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过去了。
三十年前,我爸开着哐当响的大挂车跑深圳,与在加油站工作的我妈认识了。
我爸叫田山水,湖南人。五十多年前,出生不到三个月就被子女过多、缺衣少穿的父母送给了县城里一户姓田的人家。养父母身体多病,先后去世。我爸十二岁就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后来被一位开大车的师傅收为学徒。十五六岁时,学会了开车。
我妈叫张翠芳,深圳本土人。十七八岁时,父母亲也因病先后去世。她有位哥哥,小时候发烧,脑子烧坏了。说话做事比别人慢半拍,从小被人称为傻子。所幸后来有位毁了容的女人嫁给了他,生了一个儿子,组成了一个家庭。
我爸一米八零的个头儿,黑黑的,瘦瘦的,浓眉大眼,双眼皮。我妈一米六五的个头儿,皮肤白白的,嫩嫩的,亭亭玉立,弯眉细眼,单眼皮。当时有姑娘喜欢我爸,也有小伙子喜欢我妈。不过,他们都没有看上人家。我爸常来加油,我妈也盼着能看到我爸。有一次,我爸加油时说钱丢了。我妈借了钱给他,又为他加满了油。于是,我爸还钱时有了请我妈吃饭的理由。吃饭时,我爸承认向我妈借钱是有意的,并没有丢钱,只是想找个借口请她吃饭。我妈觉得我爸挺聪明的,也高兴被骗。后来两人谈到了各自身世,都是父母双亡,同病相怜,两颗心走得更近了。
我爸每一次来深圳都要和我妈见面,一来二去两个人确定了恋爱关系。我爸表示,要辞掉工作,来深圳找家能开车的单位。我妈高兴地表示,能来深圳那可就太好了。半年后,我爸终于放弃了原来的工作,来到深圳,住进了事先联系好的单位宿舍。还是开他的大挂车。一年之后,我爸和我妈结婚了。然后有了我,我叫田欢欢。两年后,又有了我弟弟田乐乐。我遗传了我爸的长相,大眼睛,双眼皮。我弟遗传了我妈的长相,单眼皮。
我爸妈结婚后住在我妈妈的家里。当时村子周边还有一些田地,田地里还种着菜和庄稼。那些田地后来全盖上了高楼大厦,铺上了柏油马路,路边种上了各种各样的花草树木。环境变得更漂亮了,村子在一群高楼大厦中变成了杂乱无章、充满喧哗的城中村,我们也由农民摇身一变成为深圳人。村里的不少人家利用征地的补偿款盖起了用来出租的五六层高、七八层高的楼。后来有人家把矮楼拆掉,又盖起了十多层高,带电梯、配备设施更齐全的楼房。城中村虽说还是城中村,可变得比以前更拥挤,更热闹了。在我们还小的时候,深圳正处在热火朝天的开发阶段,远不像现在这样繁华。
我爸沾了我妈的光,也分了一块建楼的地。当时爸妈有了些积蓄,想要盖个五六层的楼,用来出租。没想到我爸开车时出了车祸,车毁了,人被送进了医院。出院后,瘸了一条腿,所幸离了拐后来还能走路。我们家正在建的楼,因我爸那场车祸,也只能盖到三层。那年我十四岁,我弟十二岁。我们一家四口住在一楼正房,二楼三楼,加上一楼的几间扁房,一共有十六间房子,出租给来自天南地北的打工的人。当时一个房间不像现在,要租到八九百块钱,也就二百块左右。房子全部租出去,一个月也就三千多块。
我爸不能再开大车了,瘸着条腿,也不容易找到理想的工作。家里有楼可以收房租,我爸也就没有急着去找工作。我妈忙着操心建房子,辞掉了加油站的工作。我们一家人省吃俭用,靠着那点租金生活。
我十九岁那年,读大学一年级,星期天回到家里来住。上午九点多钟,一家人正围着桌子吃早点,门铃响了。我爸犹豫了一下,站起身来去按了一下按钮,门“啪”的一声开了。我爸猜到会有人来,可没想到来得这么早。他知道对方是来接收房子的,房子被他抵押出去了,那时还没有对我们说起,开不了那个口。两个穿着黑衣的男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走了进来。又矮又胖的,厚皮糙脸,四十出头的,是我们村开地下钱庄的李总,叫李清林。又瘦又高的,脸色苍白,染着黄头发,二十出头的,是李总的手下小顾,顾青春。小顾进门时脱掉了上衣,里面穿了件白色背心,手臂和背上文着几条张牙舞爪的龙。出门收账时,他通常会脱掉外套露出文身,似乎那样便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
我们看着李清林和小顾,除了我爸,当时谁都不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李清林是我们村子里的人,他客气地对我们点了点头,然后看着我爸,一时也没有话,可能是顾虑一家人在场,不大好说。
小顾叉开双脚,抱着胳膊,在我们的房子里站定了,微微扬起头,用眼睛盯着天花板看。
我妈看看我爸,又看看他们,站起身来问,你们这是?
