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一种舞者的默契,没有人会在舞会开始前踏上舞池一步,那将是一种亵渎。这是被无数舞者以汗水为酒、洒地祭告舞神的祭坛。
场地的设置是这样的:长方形舞池的北面,原本播放英国黑池国标舞大赛的大屏幕搬走了,摆了三张台子,各四个沙发座,为贵宾席。居中最靠近舞池的地方单摆一张台子,两张红丝绒高背沙发,是许总和夫人的座席,现在只有许总一个人坐在那里,无聊地啜着波尔多红酒。那个空缺很醒目,因为舞场其他地方都挤满了人。
戴圣诞老人红帽的侍者在席间穿梭,帽上的白线球一抖一抖,墙上镜前到处挂着冬青松果一品红编成的环圈、大红绒布蝴蝶结,银色丝带环绕如蛋糕上的奶油。这是上海梦忆大舞厅开业以来,头一回举办圣诞舞会及国标舞竞赛。说是竞赛,其实表演性质居多,主要是拉抬人气,让舞场热闹滚滚,赛后还有圣诞舞会,保证气氛h i g h到爆。
舞池的东面座席,保留给参赛的八对舞者,现在他们正在休息室里做准备,裸胸露背的单薄舞衣,脸上化浓妆,摩登舞的女士高梳发髻,拉丁舞的裸腿涂着棕色亮油。其他座席开放给买票进场的观众和舞客,票价是平日的数倍,但座无虚席,参赛者的亲友老师和学生都来捧场了。
数盏千瓦水晶灯照得榉木地板油光水亮如一池汪洋,那汪洋在许总眼皮底下逐渐扩大变形,平地里掀起恶浪,一波波涟漪荡漾,让视力不佳的他更加昏花。他很确定那是一池恶水,有太多险滩和旋涡。眼皮跳了一天,左眼跳吉,右眼跳凶,还是反过来?
中间的贵宾席坐的是许总的三位好兄弟,从台湾到上海来打天下,不打不相识的生意伙伴。平日高尔夫球、卡拉OK,或是其他更为声色刺激的场所,他们常互相约唤一同作乐。许总把酒杯一放,往后招手:“来啦,坐头前啦!”
朱董拿着酒杯笑眯眯过来了,他南台湾的家族药材生意靠着西进大陆起死回生,“大嫂呢?”
“她坐那儿。”许总嘴朝西面靠舞池边的一个台子一努,两个丽装女士坐在那儿。
“两个都是哦!艳福不浅。”邱董和张总也来了,他们跟许总都靠餐饮业起家,之后事业扩展到营养食品、饮用水和运动饮料。
“黑白讲啥?你们呢,老婆都没来?”许总明知故问。
“来做什么,等一下我们还有正事咧!”四个人心照不宣笑了。
大家对跳舞都没兴趣。在台湾做生意,养成了好酒量,酒店当自家厨房走,舞厅倒从未涉足。不像上海这里,有点年纪的人,都能有模有样踩个几步。他们只是到卡拉OK吼吼唱唱,老婆总以为跟她们唱卡拉OK一样,却不知里头的美眉个个低胸迷你裙,媚笑殷勤。
他们四人在大陆闯了几年,难得在太座面前的形象仍然良好,烟酒嫖赌不沾,人称四君子。
朱董因为肺气肿,太座勒令戒烟,看邱、许、张三人不抽,放心让他们相偕游乐。戒烟的人最怕人敬烟,那比柳下惠临怀不乱更难。朱太太有所不知,这邱董在家绝对不碰烟,一到外头却烟不离手,滤嘴用医用胶布或OK绷一缠,指上不沾烟味,头发衣服上的烟味归罪于这不禁烟的上海,家人竟不知他是瘾君子。现在,连许总、张总都抽上了,集体犯罪的快感难以抗拒。至于酒,没有酒怎么谈生意,台湾男人没有酒,是最闷最呆的一群。但是做了十几二十年生意人,除了血压、血糖、胆固醇“三高”,免不了伤肝、伤肺、伤心“三伤”,所以酒是尽量少喝,尽量。
情场上逢场作戏免不了,张总对女色有软肋,到大陆八年,前后换了三个情人,台湾家里一点不知,多靠兄弟们护航。许总最让兄弟羡慕,许太太根本不管他。甚至他在外头有人,许太太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冷静漠然到置身事外。有一次,听说许家雇的一个帮佣阿姨,跟许太太不知道怎么了,闹得阿姨的老公都跳出来抗议,最后给一笔钱了事。这许太太,有点怪,关于她的性向传言一出,兄弟们都特别尴尬,没有人敢在许总面前提。寥寥几次聚会上,见过这位许太太,她安静寡言,生过孩子却依然一条水蛇腰,婷婷袅袅,一双寒冰似的眼睛,似乎一眼便看穿他们背后的勾当。他们因此完全理解许总的郁闷。至于赌,麻将桌上只是联络感情,他们的赌性都发泄在内地这个大市场的赌局,押上了全部家当、家庭幸福和人生的黄金岁月。不成功休还乡,还乡需断肠哪!
