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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黑少年之梦

1

提兰是在一刹那间泪流满面的,脸上却什么表情也没有,就像一尊雕像落满了珠玉。苏打着了慌,一点不敢造次,生怕一动到了她,连雕像本身也会碎成碎片。可是,那些珠玉却不受提兰的控制,不停地滚落下来,川流不息,在枕上汪成一个湖泊。苏打没有泪,那些泪在心里纷披着,也汪成了一个湖泊。

这个女人竟然让他爱到这样的程度,苏打自己也觉不可思议。

回宾馆之前,他们去逛一个文化书店。在书柜前,他们都被各自心仪的书召唤过去,人来人往又把他们相互寻找的目光拦截了。书店快打烊的时候他们才结账出来。书是分头买的,一回宾馆,两人就像饕餮之徒,共同分享起来。

那本小小的书是苏打看中的,也就剩下这么一本了。当然,书的伟大不是以大小而论。那本书分为两部分,前面部分是写脚镣和铁器的,后面部分是写面具的。提兰手头正在制作面具雕塑系列作品。制作这个系列的缘起她给苏打讲过,那是一个梦境开启的。

当时,苏打躺在她身边翻阅其他的书,提兰轻声向他念了起来:“面具也是一种真实的面相,它比与生俱来的面相更加厚重,更具可塑性……”“戴上面具,就如戴上了盾,只宜战争……”“面具也是成长的一种可能,充满了不测和机遇……”这些话似乎是从她心里采摘下来的。提兰不断地向苏打强调着自己的喜欢。苏打却不领会,只是骄傲地微笑着,为自己的眼光。提兰只能直接索取了:

“这书我带回去了。”

苏打是一个嗜书如命的人,他着急了:

“谁说!”

提兰愣了,这个男人曾经说过,连自己的生命也是她的。如今却连一本定价大约10元的书都不愿意送她。她故意说:

“要不然,我撕下后面的一半,还你前面的一半。”

苏打的油画作品中,有铁窗、脚镣系列,提兰知道他喜欢的是书中的第一部分。凡所有相,皆为虚妄。虽然撕书不是读书人所为,但也不失为权宜之计。

苏打却受不了:

“你怎么这样不讲理!”

这本也不是提兰的原意,她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话还可以往更高的地方推上去,或许,在那里能够得到更踏实的爱。没想到,苏打把一切都粉碎。她推得越高,摔得越发惨重。

话说到这个份上,提兰便觉得没意思了。她停住了翻书的手,慢慢地躺下去,眼睛空洞地盯着天花板。

苏打觉出了不对劲,撑着手掌半躺起来:

“怎么啦,生气?”

提兰没有回应。一晌的光阴,像拉糖一样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拉得越来越长,还有了韧性。苏打对这段被拉伸的光阴毫无把握,他抱住提兰的双肩说:

“我刚才说什么了,撤销了好不好。不就一本书嘛!”

提兰这才开了腔,泪珠和词语一起哒哒而下:

“不是的。不是一本书。”

苏打知道,提兰的思绪又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2

那个非洲黑少年的梦境经常会在提兰面前晃动,神秘的,有着小小的惊惧。黑少年十四或者十五岁了,他被选中去参加割礼仪式,之后他和同龄伙伴还得隐居六个月的时间,回来之后他们就算长大成人。如果愿意,他们也可以爱女孩子了。从一坠地就朝夕相伴的树屋、部落和母亲,渐渐地被抛在身后,他们,被一个戴面具者引领着,穿越原始森林而去。他不知道远方是一个什么地方。黑少年从未见过面具人的真面目。他看起来像一个返魂的祖先,动作迟缓僵硬,声音像在唱巫歌,面无表情。不对,他的表情是固化的,而且被掩藏得很深。他的面具是五百年大树的树根雕刻而成的,雕工繁复有如一顶皇冠。冠前支着七根动物骨刀,后面的两把大羽毛是同一片大树根雕成的,漆着威严的纹路。黑少年知道,这个面具的侧壁,是铭有咒语的。他的不安,像森林中的风卷袭落叶,时而澎湃时而萧疏。

提兰的不安是黑少年传递给她的。那些日子,她总是莫名地心慌,又莫名地对未来充满温情和期待。仿佛等待她的也是一场割礼仪式。常常地,她做家务的手就缓了下来,像被魔法师定了魔法的公主,世界停顿了,多少年后需要有人来把她吻醒。当然,这个人不容易等到,她总是能够自己醒转过来,或早或迟,继续把家务做下去。菜炒得老一些,洗碗池的水涨了起来,衣服快风干了还搁在她手里未晾上架,这些事情都是有的,日子还是依然如旧。

