么样的都有。太阳明晃晃的,鹿维延眼皮却很沉。他只想回家好好地再睡上一觉。

还没走到家门口,鹿维延远远地看见他爹坐在门前的青石板上等他。等他走近,他爹说:“回来啦?”鹿维延懒得理他爹。他爹却拉住他说:“还好吧?”鹿维延不耐烦地说:“有什么好不好的?”他爹这才放开他,喜滋滋地说:“王老爷说了,按天给你记工,一天给你一升米的工钱。”鹿维延厌恶地看了他爹一眼说:“一升米就把你高兴成这样了?”他爹没计较鹿维延说的话,笑了笑说:“你还看不起,多少人求着王老爷给他一升米,王老爷也不给。还是王老爷托人带信给我,让你去他的豆腐房干活。”鹿维延冲他爹吼了声,你说完没?你说完了我要去睡觉了。他爹这才从喜悦中回过神来,问:“你吃了没?”鹿维延说:“喝了碗豆腐脑,我要睡了。”鹿维延他爹“啧啧”叹了两声说:“个狗日的,还有豆腐脑喝,老子一年也喝不了几碗豆腐脑。”

6

鹿维延在王老爷的豆腐房里一共干了三年。这三年,鹿维延从一个愣头青长成了一个精壮的小伙子。可能是由于每天早上喝一碗豆腐脑的原因,鹿维延的皮肤变得很白,又细腻,像一个书生。头发油亮,个子长得又高又大,身上全是硬邦邦的肌肉,像一匹壮年的马。要是依着鹿维延的脾气,在豆腐房里干上三个月就不错了,可他愣是干了三年。

这三年,正是鹿维延长身体、发育的时候。他的嘴唇上已经长出了软软的胡子,喉结突出出来,嗓子开始变哑,响亮而清脆的童音变得深沉而低缓。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鹿维延发现他的下面开始长毛了。长毛之前,鹿维延很少看他的下面,这个物件有什么作用,也不太明白,更不要说什么其他的。也不晓得哪一天,鹿维延突然发现他的下面长出了几根黑乎乎的毛。刚开始,毛还很稀疏,只有了了几根,紧跟着软软的一大片,再后来就是卷曲的一大片。发现自己的下面长毛之后,鹿维延能感觉到他的身体也起了变化,首先是乳头周围有硬硬的一块,然后喉咙也起了变化,以前能发出的尖叫也发不出来了。鹿维延并没有感到恐慌,他看过他爹的下面也是黑乎乎的一大片,做男人最后都得这样,真正让鹿维延觉得紧张的是他裤裆里经常莫名其妙地就湿了。

第一次发现这个是在中午,天气很热,他躺在席子上睡觉。睡得迷迷糊糊的,感觉下身抖了几下,大腿根上黏湿黏湿的,却又说不出的舒服。等他坐起来,他看见他爹正坐在旁边,一边吸着烟叶,一边望着他。鹿维延赶紧用双手捂住裆部,想往里面屋里跑。他爹却拉住他说:“你给我站住,站住!”他爹的力气很大,鹿维延穿着一条湿了的短裤站在他爹面前。他爹伸手把他的短裤拉开看了一眼,表情复杂地说:“你大了,晓得想女人了!”

跑进里屋,鹿维延的心跳得厉害。他爹像是看透了他一样,说他晓得想女人了。他想起来,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好像是梦见了一个女人,光着身子,屁股大大的。鹿维延爬到她身上,拿下面戳她,还没进去,下面就有股湿热的东西射出来了。他脱下短裤,看到一团白色的黏糊糊的东西粘在裤子上,鹿维延用手摸了一下,滑滑的,像鸡蛋清。他把短裤送到鼻子底下闻了闻,有点腥。

换好裤子,鹿维延心神安定了一些,他想起他趴在女人身上的感觉,还有那东西射出来的时候,很舒服。他努力想记起女人是谁,可他没有看清楚,有些像梦蝶,又不太像。他想应该是梦蝶的,他认识的女人并不多。一想到梦蝶,鹿维延的脸红了。

梦蝶是老和尚的女儿,鹿维延去老和尚那里,经常可以看见梦蝶。以前,鹿维延没往那里想。有了这一出后,再看到梦蝶,鹿维延有些紧张,好像梦蝶随时可以看透他的心思一样。鹿维延多心了,他去老和尚家里,梦蝶还给他倒茶。鹿维延想,梦蝶肯定不晓得他在梦里对她做了点什么,不然,梦蝶是不会理睬他了。

