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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对发生于70多年前的一段陌生而短暂的战事产生如此浓厚的兴趣。特别是现在,在我和初恋男友分手之后,我独自回到海南。离开北京的那一天凌晨,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在密集的丛林中,流出一条绿莹莹的,漂着红色树叶的河。那条河静谧羞涩如同一匹抖开的缎子,在绿色的细雨中无声地呜咽啜泣。

那是我童年曾经抵达的河流。在河边的椰林里,椰树那羽状的向天飘逸的叶片,遮天蔽日地奔向河流两岸。

我梦见这条河,一片片遮天蔽日的椰林包围着这条河。河在椰林的包裹中,沉浸于舒适的幸福的轻喘中,在没有见到大海之前,这条河会一直陶醉于此。

梦醒之际,我出了一身冷汗,那条美丽的河流惊醒我,那是一份寒冷的美丽,一份清淡的凛冽,一份从血泊中站立起来的神圣。这些东西从来就没有进入过我的生活。童年时光着身子,却有些羞涩地躲在有树荫的河湾里沐浴,把河上漂来的红叶,贴在脸上,让暗暗涌动的流水,冲击日渐膨胀的乳房,让那放肆的流水,从两腿间温暖地冲过。我第一次在河湾里憧憬着未来的男人,幻想着他也像此刻的流水一样,抚摸我的全身,而我已经全然被河水包裹了。我情不自禁地把自己沉入水中,让河水整个地把我圈住。那是一种永生难忘的感怀,一种开天辟地的来自心灵的战栗。

我梦见的这条河,有些怪,有些令人惊悚,有些神鬼之气氲氤其中。还是绿莹莹,还是红叶漂在水上。只是不知现在重返其中,是否还有少女时期那种渴望被抚摸被包裹的情怀。

失恋使我想起海南岛,想起童年纪事,想起那一片浸透着血泪的土地,被大火一年一年地燃烧过的丛林。

每一片丛林里都有河流,每一条河流都有久远的故事,每一个故事都有讲故事的人,每一个人始终都将走入最后的丛林。

最后的丛林里流出的这条河,就是万泉河。

我是带着失恋的惆怅和怨恨回到海南岛的,从美兰机场出来,我甚至没有进入海口的欲望,就在机场出口直接搭车往琼海。以往很少有人知道海南岛琼海这个地方,但是有许多人知道万泉河。现在因为琼海的博鳌成了亚洲论坛的永久性会址,亚洲各国元首和政要在这几年间频频光顾博鳌,琼海骤成世界名胜。很少有政治家不知道琼海博鳌。

博鳌,在万泉河出海口。

70多年前,有一次恶战,有许多中国人的尸体,从万泉河流经博鳌,葬身大海。权且把它当作一个传说,尤其是在庆祝缅怀胜利的这一边,人们已经不太在乎战争中惨烈和残酷的一面,而常常张扬那伟大光荣正确和英雄的一面。

当午后西斜的阳光投射在琼海市中心的“红色娘子军”塑像上时,我正站在离塑像不远处的一个街角。街角在塑像的北面,西斜的阳光照不到这里,使得我能够斜切着光线很清楚地看到这座塑像。由于塑像是坐西朝东,西斜的阳光把塑像的背景映照得一片辉煌,我反而看不清楚塑像的面部。可以肯定,这不是一张典型的海南女人的脸。也许塑像的纹理太粗豪,我只能远远地感受着这座身着戎装的女性石雕整体散发出来的魅力。这座石雕的集体原型,算来现在至少也有八九十岁了。离此地不远有一座“红色娘子军纪念园”,园里供奉着四五位硕果仅存的当年“赤色女子军特务连”的女战士。那些女战士已近风烛残年,依然穿着当年的军装,在大厅里等着和游客交流。游客向管理处交钱,可以和这几位可敬的女战士一起合影留念。这是我从一个朋友那里听来的,我打算专程去这个纪念园看看。

红色娘子军石雕和纪念园,让琼海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有了一段载入中国革命史册的光荣历史。尽管已经很少有人能够从头陈说70多年前那场由琼崖妇女去集体承担的战争故事,包括细节。尽管有人对这个因为梁信先生的电影《红色娘子军》而名噪中外的战争故事,而引发对其史实莫衷一是的争论。我所关心的是,那些在如花的年代里慷慨捐躯的女性,或者侥幸活了下来的女人,她们作为女儿、母亲、妻子、姐妹,或者说仅仅作为女人,她们面对那场战争,事实上是面对一种生命的选择,抑或她们本就别无选择,她们只能面对。一些人牺牲了,一些人活了下来,牺牲的成了英雄或者泯灭在时间里,活下来的命运各有不同,我不知道在纪念园里接待游客的那几位老年女战士的心情如何?但我是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的。

我的外祖母就是她们中的一员,现在她的名字就写在“娘子军干部战士名录”里。她没有死于那一场战斗,但那一场战斗里有她的足迹身影和故事。

万泉河令我记起这些,并非仅仅因为外祖母的缘故,是万泉河令我对之有所缅想。一代人有一代的梦想、追求以及生存和反抗命运的方式。我不会也不愿意回到70年前,再重蹈我外祖母的生涯。作为女人,我更愿意去洞知各个不同年代,女人们的命运和改变反抗这种命运的细节。尤其是在失恋之际,我更想知道,女人们为什么承担?为什么必须承担?包括战争和男人。

黄昏时分,我独自来到万泉河边,来到那个曾经在梁信先生的电影里出现过的椰林寨。当然,它本不叫椰林寨。现在叫椰林寨的地方是万泉河上游一个很僻远的苗寨,那里现在已经是一个小有名声的旅游点。凡是参加万泉河漂流的游客,都会在河边的椰林寨小歇,参观同时购物。

我外祖母的椰林寨,现在已没了昔日的光芒。70年前,因为穷,椰林寨才闹红,死了许多青壮年,成为革命老区。70年间,它早已被人遗忘,偶尔有一些编撰海南革命史的老先生来考察调查,也大失所望。当年的革命故事已成为传说,已不是历史本身。