她决定,为黑少年制作一些面具。她知道,自己不是神明不是上帝不是先知,但她可以有祝福,她的心意在,随着她的手指和雕刻木刀激扬纷飞。

那时候,提兰已经与苏打交往了。这话不准确。应该说,他们已经相爱了。

相爱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可是,他们爱得不是时候。他们都已不再年轻了。他们生活在不同的城市,过着不同的生活。他们相互的思念像桃树、李树、芒果树一样,每年只结一次果子。

苏打给提兰解过梦,但他解得语焉不详,后来只剩下不断的自责。他对提兰说,她的痛苦都是他给予的,她的生活本来是一个圆,他插入之后,轨迹就变了,变成一个不规则的东西。

是的,一开始,提兰是把苏打推得远远的。

苏打常会把陈年往事揪出来取笑,说他当年托人送给提兰的油画集,不知道被她扔到哪个旮旯里去了。那本集子名叫《冷眼》,封面画是苏打的作品,一只大大的冷调的眼,瞳仁里还有一幅苏打的油画。提兰翻开时,发现扉页还夹着苏打手写的名片。苏打的冷贯穿了整本画集,他的冷不只是色调的冷,而是冷得有了千钧的力量,冷得可以把一个人、把一整个世界封冻起来。这种冷虽然充满了高度和力量,但令人望而生畏。提兰印象里的画家,是阴郁而精刁的,似鹰鹫,又似猎豹。虽然,那些画都是静态的,但提兰能够联想得到的语词却充满了动态的血腥,捕猎、肉食、撕裂……

令提兰心内暗惊的是,在《冷眼》里,她看到了一幅油画,竟然画的就是她。或者应该换一个角度来讲述,她看到的这幅油画,与她的雕塑处女作《倒悬人》十分相似,而《倒悬人》是以她自己作为模特的泥塑作品,表达的是自己最本原的呐喊。提兰看了油画的创作时间,几乎是在相同的时间段内完成的。那时候,苏打还在北美当着壁画师。简直是一个奇迹。生活在不同的经纬度,喝着不一样的水,说着不一样的话,会有一个陌生男子用自己的方式做出近乎相同的表达。

他们的相遇是命定的。

那一年,提兰受一个朋友的邀约,去市郊一个文化景点参加景区雕塑的落成仪式。他叫三海,是这个景区的艺术总监。苏打的油画集正是托他送来的。提兰第一次见到了苏打。后来听苏打说,当时接下三海的这份活计,他心里掠过的就是她提兰的名字。之前他在杂志上看到《倒悬人》,就把她认下了。

苏打像一只天外飞来的鹤,挺拔地傲立在一群本土的猥琐文化人当中。他穿着休闲宽松的恤衫和七分裤,洒脱中透着洋气。海归的身份,为他镀上了一层俗世的光环。所有人都觉得他一直在微笑着,只有提兰看出,他的眼线天生就那造型,至于他心里是否在笑,只有天知道。苏打避开跟踵的人群,走到提兰身边时,她正俯身捡起一片被秋风打红的樟树叶,嗅着它还香不香。樟树下的苏打根本不是《冷眼》的苏打,他宽松平和,随性温婉,脸上还一直挂着一个要命的微笑,那个持续的微笑与他刚才在大庭之下的微笑又不相同。这个微笑是有皮毛的,皮毛下有血管也有末梢神经。

提兰只得筑下更为坚固的墙体,与苏打周旋。苏打只道是她为人内敛不事张扬,却不知道,提兰对太有外观魅力的男子天生怀有一种偏见。然而,她必须承认,他不动声色的进攻是有效的,至少,她不能对此无视,而是必须调动力量来抵抗了。

苏打回到了自己的城市,他开始与提兰漫无边际地Q聊。他们的起点是在现实场景当中的,从一开始,现实的因素就掺和进来。提兰知道苏打的一些生活境况。十多年的海外生活,苏打并没有像外人想象的那么风光。苏打所走的路,是漂泊者之路。一开始他在墨尔本当街头画家,赚点钱后去北美读了几年书,然后一直游走于北美的几所大城市。为了糊口,为了养艺术,他画壁画、3D街画、做公园雕塑,不只是有名的街区邀请他,连富豪的庭院也去。这是工作。然后,他还有一条路,那就是纯粹的艺术。不受流派影响,不受概念绑架,不与商业苟合,他的画通往的是自己的内心。这么多年,他身边不是没有女人,但令提兰讶异的是,他的儿子刚刚三周岁,而他妻子樱桃陈整整比他小了十五岁。

提兰不是没有与其他男子Q聊过。夜深人静之时,Q聊的暧昧度就噌噌噌地飙上去。只是,提兰是有分寸的,一旦人家的话里长出了毛毛的手脚,她就只好使出撒手锏,这武器就是她的丈夫。结婚十数年的女子,没有多少个会在异性面前大秀自己的恩爱。提兰这招可谓所向披靡。可是,这苏打是怪人一个,他不仅没有被击退,反倒被激励了一般,每一个回枪都有了爱意,每一句回话都听得见他心花怒放的啪啪声。

有一天傍晚,提兰下班刚回到家,短信来了,是苏打的:夕阳西下,爱你的人走在大路上。

提兰顿时呆住了,这句话是如此的日常,又是如此的直击人心。

又有一次上班时间,提兰接到苏打的电话:我在你的城市,中午一起吃饭好吗?