比赛就要开始,主持人请许总讲话。麦克风递到面前,许总手一推,低声嘱咐:“请我太太讲。”许太太是个舞迷,喜欢跳舞支持跳舞,听说这个舞场就是为她开办的,她也是舞场实质运作的负责人。“许太太说她不讲。”主持人也低声说。
许总接过麦克风,简单说几句,大意是说他是个不会跳舞的人,生平最羡慕会跳舞的人云云。他的口才不好,在众人前讲话总是结结巴巴,好处是从不啰唆,得到的掌声很是热烈。讲完,许总看了太太一眼,她挂着一丝冷笑,是不是笑他言不由衷?
舞池四面各有一位评审,还有一位总评,五位评审将选出摩登组和拉丁组各一队胜出,奖金八千元及梦忆全年金卡两张。主持人把比赛规则说了一遍,即宣布比赛开始。四对摩登舞者在舞池四个角落站定,座席上的灯光暗了,摆好优美舞姿蓄势待发的参赛者吸引了众人的眼光。
众人的眼光,除了许总。灯光一暗,许总感觉自在多了。华尔兹的乐声起,眼前晃着翩翩舞动的影子,他穿过这些影子去看妻。她端坐那里,穿一件白色套头毛衣,系一条墨绿色的方巾,在这片舞影乐声的热闹中,安静如在水一方。在水的那一方,众人都无法横渡,包括他。陪着她的是杜小姐,一个老台商的续弦,也爱跳舞,常来梦忆练舞,两人现在走得很近。杜小姐浓妆艳抹,看得出年轻时颇有姿色,但是那种想要留住时光的努力太明显,不像妻,时光之河只是从她足下咝咝流过,与她无干。
朋友都知道,他的太太很会跳舞,但没有人知道,三年前,她被撞断了腿。她会跳舞的名声是他刻意散播的,出于一种补偿心理,在她不能再跳舞之后。之前,当她沉醉于舞蹈时,他试图阻止这不切实际的梦想,试图浇灭这突然烧起的焰苗。于吵架冷战中,一个念头不时闪过:让你断手断脚就不用跳了。那恶毒的念头初来时也吓到他,几次之后就习惯了。好啊,让她断手断脚!
他成功了。靠着心中不停的诅咒,她失去了一条腿。
妻是名牌大学高才生,他是夜间部半工半读生,她娘家有钱,他一贫如洗。两人门不当户不对,她却对他慧眼青睐。他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做出一番大事业。这份誓约,源起于浓情蜜意,却在创业一再受挫后,变成千斤重的枷锁,让他不得喘息,尤其创业资金还是她娘家拿出来的。妻没怪他,却越来越沉默,她的周围有一圈冷空气,就像金钟罩铁布衫,旁人休想挨近。找她吵找她闹都没用,她只是用一双冰冷的眼睛盯着你,逼急了,脸上神经质地抽搐,嘴巴无声嚅动,仿佛念咒。
是的,他的妻是巫师。每当她无声念咒,他就头皮发麻,好像头戴金箍越勒越紧;他汗毛倒竖,不知从哪里吹来一股阴风。他总是知道老婆嗡嗡念诵的是什么,总是听命于她。包括开这家舞场,包括搬出去,包括不管她,她亦不来管他。妻的法力在车祸后大增。她一定知道,她的车祸始于诅咒,而且为他换来风生水起的事业,此后一帆风顺,做什么都赚钱。她把宝贵的一条腿放上祭坛,从此他每天都在偿还。他夜半盗汗,无由惊醒,他怀疑人生所为何来,奋斗为的是什么?他是一座华厦,大梁已被无数蠕蠕白蚁蚀空。
他偷眼看身旁的兄弟们,抽掉了生意场上的精明算计、酒宴上的谈笑风生,此刻如泥塑木雕坐在那里。后退的发际,深深的眼袋,青苍的脸,双层下巴,目光呆滞如梦游,弯腰驼背意态萧索。他们也被人下了蛊。
他看向妻,妻正以寒箭似的目光看来,嘴唇微微嚅动。他一惊,连忙收束心神,往舞场看去。现在跳的不知是什么舞。摩登拉丁轮流上场,每组都有五种舞。舞池中的四对男女,穿着礼服,以逆时针方向绕着舞池前进。妻的目光像插进他太阳穴的一根金针,一直在那里,到底她想要什么?看着眼前舞动的男女,许总差一点跳起来,嘴里一声惊呼被硬生生咽下。妻子竟然在舞池里,在一个年轻男子的怀里!