我赤裸的双脚浸在河水里。从五指山上流下来的河水在早春二月依然是寒冷刺骨,这些河水经历了五指山千万条峡谷和无数丛林,然后流入这一河段,抚摸着我的双脚,那种令人心痒的,震悚的感觉唤起我初吻时的回忆。我忽然间收紧了身体,缩起双肩,眼泪流了出来,体内有一种很奇怪的久违了的曾经经历的冲动,像泉水似的弥漫全身。我双眼木然地望着河面,那上面漂着许多殷红的叶片,那是五指山冬天的黄栌和三角枫。

河对岸的枫树林突然涨满了红色,是夕阳突然间转变颜色所致。刚才还是一片带着白雾一般的阳光,现在已经层林尽染,万山红遍了。

70多年前的同一个黄昏,同一个椰林寨,是什么样子呢?那时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河水开始变幻,由金色、暗红、淡褐,它一直变幻着,令我神思遥迢,一个个故事浮水而来……

万泉河边,黄昏时分,夕阳如血。远山的黄栌和三角枫树一片火红,火红的树叶在夕阳的映照下,益发彤红,镶上一条金色的毛边。河水清冽冰冷,丛林中有水牛的木铃声,此起彼落,铃声单调但是悠然。

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站在岸上,凝视着水面呼唤:“姐,姐。”河里没有动静。远处一只小渔船上一个男人一边收网一边唱着粗犷的民歌:

早春来到山花香,

不见蜂来妹心慌,

爬上高岭望路口,

坐在龙闺等情郎。

光星光月光清清,

夜露作油月作灯,

妹作风筝哥作线,

风筝多高线都跟。

男孩有点着急地对着河面喊:“姐!姐,姐姐!”河水平静地流淌着。男孩跳着脚,露出了哭腔:“姐呀,你快上来吧,以后我再不淘气了,我听你的话,我帮你干多多的活……”

渔船上的男人收获了一大网活鱼,他见岸上的男孩急得乱跳,便高声打趣说:“你姐在我船上呢!她嫁给我啦。”话音未落,渔船便猛烈地摇晃起来。船上的男人东倒西歪,渔船翻进河里,男人落入水中。

只见河水哗啦一响,18岁的吴琼花粗黑的大辫子和美丽的脸露出了水面。紧接着,只戴着肚兜而曲线毕显的上半身也冒了出来,她举起手,手中抓着一条鱼。男孩欢笑起来:“姐!”水中的男人挣扎着,趴在翻过来的船底上,无可奈何地往岸上望着。

琼花慢慢走上岸来,她浑身水淋淋的,苗条而健美的身躯挺立在夕阳中。她把鱼交给弟弟,迅速穿上了上衣和裤子。弟弟没有抓牢鱼,鱼掉到了地上,弹跳着。

河边椰林,夕阳渐渐褪尽。一条小路在椰林中伸展,五彩光斑铺洒在地面。几棵十几米高的椰子树,羽状的长叶在空中交织,密密匝匝的像巨大的罗网,几簇青红相间的椰子紧紧地靠成一团,拥挤得像要掉落下来似的。几个小孩子围在椰子树下,抬头看着树上的椰子,吵吵嚷嚷:“我第一个爬上去。”“昨天你都输了,是我第一。”“昨天是我的裤带断了,不算。”“昨天我没来,今天我来了,你们都靠边。”“你还没猪爬得快呢。”“你像蜗牛。”

弟弟和琼花走了过来。弟弟冲着孩子们喊着:“别吵了,我姐姐一来,你们只能争第二了。”瘦男孩不服气地说:“你姐姐是女人,女人哪比我们男人厉害?”弟弟晃晃手中的鱼:“打赌!我姐姐输了就把鱼给你,我姐姐赢了,你们、你们就……”琼花笑笑:“你们就一起喊我姑奶奶。”

瘦男孩挠挠头:“大男人和女人比爬树……”弟弟笑他:“你害怕了?”其他男孩:“我们不怕,比!”瘦男孩一跺脚,转身就往椰子树上爬去。其他男孩也争先恐后地爬树。弟弟叫着:“我还没说开始呢,你们耍赖。”

琼花摸摸弟弟的头,不慌不忙地来到一棵椰子树下,灵巧而飞快地爬了上去,她从一堆椰子后露出头,微笑着看着其他孩子。那些男孩有的刚刚摸到椰子,有的才爬了一半,还有一个干脆滑了下去。下面传来弟弟的声音:“我姐姐赢了!”几个男孩很不情愿地叫着:“姑奶奶。”

琼花挥动柴刀,砍落几个大大的椰子。她把柴刀咬在口中,双手环抱着树干,轻巧地滑下来,红扑扑的脸上,挂满汗珠。琼花从口中拿下柴刀,对孩子们说:“姑奶奶请你们吃椰子!”孩子们抱起散落在地上的椰子围了过来。琼花连续几刀,砍掉几个椰子的顶部,然后用刀尖开了一个小洞。她把椰子挨个分给孩子们。孩子们大口喝着椰子水。

林木掩映着房屋,几棵老树截断了道路。神态威严的南霸天,拄着文明棍走来。

南霸天三十五六岁的模样,本名王大无,是这一带远近闻名的乡绅。方圆百十里地面,都是他家的势力范围,据说是他的祖父在清末年间跑马圈地得来的。祖父早年做过烟土买卖,后来落叶归根,便在此地购置大量房产,在万泉河两岸,王大无算得一霸,人称南霸天。此人年纪不大,但一心想当土皇帝,他对南霸天这个绰号,非常满意,时时自称南霸天。久而久之,人们反而对他的本名王大无不甚了了。

他财大气粗,村民们对他虽然没什么好感,但仇恨的倒是他的手下,认为南霸天的声名,都是他手下的坏人搞坏的。手下人最坏的就是老四。

一个丫鬟给他打着阳伞,一个丫鬟给他捧着茶壶,还有两个挎着盒子枪的团丁跟在后面。

老四30岁左右,是南霸天的贴身随从。他身段瘦长,长着一副瓦刀脸,脸色铁青铁青,颇有一副钢筋铁骨的样子。此刻,他走在南霸天前头,正陪着一个风水先生指指点点。几个担柴过来的农民见到南霸天,连忙闪到路边。

一条大黑狗冲南霸天狂吠着,丫鬟吓得连连后退。团丁掏出手枪,骂着:“南爷驾到,谁家的狗挡路?”