提兰愣了一下,他们是Q聊到凌晨才分开的呀,这才几个小时。分明是苏打骗人。

的确,这骗人把戏是苏打逗着她玩的,但提兰觉得奇怪了,她怎么就期待他经常来骗上一两场呢。

提兰觉得自己有些矫情,分明已经人到中年,怎么还是初恋心情。似乎时光在往回倒转,而她的一切还是刚刚开始的样子。

提兰经常会问苏打:

“为什么爱我?”

苏打说:

“因为爱。”

黑少年被面具人穿上了白色衣装,红色的披巾斜挂在他身上,金属腰带上饰满了树籽和贝壳铃铛。他四仰八叉躺在树叶床上,旁边的炉火烧得通红,火苗儿一串一串探询着口讯,又缩回火炉里。这时候,黑少年耳边听到打击乐响了起来。有一个人把烧得滚红的火炭球向空中抛了起来,火球尚未着地的时候,他听到施术的师傅说,割礼完成了。打击乐的节奏变得欢快起来。这几乎是黑少年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他头上的天空,所有的云彩也在应和着歌唱。这一刻,他成为一个备受整个族群祝福之人。他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男子都是肮脏的,都得经历这样的一场洗礼。如果没有割礼术,他是不是一辈子都得活在原罪和痛苦里。这种内心的彻底解放,把他之前之后的烦恼和顾虑都暂时荡涤干净,他的心灵像一枚雨后的新叶,清泠的雨水顺着叶脉滴落下来。

3

除了爱之外,当然,还有艺术。

苏打与提兰总有说不完的话。他说自己半辈子在别人面前说的话,还不够这段时间在提兰面前说的多。

他们刚认识那阵子,其实是苏打内心极为艰难的时候。提兰觉得他跑得太快了,以至于公众的视野里根本难以看得到他的踪影。

苏打在国内举办了第一场个人画展,算是归来之后的试声。美术界的一个好朋友很是热心张罗了一阵,开幕式那天下午,还为他开了一个研讨会。会上的讨论是热闹的,各抒己见的,美术界因为有苏打油画的介入而有了真正的研讨意味,但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苏打本人却失语了。评论界中的人,一看到作品就迅速上升到主题,看到大街、路灯、飞机、起重机,特别是这些东西通过苏打的“冷眼”展现出来,他们谈论的就是工业社会的问题,并且高瞻远瞩,为画家铺设了展现这个主题的更为完备的锦绣前程。

苏打给提兰讲过一个故事,是他在多伦多亲眼所见的。有一个富豪,新建了豪宅,那段日子他去为他的游泳池画壁画。有一天,富豪的朋友给他送来四条大金鱼,据说这个品种叫作猫狮头,每一条都长得巴掌外那么长,在这个名贵的品种实属难得。几天之后,这个朋友过来看看,他们把大金鱼饲养得怎么样。那个富豪一见朋友就说:那金鱼肉串味道还真的不错,只可惜这种金鱼的内脏大了,肉薄,不耐烤……

苏打不知道要怎样与这帮人沟通,就像那个烤金鱼肉串的富豪,苏打与他用的是不同种族的语言。他只能告诉他们,画画只能是他的生活本身,像散步、像喝茶,像读书,像做爱,像所有他喜欢做的事情那样。他去做,只是因为喜欢,而一旦他觉得不再喜欢了,他只能停止。

提兰喜欢这样的生命方式,这样的收放自如是自己所难以企及的。提兰喜欢上雕塑,纯粹是小概率事件。当初雕塑《倒悬人》,是因为自己的感情生活出了问题,借此表达一个人的欲望,以及欲望无法达成的痛苦、迷惘,还有通往远方的可能。作品与苏打油画的无意相撞,让她更加意识到,创作者个人的内心体验,才是艺术作品的灵魂。最属于个人的,也最具备了上升为人们普遍经验的力量。

入冬以后,苏打关起门来创作油画。有时只画了一个初稿就急急拍了照片发给提兰分享。有一次,苏打发了一组水仙花给提兰。飕飕寒风的窗台上,几支水仙开得冷傲艳绝,遗世独立。但他毕竟画了水仙花了。那是数天前的晚上,提兰跟他聊过,上班的路上看到地摊上摆着水仙花。又有一次,提兰发现苏打的画赓续了原来的公共巴士系列主题,但竟然在巴士顶上看到了飘落着的三片红色樟树叶,这一点点的暖意在冷调的画面上爆发出一种强烈的冲撞力。

4

提兰经常问苏打,他们会走向哪里。苏打的回答总是这样的:别想太多,相爱已经足够了。可是,相爱怎么可能足够呢?

