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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大牌管家

嫉妒是一种软弱的傲慢,应当受到鄙视。

——《迷宫雾霭》[21]

“哦,奥斯维德,你刚刚去哪儿了?”

蓝诺刚进餐厅,斯特莱夫人上前抱住儿子,脸上布满了担忧的痕迹。

奥斯维德少爷有些不知所措地拍了拍斯特莱夫人的肩膀,准备好的道歉说词涌上嘴边,却又被母亲温暖的拥抱冲回了喉咙。

“我只是去一个地方和蕾丝交谈了几句,您不用担心。”蓝诺答道,一边摆手示意不需要侍者的服务。

“奥斯维德,你还和那个怪女孩混在一起?”斯特莱夫人盯着蓝诺,黑褐色的眼睛中掠过一丝焦虑。

“嗯,我的意思是,”她坐下后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我想,你现在应该把更多的时间放在——你知道的。”斯特莱夫人说着,把头转向了自己右侧的空位。

“要我说,珍珠这孩子真的不错。可怜的孩子,现在难过得几乎没有胃口。不过我已经叫人送去她最爱的法国菜了。”斯特莱夫人说,不时扬起眉毛捕获蓝诺的表情。

可是后者正在埋头吃他的炖蘑菇,根本没认真听。

偌大而空阔的餐厅里,又只剩下母子俩的刀叉清脆而轻微的碰撞声。

这时,双推式门被“嘭”的一声撞开了。

蕾丝在门口打了个趔趄,踉踉跄跄地冲进了餐厅。

她已经换好了工作服——蓝白相间的方格荷叶边蓬蓬裙,配上一顶迷你巴拿马帽和白色的亚麻布围裙。因为跑得太快,她原本盘好的发髻变得又松又散,两缕柔柔的银色发丝从脸颊两侧无力地垂挂下来。

“实——实在很——很抱歉!”蕾丝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向女主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斯特莱夫人淡淡地扫了扫蕾丝,高傲地翻了翻眼皮儿,又撇了撇嘴。女主人对仆人们今天的工作服很是反感,尽管这套工作服是珍珠亲手设计的——以前女仆们的工作服是宽松的长裙,帕瑞斯小姐一来城堡就嫌那样的款式太老,擅自把仆人们的工作服统统换了。

蕾丝走到斯特莱夫人身边,战战兢兢地向女主人递去茄汁,和蓝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时,彼此轻轻抛出一个微笑。

换下昨晚诡异的“混搭装”后的蓝诺,简直像是个彻头彻尾的马里布[22]男孩——简约式的浅蓝色POLO衫、卡其色锥形裤,配上D&G[23]的新款休闲鞋——比昨晚敷满泥浆的巫婆式尖头鞋好多了。

斯特莱夫人切了一小块腊肠,正准备往嘴里放。突然,餐厅的门再一次被撞开了,吓得她不小心用叉子戳到了自己的舌头。

“轰”的一声,一个女人重重地摔了下来,脸朝下趴在地上。

当她腾空向下扑的一刹那,风灌进了她的睡裙,暴露了她的黄色花点衬裤。

她摇晃着站起身,露出脸来面朝大家。而这时,蕾丝敢说,大家又都希望这女人继续保持脸朝下的姿势了。

在吃饭的时候遇见这位女人,绝对是每个胃的不幸——黏糊糊的鼻血裹住了她的鼻尖,尖尖的下巴颤抖着,脸上的一块肉正在抽动,像是风雪中行走的鼻涕虫,颤颤巍巍地在她脸上扭来扭去。

她眼神空洞而惶恐地望着大家,张大嘴巴的同时,拉出了长长的口水丝。

约瑟芬小姐正津津有味地舔着牛奶,她抬头瞄了一眼飞进餐厅的女人,然后悲哀地“喵”了一声,从她的粉色丝绒小垫子上溜到了桌布下面——那里似乎要卫生得多。

“夫,夫人!昨晚,昨晚我看见,我看见城堡里,有,有……”站在门口的女人尖叫着,声音仿佛她的牙齿在牙龈上一齐晃动似的。

“……有一双飘浮的白眼睛!”