没有人吭声。老四一步蹿了上来,灵活地飞起一脚,把狗踢得哀嚎了一声,倒下去抽搐着。南霸天赞赏地冲老四点点头。

万泉河边一座农家小院,小院用木薯杆插地围起,草屋掩埋在疯长得遮天盖地的绿叶之中。一只老鹰突然从空中俯冲下来,院子里的鸡群被惊得四处逃窜,老鹰叼起一只肥大的母鸡,呼啸着腾飞而去。红莲的婆婆大声叫喊着,抓起一根木头,向老鹰飞去的方向掷去。她突然看到媳妇红莲正在院子那儿跟谁说话,她眼光警觉地射过去。

农家媳妇打扮的红莲,在院子里冲外面的阿牛打着手势,想说什么又不敢出声。阿牛扛着锄头,指指天上,比画着。婆婆出现在红莲身后:“红莲,太阳要落山了,该把你丈夫抱回床上去了。”她说这话时很用心地看着红莲的脸,像是要从中找出什么蹊跷似的。

红莲只好转回身,她身后的竹椅上摆放着一个半人大小的木头人。她伸手去搬椅子。婆婆:“你丈夫在外面晒了一天,做女人的要给他擦擦身子,晚上才好搂着睡。”

红莲顺从地用衣襟给木头人擦拭。眼泪滴落在木头人上,她赶紧把泪水抹去,不断地机械地擦拭着,双眼木然地盯着茅草铺就的屋顶,屋顶上挂满蛛丝。阿牛一直愣愣地站在一边,婆婆也不好说什么。这个阿牛常常来家里帮着做事,没有男人的家事事不顺,幸好有这个阿牛。婆婆心里明白,阿牛是为着红莲来的,可是,阿牛毕竟是外人,她的心放不下,都怨自己的死鬼儿子……

琼花提着两个椰子和捧着鱼的弟弟走过来。她冲愁眉苦脸的阿牛做个鬼脸,大声笑道:“红莲姐,小两口亲热呀!”红莲苦笑:“琼花,你又拿我开心。”琼花:“你整天都不开心。咱们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好姐妹,我当然要让你开心啦!”

婆婆走了过来,她装作没有看见阿牛。阿牛连忙闪到树后。婆婆对琼花说:“琼花,红莲是有丈夫的人了,不要胡说!”

琼花:“她就是再有两个木头丈夫、三个石头儿子、五个泥巴女儿,我想跟她说什么还是要说什么。”婆婆摇摇头:“姑娘家说什么疯话!我看你疯得太不像话,也该有个男人管管了。”弟弟:“我就是男人,我管我姐。”琼花笑着:“谁也管不了我。”她拉着弟弟跑了。

吴琼花家院子里,琼花的父亲光着上身在劈柴,母亲在灶房门口洗米。琼花和弟弟欢快地跑了进来。弟弟高声喊:“姐姐抓了一条鱼!”琼花放下椰子,来到父亲身边,挽起袖口:“爸,你歇歇,我来劈。”吴父直起腰:“你是大姑娘了,要有点女人样,你帮你妈去做饭。”

琼花噘着嘴:“我最不喜欢做饭。”吴母在灶房门前说:“不喜欢做饭,哪个男人敢娶你呀。”琼花跑到母亲身边,搂着母亲:“我不嫁人,就和爸妈和弟弟过一辈子。”弟弟:“我也不娶老婆,就要姐姐当老婆。”吴母打了弟弟一下:“别胡说!”琼花熟练地收拾着鱼。吴母欣喜地看着女儿。

琼花家是一排三间草屋,屋墙是用牛粪和上煮过的香茅草,涂在竹子扎成的墙架上做成的,风干了以后,墙体便坚牢无比,且冬暖夏凉,屋子里只有几件简单家什。

饭桌边坐着一家四口,饭桌上摆着酸笋煮鱼,弟弟伸筷子就夹鱼。琼花用筷子轻轻打了弟弟手背一下:“爸妈还没动手呢。”弟弟委屈地说:“我是要夹鱼眼睛给爸下酒,爸最喜欢吃鱼眼睛啊。”吴父把鱼尾巴夹到弟弟碗里:“吃吧。”吴母把鱼头夹给琼花。

吴父喝了口米酒:“再有两天就该收稻子了,卖了稻子,每人做一件新衣服。”弟弟一听就说:“我不要新衣服,我要买书上学。”琼花跟着说:“我也不要新衣服,把钱留给弟弟上学吧。”

晚霞染红了天边,琼花家院子的后墙清晰可见。

风水先生收起罗盘,又翻开一本线装书看了又看,掐了掐手指,闭上眼睛嘟囔了几句什么,猛地睁开眼睛,兴奋地说:“是这里了!”南霸天凑过来:“大师可有高见?”

风水先生:“南爷请看,此处乃龙身盘踞,龙头抬起,群凤环绕,白鹤飞翔,日迎紫气东升,夜送北斗西去,地脉丰厚,天象充盈,椰林镇周围方圆百里,再没有如此之妙的风水宝地了,若是修建祖祠,定能收拢南家祖上恩德,保佑南家后世发达。”

南霸天很兴奋:“勘查了几十处地方,终于给祖上找到了聚魂之处。”老四抱拳:“恭喜南爷。”南霸天紧迫着:“大师,您再测算一下,何日动土为宜?”风水先生答:“三日之后为吉日。”

南霸天吩咐:“老四,你去问明那是谁家房宅,两日内清出基地。”老四应声:“是。”

万泉河平静地流淌着,椰林里有狗吠声,偶尔传来鸟铳火炮响起的砰砰声,沉闷黯哑。夜风呼啸着。

吴琼花家里,油灯昏暗。吴父抱着竹烟筒在抽,琼花帮母亲收拾着碗筷,弟弟在边上逗螳螂。

红莲的婆婆走了进来。吴母迎上前:“请坐。琼花,给桂姨倒茶。”婆婆坐下:“琼花妈,琼花是大姑娘了,还整天像个疯小子似的不行。”吴母:“是啊,我也为她操心呢。桂嫂是不是给找个合适人家?”婆婆:“我就是为这事来的。南边荔枝仔有个体面人家,大儿子长得很壮,家里有十亩水田,三亩果园,两头水牛。”

琼花放下碗筷,躲进了里屋。婆婆笑着说:“琼花这丫头还知道害羞。”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来,随即,老四领着两个团丁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弟弟躲到母亲的身边。本来漫不经心的吴父一下子站起来:“四爷,您、您抽烟。”他把竹烟筒递上去。老四没有接:“告诉你个好事。”吴父:“我们平常百姓,能安安稳稳过日子就是最好的事了。”老四奸笑:“你的好日子来了!”吴父疑惑地:“什么好日子?”老四狞笑:“乔迁之喜,搬家!”吴父一愣:“搬家?往哪儿搬?”