思念了怎么办?

苏打很忙,樱桃陈作为经纪人,又经常泡在他的工作室。他们的时间非常有限。有时候,提兰在QQ上等呀等,等得花儿都快谢了,苏打还不见人影。

提兰的思念似乎只属于自己,与苏打无关。它有时是宽阔的,庞大的,似有万千只蚂蚁被围困在心里头,重叠着,乱窜着,相互碰撞和问询着;有时是尖锐的,深邃的,忽然之间就有一把宝剑拔出了鞘,心被提到了嗓子外,孤悬悬地在天地间舒缩、搏动……凡此种种,她无法说与苏打听。苏打听了一定会难过。可是难过有什么用,它不是溶剂,可以把思念无声无色地化解在溶液里。它只会给思念涂上一层灰冷的色调,让它更具悲剧感。更重要的是,苏打即便听了,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提兰的心里,藏着苏打的一句话。当他们的爱还在萌芽之中,提兰问他:

“你要什么样的爱?”

苏打回答道:

“不离婚,怎么样的爱都可以。”

从那时起,提兰有了一块心病。他从一开始,就有了预设的路径。或许,苏打说出这句话的当时,对于尚未接纳他的提兰来说,也是一个安抚和安定。但当她完全接纳之后,却发现了问题的症结,一件貌似完美的衣衫,却有一个绕不过去的布结,在那里硌着,不时就硌上一回。

提兰的心里一直有两个声音在叫嚣,最后赋形为两个自己,一个在天堂唱着曼妙的歌跳着美好的舞,一个在炼狱里喝着苦不堪言的酒。她们都有一颗易感的心,以致美好和痛苦都以最极致的面貌呈现。

提兰忍不下去了。她对苏打说:

“我们分手吧。”

苏打说:

“我们已经够难,还忍心再说分手?”

提兰对着屏幕,泪又流了下来:

“我难以忍受。”

万籁俱寂的午夜,屏幕上,只有一行又一行的文字,没有表情也没有肢体语言:

苏打00:04

没有你,我会重新坠入深渊。

提兰00:07

以前没有我,你也过得好好的。

苏打00:09

那是没有遇见你之前。得到了又失去,你知道会是什么感觉吗?!

提兰00:15

你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女人。

苏打00:16

可我只爱你。

提兰00:18

你只是对我还有激情,等到激情过了,一切就完结了。

苏打00:19

不!我的爱是一生!

提兰00:25

我走不动了。

苏打00:26

我背你。

提兰便在屏幕这端沉默了。

这种对话后来又发生过许多次,有时候,还会更加犀利,似乎她那话里是带有指甲尖的,越往下掐越是疼痛,也越真实。提兰其实很讨厌自己在苏打面前的那个样子,敏感、脆弱、尖酸刻薄。可是,她不是下定了决心,把自己撕破了,让苏打彻底放弃这段情感吗?

苏打从来没有退缩过。然而,提兰也从来不见他会因为思念而痛苦,他的痛苦是第二性的,几乎都来源于提兰的痛苦。她一直觉得,苏打的爱是带有按钮的,不同频道之间转换自如。苏打只是苦笑,不予辩驳。

除了思念,提兰其实还有千头万绪的纠结。

她必须面对的第一个人就是自己的丈夫。提兰还爱着丈夫,在苏打出现之前,她根本不知道还能够爱上丈夫以外的男人。似乎只是一走神的工夫,苏打就钻了进来,进来了就胶着了。在道德上,她是应该自责的。人们习惯用一个词,背叛,可是,她并没有背叛。甚至,她比以前还更加珍惜与丈夫之间的情分。如果有谁看到提兰对她丈夫越发的好,而又知道她同时爱着另一个男人的秘密,这个人肯定会想,她从道德上有亏了,她是在补偿自己的过失。可是,事情的确不是如此,他错了。她是这样想的,她与苏打是这样的相爱,可是,他们却无缘朝夕相处。天底下,像这样深深相爱着却天各一方的人不知有多少,难得她与丈夫还能够每天耳鬓厮磨,这缘分说到底多么值得珍惜。因为有了苏打,提兰对于以前在丈夫生活中出现的风影般的女子,充满了理解和宽容。甚至,她觉得丈夫应该有真正的红颜知己。她一厢情愿地希望,即便是有,也不用让自己知道,更好。