她啜泣着,浑身战栗,如同误吞硫酸的人试图把自己的肠子掏出来。

蓝诺和蕾丝飞快地对视了一下,笑得连桌子都扶不稳了。

门口女鬼般的不速之客,原来就是尊敬的玛尔塔太太!

看样子蕾丝昨晚还真把老管家吓得不轻,让可怜的玛尔塔太太从昨晚到现在都淹没在恐惧之中。

“我的天!快去叫警卫来!”斯特莱夫人的脸霎时间变成了她痛恨的纸白色。

女主人的眼神像是取下3D眼镜后的重影——

她表面上看起来惊慌失措,仿佛一头西班牙公牛朝着她的黑色裙子冲来了,与她刚才音调异常高的尖叫声十分契合。

但蕾丝注意到,在斯特莱夫人的目光深处,有一片暗沉的阴霾,在如闪电般蛇形摇摆着。

那种眼神,如同女巫看到了水晶球里神秘的死亡。

早餐最后不欢而散——斯特莱夫人说她受到了惊吓,头昏脑涨,要立即卧床休息,于是匆匆离开了餐厅。

过了很久,玛尔塔太太终于恢复了神志,解释说自己昨晚喝多了朗姆酒。可是没有办法,斯特莱夫人已经下定决心,把她撤职去看守牛棚了,老管家的行为的确非常失态。

斯特莱夫人为什么如此残忍地扔掉与自己共处三十年的老管家,大家并不怎么在乎,只是耸耸肩顺应新的形势。

事实上,据凡妮莎和吉娜报道,还有一个促使斯特莱夫人立即换任新管家的原因——“玛尔塔太太事件”爆发当天,女主人收到了一封极其简洁的“自荐信”:

亲爱的斯特莱夫人:

我代表帕瑞斯小姐转告您:她希望成为城堡的管家,明天必须立刻上任。

附限量版珍珠牌香水一瓶。

帕瑞斯小姐的经纪人——耶西卡·索赛吉的翻译

玛丽·帕克

“什么?”

当斯特莱夫人提前向儿子透露这件事时,奥斯维德少爷把口中的红茶一滴不剩地喷了出来,洒得满桌子都是。

“珍珠?她要当管家?”

“是的!亲爱的,你也不敢相信对吗?不过,珍珠还真是没让我失望,竟然主动帮忙管理城堡!她真是个好姑娘,你瞧,多大度呀!”

斯特莱夫人搅拌着咖啡,神情激动得像个与好友聊八卦的高中生。

蓝诺沮丧地呼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刚刚简直像是一只兔子在和一只鸟说话。

“我的意思是,恐怕十个管家都管不住她一个人吧。”蓝诺咕哝着。

总之,珍珠担任斯特莱城堡新管家的事,就这么铁板钉钉了。

第二天,城堡里出现了一个颇为壮观的场景。

一大早,所有的仆人——包括面团般又白又圆的厨师,都规规矩矩地恭候在城堡大门的两侧,站成整整齐齐的两列竖排。大家都埋着脑袋,一声不响,像是一群坏了的胡桃夹子,就连凡妮莎和吉娜都乖乖地闭上了嘴。

