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先生去世后,弟子陈丹青费去将近两年时间,整理完成了恩师早年在纽约授课的讲稿文字,名为《文学回忆录》。此讲稿原为陈丹青自己的听课笔记,但木心并不十分满意,但也可知当年其坐而论道,乃是口吐莲花,并无现成讲稿。我曾感叹道:“《文学回忆录》阐述他对世界文学殿堂中的诸子百家的认识和体悟,但实际上在我看来却是艺术家的文学笔记,其最关键之处不仅仅在于他对于文学的诸多真知灼见,而更关键的还在于木心打通了文学与艺术的壁障,令我读来十足的惊叹与欣喜。文学与艺术之间,本就不该分立并列的,而是互通互融才对的。……那段如沐春风的日子,令人神往。”
“他自觉地将其经受的苦难和孤独冷静而决绝地彻底祛除,只留下他对于文学艺术既热爱又冷静的爱与陈思。木心有言:‘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哪’,此可谓其自画像。《文学回忆录》云霞满纸,妙论迭出,此可谓其精神秘史。”
一九七一年,木心已被囚禁十八个月,所有作品均被烧毁,三根手指也惨遭折断。在狱中,木心用写“坦白书”的纸笔写出了洋洋六十五万言的The Prison Notes(《狱中杂记》)。他手绘钢琴的黑白琴键,无声地“弹奏”莫扎特与巴赫。《狱中杂记》至今尚未系统整理,我也只在后来出版的《温故——木心纪念专号》中读到片段。木心曾这样写艺术与苦难之间的关系:
“我还没有像我在音乐里所表达的那样爱你”——我突然想起了这句话。现在我在这个牢房里,完全没有办法找到瓦格纳的原文,虽然我相信这和他原来的词句差不多。音乐是通过自身的消失构成的一种艺术形式。因此,在其最深处和本质上,音乐和“死亡”是最接近的。我在四十岁之前没有过写回忆录的计划,尽管卢梭的最后一部作品《孤独漫步者的幻想》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屠格涅夫的《文学回忆录》是那么单薄的一个小册子,开始我感到不一定非读不可,没想到它如此引人入胜。至于我自己,我仍然遵循福楼拜的忠告:“呈现艺术,退隐艺术家。”
一个文学笔会上,我向在座的诸位介绍木心,可惜其中无一人所知。尽管有陈丹青等文化名流的热情推荐,但木心依然是一个少为人知的小众作家。
李静或许是国内最早的木心读者之一,随后又成为其忘年交,曾撰有长篇评论《“你是含苞欲放的哲学家”——论木心》,系较为系统论述木心的精彩之作。其与孙郁先生撰写的《木心之旅》一文,均乃是研究木心予人启发的好文章。此外,她还与孙郁一起编选有文集《读木心》。
《读木心》这册书中的评论家个个文思缜密,笔下吐艳,将他们对木心的喜爱与推崇分析得淋漓尽致,但似乎有多篇文字用力过猛,使我读后反而有一些不同的想法。木心的文章固然高贵、清洁、成熟、华贵和雍容,但十分的遥远,这大约是因为木心的世界与我们生活的这块土地始终是隔绝的,他决绝地脱离了孕育自己的大地,无疑是摆脱了这块土地上暂有的弊病,在获取自由与超脱的同时,但也同时放弃了这块土地上生活的温度,缺乏了来自地气的野性力量的激荡。因此,他的文字是一座精神的文化孤岛,即使建造得精美绝伦,但毕竟只是一个华贵而精美的标本,是遥远而无法复制的。
说实话,那时我不甚喜欢木心,反而热衷于陈丹青笔下的文字。陈先生文字的野性而又热辣,入世而又脱俗。其文字能化将开来,字里行间风神潇洒,用字造句颇为干净利索,拒绝了文人的滥情和酸腐,升腾起英武不俗的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气质。
对于木心认识的彻底改变,缘于《爱默生家的恶客》。在木心热退去之后出版这样的著作,才是检验出版社和读者的最好法宝,但木心没有让人失望。这本著作仅仅九万字,但字字读来犹如珍珠,可以反复赏玩。朋友说木心已经修炼成妖,虽是戏言,也可见其文字的魅力。此书中对中国明代凌蒙初《三言二拍》中的小说进行重新解读,语言的魅力暂且不谈,其对古代小说的重新叙述便很具备现代意识。诸如一篇《大宋母仪》,写人性的丑与恶,但却往返循环,令人扼腕。木心说,人类的历史其实就是这样没有吸取教训地在循环和重复着,这是可悲之处,也是可叹之处。这样的思维中国古人是没有的,这样的重新叙述也是只有现代人才有的意识。
正如友人之所言,读木心是需要有所准备的。我遗憾自己迟迟才略懂木心一二,但毕竟是知道了其中的美好。记得我曾在信中告知陈丹青先生,自己对于先生曾作文多篇,堪称粉丝,而陈先生误以为我有议论木心文字数篇,于是多次催促我将文字发他阅览。但也由这一误会,可见识陈先生对于木心的态度。在其心中,或许唯有木心才可称为“先生”,而与之相比,他则把自己看得很低很低。二〇一四年年初,木心去世两周年,陈丹青又作长文《孤露与晚晴》,再记恩师,也忆旧谈往,仍是妙文。我去信请他授权,拟选入二〇一四年的随笔集子。陈先生来电,言此文章,可随意选用。之前选用文章,他也是如此爽快。后来想想,这一切应都是缘于先生木心。
二〇一四年五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