千真万确,不管她用的是什么幻术,妻的确在舞池里,是她,年轻时候的她。样子就像他们初识时,高梳的发髻下一张稚气的脸,皮肤像瓷般透白,稀淡到几乎看不见的眉毛,红润的双唇,还有那鼻子,最最可爱俏皮的小鼻子,他常要一口含在嘴里的……二十年,妻改变很多啊!大家都说她青春永驻,年轻的版本重现后,他才发现,妻子老了。那个时候的瓜子脸,被现在的长圆脸取代,圆圆的眼睛被耷拉的眼皮盖成半圆,那种欢悦无忧,那种随时要撒娇的小女儿态,被冰冷沧桑取代。
原来妻子这么会跳舞。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妻子着如此正式的长礼服,跳着这样讲究的舞蹈,起伏跑动,侧身旋转,变化多得他来不及捕捉。三号,这是礼服上的号码,这也是排行老三的妻的幸运数字。深埋记忆中的一支舞突然浮现眼前。他们相恋一年,在垦丁度假,妻在月光海滩上,裸足为他跳了一支舞。他不懂妻跳的是什么,但深深感染了妻的欢愉。他记起脚上凉滑的细沙,咸咸的海风,皎皎月光照出妻的容颜如玉。月光舞,对,妻说她跳的是月光舞。妻被舞伴带着风一般经过他的台子,舞到另一边去了。他引颈而望,痴痴盼着他们回来,他的眼光不能离开这个女孩,这个他失去很多年的女孩。
他曾为那个跳月光舞的女孩心折,却无法接受妻以舞蹈为业的想法。妻都四十了。那时,他曾残忍地笑她一把年纪了,还想跳舞?她应该帮助他创业,像所有其他能干尽职的台商太太。跳舞是他听过最迂阔愚蠢的空想,怎么能拿来跟他要做的大事业相提并论?他明白了。妻借着这幻术告诉他,她已经可以跳舞了。她可以自由穿梭于不同时空,不再受限于伤腿或年龄了。她能再跳舞,而且跳得如此优美,这是不是表示,妻愿意原谅他了?许总心里一松,太阳穴上的金针拔去,感觉就像寒天里泡入了温泉。他眼里充满了泪水,泪光中看向妻,妻不在座位上。
当然不在,难道他以为妻以分身在跳舞?场里的就是妻的本尊,她幻化成二十来岁,那时的她身心柔软,没有跌断腿。当妻再次经过他面前时,就在那旋转顿挫的一瞬间,她看了他一眼,眼光很温柔。
那眼光是最后一根稻草。他垮了,完全垮了,崩解了,瘫倒在高背沙发椅上,潸潸流泪。
“老许,老许?”朱董第一个发现他不对劲。
此时刚好狐步舞曲结束,赛者退场,主持人连忙过来维持秩序,有人叫救护车。去上洗手间的许太太也赶到,看到许总瘫软的模样,她面孔抽搐,嘴唇无声嚅动,仿佛也要倒下,被好友杜小姐扶住了。许总被送上救护车,贵宾都离席了,舞场里闹哄哄。主持人安抚大家:许总事业繁忙,太过劳累,送到医院吊吊针就没事,现在比赛继续。众人果然安静下来,今晚的比赛看得大家如痴如醉,而且已到了最后一支舞,胜负就要揭晓。
在下乐前一秒,拉丁舞者相峙扭腰转胯屈腿,双臂开举十指怒张,造型有如印度神祇。舞池晶亮到反光,四周充满一触即发的神秘能量,看来舞神已接受献祭,就要降福众人,大家兴奋期待到要跪地膜拜……这不是一般的舞,这是巫之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