要说女人,鹿维延最熟的除开他妈,就是梦蝶,还有就是王老爷的三姨太了。王老爷的三姨太姓胡,长得很瘦,胸前两团却是很大。按豆腐房伙计的说法,他妈的,就跟两个大白葫芦一样。豆腐房的伙计都叫三姨太狐狸精,说这个女人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骚劲。更要命的是,这个女人骚归骚,长得却丑,眼睛和鼻子都往一个地方挤,额头处显得特别宽阔,光秃秃的一大片。两片嘴唇也薄,像是谁不小心在那里画了两条红线。用豆腐房的伙计的话说,从后面看三姨太,一把想日了她;从前面看,却害怕被她给日了。听完这话,其他的伙计就笑,说就算你想日,你还没那命,那是王老爷日的。鹿维延对他们说的话,还没有直接的感受,他还没有女人呢,不要说日,连女人手都没碰过。他只觉得,这个女人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和他妈,和梦蝶都不一样。

豆腐房的活多。鹿维延除开磨豆子,还要提前把豆子给泡上,泡上几个时辰,豆子就可以磨了。鹿维延现在是一个熟练工。偏房里除开鹿维延和一头驴子,没什么活物。外面做豆腐的伙计要料,就冲鹿维延喊上一声。鹿维延立马放下手里的勺子,给外面送过去。这么一来,鹿维延大部分的时间是和一头驴子在一起。

豆腐房是个苦差事,折腾人。有句话说,“人生三大苦,撑船,打铁,磨豆腐”。另外两个行当鹿维延没做过,搞不清楚。磨豆腐苦,他是晓得的。间歇的当儿,鹿维延和另外几个伙计坐在一起,也没别的话说,就说女人。豆腐房里有五个伙计,除开鹿维延,另外几个都有老婆。鹿维延刚去那会儿,他们还忌讳着点,要说也不当着鹿维延的面说。过了没几天,没这个禁忌了。管他娘的,怎么高兴怎么来。说到兴起,还要脱鹿维延的裤子,说是看鹿维延硬了没有。

伙计中有个已经五十多了,大家都叫他老焉。老焉看上去软不啦唧的,一听到说女人,眼睛就闪闪发光了。老焉关于女人的故事也特别多。据他自己说,他年轻时也算个风流人物,搞了三个姑娘,还有十几个小媳妇。老焉年轻时是个货郎,敲着一个拨浪鼓到处跑。他的那些风流事,也是那个时候干下的。等老了,他的货郎担给了他儿子,他则到王老爷这里找了个做豆腐的差事。老焉讲起来,其他的伙计都不相信,老焉也不辩解,只往后一靠,眯上眼睛,像是回味一样。老焉说,这个人啦,阴阳要协调,不协调,人就不行了。这个阴离不开阳,阳也离不开阴。说起做那事,老焉瞟鹿维延一眼说,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快当爹了,你他妈还是个童男子。其他的伙计就笑,指着老焉说,你个鸡巴老焉吹牛,你跟鹿维延这么大的时候,下面毛还不晓得长齐没,硬都不晓得硬不硬得起来,还当爹呢?碰到三姨太过来,老焉他们会规矩些。当着面什么都不说,三姨太一走,什么话都出来了。老焉说,你说三姨太老到我们这里来,她来干吗呀?其他伙计就逗笑着说,来找野男人呢,来找你呢!老焉就笑,笑得满脸的褶子,好像三姨太真是来找他一样。三姨太身上有股鹿维延从来没闻过的味道,幽幽地飘过来,让鹿维延心里一跳一跳的。每次三姨太还没走到偏房,鹿维延就闻到味道了。偶尔三姨太会看鹿维延一眼,跟他说几句话。

发育中的鹿维延除开磨豆子,还有一个事情是想女人,瞎天瞎地地想。他想去找梦蝶,他想梦蝶应该愿意跟他一起的。再说了,老和尚也说了,只要他愿意,让梦蝶给他做老婆。老和尚越是这么说,鹿维延见到梦蝶越不好意思,好像跟梦蝶真的有了点什么一样。在镇上碰到,也只匆匆点个头就跑了。梦蝶到豆腐房找过鹿维延几次,没什么事,闲扯几句。

7

鹿维延没想到三姨太会到豆腐房找他。三姨太来的时候笑吟吟的,走到鹿维延边上,三姨太还在鹿维延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天还没亮,鹿维延刚刚到豆腐房,豆子还没有开始磨,外面的伙计还没有来。三姨太是一个人来的,穿得很少,胳膊都露在外面。

三姨太什么时候进来的,鹿维延没发现,只闻到一股香味从背后传过来。正要转身,三姨太把手放在鹿维延的肩膀上。等鹿维延转过身,看见三姨太的嘴,三姨太的两个乳房示威一样挺着。鹿维延一动不敢动,大口大口地喘气,下身不争气地硬了起来。他抖抖索索地说:“太太有什么事情吗?”三姨太把手从鹿维延肩膀上放下来,撇了撇嘴说:“没什么事情,我就不能来了吗?”鹿维延连忙说:“不是,不是,当然不是。”鹿维延的两只手不知道往哪里放好。看到鹿维延紧张的样子,三姨太又说:“我就过来看看。”鹿维延向四周看了看说:“老爷没有来吗?”三姨太皱了一下眉头说:“老爷还不知道在哪个狐狸精那里呢!”三姨太说到“狐狸精”时,鹿维延差点笑了出来。他想起豆腐房的伙计都说三姨太是狐狸精的。鹿维延又看了三姨太一眼,不安地说:“我要磨豆子了!”