早上,蕾丝还在用鸡毛掸子掸灰,突然见到了门厅戏剧性的一幕,把她吓了一大跳——大家的神情都好像是在参加葬礼。

可是,蕾丝并没有得到任何参加集会的通知,她不知所措地东张西望着,发现自己竟正站在仆人们围成的通道里,被两道人墙夹着了,急忙转头往回走。

哪知,她刚一转头,又猛地把头甩了回来,僵在原地,眼里充满着几乎要溢出来的惊讶。

一瞬间,门厅里开始回荡起节奏清晰的脚步声,一群“发亮”的人正涌进大厅。

这些西装革履的“黑衣人”[24]如同电脑制作的复制品,不仅身高体形一样,还都板着脸,黑头发上打着油亮亮的摩丝,尖头皮鞋擦得晃眼,甚至连步幅都是一样的。

“黑衣人”们摆成了一个标准的正三角形,像T台模特摆成的方阵,里面只有两个女人,看上去格外突出。

其中一个走在三角形“顶点”的后面,看上去极其滑稽——她又矮又胖,稀稀落落的短发紧贴着脸,和周围的人对比起来,像一棵扎在森林里的大葱。她踩着黑色的细脚高跟鞋,身着黑加仑色的女士西服,夹着文件袋一扭一扭地走着,如同一根在火炉上蹭来蹭去的烤肠。

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女人就风格迥异了。

“噢哦……”

蕾丝保持“哦”的口形倒抽一了口冷气,神情像个吸凉面的老太太。

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头爆炒辣椒般的红发。

很显然,大牌管家驾到了。

珍珠戴着一副定制的GUCCI[25]蜜蜂色飞行员式墨镜,银质镜架上还镶着几颗石榴石[26],庞大的镜片将她的大半张脸掩在阴影中。

她穿着一套玫红色的比基尼,只披了一条纯白色的毛巾,肆无忌惮地展示着她美丽的曲线。她仰着硕大的红色脑袋,向前迈步时,两腿之间只隔了单位为毫米的距离——蕾丝甚至担心她小腿间如此频繁的摩擦,会使她的双脚像面条一样拧成一团。

帕瑞斯小姐在经过两行仆人中间的通道时,两旁的每一组仆人都恭恭敬敬地向她鞠躬,幅度精确地控制在九十度。

长长的队伍一排排倒下,远远看去,如同被笨重的保龄球砸倒的细长球瓶。

大牌管家和她的三角形队伍停了下来。

珍珠把下巴一收,从墨镜上方探出一双杏眼,用大象鄙视蚂蚁般的目光打量着蕾丝。

“柯露安小姐,此时此刻,你应该站在哪儿呢?嗯?爱梦游的银发怪胎。”她翘起还顶着水珠的嘴角,懒洋洋地讥笑着。

蕾丝看了看手中的鸡毛掸子——凡妮莎和吉娜一大早告诉她要去楼梯上掸灰来着……

“嗯,我嗯……”

蕾丝支吾着。这个时候任何单词都可能把空气引爆。

事实上,此刻如同贴在煎锅上般难熬的人,还不止蕾丝一个。

从门口到珍珠现在所处位置的仆人们,依旧保持着鞠躬的姿势,快要坚持不住了。最可怜的是站在第一排的两个厨师,现在脑门上已经全是汗珠,仿佛脂肪都被弯着的腰挤出来了。

“哈!我想我也许应该多多体谅残疾人,对吧?”

珍珠手一摆,轻飘飘地摘下眼镜,甩了甩贴在脸上水淋淋的头发,眯起眼睛,像个扫描仪似的打量着蕾丝的左手,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讪笑。

这句带有回音的话,使许多正弓着背的仆人纷纷惊异地抬起了头,艰难地把目光转向蕾丝。

显然,他们中大多数人都还不知道这条骇人的旧闻。珍珠今天算是曝光了吉娜和凡妮莎八卦的压底儿之作。

蕾丝垂下了头。每当别人说到这个份上时,她真的无言以对。这是她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痕。

其他人常常在她从未结疤的伤口上灌入恶意的泪水,让蕾丝在假情假意的怜悯中,显得像是一块生锈的废铁。

可是,谁说表面沾着锈末就确认不是钻石?甩掉附在表面的假象,本质的美丽仍会闪亮。谁说“漏洞百出”的蕾丝纱巾,就不能网住最为梦幻的奇想秘旅?透过阳光,一切又会滑入镂空中的清新甜美……