老四提高了声音:“你爱往哪搬就往哪搬!南爷看上你们这块地了,要在这里修建祖祠,限你两日之内赶快搬走!南爷高兴了,亏待不了你姓吴的。”婆婆不声不响地溜走了。吴母悲哀地:“四爷,这……”吴父一推老婆:“这没女人说话的份。”吴母退到阴影中。琼花冲了出来:“我们不搬!”

老四淫邪地盯住琼花,轻薄地笑道:“风水先生真是没算错,能养出这么漂亮姑娘的地方肯定是风水宝地!干脆,我老四给吴家做上门女婿,一块跟着南爷发达。”琼花:“放屁!”老四:“真是越漂亮的花越多刺,越美的女人越脾气大。”吴父厉声地:“琼花,回你屋里去!”琼花一动不动。

吴父:“四爷,真是搬不得呀,我吴家祖祖辈辈就在这块地上过日子,祖坟在屋后,水田在边上。这一搬,我们……您跟南爷求求情,让南爷高抬贵手,换一块地修祖祠,我全家都去给南爷帮工,帮一年半载都行,一分钱不要。”

老四依然盯着琼花在看。琼花退到阴影之中。吴父:“四爷……”

老四不耐烦地说:“没工夫跟你废话!告诉你,南爷看上的东西,甭管是人是物,都非到手不可!限你两天之内,都给老子搬干净了。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到时候大家都没面子。南爷是读过书的人,我老四在山上拉了八年杆子,可没那么好脾气。不过……”老四欲言又止,他笑眯眯地对吴母耳语,“要是让你家丫头跟着我做事,说白了,跟着我老四不会亏了她。那样,南爷不看僧面看佛面,说不定会给个面子,这可不就两全其美了?”

吴母听出老四的话外音,又不敢得罪老四,便说:“哎哟!四爷可是高看我丫头了。她一个女孩子能做什么事?能跟四爷做事当然好,只怕是坏了四爷的事,我们担当不起。”老四顺水推舟:“既然老人家这样说,是该我调教调教你家丫头的时候了。琼花,跟我走!”

琼花躲到母亲身后,冲着老四喊道:“谁想跟你走?”她恨恨地瞪着老四。老四一副无赖的样子,嬉皮笑脸地对吴父说:“你看看,你看看,我想帮都帮不上!”琼花冷冷地说:“谁想你帮!”老四:“那就请便了。”说完,他扬长而去。

吴父手中的烟筒一下子落在地上。吴母啼哭起来:“真是祸从天降啊,这可怎么办!”弟弟:“就不搬!”吴父:“胳膊拧不过大腿,还是得求南爷去。”

椰林镇其实是万泉河边一个不足3000人的小镇,周围方圆百余里村庄的百姓逢单日到宫塘来赶墟。每逢墟日,小小的宫塘便人山人海,把宫塘仅有的一个小十字街口堵得水泄不通。南府坐落在大十字街上,一条石板路伸向两侧。门楼高大,两个小石狮子蹲在两侧,一个穿黑衣服的团丁拄着步枪在站岗。

吴父、吴母、琼花和弟弟来到南府前。团丁用枪拦住他们。吴父:“小兄弟,我们要见南爷。”团丁哼了一声:“南爷是你这种小老百姓随便见的吗?”吴父连忙掏出一把铜板,塞到团丁手里:“小兄弟,都是乡里乡亲的,帮帮忙。”团丁把铜板收起来,压低声音说:“南爷出门办事,午饭前必回。你在这里等着吧。”吴父:“谢谢小兄弟了。”

艳阳高照,椰风阵阵。南府临河而建,高高的寨门上是一座碉楼,从窗子可以看到河水流淌,渡船驶来。

南霸天坐在藤椅上,丫鬟给他扇着扇子,老四站在一边。几个团丁小头目唯唯诺诺地面对着南霸天,纷纷表态:

“南爷,您放心,所有过往船只所交税款,必如数送到南爷手上。”

“南爷,有我们在这里把守,一个共匪也别想从这里通过。”

“南爷,上游十几里的秩序也在我维护之中,每打上一斤鱼都得纳税。”

南霸天:“记住,税款是用来造福乡里的。共匪是所有安居乐业者之大敌,你们肩负重任,切不可松懈。”团丁小头目:“是。”南霸天站了起来。团丁小头目:“南爷,吃过饭再走吧,已经给您备下了万泉河大鲤鱼,还找了漂亮船娘陪伴。”南霸天拿起文明棍:“留着你们自己享用吧。”老四喊了一声:“南府门口伺候。”

强烈的阳光晒着,泥地上蒸腾着阵阵白气。两个团丁在南府门口走来走去,不时呵斥着门口的乞丐。

琼花一家还在等候。弟弟忍不住:“我饿了。”琼花搂住他:“小弟乖,一会儿姐姐给你烤红薯吃。”弟弟:“要烤得又焦又香。”吴父眼睛一亮:“来了,来了。”只见团丁、丫鬟和老四跟随着南霸天的轿子走了过来。吴父和吴母拉着琼花和弟弟迎了上去。老四吼着:“干什么!靠边!”

