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明朗对坐在诊室里。今天的他一身T恤牛仔裤,更像一个运动员。而前天晚上,他西装革履,系着爱马仕的皮带,拿着一个土豪金的名牌手机,派头十足。他说当时是参加完一个酒会,临时路过酒吧,就摘了领带,进来看看。那晚他叫我小妹,今天他郑重其事地叫我之梵医生。
他端坐着,一直看着我,久久没有吭声。
“我这里是一个小时收费两百元,你就准备这样干坐着让时间和钞票一起流失吗?”我指指手表提醒他。
“说话或不说话时间照样都会流失,难道来找你的病人都必须喋喋不休吗?”他问。
“当然不是。只要你愿意,也不心疼钱的话,想这样坐多久就坐多久。”我答。
我们对望着有十来分钟,然后他说:“假如有一百个人一齐望着你,你该怎么办?”
我想都没想就说:“我要把他们一个一个望得把目光都统统收回去。”
“你厉害,我看不过你。”他用手挡了一下眼睛,“你像太阳一样耀眼,像刺猬一样扎人。”
“那你闭上眼睛嘛。”我笑,我喜欢他说我像刺猬。
“不,就是被你刺死、烤死,也要睁着眼睛死个明明白白。”他突然清了清嗓子,非常认真地说,“之梵医生,我爱上你已经很久了。你知道奔四的男人没几个随便说‘爱’这个字的。”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是工作时间,情话留到下班时再说。”
“我这是在向你咨询呢。我狂热地爱上了你,在你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坦白地讲,我买那个小爱巢的时候,脑子里的女主人都是你的形象,就是前晚你去的那个住所。感谢上帝,他终于听到了我执著的呼唤,把你送给了我,也把我送给了你。可我有太太,而我们的小宝宝已降临人世两年了。”他居然这样坦白。
太太?我不知为什么突然为这个我并未见过面的女人感到悲哀。辛苦怀胎十个月,为一个男人生了小宝宝,可能还陶醉在幸福中呢,可这个男人已经移情别恋了。虽然他移情于我,我也并不感到十分得意,当然,高兴还是免不了的。这十年来,除了凌小零还在继续说爱我,几乎没有其他人敢来爱我,追求我。高处不胜寒,我并不在高处,却感受了无限的寒凉。
人类感情的忠诚度从来都是有限的,它只是阶段性地表现出忠诚。爱情从来都不是时间上的永恒,它只是那一刻誓言上的永恒和唯一。是谁规定我们当初爱一个人就一定要爱他一辈子?谁能干干脆脆地做到在该爱的时候一定可以爱上,不该爱时一定关闭心灵的通道?精神与欲望、人性与道德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碰撞。
爱情和婚姻是最不能划等号的,因为爱我们走进了婚姻,但婚姻如果能持续一生,除了爱,更重要的是责任、包容。
“人世间有很多无奈,比如,爱情在看似不该来临的时候来临了。爱一个人也没有什么错。但我希望爱情只会给你的生活增添许多的美好,而不是破坏美好。”我看着他说,“一个真男人是应该有强烈的责任感的,孩子已经降生了,你不能一味放纵自己的情感和欲望,你要尽可能多地让你的情感回归到家庭中去。产后的女人很敏感也很脆弱,最容易得产后忧郁症,她现在最需要你的关心。假如她因此出了什么意外,你一腔美好的爱情就成了你婚姻的杀手。”
他听了我的话长长地出了口气:“你真的是个不错的心理医生,你有与时共进的审美观、爱情观,也有豁达宽容的心灵。你没有怀疑我,也没有责备我。谢谢。”
“美好的东西我从来不怀疑,更不会去责备。爱情是一种多么美好的情感啊,现在很多人为了金钱、权力都不愿意再提这动人心弦的词汇了。再说这种爱情也没有影响到你的婚姻。”
“其实我仔细想了一想,我连对妻子都没有说过爱,不是爱在心里口难开,而是因为从来没有爱过,但喜欢过。结婚只是因为年龄到了,差不多就结了吧。为了生意我也逢场作戏过,但更没有对谁说过爱。可是我爱你,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就已经成定局了。这是大脑电波不断发出的信号。”他停顿了一下,“我说这些你不反感吧?”