心痛的一瞬间,一双宝石蓝色的眼睛在脑海中闪烁,如同夜空中眨眼的星星,使沉黑与压抑瞬间变为配合幽默的幕布。

这次,内心黑压压的时间短促得令蕾丝吃惊。她现在只想让珍珠快点闭嘴,这样蕾丝就能冲到羊皮画密室,完成她和蓝诺的“命名”计划——“我们必须收集线索,在不断寻觅后,给‘梦’一个更为科学的定义。好吧,至少给它重新取个名字。”蓝诺曾以官方的口吻坚决地告诉蕾丝。

珍珠又开始说了些什么,香肠嘴一张一合。然而这一次,她刺耳的话语却被蕾丝神奇地屏蔽了。

这段时间中,蕾丝紧咬着嘴唇,努力想着蓝诺狡黠的微笑,让那双明亮的蓝眼睛久久挂在脑海的夜空里,帮她挡住一切伤害她的外部辐射。

这招真的很管用,不过等待珍珠翻转的嘴皮停止运动,她感到自己都要长出托尔斯泰的长胡子了。

实际上,珍珠继续当众取笑蕾丝的这段时间,对某些人来说更为痛苦。

只听“咚咚”两声,两位厨师先生,托尼和克劳斯,已经在通道最前端休克倒地了。很快,队伍里掀起了一阵骚动,大家都趁机以搀扶他们的名义直起身子,解除鞠躬模式。

这阵混乱使珍珠身后的“烤肠女士”不得不噔噔地跑回去看看出了什么事。整个门厅充斥着吵嚷与喧闹——原因是大家巴不得去搀扶托尼和克劳斯,可惜的是,两个厨师加起来一共也只有四只胳膊。

大家你推我搡,如同巢穴里的蜜蜂,烤肠女士的尖声怒吼不时冲向天花板,像是剧烈摇晃后突然拧开盖子的可乐。

珍珠仍然泰然自若地对蕾丝进行她的超声波演讲,对正在上演的混乱无动于衷,连余光都没有往厨师那边瞟一瞟。

她突然一侧身,网球拍般大小的脑袋凑到蕾丝耳边,像是要拍死一只停在蚊帐上的苍蝇,把蕾丝吓得几乎摔倒。

神奇的是,在这之前,蕾丝完全没有听到珍珠对她恶语相加,好像一台收音机可以自动收回天线。

脑海中那双湛蓝的眼睛,似乎带给了她天空般强大的魔力。

“知道吗,”珍珠贴着蕾丝的耳朵轻轻地说,好像只是在摩挲着嗓子里的烟,“现在,我是城堡的头儿,你的命运掌握在我手上。”

蕾丝双手背在身后,盯着地面,忍不住发出一声苦笑。

珍珠显然没听见那声不可饶恕的干笑,周围实在太吵了。她心不在焉地伸长脖子四处打量,似乎瞬间忘掉了一切,专注地寻找着什么,被橙粉色美瞳盖住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沮丧。蕾丝知道,大牌管家在等蓝诺。

珍珠的鼻翼翕动着,接着迅速把悬在鼻头的墨镜向上使劲一推,继续迈着猫步向前走了。

“对了,明天来我的房间喝下午茶吧,亲爱的。”

珍珠背对蕾丝挥了挥手,高音虚伪得像是快折成两段的塑料吸管。

第二天蕾丝被叫去和新任管家共享下午茶时,珍珠依旧戴着墨镜,似乎她的眼睛对一切事物都过敏。她坐在檀香木扶手椅上,倚着一张靠窗的水晶小圆桌喝着猕猴桃汁,随手摆弄着土耳其式软垫的花边。一个女人正跪在地上给她涂脚趾甲油,另一个女人在给她的小腿抹润肤霜。

珍珠的房间依然是金色的——可见斯特莱夫人是多么宠爱这位高贵的小姐,然而她根本不知道,这是珍珠最厌恶的颜色——对珍珠来说,一切脱离时尚的东西都是可怕的。于是,为了掩盖这可怕的颜色,房间的四壁上都贴满了一张张明星派头十足的海报。