但问题并没有完全解决。与苏打相爱之后,提兰不太敢回应丈夫的热情。她总是反过来,想象出苏打也在床上做出与她一模一样的想象。仿佛她回应了丈夫,就已经对不起苏打。可是,苏打从来没有觉得,她应该为了爱自己而禁欲,相反的,他希望她能够获得更多的快乐。这一点,提兰是将信将疑的。

接下来,提兰应该面对的是樱桃陈。樱桃陈是提兰心里的疼,那个男人不管说过有多爱自己,他身边躺着的永远是这个女子。提兰有时候躺在床上,躺在丈夫的身边,就会想起另一张床,那床上有苏打和樱桃陈。他们有一个孩子,他们的关系坚固有如千年筑修的堤防。而且,她是那么的年轻。年轻的女子天生地拥有更多的女性特征。提兰问过苏打:她美丽么?第一次苏打好像绕过了,谈其他话题,不知道是碰巧,还是他有意避而不谈。提兰后来又问一回,苏打哦了一下,说道:算漂亮吧。苏打看来不是一个会说谎的人,他说漂亮那就真是漂亮了。提兰心里酸得有了醋意。那醋就装在厚壁的陶瓮里,无论什么时候打开瓮盖,那味道都可以立时闻到。还是从道德上来讲,从俗世的角度来讲,提兰是不是应该对樱桃陈有愧呢?苏打曾经安慰过她,第三者这个称呼不应该用来对付相爱的人,如果在三个人当中一定要评定一个第三者,没有爱情的那一个才是,即便她身在婚姻之中。这也是一个道理。那么,她们两人当中,谁更对不起谁?可是,提兰又想,如果苏打的生活里没有她提兰的出现呢,他是不是会把对自己的爱转移一些到樱桃陈的身上?这么想着的时候,她又有了负罪之心。苏打却说,他的内心一直空悬着,没有一个人可以进驻。他曾经多番试探和开发过樱桃陈,最终才发现她根本不可能。空悬着的心?这个意象听起来是如此的孤独,又是如此的迷人!

然而,提兰还是没办法理顺自己的思路,她一会儿从自己出发,发射出若干线条给丈夫、苏打、樱桃陈,一会儿从苏打出发,一会儿从樱桃陈出发,一会儿从丈夫出发,一会儿从自己出发发射出去又折返回到自身,一会儿从其他人出发又折返回到另一个人……在这团乱麻中,她常常被缠绕,被压勒,被捆绑,她身上的绳索不知从何而来。

5

提兰接到三海的邀约,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下来。她这棵树,已经被硕大无朋的秘密压得弯了枝柯。其实,三海并不是一个可以把秘密和盘托出的人。一旦你把自己的私情向一个男子招供,他在成为你的见证人和共享者的同时,也存在着各种分化的可能,或者成为这场私情潜在的破坏者,或者干脆侵入你的领地,成为新的私情主角。提兰没有想得那么远,她只是凭直觉而行。三海是她和苏打共同认识的人。与三海在一起,她感觉离苏打更近一些。如果再与三海聊聊苏打,即便是假装着掩饰着,像聊起一个不太熟悉的人那样,那也已经相当奢侈了。

三海向提兰发出邀约的前一天,提兰刚刚与苏打吵过。每次吵后,他们都元气大损。第二天,经常是苏打先发来问候的短信,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一样,话里不见波澜,提兰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三海有段时间没见到提兰了。他把提兰带到包厢的时候,提兰顿了一下。以他们这样表浅的朋友关系,没有达到单独待在包厢的程度。但大厅里聊天确实嘈杂,提兰却也没有反对的理由。反对的话,也太小家子气。他们的午餐很丰盛。三海话多,上到第三道菜的时候,他开始讲苏打。这才是提兰赴约的缘由。

三海与苏打的合作,一开始是与樱桃陈谈的。苏打只画他的画,有时也接雕塑的单子,还像在国外一样,他把工作和艺术分成两边。他自己从不谈合作,樱桃陈一开始是他的经纪人,后来成了他的妻子。这个提兰听苏打说过。樱桃陈需要一个名分,她还愿意为他生孩子。那个时候,苏打结束了海外漂泊,现实中也需要一个家。三海说到樱桃陈的时候,眉眼生风,手势也潇洒活络。他说,樱桃陈是那种可以养眼的女子。她的着装时尚而亲和,气场不是一般的大,男人女人都会很快被镇住,虽说被镇住了,却没有胁迫感,是春风和煦杨柳拂面的。而她的谈判手腕就在这个时候施展开来。