吴父和吴母跪了下来,示意琼花和弟弟也跪,琼花昂着头没有动,弟弟被吴父强按在地上。吴父:“南爷开恩啊,我一家人就靠着那块地过日子了,那房子住了好几代,吴家几十位祖先都埋在那里了,我……”

南霸天冷冷地:“老四,我忘了吩咐,拆房时连坟一起挖走,一块骨头也不能留下来。”说完,他迈出轿门。吴母跪着挪了两步,一下抱住了南霸天的腿,苦苦哀求:“南爷,给吴家一条活路吧,我下辈子给你当牛做马都行。”南霸天狠狠一脚,把吴母踢开。吴母捂住了胸口,喘不过气来。吴父叫着:“孩子他妈,孩子他妈!”琼花抱住母亲,弟弟冲上去,拉住南霸天的腿就咬了下去。

南霸天顿时疼得大叫起来:“老、老四,你、你瞎了……”话音未落,老四跃了过来,一个连环腿就把弟弟踢到空中。弟弟翻滚了两圈,正正地落在了石狮子上,立刻头破血流,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吴母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挣扎着扑过去抱住弟弟。琼花愤怒地要向南霸天冲去。两个团丁迅速拧住了她的胳膊。

吴父挣脱了搂住他脖子的老四:“我和你拼了!”他冲向南霸天。摔倒在地的老四喊了声:“南爷小心!”已经上了台阶的南霸天镇定地转回身,举起文明棍。吴父冲到,惊讶地看着文明棍里伸出了一把尖刀,刀锋刺进了他的胸膛。南霸天缩回尖刀,恢复成文明棍,头也不回大步走进南府。

吴父慢慢倒了下去,眼睛瞪得大大的,死了。抱着弟弟的吴母爬过来摇晃着吴父:“孩子他爸,你不能死!你死了我们可怎么活呀!南霸天,你、你好狠心……”突然,她站起来,一头撞向南府大门的门柱。鲜血喷溅在了大门上。吴母也一动不动了。琼花终于挣脱了已经松懈下来的团丁,抱住母亲哭着,又爬过去抱住父亲哭着,最后抱住弟弟,哭得死去活来。

南府对面,行人有的躲避,有的观看,但都敢怒不敢言。

坟地里,许多坟墓被高大的树木包围着。三座新坟前,披麻戴孝的琼花点燃香,插在土里,跪了下去,一连磕了九个头,才直起身子。她眼中已经没有了泪水,闪烁的只是仇恨的光芒,低沉地说:“爸、妈、弟弟,你们死得冤啊!我一定要给你们报仇!”她喘了口气,放开嗓音,“我一定要给你们报仇!”

一群鸟被她的声音惊起,从树梢飞向天空。她站起来,抓起坟旁一把锄头,脚步沉重地向树林外面走去。

琼花家房子已不见踪影,代之的是宽阔的石头地基,一些工匠正在立着粗大的房柱。几条图吉利挂上的黄色布幡在房柱上垂下,一张条案放置在地基前,上面摆放着香炉,香烟缭绕。

南霸天陪着母亲在观看,两个丫鬟站立在他们身后。老四和几个团丁注视着周围。南母转过身:“南儿啊,咱们南家能有今天万顷良田、万户子民、万两黄金、百屋大宅的家业,都是祖宗显灵,托前人之福。这祖祠是咱南家的命脉!好不容易看中这块风水宝地,有龙虎之威,所用砖瓦木料,一丝一毫不得马虎。”工头献殷勤:“老太太,不是我吹牛,您这祖祠绝对是全海南岛最气派的!您的祖上在九泉之下肯定夸您孝敬。”

南霸天面无表情地:“只是海南岛吗?”工头打了自己脸一下:“我真是井底之蛙,小人之见。不,不,您这祖祠肯定是全中国第一。”南霸天用文明棍指了一下:“记住,四个屋角的瓦当要用最大号的,石阶上的左龙右虎要用汉白玉雕刻,门窗要刷十三道桐油,院子中间要铺上刻有南字的石板。”

河边香蕉林,虫鸣蛙鼓。河上偶有小船划过,船灯闪烁像鬼火一般,和草丛中的流萤交相扑闪。这是野合的季节。天地间有无数生灵在野合。渔船上传过来情歌小调,隐隐约约,令人怦然心动。

红莲和阿牛衣衫不整地躺在香蕉叶上,亲热地搂在一起。阿牛摸摸红莲的脸:“红莲,咱们总是这么偷偷摸摸的像做贼,到哪年哪月才是头啊?”红莲:“我也愿意光明正大地和你做夫妻,可、可我是有丈夫的人了。”阿牛:“你那算是什么丈夫?还不如一条狗呢。干脆,你跟我下南洋吧。”

红莲:“下南洋?我听人说,要在大海上漂一个月,遇到台风就得喂鲨鱼。”阿牛:“那你也不能就这么过一辈子呀。”红莲:“要是有一个能让咱们不用偷偷摸摸在一起的地方就好了。”阿牛:“听说城市里的女人想离婚就离婚,姑娘家也不用父母包办婚姻,爱上哪个男人就大大方方地和他一起过日子。”红莲:“可惜咱们去不了城市。”阿牛:“怎么去不了?城里人又不是天生的。”红莲整整衣衫,站起来:“我得回家了,要不婆婆会怀疑。”

阿牛扯住她,不让她走,却就势拉下了她的裤子。阿牛跪在地上,环手抱住红莲的腰身,把脸伏在她的腰间,红莲又急又羞,连忙挣扎着推开阿牛。阿牛却疯了一般,把红莲扑倒在地,他整个地圈住红莲,把嘴往红莲身上乱啃。红莲开始还奋力挣扎,慢慢地她反紧紧地抱住阿牛。她哭着,却又兴奋得大叫,她不顾一切地剥去阿牛的衣服,反转身来,把阿牛压在身下。本来就疯狂异常的阿牛,让红莲突如其来的举动愣住了,这不是他认识的红莲。红莲骑在他身上,咬他,掐他,把阿牛弄得兴奋异常。她拍打着阿牛,她抓住阿牛的双手,往地上狠命地捶打,血沁了出来,阿牛手上的血和她的血融在一起,她不停地捶打着,直打得那血和泥土包住了两双紧紧绞在一起的手。阿牛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进入,如同进入一个他向往已久的洞天,那里面幽深无比,而又温暖无比。他咬紧牙齿,他的双脚蹬住了几棵盘根错节的香蕉树,他拼命地用力,几棵芭蕉树被他连根蹭起,轰然倒地。红莲和他几乎同时大喊着,挺直身躯,然后像一座大山突然倒地似的,天地间只听见低微的急促的喘息。

月亮升起,万泉河上泛着亮亮的光晕,流萤照样和船灯扑打着,情歌小调越发放肆地流荡在夜空,和哗哗的水声、桨声一起编织着夜的欲望。红莲和阿牛赤裸的身体,在让月光照得亮亮的青青的香蕉叶上,让露水淋得精湿。