最好玩的是,一面墙的正中央挂着一个爱心形的相框。照片上,珍珠搂着一个小伙子的脖子站在海边,身后是一艘古老的帆船,两人都戴着土著人的羽毛帽子。仔细一看,那个小伙子好像是——

“很惊讶吧。那张是奥斯维德,和我。在非洲探险时拍的。”珍珠吸了两口猕猴桃汁,慢吞吞地说,语气尽量显得不以为意。

“好了,言归正传。”

管家清了清嗓子,转向蕾丝。

“坐下吧。”她冷冷地说,似乎这是最大的恩惠。

蕾丝不解地望着珍珠墨镜里的那双具体位置不详的眼睛——尽管她很不情愿那么做。可是在她的视线范围内,除了珍珠坐的那张外,再没有第二把椅子了。

珍珠瞥了一眼蕾丝,不耐烦地说:“我的地毯不脏!”

蕾丝看了看门旁边胖墩墩的烤肠女士,又看了看阳台上肌肉发达的“黑衣人”,最终硬着头皮跪坐在了圆桌旁边的地毯上,仰视着珍珠,被大牌管家成功打造成了一只要骨头的流浪狗。

“喝点咖啡吧,柯露安小姐。”

珍珠几乎直接将盛满了咖啡的杯子和碟子扔了下来,蕾丝惊慌地用右手接过它们,艰难地控制着平衡,像是技术不佳的小丑,被五颜六色的小球折磨得满头星星——忐忑的心差点与咖啡一起溢出来。

她轻轻呷了一口咖啡,嘴巴差一点制造出棕色热喷泉。

这杯咖啡既不是苦的,更不是甜的,而是——咸的。

天知道珍珠在里面加了多少盐!

蕾丝皱着眉头咽了下去,觉得这总比吐出来好。

“奥斯维德怎么会遇到你这种废人?”

蕾丝暗自庆幸珍珠的目光被墨镜片挡住了,不难想象出管家此时脸上是堆着一摊怎样的神情。

是啊,她为什么会邂逅蓝诺呢?也许,只能解释为命运吧。

“现在,我要为你介绍一位尊贵的夫人。”

珍珠突兀地转移到了另一个话题,使蕾丝感到大为宽慰。

“这位夫人来自法国,是我的经纪人。顺便说一句,我小时候是在法国长大的,因此与生俱来带着香奈儿[27]的味道。我可是巴黎小姐[28]。”她高傲地扬起眉毛,矫揉地摇晃着脑袋,似乎那里有一头飘逸的秀发。

蕾丝相信珍珠还不知道,她是爱法[29]混血儿,有着一半的法国血统。按照珍珠的歪理,她不就可以说自己是彻头彻尾的香奈儿了?蕾丝屏息凝神,仿佛警惕着珍珠能从她脖子上动脉中嗅出真相。

蕾丝正幻想着自己变成一个冒牌可可·香奈儿会是一幅怎样的滑稽场景,然而这个笑话又一下子被驱逐出了脑海。

“妈妈……法国……爱尔兰……家……我……”

不知何故,这些断断续续的词语,开始从蕾丝被泪水锈蚀的混乱脑海里,浸入她内心伤疤的缝隙。

“我是谁?”

她曾千千万万遍问过自己。

她痛苦地意识到,对她来说,一切总是没有答案。

在凝固的时间里,她就像一片飘在半空中的羽毛,始终游弋在不知起点、不知终点的漫漫虚空中。

有时她甚至怀疑,这样的空白,这样的毫无知觉,会不会,就是死亡?