提兰静默地听着。对于樱桃陈的激赏,现在是来自局外人。在他眼里,樱桃陈就是苏打的翅膀,有了她,苏打才能够如虎添翼。苏打的生活方式是提兰所欣赏的,但显然的,在现实面前,它显得单薄而不堪一击。如果没有樱桃陈,苏打是不是又得被打回漂泊客潦倒的原形。

提兰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钟,樱桃陈带着苏打去参加一个活动,按理说航班应该到达那座城市了。没有收到苏打的短信,她有些心神不定。

三海分明觉出了自己的孟浪,在一个女子面前猛夸另一个女子,这也太不厚道了。急忙收了话题,讨好地说:

“你是另外的一种美。”

提兰对着三海回笑了一下。心里想着苏打的好,他根本不会这么拿她来与樱桃陈比较。

饭席接近尾声,三海掏出了贵烟,请示提兰能不能抽,提兰说无妨的。三海说,你也抽一根吧。提兰还真的接住了。她会,但几乎没有抽过。烦闷的时候,或许烟也可解忧。

这在以往,提兰是不可想象的。少女时期,她的领地很窄,任何男人只要进入她两步以内见方的区域,她就充满了嫌恶和警觉。嫁给丈夫之后,她发现自己的领地拓宽了,她可以允许男人再前进一步。而现在,有了苏打,她觉得,男人就在身边穿行而过,她也可以泰然处之。就如三海,他现在与她只相隔一根烟的距离。

三海的话更多了,他给提兰讲了很多童年的故事,他的童年是在饥馑中度过的,他的成长之路也是拜饥馑所赐。显然地,他有些得意于眼前的既得成就。

提兰不知道他为何要给自己讲这些。

苏打的短信终于到了:

“出机舱。你在干吗?”

提兰回说跟三海一起吃饭。苏打追问,为何跟他一起吃饭。提兰有些迷糊了,这是苏打第一次对自己的社交表示兴趣,当然,还夹杂有小小的醋意。

提兰有了新的发现,苏打虽然不吃丈夫的醋,但会吃其他男人的醋。

那天傍晚,提兰与苏打在QQ上还没聊上三句,继续吵了起来。

一开始苏打只是开玩笑,提醒提兰说,三海或许爱上了她。提兰心里不快,回话的语气有些板硬。后来苏打问她,为什么不断地要求分手,是不是心里爱上了别人。提兰冷笑了一下,再也不愿意搭理他。QQ上吵架,能够是吵架吗?相互看不见对方的面容和表情,相互不知道怎么安抚。你要不搭理是吧,伤心的远远不只是一个人,远远不只是一个刹那。提兰有些抓狂,恨这个网络,恨这个时空,恨对面的那个人,当然,更恨的,是他们之间的这种关系。

苏打的话噼噼啪啪地在屏幕上滚出来:

“如果你真的觉得我不值得你爱,你就走吧。我就是一个穷画家,一无所有,没有人懂我,没有人爱我。我心里的痛只有自己知道。你走吧,走吧,走吧。”

提兰站起来,差一点就关了聊天窗口,却不甘心:

“这是你说的吗?你再说一次。”

苏打停了好一阵不再出声。

数日之后,提兰意外出差到苏打周边的城市,他们额外聚上了一回。虽然因为那本伟大的小书,他们又吵上了。但这段空白的时间,是苏打给补充交代的。那天晚上,活动主办方在欢迎宴上劝酒,苏打并不喜欢应酬,樱桃陈却拼命给他使了若干眼色。他勉强喝下一杯,心中却因为惦记着提兰,酒入愁肠,悲从中来。回房间后与提兰Q聊,却发现她对这天与三海的聚首讳莫如深,更加急火攻心。当时,他跑去水龙头把脸上的泪痕冲刷干净,酒才醒了大半。

重新回到了屏幕前,苏打又变回了原来的那个人,对提兰充满了宽容,他说,他终于明白提兰以往的任性了,那都是因为太过想念。

“今晚我就是这样的。”他最后又补充一句。

提兰心里一软。他说过,他以前根本不懂得爱,是提兰在一点一点地教着他。

其实,苏打的直觉非常精准。三海果然失态了。

那时候,三海和她面对面坐着,抽着烟。听完三海的故事,苏打的短信刚好来了,提兰有点心不在焉,三海问她最近看什么书,为了掩盖窘相,她便如数家珍地讲出来。

提兰看的都是什么书?!