祖祠工地。南母亲手点燃一根粗粗的蜡烛,摆放到香案上,喃喃地:“先人,祖祠尚未完工,恕小女子不能行下跪大礼。这根明烛已表心愿,完工庆典之日,我必率南儿三叩九拜磕十八个头。”琼花提着锄头一步一步走过来。老四大喊:“吴琼花,你要干什么?”。

琼花嘶叫了一声,抡起锄头就砸向刚立起来的房柱。几个工匠吓得闪开,没固定的房柱晃晃悠悠地倒了下来,刚好砸在条案上。琼花举着锄头,又向扶着南母的南霸天冲来。边上一个丫鬟咿咿呀呀地冲琼花叫着,她是个哑巴。老四飞身向前,用胳膊夹住了锄头,用力一拧,把锄头打落,随即双拳合击,正中琼花太阳穴。琼花顿时昏倒在地。

老四抱拳:“南爷受惊了,这丫头太可恶,是不是送椰香院去算了。”南母:“我南家大户人家,何必和乡下丫头计较,这也算是给她点教训了。南儿,我们回府。”南霸天:“把这该死的丫头扔一边去,免得坏了我南家祖祠的风水。”

红莲早已离去,香蕉林里,阿牛还坐在香蕉叶上回味着。

红莲慌慌张张地跑回来。阿牛惊喜:“舍不得离开我吧?”红莲气喘吁吁,满脸惊恐,她急急地说:“琼花让老四给打昏了,扔到粪坑边上,你快去把她背到我家。”阿牛连忙起身,急急离去。

椰林镇,街道两边都是骑楼,很有南国特色。行人不多,大部分店铺已经关门,只有几个摆小摊的在大声吆喝着,远远地能够看见一个大门前挂着大红灯笼,上面有“椰香楼”三个字。

两个团丁坐在粥摊前吃着夜宵。一个要饭的过来:“给点儿吃的吧。”团丁踢了要饭的一脚:“滚。”另一个团丁:“这是南爷的椰林镇,百年盛世,天下太平,怎么能有要饭的!明天别让我再看见你,否则把你剁了喂狗!”要饭的刚转身,不远处传来“抓小偷”的喊叫声。

团丁恼怒地:“抓就抓呗,你他妈喊什么喊,让南爷听见了,又骂我们维持秩序不力。”另一个团丁站起来,发着牢骚:“什么百年盛世,连顿夜宵都吃不安生。”

妓院门口上书“椰香楼”,红灯垂下,有嫖客进入。老鸨带着两个浓妆艳抹的妓女迎上来打情骂俏:“符爷,你可有半个月不露面了,是不是让黄脸婆把下面给锁住了?”嫖客:“除了天王老子和南爷,谁敢管我?我是忙着做大生意呢。”老鸨:“做大生意?那一定发大财了,可得给我们阿红和阿丽表示点意思。”

她向两个妓女使了个眼色,两个妓女扑到嫖客的怀中。一个妓女说:“符爷,我要对耳坠子。”另一个妓女说:“我要根八钱的金链子。”嫖客连连点头:“只要把大爷我伺候舒服了,没问题。”搂着两个妓女向内院走去。

两个大汉,带着一头长发矮小清秀的叶容和两个年轻姑娘走进门。老鸨一看,往椅子上一坐,摆出一副尊贵的模样,招呼他们过来。两个大汉推着姑娘来到老鸨面前:“老板娘,三个都没开过苞,能卖大价钱。”老鸨点燃香烟:“这都是南爷的生意,别跟我提钱的事。”大汉:“是!是!可总得给点赏钱吧。”老鸨:“对有功之臣南爷从不会亏待。”

她伸手摸摸叶容的头发:“好一头秀发,最讨男人喜欢了。”叶容躲闪开。老鸨又去摸另一个丰满姑娘的胸脯和屁股:“真结实,一摸就知道还没让男人碰过。”姑娘大哭起来。大汉一个耳光打上去:“哭什么哭?到这儿是享福来了。”老鸨:“这位大哥说得对。明天就给你们找有钱的大爷开苞,以后是天天新婚,夜夜收钱,比在自己家里受穷强百倍。”

红莲家的偏房里,昏暗的油灯下,琼花躺在带架子的大木床上,红莲用小勺给琼花喂水。琼花动了一下,睁开了眼睛。红莲长长地出了口气:“你总算睁开眼了,吓死我啦!”琼花猛地坐起来,抓过红莲手中的碗,一口气喝光了里面的水,然后下床就往外面冲。红莲拦住她:“琼花,你去干什么?”

琼花:“我要找南霸天报仇!”红莲:“你一个弱女子,怎么能斗得过南霸天?一个老四你都对付不了!”琼花:“他杀死了我爸妈和弟弟!我的仇恨比万泉河长,比大东海深,斗不过我也要斗!”

门开了,红莲婆婆端着饭菜走进来。婆婆劝说着:“琼花啊,要斗也要先吃饱肚子,养好伤。吴家就剩下你一个了,从我这里出门送死,你桂姨对不住你爸你妈。”红莲接过婆婆手中的饭菜,放到方桌上:“琼花,先吃点东西,报仇的事以后有的是时间。”

琼花犹豫了一下,一屁股坐到桌子旁,端起碗筷,大口吃起来。

一个保镖把一个嫖客给架了出来,走出妓院大门。老鸨跟在后面骂:“瞎了你的狗眼,敢在南爷开的店里闹事,活腻了。”嫖客抱怨:“说好一块大洋,怎么一脱衣服就变成五块了?”老鸨:“一块是打围子,上床就是五块。不懂规矩又没钱,逛什么窑子?回家搂老母猪去吧!”保镖踢上一脚,骂道:“你敢来捣乱!南爷最烦你这种家伙,限你一个时辰滚出椰林镇!”