三姨太搬了张凳子坐在鹿维延边上,看他磨豆子。偏房里只有磨转动的声音和驴子的踢踏声。鹿维延感觉有点什么事情要发生。坐了一会儿,三姨太对鹿维延说:“别磨了,你听我说会儿话。”三姨太把嘴凑到鹿维延耳朵边上,像吹气一样小声说:“鹿维延,我都看见啦!”鹿维延浑身一颤,连忙问:“你看见什么了?”三姨太的表情有些得意,她说:“我什么都看见了。”鹿维延镇定了一下,笑着说:“我这里能看见什么?”三姨太靠到鹿维延身上,伸出一只手在鹿维延胸口上摸了摸。鹿维延全身颤了一下,三姨太的手指像一只虫子一样在鹿维延乳头四周爬来爬去,痒痒的。过了一会儿,三姨太指着驴子坏笑着说:“我看见驴子了!”说完,伸出舌头,在鹿维延脖子上舔了一下,说:“我还看见你了!”接着,三姨太的手顺着鹿维延的胸脯滑到肚子上,一个字一个字很慢但很清晰地说:“我还看见你和驴子干了!”三姨太说得很轻,却像一连串的炸雷把鹿维延给炸晕了,他觉得他整个人都快顶不住了。

空气沉闷,外面的月光看起来跟没有一样,鹿维延脑子里空荡荡的,他感觉到三姨太的手握住了他下面那根东西。他刚想说点什么,三姨太却用手指压住他的嘴说:“你只要听我的,我跟谁都不会说。”三姨太说完,把鹿维延的裤子扯了下来,将头埋了下去。鹿维延下面直挺挺的,进入了一个潮湿而有弹性的地方。过了一会儿,鹿维延感觉他下面像是要爆了一样。他一把推开三姨太说:“太太,太太,不要!不要!”三姨太站了起来,舔了舔嘴唇,像一只发情的猫。她把鹿维延的手拉到她胸前,从衣服里伸了进去,凑到鹿维延耳朵边上说:“鹿维延,你他妈的真是头驴!”

事情完了之后,三姨太心满意足地走了。鹿维延开始紧张,如果王老爷知道了,非杀了他不可。除开这个,鹿维延觉得恶心,他原以为女人那里和驴子一样的,没想到他把手伸到三姨太裤裆里,却摸到毛茸茸的一大团。他的手吓得缩了回来,三姨太“咯咯”地笑了,像一只母鸡。鹿维延蹲下去,凑近看了看,三姨太那里像一只张牙舞爪的螃蟹。这跟他想象的太不一样了。进入三姨太时,鹿维延叫了一声,接着就泻了。

一整天,鹿维延老是走神,又是怕,又是觉得恶心。鹿维延对老焉说:“老焉,你说女人那里真像驴吗?”老焉点了点头说,那当然,不像驴子像什么?鹿维延想了一会儿,还是硬着头皮问老焉:“那女人那里长毛吗?像男人一样?”老焉“哈哈”大笑起来,他望着周围的伙计,扬高了声音说:“我操,鹿维延问我女人那里长不长毛!”笑完了,老焉说:“女人也要长毛,不长毛的是‘白虎’,男人是碰不得的;除非男人本身是条‘青龙’,能把‘白虎’给镇住。”老焉说完,鹿维延咕嘟了一句,你以前说像驴子的,驴子的没毛。

8

日子一天天地过,跟拉磨一样。鹿维延越来越像个大人了,他一顿能吃下六个大白馒头,只要有。他爹也不大管他了,除开整天说要给他说个媳妇。父子两个还一起喝酒,鹿维延他爹的酒量不好,喝了三两,鼻子就红了,跟一只胡萝卜一样。鹿维延能喝,八两下去,走路晃都不带晃一下。喝了点酒,他爹话多,指着鹿维延的鼻子唠叨。说半天,鹿维延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说点什么,干脆就不听了,只管喝他的酒。

在豆腐房干了那么长时间,鹿维延觉得他除开会磨豆子,长了几十斤肉,别的,一点长进也没有,要说有,那就是学会了搞女人。鹿维延和三姨太的事情做得机密,没有人发现。三姨太来找他,都是凌晨,那会儿,走马镇上的狗都睡着呢。对磨豆子,鹿维延一点兴趣也没有。他不想磨一辈子的豆子。可除开磨豆子,鹿维延不晓得他还能干点什么。想起道士说过的话,鹿维延觉得好笑,什么狗屁道士,看起来道骨仙风的,一张嘴就是一派胡言。要是真的能跟他说的一样,将来半个走马镇都是他鹿维延的,他怎么着也应该看出点迹象啊。可他实在是看不出来。

