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特突然间有一种死的欲望。
9月9日这一天早晨,阳光灿烂,广州市少有的蓝天白云,中文系教授李斯特站在教学楼25层的阳台上,他的眼镜突然跌落在栏杆上,跳跃着,像一只蝴蝶,悠然飘向空间,他惊诧地感觉着并且等待着眼镜坠地时的巨响,他以为会有一声巨响。
眼镜死了。
他突然也想到了死的惬意,原来一切都是那么简单,眼镜在毫无预告的情况下突然就坠楼而去,那么人呢?
他的眼前一片迷蒙,大脑也一样的迷蒙。他扶着栏杆,好像自己的身体也正在下坠。这感觉对他来说是亲切的并不陌生的。在黎母山时,攀着老藤从这棵树悠向另一棵树,就是这种感觉。但现在是在25层的高楼上。
昨夜下了一场透雨,所以天空有些蓝,这蓝的透明有着一种诱惑。
他终于听到一声巨响,那是巨物扑地的响声,许多人像蚂蚁一样被那响声吸引成一个圆圈。
眼镜扑地不会有如此的巨响,他甚至以为是自己掉了下去。他下意识地摸了自己的脸颊,粗糙但是瘦削,自己还在,那么,那巨响呢?
他终于记起了,30年前,48岁的父亲就是这样扑地而去,那巨响依然潜行于今。
那天,是9月9日。
他慢慢地转身走出阳台,围着他的学生们自动地分开一条路。他茫然的眼光摸索着闪着釉光的地板,他没有了眼镜的眼睛突兀着,显得呆滞而且木然,他专注着前方,经过漫长的跋涉,终于走上了讲台。
没有了眼镜的李斯特不是李斯特,平常鸦静而且紧张的气氛有些异样,学生们似乎面对一个不是李斯特的李斯特。平常他总是咄咄迫人,从一开始讲课到结束,总是问题一个紧迫一个,令学生们始终处于高度紧张和被追问的境地。学生们喜欢这种课堂气氛又害怕被提问,总是幸灾乐祸地等待着别的同学被李斯特追击得无路可走,李斯特的课堂,是充满刺激和意想不到的紧张空气的。学生喜欢他又害怕他。
他眼镜后面的眼睛是令人捉摸不定的,那是一双忧郁得化不开的眼睛。你甚至无法想象这双眼睛在一个孩子身上与在一个中年人身上会有什么样的差别。如今那眼镜突然间就没有了,李斯特的眼睛于是暴露在学生们的视野中。原来这眼睛一点不忧郁,那种迷人的感觉竟然是眼镜造成的幻觉。李教授的眼镜死了,他迷人的忧郁也死了。
站在讲台上的李斯特,他的眼睛始终没有恢复他原来的忧郁。阳光太强烈了,教室里大白天也亮着的白炽灯,在加剧这种强烈,白色的天花板也与阳光合谋,他的眼睛在这片强烈的白光中被灼痛了,他什么也看不见。他的耳朵里却轰鸣着,那持续不断的巨响。
他伫立在讲台上,像一座年代久远的墓碑,在杂草丛生中站立着。墓碑如带血的眼睛越过学生们黑压压的头顶,穿墙破壁,沉入一片浓浓如血的无边红色之中……
9月9日这一天,李斯特再也没有回家。李斯特很平静地消失了。这天的《羊城晚报》上发表了李斯特的文学评论《我们时代的作家》,文章最后的话语是:“应该消失和行将消失的东西,是谁也无法阻挡的。犹如那残阳如血,它以无比雄壮的沉落告知我们旭阳是如何诞生的。我们没有理由吁叹这种辉煌的沉落。生命将以它最后的呐喊,把自己归于平静,归于无声的奔腾。我走了,但是我走了吗?”写作时间是1999年8月8日,离他失踪那天刚好一个月。
9月9日,李斯特刚好48岁。
命运把两个48岁巧合地重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