妓院里一个小房间,像鸽子笼似的。昏暗的小马灯挂在墙上,墙上贴着几张画着美女的月历。房间里有一股劣等香水的气味。小小的电灯泡从屋顶垂下,灯光昏暗。一张大床,一张方桌,墙上挂着些很俗气的画。

门开了,两个大汉抬着叶容走了进来,把她扔在床上。叶容呆呆的,一动不动。老鸨走过来,摸摸她脸蛋儿:“还磨蹭什么,洞房花烛夜,千金一刻时,这可是人生四大喜之一。赶快抹上脂粉,撒上头油,打扮漂亮点。别忘了把那小块白绸子铺床上,等着落红,让爷高兴了,明天妈送你副金耳环。”

外面有人喊着:“来客了!”老鸨连忙走出去,两个衣衫华丽的男人晃过来。老鸨一副笑脸:“二位来啦,新货给你们备着呢,都是没开苞的,二位可要好好乐乐了。”

一个男人:“不见血可不给钱。”另一个男人淫邪地说:“用鸡血可蒙不了我,我戴着眼镜来的。”顺手捏了老鸨一把。老鸨故作娇嗔地:“死货!”

老鸨:“南爷开的店货真价实,我都验过了,保证是清水姑娘。”男人:“良宵苦短,快带过来吧。”老鸨:“她们早打扮得漂漂亮亮地等着新郎官呢。”

叶容穿着新衣裙,长长的头发散下来,呆呆地坐在梳妆镜前,看着胭脂水粉,泪水流淌着。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捧起长长的秀发,泪水落在上面。突然,她抓起一把剪刀,几下子把长长的秀发连根剪断,然后还觉得不够彻底似的,接着用剪刀刮着头皮,刮破的头皮流淌出鲜血。满地的头发,长发清秀的姑娘成了光头。

门推开了,衣衫华丽的男人走进来,嘴里嘟囔着:“老子活到30,还没尝过处女的滋味,今天可要开开荤了。姑娘,转过来让大爷看看,是不是像老板娘说的那么漂亮。”姑娘一动不动。嫖客往前走了一步:“别害羞,女人都得过这一关。老子这一关一过,保证让你夜夜都想男人。”

叶容猛地回过头来,她的脸上是泪,头上是血,头皮有的地方还留着头发茬子,有的地方已经是光光的。嫖客吓得大叫一声:“有鬼,闹鬼啦!”他撒腿跑了出去。

门外传来他的骂声:“老板娘,你他妈拿老子开心呀,老子被吓得今后硬不起来,你伺候老子一辈子!”老鸨见状,气急败坏,她一边给那嫖客赔不是,一边揪住叶容猛打。她呼来几个保镖:“把这臭婊子给我捆起来!”

妓院院子里汽灯高挂,十几个妓女紧紧站成一排,看着保镖把捆上双手的叶容给推了出来。老鸨坐在椅子上,怀里抱一只黑猫,手拿着一根细竹竿,虎视眈眈地瞪着叶容。叶容胆战心惊地低着头,头上的血和脸上的泪都还没有干。

老鸨一竹竿敲在叶容的光头上:“你搞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是想干什么?”叶容哆嗦着:“我不想接客,不想做妓女。”老鸨又是一竹竿:“老娘把你买来是当宝供着的吗?你不想接客,不想当妓女,老娘我去喝海风呀?”

叶容倔强地:“我能干活,干多重多累的活都行,就是不做妓女。”老鸨哼了一声:“属鸭子的,嘴还挺硬,我马上就让你求着要当妓女。”老鸨一招手,保镖凑了过来,把叶容的裤腰带强行解开,老鸨把怀里的黑猫塞了进去。

叶容挣扎着叫喊着:“我不做妓女……”老鸨挥起竹竿向叶容裤裆打去,叶容惨叫一声,蹲在地上,随即又跳了起来,然后再蹲到地上,眼泪泉涌而出,喊叫声不断。老鸨手中的竹竿不停地打在叶容的裤裆上,叶容被裤裆里的猫抓得满地打滚。妓女们有的木然地看着,有的回过头去。

叶容终于屈服了:“我、我接客……我接客……”老鸨停止了挥打竹竿,示意保镖把猫从叶容的裤裆里掏了出来。黑猫跳回了老鸨怀中。叶容瘫倒在地,还在呻吟着:“别抓我,我接客……别抓我……”

老鸨从身后抓出一套破衣服,扔给叶容:“穿上!别糟蹋了那身好衣裙。从明天起,椰香楼所有粪便垃圾都由你倒。头发长起来后,给我正式接客!”叶容屈辱地点了点头。

红莲在铺床,她掀开被单,一个半人高的木头人躺在床上,红莲小心翼翼地把它摆在床的中间。琼花过来,不由分说地把木头人抱起来,扔到了地上。红莲:“你轻点。”琼花:“怎么啦,你还心疼这个鬼东西?”红莲:“我是怕隔壁的婆婆听见,这是她儿子呀。”

琼花上床躺下:“红莲姐,你总是怕这怕那,有什么可怕的?”红莲也躺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婆家是个大家族,动不动就要对我用族法,我怎么不怕?”琼花:“那你跟阿牛相好就不怕?”红莲:“你小声点,这事除了你,没人知道。”琼花:“要是有一天让人知道了呢?”红莲叹了口气:“只好听天由命了。”

琼花:“红莲姐,你就没想过和阿牛哥逃到一个能让你们在一起过日子的地方?”红莲:“怎么没想过,刚才我们还说这事呢。可像我这种有男人还偷男人的女人,是没有安身的地方的。”琼花:“你怎么是有男人的女人!一块烂木头算是男人吗?那男人为什么不找根竹竿当老婆?”红莲:“我是被明媒正娶的呀。”

琼花:“什么明媒正娶?你是为了有五十块大洋给你妈治病,卖给你婆婆,嫁给她木头儿子做老婆的。”红莲:“反正是办了喜事,摆了喜酒。”琼花:“什么喜事?还不是你婆婆听信他们家族人的话,拿你给他们家族避邪挡灾,也为她自己找个丫鬟。他们根本就没把你当人对待。”

红莲小声哭泣起来。

南霸天大汗淋漓地走进卧房,颇有姿色的姨太太连忙给他脱去上衣,先是扇扇子,而后又端来一碗黑乎乎的液体,递到南霸天面前,说:“趁热喝吧。”南霸天抿了一口,一皱眉头:“这不是凉茶吧?”姨太太:“是补肾的中药。看你整日操劳,我专门去郎中那里寻了个偏方。”

南霸天把药喝了下去,搂住姨太太:“是为怀上了孩子去看郎中的吧?”姨太太:“你怎么知道?”南霸天:“听母亲说的。真有了孩子,你可为南家立大功了。”姨太太:“郎中号了脉,看了舌苔。”南霸天急切地:“怎么样?”