和三姨太的事情,鹿维延紧张过好长一段时间,心里像放了一只老鼠,时不时抓得他难受。王老爷偶尔也来一下豆腐房,看见鹿维延,点个头,算打过了招呼,没什么特别的神态。他似乎什么都不知道,整个被蒙在鼓里。看到这个,鹿维延窃喜,你王老爷有钱又如何?你有势又如何?你老啦,你的姨太太也被我搞啦。鹿维延和三姨太搞,尽量不去想三姨太那张脸,昂着头,望着屋顶,或者干脆就把脸埋在三姨太两只硕大的乳房里。三姨太“咿咿呀呀”乱叫,抓得鹿维延身上一条条的血痕。鹿维延冷冷地看着,不动声色,肚子里却一阵阵地冷笑,心里想:“傻逼,你这个傻逼丑女人,你以为你逼我,你就能占到便宜啦?可没那么容易,我告诉你吧,每次和你搞之前,我都先和驴子搞过一把,你他妈连驴子都不如!”

碰上家里没事,吃过午饭,鹿维延会到庙里去,跟老和尚聊天。老和尚是越来越老了,光头上连头发根都少见了。老和尚是看着鹿维延长起来的,看到鹿维延来庙里,总是很高兴,给他倒茶,上点心。两个人动不动一坐就一个时辰,也不说什么话。就是说也说一些无关紧要的,比如昨天晚上刘家的狗被人杀了吃啦,李家的男人又打老婆啦。老和尚不经常出门,来庙里的人不少,老和尚的信息因此灵通。镇上的事情,老和尚比谁都清楚。他装憨,人家问起来,他就笑,摊开手说“我怎么知道呢?我一个和尚,哪里管你们尘世中的事”。鹿维延跟老和尚问起过王老爷三姨太的事情,想探探老和尚的口风,老和尚的眉头皱了一下,认真地说:“鹿维延,这个女人你要小心点。据我看,这个女人是狐狸精转世的,骚,最终不得好死,跟她有关系的男人,也是麻烦得很。”鹿维延笑了笑说:“跟我能有什么关系,我一个磨豆子的,跟她一个姨太太能有什么关系。”

话是这么说,鹿维延心里也在打鼓。他发现自己有些不正常了,手经常莫名其妙地发抖,跟筛豆子一样,非得握住点什么心里才觉得踏实。他家里有一把斧头,他一看见那把斧头,手抖得更加厉害。他拿着那把斧头想干点什么,比如砍树、削木头等等。要是碰上镇上有人打家具,隔着几条巷子,他都能闻到锯木头的香味。那味道太奇特了,这是鹿维延以前没注意到的。就算在家里喝酒,他也能闻到这个味道。一闻到这个味道,他就坐不住了,像一只蜜蜂闻到一大片油菜花的香味一样,迫不及待地想扑上去,吸上几口。他顺着锯木的味道,一直走到人家家里。果然,人家正在打家具呢。对鹿维延的反常行为,他爹有些怕,他说,鹿维延这个狗日的什么时候变成一只蛀虫了?

现在,鹿维延家已经有两把斧头和三把锯子了。斧头是鹿维延悄悄请镇上的铁匠打的,鹿维延把斧头磨得闪闪发光,在夜里看起来,是蓝色的。去豆腐房的路上,鹿维延把斧头别在裤带上,见到木头就上去砍两下。镇上的树被鹿维延砍了好几棵了。他砍树的动作非常利索,“刷刷刷”三四斧头,一棵碗口粗的树就倒下来了。镇上悄无人声,树倒下来的样子让鹿维延兴奋,他像看着一只巨大的黑鸟扑到了地上。接下来,他飞快地去枝,扛起树往豆腐房跑。

鹿维延的手越来越灵巧了,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木匠的手艺。他做的都是一些小物件,门巴掌那么大,椅子只有桃子那么大。他把做出来的东西摆在磨盘上,眼睛像猫头鹰一样闪闪发光。再去看人家做家具,鹿维延觉得可笑,那些木匠的手艺实在太差了。不要说刻花,打一张桌子,都要拿墨斗、角尺量上几回。鹿维延想如果换成是他,一把斧头就搞定了。他敢保证他用斧头砍出来的桌面比刨子刨出来的还光滑,边角比角尺量出来的还要直。

和三姨太最后一次是在豆腐房干的。那次,鹿维延有些兴奋,干完这一回,他就可以走啦,不用以后再对着那张丑脸了。临到完事,鹿维延正想跟往常一样拔出来,射在外面,不料三姨太紧紧按住鹿维延的屁股,尖叫着说:“不要出来!”鹿维延还没愣过来,就泻了。

从豆腐房出来,天已大亮。镇上热热闹闹,这些热闹以前是和他无关的。磨完豆子,他只想回家好好睡上一觉。今天不一样,明天他不用再去磨豆子啦,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啦。其实,到底要去干点什么,鹿维延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他也懒得去想,天下没有难死的人。他爹那么老实,不也安稳过了一辈子。吃是吃不饱,可也没饿死;穿是穿不暖,可也没冻死。他鹿维延不会比他爹差的。