在学校时,她简直把自己和书埋在了一起,每天试着不去想功课以外的任何事。她是布里斯托大学[30]最小的学生——刚满十七岁就以完美的成绩提前修完了四年的课程获得荣誉学位[31],而同龄人才刚高中毕业。

蕾丝从未试图打听自己的身世。她拥有的全部,仅仅是孤儿院院长,史密斯太太,两年前给她的档案表上,那段字数少得可怜的主要概况:

姓名:蕾丝·柯露安

性别:女

年龄:十五周岁

出生日期:一九九六年六月十八日

身体状况:左手残废,遗失记忆

学历:高中,即将就读于布里斯托大学

母籍:法国

父籍:爱尔兰

致孤原因:车祸

家庭住址:不详

现监护人:无

遗产:无

其他亲属:无

经济来源:无

备注:暂未被领养,因情况混乱,身世复杂,推荐其到斯特莱城堡担任女佣,以解决生活及学费问题。

寄语:有些东西,你值得拥有。

找到后,不再迷失。[32]

你就是你,镜像绝非灵影。

档案表底部还藏着一排怪异的符号,像是某种诡秘的植物藤蔓——字母柔和卷曲的纤细线条上,轻轻覆着一层薄薄的金粉,仿佛昆虫般大小的精灵留下的飞行轨迹,淡淡地勾描出一串闪亮的秘密。

奇怪的是,蕾丝居然认识这些符号,似乎它们就是她的母语文字,在血液中留下了浅色而深刻的印记。

表格最下方的神秘字母这样写道:

花香、星光还有银色的目光,在永恒的凝视中,你将安然无恙。

蕾丝尽力无视脑海中这几句定时浮现的、深如宇宙的谜语。它们看上去不知所云,像故弄玄虚的吉卜赛水晶球。

失去的意思就是没找到嘛!她当然知道自己就是自己,她真正不明白的是自己到底是谁、应该拥有什么……

至于镜像和灵影,天知道把它们放到一起比较有什么意义……

可不知为何,蕾丝表面上对这几句孤儿院古怪的寄语感到不屑——尤其对最后那句用怪异字母写成的誓言般的暗语——但每个诡异的字母都像是打点滴般,悄无声息地输入了她的灵魂,如魅影般萦绕不散,似乎在提醒她,总有一天,它们会成为某种解答。

思绪一旦触碰到这几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文字,蕾丝就赶紧逃开去想些实际的东西。

然而,现实就无论如何也无法逃避了。

爱尔兰与法国离蕾丝如此遥远,即便那里还有她的亲人,寻找,也是一件痛苦不堪的事——蕾丝只能凭着一张空白的记忆纸,像只瞎苍蝇一样乱撞,让自己的心更加疲惫。

真正的原因是,她害怕自己的伤疤会在这个过程中,被一次又一次地撕裂。

两年前,她害怕知道复杂的真相。要知道,她必须独自面对这一切的一切。

对于一个失去记忆的十五岁女孩来说,这真的很残忍。

世界本来就还模糊不清,又因为丢失记忆,蕾丝不得不在沉沉的黑暗中重新摸索,像个尚未睁开眼睛的小婴儿。

对生活古怪的陌生感已经够可怕了,她还要承受任何人都难以驱逐的痛苦:爱的迷失——没有人爱她。

于是,她索性封闭自己的心,让它变得麻木。

不过,她偶尔也能重新恢复知觉——

当她在“梦”里,世界笼在月影般的银色中时;当她和蓝诺在一起,世界沦陷在他眼眸里的蔚蓝海湾时。

如果“梦”没有再现,蕾丝怀疑自己会真的悄然无声地消失、死掉,或者说,碎成一摊没人清扫的玻璃碴。

如果没有邂逅蓝诺、如果没有将压在心里的一切释放到光影幽幽的密诉中,她早已被憋在心里的尖叫和泪水淹死,变成了被命运流放的鬼魂。

在她最最虚弱的时候,蓝诺把她从阴郁暗沉的沼泽地里拉了出来。蕾丝近乎虔诚地认为,他就是上帝派来拯救她的天使,为她的世界带去久违的酒窝、大笑、风和阳光。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缕无形的丝线在牵引着她,正如将她带入“梦”的那种感觉,让她迷迷糊糊地跌进被各种联系编织的网,去找寻某个答案。