姨太太:“怀是怀上了,可为了保险起见,爷还是再娶个小,来个双保险。万一我不小心掉了胎,那罪过可就大了,我可担当不起。”南霸天:“混账话。”姨太太:“怎么是混账话?”南霸天:“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肾虚,有你这么一个如狼似虎的女人就够我对付的了。再娶个小,那不是折我的寿吗?”姨太太:“这我可不敢。”

南霸天:“咦,你这偏方还真灵。我这就觉得有热气往下蹿……”他一把抱住了姨太太。姨太太哼哼着伸手去解南霸天的裤带。

油灯已熄,琼花和红莲躺在床上,月光透过窗子,洒在她们的脸庞。

琼花小声地:“红莲姐,南霸天毁了我的家,杀了我的亲人,我要毁了他的祖祠,杀了他。为什么女人就要受欺负,受侮辱?女人也要报仇,也要……红莲姐!”她轻轻推推红莲。红莲的脸上还挂着泪珠,已经进入梦乡。

琼花悄悄从床上下来,穿上衣服,出了门。

南府厅堂里,全套红木仿古家具,中堂挂着大幅字画,百宝格中摆着一些古董。南霸天衣衫整齐地坐在太师椅上,捧着水烟枪吸着,一个丫鬟在他身后为他扇着扇子。门外有人喊道:“求见南爷。”

南霸天放下水烟枪,闭上眼睛,低沉地:“进来吧。”几个男女鱼贯而入,规规矩矩地站到南霸天面前。南霸天没有睁开眼睛:“什么事?”老鸨抢着说:“南爷,椰香院又进了三个姑娘,支出三百元,可有一个拒不接客,还剃光了头,我罚她干粗活……”南霸天打断她:“这等小事也来跟我啰嗦?”老鸨愣了一下:“我真该死……”

账房先生模样的老者递上来账本和账单:“南爷,这是椰林镇十八村今年的所收地租款项和重修祖祠的费用预算,请过目。”南霸天:“老叔,我就不看了,这么多年,南家的一金一银都是从你手里过的,南某还不相信你吗?坐下吧,你腿脚不利索。丫鬟,给老叔上茶。”账房先生坐下,丫环端来了热茶。

一个瘦高中年男人开了口:“南爷,给您报喜了。”南霸天:“林老二,喜从何来?”林老二:“南爷一直盼望着圈进南府地盘的山根村有五百亩良田已经签字画押,现在就是南爷您的了。”

南霸天睁开了眼睛,并没有喜色地盯住林老二,冷冷地:“可据我所知,那里的良田是九百八十三亩。”林老二:“剩下的四百多亩我正在洽谈中。”南霸天:“给你一个月时间,我要那里的良田都姓南,否则,你林老二就别再进南府的大门,我也不想再见到你。”林老二:“请南爷放心,就是把我自己卖了,也要把山根村的近千亩良田收到南爷的名下。”

南霸天:“你值不了那么多钱,是我南某的名字才让你能挺直了腰板说话,拉起大旗作张虎皮的。”林老二:“那当然,没有南爷,我林老二屁也不是。”

南霸天站起来,拍拍一个胖子的肩膀:“老弟,海边上盐税、鱼税、船税、网税的事你给我看紧点,你可是我手下最得力的干将呀。好了,我要去祖祠看看,那是我近日最大的事。就不设宴款待诸位了,老叔在镇上最好的馆子请你们吃饭,酒后还有兴致,就去椰香院销魂,南某不奉陪了。”他重又坐下。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谢南爷。”

老四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南霸天:“慌张什么?几年了,还改不掉你拉杆子时的习性。你现在是椰林镇上有身份的人了,走路说话都要符合身份。”老四:“南爷教训的是。”南霸天:“说吧,什么事?”老四看看边上的人,凑到南霸天耳边:“南爷,昨夜有人把南家祖祠刚垒上的墙给推翻了,刚立上的房柱也拉倒了。”

南霸天猛地站了起来:“在椰林镇,谁这么大胆?”老四:“我估摸着是吴琼花那丫头。”南霸天冷冷地:“捉奸见双,捉贼见赃,你当场拿到了?”老四:“这……”

南霸天:“晚上派人守着,要真是那个不知好歹的丫头,给我抓回来。让她知道在椰林镇和南府作对是什么下场!”老四:“是。”

祖祠工地,月光惨白。房柱又立了起来,几堵墙又砌了起来,四周渺无人迹。一个拿着锄头的人影从树丛中出现,观察了一下,快步跑了过来,可以看清是琼花。她抡起锄头,拆着砖墙。几个人影从砖料后面站起来,不声不响地围向琼花。当琼花发现有人包围住她时,已经来不及逃走了。

老四哈哈大笑:“我猜得不错,果然是你,给我拿下!”四个团丁一起扑了上去。琼花抡着锄头,不让团丁靠近。老四骂了声:“笨蛋,连个女人都制不住!”说罢,他捡起一根竹竿,旋转了十几下,然后猛然向前一点,刚好击中琼花的手腕。

琼花手中的锄头落地。四个团丁一拥而上,把琼花按在地上。

南霸天家后院的土牢,门口站着两个团丁。土牢里阴暗潮湿,一角堆着些柴草,另一角有两块竹篱笆不知盖着什么东西。沉重的木栅栏门打开,浑身捆绑着的吴琼花被扔进来。琼花滚下地牢,身体撞到墙上,撞得她鼻青脸肿。一个团丁跟进来,解开捆绑着的绳索。琼花挣扎着,不让团丁碰她。那团丁嘴里骂着:“不识好歹的贱货!不让解就捆着好了。”

吴琼花不再挣扎,她一声不吭,只是恨恨地瞪着外面的团丁。

团丁提着绳索,转身欲走出土牢,刚刚松绑的吴琼花迅速一跃而起,扑向团丁,团丁被扑倒在地。团丁没想到琼花如此顽强,他惊慌地大喊来人,几名团丁冲进来,把琼花牢牢按住。团丁抹了抹额角上渗出的鲜血,狠狠抽了琼花一巴掌。琼花被打得眼冒金星,仇恨地瞪着团丁。团丁把琼花扔在地上,用一把大锁把牢门锁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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