我爸赔着笑说,李总,你请坐,请坐!没想到这么早,正准备吃过早饭去找你呢。
李清林环顾了一下房间,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从口袋里摸出了中华烟,弹出了支,漫不经心地含在厚嘴唇间。小顾连忙把衣服放到沙发上,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火机,“嚓”的一声打着火,帮他点着烟,点着后又从沙发上拿起上衣,站成原来的姿势。
李清林沉思着抽了口烟,继续看着我们说,不用管我,你们接着吃!
我们哪儿还能吃得下,都看着我爸。
我妈心里有点明白了,就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人都到家里来了,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啊?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的面说?
我爸的脸上冒出好一层细细的汗珠,低着头支支吾吾说不成话。
我妈知道我爸好赌,就说,说吧,一共借了多少?
李清林从口袋里摸出两张纸,我妈接过来一看,是两张借据。一张是二十万的,一张是八十万的。第一张月息四厘,说好一月后还款,不足一个月,自借款之日起按一个月算。第二张用楼做抵押,没讲利息,说好当天还款,还不上以楼抵债。看着借据,我妈的手有点抖,接着身子也开始控制不住地在抖。知道我爸赌,可我妈没想到我爸会赌那么大,竟然把家中的楼都抵押上了。
田山水!我妈的眼神变成了两把刀子,剜着我爸,大声说,这就是你办的事?
我爸不敢看我妈,低着头,不吭气。
我妈说,我问问你,你有什么资格拿家里的楼来抵押?这是你的楼吗?你拿楼来抵押,经过我的同意了吗?
李清林从沙发上站起身来,笑着对我妈说,张姐,物质的东西,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多少人家遇不幸,经过一番艰苦卓绝的奋斗,终于东山再起,再创辉煌。我相信只要你们努力,将来还是有机会再建一栋楼的,好不好?
我妈又把目光刺向李清林,说,你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啊!李清林,我可告诉你,要账你给田山水要去。这楼不是他的,是我的,我请你们出去。
李清林赔着笑说,很抱歉,我今天是来收房子的。俗话说得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知道你们是一家人,田兄写的字虽然粗糙了点,可还能看得出是他写的。
我妈不理他,他又看着我爸说,田兄,你看,这事怎么个办法?
我爸当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一边是债主,一边是家人,他能有什么办法?
我们家的楼刚盖成不到六年,盖时花了四十多万,欠下亲戚朋友的账还有一部分没有还清,本想靠着那点租金收入还上账,将来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可没想到眼看着房子成了别人的。我妈又盯看着我爸,希望他有个说法,或者说有个解决的办法,可我爸还是低着个头,不说话。
李清林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又说,还有时间,你想好了,今天十二点就办交接手续。我给你们一个周时间找房子搬家。当然,你们想租住在这儿也可以,房租我给你们免上三个月,兄弟我这总够意思了吧?
我妈那时也觉得把我爸抛开,不认账行不通,可账也不能那么算,于是就又看着李清林说,我可得真得谢谢你的好意了啊。我们家盖成的这三层楼,按现在这个行情,怎么说也得值个一百六十万,一百万的借条就想拿走我们的房子啊,你是怎么想的?你别想打这楼的主意了,我要跟田山水这个王八蛋离婚,今天就去离,现在就去离。你想要账,给他要去!
李清林脸上赔着笑说,张姐,听我一句劝。别动不动就离啊,俗话说得好,宁拆一座庙,不毁一家亲。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你们又有了这么优秀的一双儿女?也到了能赚钱的年龄了,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嘛。昨天晚上我是拿着一百万给了老田的,现场有很多人见证。我这个人好说话,这样,看在一个村子的面上,田兄那张二十万的欠条和八千块的利息就不算了,只要你们把这栋楼顺顺利利地给我,成不成?