在镇上转了一圈,吃了两个包子,鹿维延想去庙里坐一会儿,找老和尚聊几句。有了这个念头,他去卤肉店里买了两斤猪头肉,用油纸包好。庙门是开的,鹿维延走进去,穿过正殿,到了后门,一眼看见老和尚在那里浇菜。鹿维延朝老和尚摇了摇手里的油纸包。老和尚远远地拿指头点了鹿维延两下,脸上却笑嘻嘻的。两个人坐在后门,鹿维延把油纸打开,老和尚嗅了嗅。然后,起身,把后门给带上,再坐下来,用手指拈起一块猪头肉说:“可不敢让佛祖看见。”鹿维延对老和尚说,他从明天起就不磨豆子了。老和尚一边嚼着嘴里的肉,一边点头。

两人聊了一会儿,鹿维延起身说要回去了。老和尚把油纸重新包起来,跟着鹿维延站了起来。鹿维延走出庙门后,老和尚在后面说了一声:“其实,你应该是个天才的木匠。”鹿维延震了一下,接着笑了,他妈的,这个镇上什么事情都瞒不过老和尚的眼睛。

再回到镇上,鹿维延没急着回家。他进了家馆子,又要了半斤卤猪耳朵,六两酒。等他喝完,逛完回家,天已经快黑了。

一回到家,鹿维延看见他爹满脸喜色,桌子上意外地还有一条鱼。他爹拿出两个酒杯,喜滋滋地说:“来,来,来,喝一点。”他爹的样子,让鹿维延觉得奇怪。吃了两口,鹿维延放下筷子说:“是不是有什么事?”他爹盯着他看了几眼,满意地说:“好事,好事啊。”说罢,抿了一小口酒,抹了一下嘴唇说:“下午老和尚到我们家来啦!”鹿维延有些意外问:“老和尚来干吗?我们家又没死人。”他爹敲了一下桌子,生气地说:“你怎么说话的你?你咒谁死呢?”缓了口气,他爹说:“老和尚说了,要把梦蝶许给你呢!”鹿维延说:“你说什么?”他爹又说了一遍,扳着指头念叨:“跟和尚结亲家,那可好,和尚都有钱呢,庙里有一大片地。”鹿维延把筷子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冲他爹吼道:“不行!”他爹愣了一下说:“你说什么不行?”鹿维延没吭声,他爹猛地拍了一下桌子说:“你说什么不行?啊?多少人抢着争着要跟和尚结亲家,和尚都不肯。人家看上你了,你还摆起架子了。再说,梦蝶哪点配不上你,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又贤惠,哪点对不住你了?”鹿维延和他爹对视了一眼,说:“梦蝶好,和尚也好,是我配不上。”听完鹿维延的话,他爹又笑了,说:“儿女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和尚同意,我同意,就可以了。再说,梦蝶对你不也挺好的?我听镇上的人说梦蝶到豆腐房看过你好几回呢。”鹿维延没笑,他一字一顿地说:“我不同意。”说完,站起来离开了桌子。他爹在后面指着鹿维延骂:“你个狗日的,你怎么这么不成器呢?你干脆死了算了,省得要老子操心。”

要说梦蝶,鹿维延是喜欢的,他是真的觉得自己脏。

9

不到二十岁,鹿维延成了走马镇上最有名的木匠。最有名是什么意思?那就是说人家宁愿出双倍的价钱,好酒好肉地伺候着,等上十天半个月,也要等着。鹿维延的手艺确实值得人家等。别的木匠花二十天的工夫,鹿维延顶多十天就够了。做出来的柜子,柜门打开,一点声音也没有,关上,密合不透风。柜门上刻的喜鹊梅花,涂上油彩跟活的一样,喜鹊像是张嘴能叫,梅花呢,半夜里还有香味飘出来呢。走马镇本来也有几个木匠的,鹿维延出现后,其中两个木匠远走了他乡,另外几个干脆当起了鹿维延的徒弟,给他打打下手。反正活是少干了,钱却挣得比以前多了。

成了著名的木匠,关心鹿维延婚姻生活的人多了起来。鹿维延心里是喜欢梦蝶的,这话他不能说,他爹为了梦蝶的事差点一斧头砍了他。再说,鹿维延拒绝了老和尚的提议之后,梦蝶很快找了个人嫁了。梦蝶嫁的是河对面杀猪的屠夫,这屠夫长相奇特,眉眼大,鼻子是鹰钩状的,光着膀子看起来像一头硕大的熊。梦蝶嫁给屠夫的那个晚上,鹿维延站在河水边上,听着河对岸的锣鼓声,一阵阵地疼。他看见梦蝶坐着一顶雕龙刻凤的轿子,一队人马吹吹打打地热闹到了河对面。迎亲的队伍过了河,就不是走马镇的了,梦蝶也不是走马镇的姑娘了,成了河对面的女人。