另外,她虽然失去了记忆,有时却能隐约感受到自己的曾经,就像两天前“梦”中的小木屋给了她莫名的亲切。

她的血脉里,时常翻腾着一股不知来自何方的力量,仿佛她的灵魂在焦灼中,想要把她装满秘密的过去,倾倒入她空无一物的记忆棺材里。

令她迷惑的是,这股深处的神秘力量,是一个被深爱的人才能拥有的温暖。

蕾丝朦胧地感受到,从这个月起,命运开始向她垂青,生活也不再将她隔离在玻璃板外——她逐渐感受到了其中的乐趣:哭到嗓子沙哑、笑得扶不稳桌子。在他天空般的凝视中,被他宝石般闪亮的目光保护着,她很舒适,很安全。

现在,她打定主意要直面自己的命运,哪怕它是一个悲剧;她要去寻找她血脉中力量的根源,寻找脑海中那模糊、遥远的爱尔兰风笛声……

也许这句话是对的:找到后,不再迷失。

如若不寻觅,又怎么能找回呢?

然而,考验她的事情即刻扑了过来。

“柯露安!”

蕾丝猛吸一口凉气,吓得差点把咖啡桌撞翻,终于意识到珍珠还在和自己讲话。

经过一番“思想漫游”,她像是刚从另一个时空穿越了过来。至于珍珠刚才讲了些什么,只能去问这张倒霉的咖啡桌了。

珍珠恶狠狠地摩擦着牙齿,甩给了蕾丝一个巨型的白眼。

“你昨天为什么要挡路呢,柯露安小姐?是和我过不去?还是想吸引众人的注意力,好让他们多瞧瞧你那苍白的脸?”

珍珠的目光穿过橙色的美瞳,咄咄逼人的气势像是决意要瞪死一只苍蝇。

“我,我没有……”蕾丝试图解释:她根本就没有得到任何通知。

“没有理由。”

珍珠立刻尖叫着打断了她,破音和臭氧空洞一样严重。

“我昨天说得没错吧,你是个残疾人,需要特殊关注。”

蕾丝僵硬地点了点头,咽了口唾沫。

“哦,我很抱歉。”

珍珠夸张地装出哭泣的样子——实际上她已经笑得快要从椅子上摔下去了。两个涂指甲油的女仆犹豫着要不要闪到一边,以免被珍珠砸伤。

蕾丝死死咬住了从前额垂下的一缕头发——每当她试图抑制住某种情感时,她都会这么做。

“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废物,我必须得亲自看看。”

珍珠一把钳住蕾丝的左手,让她无法挣脱。

她滑溜溜的手指划过蕾丝的左手腕。

“啧啧。”

珍珠咂了咂嘴,喉咙里的冷笑像是支离破碎的瓶子相互碰撞。

蕾丝刚刚才发誓要笑对命运,于是真的这么做了,尽管很勉强,也很别扭——脸上的表情像是一个人用小刀给她挠痒痒。

“柯露安小姐,你帮我端着这杯猕猴桃汁吧。我想这张可爱的圆桌有些累了,我可不愿让它像某人一样,断了一条腿或是缺一块角什么的。哦,亲爱的,你可要拿稳了。”

珍珠说着,把玻璃杯往蕾丝软塌塌的左手里一塞——

“不!”蕾丝恳求道。

“哗啦”。

玻璃杯摔在了地上,碎了。

蕾丝赶紧仰头望着天花板,试图让泪水流回眼眶。

她残废的左手无法承受任何重量,更不能使力,成了一件无用的装饰物。蕾丝甚至在吃饭的时候也不能握叉子,只能用右手拿勺子或亚洲人使用的筷子。这也是为什么她失去了自己最爱的小提琴。