没有人吭气,李清林又拱了拱手说,这样,我先出去一下,等你们商量好了再来。
李清林和小顾走出门去,铁门“咔哒”一声关上了。我妈再也忍不住了,扑过去伸手就要打我爸,被我拉住了。
我弟说,爸,你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被人给骗了?
我爸还是低着头,坐在沙发上眉门紧锁,后来又摸出烟来大口大口地抽着,一声不吭。我妈的魂那时好像溜走了,单眼皮的眼睛里眼神空洞。
我把我妈拉到了房间里。我妈坐在床上,捂着胸口说,我这心口好闷啊!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咱们家的楼盖成多不容易啊?一夜之间,住得好端端的楼就成了别人家的了。我要跟你爸离婚,我不能认这个账。
我拉着我妈的手说,离婚也得把账还上啊,那借条确实是我爸写的,我们是一家人,不认怎么能行呢?妈,你就别生气了,想开点。事情既然发生了,就得去面对。咱们以后就先租房子住,你看多少来深圳打工的人没有房子啊,楼没有了,到时我们赚了钱再建。不就是个住的地方吗?
我妈把我的手甩开说,说得轻巧,钱又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再建哪有那么容易?
我说,妈,天大的事也不如身体重要,你要是气坏了身体就更不划算了不是?
好说歹说,才算给我妈做通了思想工作。我扶着我妈从房间里出来,看见我爸和我弟都在抽烟,房子里烟雾缭绕的,像着了火。
我妈对我爸说,田山水,这下你可称心如意了吧。家都没有了,看你以后还赌不赌?还拿什么赌?要不是为了孩子,我是一天都不想跟你这个没有出息的人过下去了。
我爸仍然低着头,大口大口地抽着烟,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后来抬起头,扬着手说,你们知道吗?我的手上拿了三个K啊!当时一间屋子七八个人参与,有几个输光了钱在旁边看的。我们围在一张桌子上诈金花。我手里拿到了三张老K,心中暗喜,心想这回可要多赢点了。后来参与的人都放弃了,只剩下我和张黑子。当时桌子上有一堆钱。我手气不错,赢了有两万多。我把所有的钱都押上去了,一共有三万。我想张黑子肯定要看我的牌比大小,看牌得翻倍,他得出六万。我认定了对方会看,可没想到他没有看。张黑子这个狗日的真会装。他犹豫着,不自信的样子,捻了捻手中的牌,问旁边的人跟不跟?旁边的人看热闹,就起哄说,跟呀,来场大点的,看看最后谁能把钱拿走。张黑子从挎包里掏出三沓子钱,丢了进去说,老子他妈的跟了。我就是想看牌也没有现金了,当场就给等着放钱的李清林借了二十万。我想看牌,又觉得张黑子的牌肯定没有我的大,就又把二十万丢在桌子上问他看不看。张黑子说,顶多我就是个小金花,他还是不看我的,也借了高利贷,一下子借了四十万,又跟上了,狗日的不看我。我那时觉得张黑子的牌不小,有可能是个大金花,也有可能是个顺金,可顺金也没有我三张K大啊。不过我不想让别人输得太多,就决定贷八十万看牌了。你们说说,我那么大的牌,我能不看他的吗?
我看着我妈和我弟,装着笑说,让我也会看,三个老K啊!
我弟说,有什么好看的?别人肯定是算计了你啊!
我妈愤愤不平地说,可你这一看,把咱们家的楼给看没有了。田山水,我会恨你一辈子的,你现在给我发誓,说以后你再也不赌了!
我爸当时说上瘾了,又接上支烟说,我告诉你们,钱,在赌场里就不叫钱,那就是一堆一堆花花绿绿的纸。这儿会是你的,下会儿不知道是谁的了。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去赌,这自然是有道理的。赌场是个让人惊心动魄的地方,打个比方,就像战士在战场上,这一刻活着,下一刻就不知道命还在不在了,你们说这是不是很刺激?