从河边回来,鹿维延用木头做了一只鸟。做完已是深夜。鹿维延给鸟点上了眼睛,吹了口气。走到镇上,月光依旧很好,走马镇上的烟火气已经散去。鹿维延似乎还能闻到梦蝶的味道,在一棵树上,一朵花上,一条巷子里。走完整个走马镇,天已经快亮了,月亮也沉了下去,一轮昏黄的闲月。鹿维延将木鸟高高地抛向天空,他听见天空中传来“嘎嘎”两声鸟叫,木鸟拍了拍翅膀,盘旋而去。

按照走马镇的规矩,嫁出去的姑娘,三天是要回门的,回来看爹娘。梦蝶回到走马镇的那天,河面上的雾气还没有散去。从走马镇这边望过去,河对面隐藏在雾气中,仿佛仙境。梦蝶踏上岸,回头看了一眼。刚放开脚步走了两步,便听到了“嘎嘎”两声鸟叫。她抬起头,往天上望了望,她看见一只鸟,像一块石头一样从空中掉了下来。鸟下落的速度很快,带着“忽忽”的风声。然后,“啪”的一声,摔在了梦蝶面前。梦蝶蹲下身去,她看清楚了这是一只木鸟,两眼流血,整个身子都散了架。梦蝶看着这只鸟,叹了口气,拿出随身的手帕把木鸟包了起来。走到镇上,梦蝶把手帕交给屠夫说:“你把这个还给鹿维延,我在这里等你。”

屠夫找到鹿维延,鹿维延正在自家院子里喝茶。见屠夫进来,鹿维延像上辈子就认识一样,站了起来,然后回头对身边的徒弟说:“倒茶,再去镇上买些酒菜回来。”屠夫咧开嘴笑了笑。那天,屠夫穿着灰色的长衫,如同一个书生。他从怀里掏出手帕,递给鹿维延说:“梦蝶让我带给你的。”鹿维延看都没看一眼,将手帕递给徒弟说:“拿出去埋了!”

鹿维延和屠夫喝完酒已是下午,屠夫走后,鹿维延彻底地醉了。

现在,在走马镇上,鹿维延是个名人了。走马镇上的姑娘,只要鹿维延喜欢的,他说个话,托个媒人,没有不成的。王老爷死了,死之前,王老爷说了一句大家都听不懂的话,他说:“我不应该把鹿维延放在豆腐房里。如果放在账房里,他的心就不会野了。”王老爷死的时候,王家已经衰败了。

就在鹿维延离开豆腐房不久,镇上有人看见王老爷带着两个贴身的伙计,半夜里偷偷回了走马镇。王老爷这一回来,就再也没有出去过,王家的大门也不再热闹了。镇上的当铺老板说,经常见王家的下人,那着些金器、玉器来换钱,想来王家是出事了,要败了。当铺老板的预测是对的,很快,王家解雇了一些下人,豆腐房也关了。王老爷的几个儿子,在镇上酒馆里出现的次数也少了。

就在镇上的人揣测王老爷家里是不是败了时,王家又出了件大事,三姨太跳河了。清早的河面是安静的,平静得如同一面镜子。水草生长得旺盛,像是把整条河的精气神都吸进来了。王老爷家里的人亲自划了两条船,还有走马镇上的船都出动了。那么多船拥挤在河面上,热热闹闹的,和端午节赛龙舟一样。不同的是,赛龙舟气氛是热烈的,欢喜的,河面也跟着欢腾起来。这次,每一条船似乎都很紧张,除开偶尔桨划破水面的声音。走马镇的人脸上一派肃穆,安静的河水像一个杀了人,却装作与自己无关的闲汉。

王家派人顺着河道找了三十几里,连件衣服都没找到。他们回来时,天黑得像团墨水。走马镇上的渔民提着渔网,见面有气无力地摇摇头,连话都懒得说了。王老爷家的灯一直亮着,时不时有几个人走进去,又出来,沮丧的样子。

镇子上热闹了,三姨太的死,或者说消失让镇子激动了起来。镇上有谣传说,三姨太是大着肚子跳河的,这个狐狸精背着王老爷偷汉子。肚子大了,藏不住了,嘴巴却异常的硬。王老爷派人守着她,拿大棍子打。奇怪的是这个平时妖里妖气,娇贵得很的女人,却什么都不肯说。王老爷气得肚子都快炸了,他的山羊胡子撅得老高。弄到后来,王老爷没办法了,他说:“你要是不说,就死在这间屋里吧!”王老爷把三姨太关在一个小房子里,每天除开送点吃的,一点水,连话都没有人跟三姨太说。三姨太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行动越来越不方便。她终于还是找个机会跑了,是不是看守三姨太的人故意放的,没人搞得清楚。反正,三姨太是跑了。