笑声从珍珠的嗓子里喷涌而出,但很快收住了——管家意识到自己的目的并没有达到——蕾丝没有尖叫,更没有痛哭流涕,只是让泪花在眼眶里轻轻地打了个回旋。

“那么,我是否有理由解雇你呢?柯露安小姐?毕竟,现在我是管家。”

珍珠瘫坐在扶手椅里,脸上铺满严肃与冷漠。

蕾丝突然感到心里一紧,像是被绳子强行勒住。

以前,玛尔塔太太也经常说这样的话,但蕾丝根本就不在乎。她已经从布里斯托大学语言专业毕业了,能轻松地得到比女佣好一百倍的工作。

可是珍珠万万不能现在解雇她,让她离开斯特莱城堡。

从七月末开始,一切都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生命变得再次“有所谓”,她不再是曾经没有知觉的孤魂野鬼。她的生活再一次有了方向和希望,如同在坟墓中擦亮了火柴。

在没有弄清楚“梦”的来龙去脉前,她必须待在城堡。更重要的是,她相信自己一旦离开蓝诺,整个世界又将陷入一片混沌——她的心,只有在他明净的眼眸中,才能找到天空。

蕾丝保持着沉默。

珍珠朝等候在门边的烤肠女士重重地点了点头,示意她到圆桌边来。

“索赛吉夫人,请你过来一下。”

听珍珠这么一喊,原本心情灰暗的蕾丝差点儿笑出声来。

烤肠女士原来真的姓“烤肠”啊![33]她此刻正蠕动着她炮筒般的身体,胳膊下依旧夹着文件袋,走起路来扭动的幅度让人担心她的脚腕儿会断掉。

“有什么事,亲爱的?”

烤肠女士用法语正经八百地问,双手扣在一起,紧紧地贴着身子,声音单调得像是上了发条的塑料小人。

“从今天起,索赛吉夫人会协助我监视你的一举一动。顺便说一句,这位尊贵的夫人只会一个英语单词。”

一个世纪般漫长的下午茶,终于在咸味儿中结束了。

晚上,蕾丝静悄悄地溜回寝室时,吉娜和凡妮莎的眼睛上正敷着黄瓜片。

她踮着脚尖走到她的单人床前,放下淡紫色的帷幔,倒头就睡。

这幅帷幔是十五岁以来,蕾丝收到的唯一一份圣诞节礼物,孤儿院院长史密斯太太送给她的。

有了这份礼物的陪伴,蕾丝几乎没有做过噩梦,即使在凡妮莎和吉娜摩托车般的吵嚷与呼噜声中,也能睡得很安稳。

帷幔十分轻盈,散发出甜柔的紫藤花香,微风中像是在呼吸。

它虽是半透明的,但从帷幔外却看不到内部,甚至映不出里面的影子。

史密斯太太的圣诞礼物,似乎将蕾丝神奇地隔离到了仅属于自己的空间,成了一种轻柔而隐秘的保护。

她太累了,这些天要应付的事愈来愈多。

蕾丝穿着睡衣,出现在斯特莱少爷房间的事传开了。

于是,最佳解释就变成了:罪大恶极的蕾丝勾引了无辜的斯特莱少爷。

另外,蕾丝在大牌管家欢迎会上的行为引起了公愤——

托尼和克劳斯最终还是在走廊上吐了,黏糊糊的呕吐物已经浸到了地毯里,增加了仆人们不必要的负担。

然后,接下来的一个月几乎和两位厨师的呕吐物一样糟糕。

随时监视她的索赛吉夫人,看似只是蕾丝身边一根多余的烤肠,实际上,这位女士唯一会说的英语单词就是:精神病。

每天蕾丝的脑袋里都灌满了嗡嗡作响的、不同声调的“精神病”。她坚信,这样下去不久,她就要被真的喊成精神病了。

现实生活看来已无药可救,破解“梦”的秘密更是困难重重,棘手的问题接踵而至。

每一个世界从来都不完美,像是布满洞孔、疤痕的蕾丝。

也许这样,反而更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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