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以风为使者,以火焰为仆役
你的话是我脚前的灯,路上的光
——圣经·诗篇卷四
我从朴树与马尾松树林中走出的时候,黄昏已经降临,我怀疑我已经得了抑郁症,渴望孤独又害怕孤独。老K的影子挥之不去,他变成一团雾,一团水汽,在我心灵周围轻飏,封闭着每一个出口。
黄昏的墓地有一种灵魂出没的气象,素衣素缟的女鬼和男鬼,在朴树与马尾松的树叶间飘扬着。这些过去时间中的人们,新奇且诡异地探寻着今天人们的生活。我想,这是一片说不清年代与历史的墓地,在基督公墓正式落成之前,它就已经是墓地,那之前是更早时期的墓地。
这片土地初始就是墓地,除了墓地,别无其他。土地的魂灵里有秦时的月,汉时的风,宋与元的树草,明与清的骸骨,再就是民国和“文革”的幽灵。基督信徒和红卫兵共眠于这片山地,共同在悬崖向大海眺望。他们各以不同的心灵与方式,共同地安放着自己的时间与灵魂。
黄昏将尽,黑夜很快就将降临,没有微风没有月光,我分明听见树叶与树叶的秘语,其实是时间与时间的交媾。
时间安静得没有了前行的声音,墓地在黑夜到来之前显得更加安宁。我记忆起乃豪医生君临这儿的那天早晨,无尽的绵绵的雨,寒冷的风和时不时探头探脸却又敌不过阴霾的太阳。乃豪医生在有雨的日子君临他的安息地是有幸的。那时,我还是一个孩子,还不懂得流泪的价值,也还没有明白天下雨对远行人的眷顾。因为下雨,因为没有阳光,因为风很寒冷,所以我记住了那天的情形和味道。它们一直跟随着我,让我不敢轻易忘记。
那天离这个黄昏有多久了?
差不多半个世纪,一个人的四十年。真的太久了。我等了这么久,一个又一个清明,年年的清明,我几乎都没有忘记这里,没有忘记这里曾经的模样。朴树和马尾松从树苗长成大树,斑驳坚硬的树皮,蜕换了一个冬天又一个冬天的落叶。每片落叶都是一只眼睛,飘然地隔世地看着这个世界,它们沉默不语,却又飞扬着,贴地匍匐地感念着墓地的日月精华。在不断的更替中延续着生命,今天的树叶已不是昨天的树叶。
黄昏已经逃遁得无影无踪。墓地沉入黑暗之中,我的内心却不断光亮起来,像一盏灯,照着黑黝黝的墓园。我看见到处有灯,到处有通明通亮的灯火,像有人举着烛台,在墓碑间穿行,墓园沐浴在璀璨的光华之中。
我看见久违的父亲,他在火光中像着黑袍的修士,又像唱圣诗的歌者,更像一个受苦受难依然微笑着幸福着的圣徒。他和乃豪医生并肩并行而来,从我的面前目不斜视地傲然行过。我跟随着他们往前走去。我听见他们唱圣诗的声音,低婉深情,在空气中回旋,回响在墓园的每一个角落。
我走出墓园时,天色已经微明,在黎明的曙光中我听见悬崖那边教堂的钟声,“铛铛铛铛铛”地响了五下,于是海上便沉落了弯月,天空升起了淡淡的微红的云彩。红卫兵公墓那儿也开始有了响动,鹦鹉彩色的尾翼拖出了霓虹般的色调,在曙色初露的光辉中渐渐地凸现出宁静安然的轮廓。那些曾经狂桀的虚妄的灵魂也已经静静地安睡,永远地安睡了。它慢慢地、静静地定格为一幅油画。从基督公墓这儿望去,远远的,它更像一幅完工的油画。画面上那些凹凸不平之处透视而来的阴影。正好成为一个时代最为突出的象征。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从墓园回到这座我生活已久的城市,我去的时候是周末,而回来时却是周三,其间周日、周一和周二,我在何处?特别是安息日那天,我似乎意外地获得一张赎罪券,向上帝偿还所欠的罪责,求得上帝的谅解。
我和父亲、乃豪医生的交谈,也似乎在微风与月光下取得某种程度的和解。在离开他们的这些年中,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念到他们的存在,消解了生与死之间的隔阂。
这么多年来,我始终寻找不到夏谷,始终无法真正达成肥婶临终的嘱托,究其实,是我太过于眷顾自身的存在,而忽略了与神明的交通。
其实,时间只是过去了短暂的瞬间,瞬间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那么多的事情里,件件都可忽略不计,只要记住了时间的要义就足够了。
我对方舒,问起了那天的事。对那天的事,方舒、纪十和一风都莫名其妙,茫然没有头绪,也都否认他们曾经去过基督公墓。
那么,老K的信呢?
老K已去了鄂西,再无音讯。我的灵魂债券里,又多了一个项目,寻找老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