她研究的是前人的爱情,只希望可以为自己和苏打找到一种范式。萨特与波伏娃、尼采与莎乐美、罗丹与卡米耶……提兰不可能是波伏娃、莎乐美,也不可能是卡米耶。讲着他们的故事,其实提兰很有些伤感。特别是《卡米耶·克洛代尔书信》,这本书给人带来了卡米耶的视角,她后半生在精神病院的孤寂和寒冷,令人不寒而栗。提兰在别人奇崛的爱情里重温着自己的艰难,她源自生命深处的伤感把三海打动了。他的手绕过缭绕的烟雾伸过来,按住了提兰的手……

提兰没有回过神来。等她回过神来,掉落的烟蒂把她的手指烫炙了一下,场面变得有些手忙脚乱。提兰用另外一只手紧握着炙伤的那一只,脸上冷得有了霜气,对三海说:

“回吧。”

6

提兰有半年没见到苏打了。

这次意外的出差行程,打破了他们的节律。既往,他们的见面都在夏天。提兰说,他们必须在一次聚会中,充下足够的能量,以维持一年的用度。可是,两人的能量机制并不相同。苏打是太阳能天然气,有了提兰的爱,他随时可以自发电能。提兰不是,她只是一个平庸的充电器,经常电力不足,罢工歇菜。苏打怜爱地看着她说,我可以把能量传递给你呀。

他们相爱已经四年。苏打还从没看过提兰冬天的样子。他记得的一直是这样的提兰,她的头发松松地绑在脑后,宽松深领的休闲衫把她天鹅一般的脖颈烘托出来。他喜欢把她拥住,用脸颊贴着她的脖颈,倾听她的呼吸和颈动脉的搏动。

提兰的行李挑来拣去,几乎花了三天才把箱子装束停当。箱子里还藏有一个小秘密。

临行前的那天晚上,提兰又梦到了黑少年。这个梦的结果,也做过很多次了。

黑少年在原始森林里的隐居生活,漫长而难熬,他彻夜彻夜地失眠。他们的生活简约而平静,学习道德,学习爱人,学习性。他们很怀念猎杀、舞蹈和大膀烤肉。黑少年有时想着想着,就会热血沸腾。有一天,黑少年的一个伙伴忍不住了,用一把树杈枪,投中了一头幼熊,还未烤食,却被幼熊的母亲瞄上,凶狠地咬上数口。隐居社区缺医少药,那少年触犯训诫,还是戴罪之身,面具人又低估了伤口的感染力,每天只是为他唱巫歌疗伤。黑少年就这样,天天听着他的呻吟声,直到他死去。那痛苦的呻吟声和巫歌的蛊惑声交缠在一起,从此扰得他夜不能寐,他的眼睛一直半开半合着,他的意识也在这半开半合之中……

这个梦境的结果经常被梦自己修改掉。有时候,幼熊的母亲扑咬上的人,不是黑少年的伙伴,却正是他自己,他虽然痛苦,却带着巫歌安然离去;有时候,黑少年很快成长为一个威武少年,他提着树杈枪,把巫医没能救活的伙伴从病榻上拽起来,说来奇怪,奄奄一息的伙伴像沉溺于一场宿醉,忽然醒转,抖擞起来,抓起树杈枪,一起向森林深处奔去……

提兰的面具已经雕塑了十一个,它们排成一列,陈放在闭合式的阳台上。

出门前,提兰在阳台上踯躅半天,手指从它们身上逐一抚过,似乎在与谁告别。

她取过一个面具,抹开它的发辫,翻出它的内侧壁,那是她用木刀镌刻的一句话:人之生也柔弱。

7

那个意外得来的晚上,提兰本来是藏着一个甜美秘密的。但一场没来由的争吵把人弄得五味杂陈。

夜很晚了。她从行李箱把秘密取了出来,是一大盒香薰的心形小蜡烛。这个日子原也普通,只是提兰想,每一个见面的日子都是新生日,也都是纪念日,应该庆祝一番。

他们把蜡烛全部点上,房间里顿时有了成片的烛光摇曳。他们沐浴、做爱,然后并排躺在床上。

苏打经过一场心灵和体力的双重劳作,很累很累,他睁不开眼睛,但看提兰毫无睡意,他也不舍得睡去。他强撑着让自己打起精神聊天。一开始,他们聊三海。三海虽然被圈在他们爱情的篱笆之外,但也只有他才能够隔着篱笆与他们说上几句话。提兰聊的是三海的童年。苏打突然被触动了,他的童年之门也被打开。

苏打的母亲是一个工作狂,每天一丝不苟地上班下班、加班,写材料写报告。她的话都是书面的,文件式的。苏打似乎从来没见她笑过。苏打两岁半的时候,被送到了奶奶乡下的家,母亲的形象更远了,等到六岁从乡下回城市,他又开始被送去全托。苏打叹了一口气,说,现在回想起来,母亲不是一个母亲,是一尊只供远观的英雄雕像……