我妈“哼”了一声,你还是想要赌是不是?我看下一步你就把我们给卖了。
我爸没理会我妈,又说,李总让人拿来一箱子的钱,给我借。他知道我能还上,我们有楼啊。老婆,我说到这儿你可千万别生气。万一我要赢了呢?那可是好几十万啊,我还不是得把钱交到你的手上?借钱时我是抱着必胜的信心的,我想过到时弄条麻袋,一下子把麻袋放到你面前,得意地向你显摆,张翠芳,瞧瞧,这些钱归你了,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去吧!真能那样,你说我多有面子?还好,我们有楼可以抵债——你们没见那些被追债的,被砍掉一只手的,自己想不开跳楼喝药的,我得感谢我的老婆大人,真心感谢。只是欢欢,乐乐,爸爸对不起你们了,以后我们一家要过苦日子了。
我弟点点头,摸出一支烟来,又点着抽着。
我妈什么都没说,眼神空洞地看着我爸,好像认命了。
我爸意犹未尽,又接着说,当时我心里也有点虚,为什么呢?那狗日的张黑子竟然敢一下子押四十万啊,那是从来没有过的。他不看我,四十万全押上了,欺负我没有八十万看他。一般人,到那个时候想借钱,李总还真不敢给借了,怕还不起。我是有他妈楼的人啊,他知道,所以他敢借。我当时还对张黑子笑着说,老子就贷八十万看你了,我可不想弄得你家破人亡。我这个人虽说爱赌,可心地不坏吧?真是弄大了点儿,不全赖手里的牌靓吗?结果,钱放到桌子上,我看到了牌,脑袋“嗡”的一声,像是被子弹给穿了个洞,人差点就没倒下去。张黑子那狗日的当场还了贷的钱,然后他借了条麻袋,现场丢出去四千块,一人两千,请了两个保镖把钱扛走了。就是昨天晚上的事,怎么说呢,当时出车祸时也没有那样绝望过。我一个人在路上失魂落魄地走着,像个木头人一样,差点被车给撞着。心里难过啊,我对不起你们啊,败了咱们这个家。
我爸像是终于回到了现实,说着眼泪落了下来。
我妈看着我爸那样,也没再让他发什么誓。既然事情发生了,而且我爸拿的牌的确不错,换成她也会看牌,而且我爸又怀着能赢钱给她的目的,因此多少也可以谅解一下了。我们一家人达成了一个共识,从属于我们的楼里搬出去,租个地方再重新开始。一周后,我们家的楼成了李清林的,我们举家搬到一个两室一厅的楼房里。我爸妈住一间,我弟住一间。我住校,周末偶尔回家的时候,当天就回学校去住。
我们那片地方后来被开发商收购,贵的不是楼,是地皮。前不久,据说李清林获得了两千多万的赔偿款。当然,那时我们的楼卖的话也就一百多万。如果用一百多万去购房,按揭向银行贷款的话,可以买十套房子,把房子简单装修一下租出去,还可以用来还房贷。按现在的价值,十套房子差不多也能赚上接近三千万。
楼不再属于我们了,也失去了收租的收入来源。我在大学读书,我爸妈,还有我弟不得不去考虑找工作的问题了。我爸在一家废品回收站找到了一份工作,别人看他是深圳人的份儿上,一个月给他一千块钱。每天回到家里,他身上也还是有着一股子又臭又酸的怪味。我妈在一家小饭馆找了一份工作,给人家做肠粉,管吃,一个月八百多块。每天回到家里时,她身上也有一股子油烟味。我弟对赌场产生了好奇心,想要研究一下李清林和张黑子他们是不是合伙做手脚,整天在赌场里转悠。他不赌钱,身上也没有钱可赌。李清林让小顾问我弟想不想工作,说是要请我弟看场子,要账,一个月给他开一千二百块,那时我弟早就不想再给爸妈伸手要钱了,也就答应了。
我不同意弟弟跟着李清林混,我爸妈也担心他学坏,最终我弟一句话让我们闭上了嘴。弟说,我现在是一个成年人了,我有权利选择我自己的生活好不好?
我爸刚刚犯了错误,不好意思再教育我弟。我妈考虑到家里还有账没有还清,再也没有钱拿给我弟花销,也只有默认了。那时我弟留着的头发盖住了细长的眼睛,穿着一条青色牛仔裤,上身穿着件松松垮垮的格子T恤,看上去就像个小流氓。我担心他和谁看不对眼,一言不合就打起来。后来他果然还是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