说三姨太跳了河,是镇上一个哑巴比划出来的。大清早的,天还没亮。哑巴跑到王老爷家门口“咚咚咚”地捶王老爷家的门。等王老爷家的下人把门打开条缝,哑巴一下子蹿进来,拉住来人“咿咿呀呀”比划着,鬼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呢。哑巴比划着说要找王老爷,这次,下人看懂了,却懒得理他。天还这么早,王老爷还没起床呢。这个时候去吵醒王老爷,他们才不干呢,闹不好,被王老爷骂几句,踢上两脚就不划算了。哑巴却不管这么多,号叫着往里面冲。正闹得不可开交的当儿,王老爷出来了。他披着件马褂,问下人:“怎么啦,这是怎么啦,天还没亮吵什么呀?”哑巴一把扑过去,拉着王老爷指天画地。闹了好一会儿,王老爷明白了,哑巴是说三姨太跳河啦!王老爷盯着哑巴,哑巴的脸都涨红了。算了,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王老爷对下人挥了挥手说,去看看,省得哑巴在这里吵。伙计跑去关着三姨太的房子一看,房子果然空了。王老爷这才紧张起来,赶紧让伙计划了两条船,又让人去请镇上的渔民帮忙,多划几条船去。就算见不到活人,把尸体捞起来也好。捞了一整天,上游下游都找了几十里,鬼影子都没看到,鱼倒是捞起来不少。

三姨太失踪后不久,王老爷死了。按照镇上的说法,王老爷一半是给三姨太气死的,另一半是因为家道衰落了,给急死的。这两种说法,在鹿维延看来,有些可笑。至于,王老爷到底是怎么死的,他说不明白。他更关心的是,三姨太的肚子是不是真的大了。

王老爷的死,对鹿维延来说是一件好事。他现在是走马镇上最有名的人,虽然他不是最有钱的人。有名了,钱慢慢会有的。二十岁的鹿维延是该讨个老婆了。

鹿维延在走马镇上公布他要娶老婆的消息,像地震一样把走马镇晃了一下。当时,鹿维延有些喝多了,他和几个徒弟在镇上的馆子里吃牛肉,喝白酒。季节已是初冬,空气里隐约地透着寒气。鹿维延和几个徒弟坐在二楼边上,眼睛往外一扫,可以看见满大街的人。鹿维延穿得有些臃肿,刚穿上的棉袄让手脚都不太习惯,紧巴巴的。喝了两杯酒,鹿维延身上暖和了许多。镇上有细碎的阳光,阳光薄薄地在青石板上洒了浅浅一层。屋檐上的草和青苔早就枯了,因此显得干净。这样的日子本适合远游,或者晒晒衣服。鹿维延却和几个徒弟在喝酒,他高兴。今天,他在镇上买了第一间店子,是一间米店。鹿维延的想法是,人不管到什么时候,吃饭总是第一的,那些胭脂水粉、陶瓷衣装都是吃饱了之后的事情。店子的面积不大,摆得下几张桌子,后面还有一个小小的库房。和店子的前老板谈好后,鹿维延带着几个徒弟上了酒楼。

鹿维延应该是高兴的,几个徒弟一杯杯地给他敬酒。他拿着杯子的手,有些抖。两年前,鹿维延还是王老爷豆腐房里最没用的伙计,整天只会磨豆子。现在,他有了自己的店子了。跟他一起喝酒的几个徒弟,在他没做木匠之前,也是镇子上的红人。他一出现,就把他们整垮了。现在,他们得跟着他,看他的眼色混饭吃。喝到后来,鹿维延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他知道徒弟们并不是真的服他,他们只是想知道他的手艺是怎么学来的。他们始终不相信,鹿维延的手艺是天生的。鹿维延喝醉了,摇摇晃晃地坐在酒馆二楼的栏杆上,随时可能掉下去,他的几个徒弟坐在桌子边上,嘻嘻哈哈地看着他,没一个来扶他的。冲着街上看了几分钟,鹿维延突然回过头,大声对几个徒弟说:“我要娶个老婆!”话音还没落,鹿维延整个人就从栏杆上掉了下去。

鹿维延一条腿摔断了。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鹿维延能下地走动一下了,腿还是不能受力。他让徒弟给他找了一个媒婆,他说:“我要找最好的姑娘,你去帮我看看,有什么好姑娘可以物色的,不一定要走马镇的,哪里的都行。”鹿维延的话,飞快地传遍了镇上。走马镇上有姑娘的人家都蠢蠢欲动,想把自家的姑娘嫁给鹿维延。至于那些姑娘,也动不动穿红戴绿地从鹿维延家门口走过来又走过去。

鹿维延要娶老婆的消息闹得最凶的时候,老和尚到鹿维延家里来了。老和尚说的话却很少,他问鹿维延:“人可不可和天斗?”鹿维延想了一会儿,笑着说:“人为何要和天斗?”老和尚双手合十,笑了笑。