提兰听得心不在焉,她在看着火苗顺着落地窗的窗帘攀援上去。刚才,是她用脚趾头把旁边的一盏蜡烛台蹬了一下。

苏打阖着眼睛,睡意蒙!,带着哭腔还在说着话:

“我是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

他转过身抱住了提兰。

提兰一动不动。火已经燃起来了,越来越旺,它从提兰的身上开始蔓延。提兰刚刚还觉得,真暖和呀,很快地,她身上的皮毛全部被掠过一遍,触电一般,烈焰烤灼起来。苏打抱着提兰的手也被蔓上,他的手毛粗长,烤起来更有声势。他睡梦里以为被什么小动物攫住了,用手甩了甩,却甩不去,这才猛醒了。他看到提兰整个躺在火海里,冲起来,抓住棉被把她抱了起来。

“不!”提兰抗议着。

苏打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整个房间已经火势汹汹。苏打抱着提兰要冲出房间,提兰却抵死顶住了,她的眼睛在苦苦哀求。

苏打终于恍然明白。他绝望地大吼一声:

“提兰——”

火似乎疯狂舔卷过来,把提兰覆盖了。可是,提兰很惊讶,自己居然毫发无伤,她还躺在床上,还有思想。原来这只是一个幻觉。

提兰并没有如此勇敢。

事实上,她的脚趾头刚刚碰翻了蜡烛台,她就后悔了。她看着已经焚烧起来的窗帘布,回头又看看正在睡熟的苏打,她尝试着把他推醒。他还在带着哭腔说话:

“没有人爱我,你会爱我一生吗?”

火更猛了,提兰用力推他。他终于醒转过来,却不知道身在何处。两人对视大概愣了三秒钟。苏打取棉被去浇水扑火,吩咐提兰向宾馆总台求救。等到人来的时候,火已经差不多灭了。房间里一派狼藉,两个人脸上都是灰扑扑的熏烟。各色人等来了,场面混乱而杂沓,119火警、宾馆管理员、住在临近的宾客……他们要带苏打和提兰出去问话记录……

这个场面简直比死亡还可怕,提兰望着走在前面的苏打,希望他能够回过头来拉她一把,但他顾自走了出去……

提兰用眼角扫视了一下房间,发现一切都还完好如初。她很庆幸,什么也没有发生。原来这也只是一个幻觉。

事情是这样的。

提兰刚刚把脚趾头伸向蜡烛台的时候,听到苏打接着往下说:

“我有时会想起那个小男孩。有一天午睡起来,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房门是加锁的,高高的窗户是加栏杆的,像监狱一般,他拼命喊叫拼命敲打,‘妈妈’‘妈妈’,可是一点回应也没有。他只有哭呀哭,哭得天崩地裂,哭得昏天暗地,哭得声音哑了,人乏了,心冷了……”

提兰心里一阵战栗,这才是那个《冷眼》的苏打。

他痛苦地说:

“孩子不能没有母亲……可我也不能停止爱你。我的苦只能留在心底,自己扛着,不敢告诉你……”

提兰的眼前看到火苗一蹿又一蹿,她心里的跳舞人和喝苦酒的人一会儿融在一起,一会儿又相互分离出去。

苏打最后说:

“告诉你,我有一个毛病。我眼里看到的人与别人不一样。别人看到的正常人,我看到的很多是不正常的。我看很多女人,不是女人,是不男不女。而有的女人,只是一个母亲,脸如杨梅树皮一样皱褶不堪;有的女人,只是一个女儿,脑壳里空空如也只装了半袋子脑浆。有的女人像树熊,只会拼命地往桉树上爬;有的女人像蚂蚁,一直匍匐在莎草丛中。有的女人轻飘在半空中,脚不能着地;有的女人栽在地上生了根,连步子也迈不开……”

提兰吃惊地打量着他:

“那在你眼里,我是什么?”

“你是我看到的正常女人。从樟树下看到就是这样子,正常走路、正常说话、正常生活,像真正的女人那样,爱、胡思乱想、率性、自然……”

他们说话的这当儿,那本伟大的小书不知何时掉落地面。火光突然大了起来,火舌把那本书舔上了,很快焚烧起来。提兰扑过去把它救起,页面已经残破了,黑乎乎的纸窟窿里,只看到一个诡异的面具。

苏打却不知道这一切,他很快就沉睡过去。

提兰耳边突然响起了黑少年每晚听到的巫歌。令人吃惊的是,这一次她不是在梦里听到,她现在是醒着的。巫歌的声音越来越大,竟至于耳边轰鸣。提兰用双手捂着了耳朵,她的眼睛在四处寻找,哪里才有树杈枪?

火光一忽变小了。蜡烛快燃尽了。

初稿:2013年4月8日

定稿:2015年1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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