梦蝶出嫁后一年,鹿维延娶了他的第一个老婆,也就是大太太。那年,鹿维延刚二十出头,他在走马镇已经有了一间自己的店子,他的名声也越传越远,像风一样,吹过河面,吹到了更远的地方。在走马镇方圆百里,鹿维延有一个绰号叫“赛鲁班”。民间传说,鹿维延家里不用佣人,天兵天将撒豆成兵,他鹿维延刻木成人。这些传说传到鹿维延耳朵里,他只是淡淡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鹿维延娶亲的那天天降大雨,时间正是春天,那雨涨足了力气,大颗大颗的,砸在身上,刺骨的冷。给鹿维延抬嫁妆的人,一路上吃尽了苦头。大太太一只脚刚跨过门槛,那年走马镇的第一声春雷在鹿维延家的屋顶上炸开了。

闹完洞房,送走宾客,已经是下半夜了。大太太坐在床沿上顶着个红红的大盖头等着鹿维延。鹿维延喝的酒并不多,他先在桌子边上喝了杯茶醒了一下酒。走到大太太旁边时,鹿维延的样子甚至有些漫不经心,他用两个指头夹着大太太的盖头,一下子掀开了,一点羞涩和难为情都没有。盖头揭开后,两个人坐着半天没说话。鹿维延看了看大太太,有点胖,文静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大太太低着声音说:“我刚进门,就一声炸雷,这是不是什么兆头?”听完大太太的话,鹿维延笑了起来,他说:“就算有兆头,也是好兆头。这是春雷呢,春雷一过,这天啊,地啊,就都醒了。土里就要往外长东西了。”鹿维延的话,让大太太安心了许多,她抬头说:“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两人接着说了一会儿闲话,鹿维延没一点睡意。见鹿维延没有睡的意思,大太太也不好说什么,只好陪着鹿维延坐着。

剪了两次烛芯,鹿维延对大太太说:“你先睡吧,我弄点东西。”说完,鹿维延走出洞房,拿了几块木头、一把斧头和两把小锯子进来。鹿维延进来后,大太太看着他,想问点什么,却又不好开口,就说了句:“哪有我先睡的道理,你做你的,我看着。都传说你是‘赛鲁班’,我还没见过你的手艺呢。”鹿维延想了想说,那也好,反正也是为你做的。新婚洞房,鹿维延一夜没睡,他又刻了一只鸟。等他做完,鸡叫过了三遍,镇子上有了暗淡的亮光。鹿维延放下斧头,满意地摸了摸他做出来的鸟,拉了一下大太太的手说:“我们到外面去吧。”

雨早就停了,空气中有泥土亲切的腥味,鹿维延昏沉的脑子清醒了许多。他看了大太太一眼说:“你嫁到我家来了,以后就是鹿家的人了!”大太太羞涩地点了点头。鹿维延用双手把木鸟举起来,往天上一抛。只看见木鸟拍了拍翅膀,飞走了。很快,没了踪影。鹿维延轻松地拍了拍手,转过身对看得目瞪口呆的大太太说:“好了,进屋去吧!”还没来得及进屋,他爹过来了,他说,刚才和尚过来,他过河去。河对面带信来,说梦蝶生了一个儿子,八斤九两。鹿维延看了大太太一眼,高兴地说:“那好啊!”

鹿维延的第一个老婆不是走马镇人,她的腔调里带着浓重的北方口音。嫁给鹿维延之前,大太太以她的美貌和淑德闻名,和鹿维延一样,她的名字也在几个镇子里向更远的地方传播。媒婆提到大太太之前,鹿维延是没有想过和大太太有什么联系的。他想,以他的条件,还不足以娶到大太太那么好的老婆。在鹿维延一次次摇头后,媒婆终于从嘴里说出了大太太的名字,说出这个名字时,媒婆一脸的苦相。鹿维延心动了一下,他给了媒婆二两银子说:“那就再辛苦你一趟了!”

没想到,媒婆过去一说,大太太的父亲却一口同意,还特意问了句:“是不是走马镇的那个鹿维延?”媒婆连忙点了点头说:“就是,就是,不是他,我怎么敢登你家的门?”大太太嫁过来后,贤能淑德如传言并无二致。鹿维延慢慢从大太太口中了解到,她家原来居住在京城。后来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父亲带着她和几个兄弟到了这里。由于到这里的年龄还小,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他们的一口北方口音却是父亲的要求,他说,只要你还记得你说的话,那么,你就还记得你的祖宗。大太太的父亲看起来是个书生,谈吐间却有淡然之气。像一个谜,鹿维延和大太太都解不开。

娶了大太太之后,鹿维延的家业发展得越来越好。还不到三十岁,鹿维延几乎把王老爷以前有的地都买过来了。走马镇上,属于鹿家的店子也越来越多。在四十岁之前,鹿维延娶了五个老婆,大半个走马镇归到了他的名字之下。五个太太中,只有大太太给他生了三儿一女,其余几个,肚子都没有大过。鹿维延想起他十五岁那年,道士说过的话,恍若一梦。那时候,苏碧婉的出现尚还遥远。鹿维延觉得,他只娶了五个姨太太,这是道士唯一没有算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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