“哪会呢?心理医生的职责就是要学会倾听嘛。你继续说。”我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水,说实话,听到他说爱我,我还是窃喜的。
“我忘了,我现在是你的患者呢。”他轻叹一声,接着说,“我和我太太之间没有什么离奇的故事,我们是高中同学,在学校也没什么特别的交往,我甚至都想不起她的座位在哪。上大学后就各奔西东了。她在北方的大学读文科,我在中原的大学学理科。大一下学期时她先给我写信追求我,说其实学生时代就喜欢我了,苦于没有勇气,也怕被拒绝,自然不敢表态。现在隔得远,被拒绝了最多不再见面了,所以鼓起勇气给我写信。说真的,我们理科学校好看的女孩子也不多,我浅浅地谈了两次恋爱,一点也不动人。我太太长得不漂亮,但还算可爱,我觉得她比我们理科学校的女孩子活泼一点,有女人味一点,就同意交往了。一毕业我们就结婚了,也是她提议的,我想交往都三年多了,刚好又分到同一个城市,冥冥之中似乎一切都被安排好了,我就不能违背命运的安排了。我的家庭生活平平淡淡,过的就是老百姓的普通日子。我的心思一直都全部放在事业上。太太在美国生孩子,也一直留在美国,她父母在她身边照顾小孩子,我隔两个月会去看他们一次。对你所做的一切,我是情不自禁。如果对你造成伤害,请你原谅我。为了孩子,为了责任,我还暂时不能离婚来正大光明追求你,但是我希望和你保持你愿意的关系,爱情,亲情,或者友谊。”
“那天晚上的事你也不必多想,都过去了。好在我们没有过界。”我说这话是想安慰一下我自己,掩耳盗铃也好。
“时间过去了,印记深深留在心上。我想知道你爱我吗?也许这种要求太过分了,或者应该这样问,你喜欢我吗?”他紧盯着我。
“还没想清楚,下班后再告诉你。”我也死死盯着他。
“反正我预约了你今天上下午的所有时间,上班下班都可以想。”他有点得意。
“打土豪,分田地。哼!”我不知道为何出口这句老口号。
他却哈哈大笑起来。
“那天晚上其实我很挣扎,一边是责任、背叛,一边是爱情、激情,你又在迷糊状态中,让我下不了手。现在想起来真的很后悔,多么好的机会啊,默默爱了很久的女人就在自己怀中,我却虚伪地装作自己是柳下惠。”他拍拍自己的脑袋。
“你是对的,不能和我一起疯掉,不然彼此会有罪恶感,连朋友都没得做。”我低下头。
“这么说,你至少愿意成为我的朋友了?”他有点激动,一把拉住我的手。
我抽出手,像哥们那样拍拍他的肩膀:“当然,拒绝朋友的友谊是愚蠢的。再说了,你都和我哥和圆圈导演那么铁杆了,我逃也逃不掉啊。”
明朗并没有他想的那么自由,公司一个工作电话还是把他叫走了。我给自己泡了一杯叫做“双龙戏珠”的工艺花茶,望着水里千日红、茉莉花和绿茶银尖串成的花篮,一个人把记忆闸门打开,搜罗出凌小零口中的明朗的故事。
明朗出生在西北,长到十二岁时,全家才迁回祖籍浙江温州。所以,他的性格中既有西北人的豪爽,又有江浙人的细腻。他的这种粗犷与细致的交织,其实在他拥着我时就有很强烈的表现。和他在一起的那个晚上和上午,我们虽然只是浅浅的亲吻,但我却感受到他内在的力量。想到这里,我觉得我的脸上肯定是泛起红晕了。我有意识地把脸埋在了双掌中,尽管此时诊室里除了我自己外并没有其他人。
别看他现在是响当当的民营企业老总,学生时代他可是“劣迹”斑斑呢。
——高考时,明朗所在的考场集体作弊被媒体曝光,情节严重的学生被停考一年,轻一点的被扣分。明朗属于后者,因为讲义气,前面的同学转过身来问答案,他就把答案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那位同学。本来他的成绩可以上一流的学校,被扣掉八十多分后,他就只好上了一个三流的大学,学的是计算机专业。
——上大学时,老师教的那点东西明朗一学就会,闲来无事,他就开始做生意,一会儿牵线把老家的棉线卖到学校附近的纺织厂,一会儿又把学校所在城市的特产卖到老家。挣了很多钱,却不知存银行,就把钱放进枕头里。由于学校所在城市是个小城,人们的思想观念还很保守,他念的“生意经”被认为是不务正业,一心只往钱眼里钻。这事使他差一点毕不了业。
——读研究生时,明朗因为打架挨了好几个处分。不过说来有点冤。比如说,有一次,他办完事在路边急等的士回校上课,这时正值下班时分,的士像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一样又俏又拽。好不容易来了辆空车,前面的两位近七十岁的老人正要上去,却被两个牛高马大的小伙子抢了先,老人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明朗这下看不过去了,他走上前去就把两个小伙子从车里拖出来,并把老人请进车里。两个小伙子见明朗虽是大高个,但不如他们壮实,就你一拳我一脚地向他开战。明朗一直都在练习拳击,几个回合下来,就把两个壮小伙子打得鼻青脸肿。两个小伙子看见他戴的校徽,就来个恶人先告状。由于明朗没有证人,校领导见告状的小伙子的确带着伤,又鉴于明朗以前的表现,就给了明朗处分。不过明朗最后还是甩给那两个小伙子一句话:“记住,你们也会老的,今天的一切到那个时候会重演,只不过角色变了,你们是那摔倒的老人。”
明朗的生意头脑可以说是天生的,温州人历来被称为“中国的犹太人”,整个中国的版图上,都留下了温州商人的痕迹。作为温州人的后代,明朗也继承了祖辈的特质。他大学期间做生意并不是因为生活的压力,当时,他父亲已开了好几间工厂,生活蛮富裕。他只是把做生意当成一种乐趣。
明朗的这种生意头脑和对商机的敏感,使他后来成为灵狐公司的统帅,公司其余几十号人全是技术研究与开发人才。大学期间念的生意经,为他后来经商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研究生毕业后,明朗被分配到南方的一家银行,在同学中他算分配得最好了,可工作不到一个月,他就烦恼顿生。因为学了多年的软件开发与人工智能应用在此竟毫无用处,每天除了去计算机房坐坐,打打游戏,就只能去其他处室打打杂,代人开开发票、填填贷款证。多年的苦心钻研,就是梦想着有朝一日去开发软件,没想到理想与现实的差距竟如此之大。
有一天,明朗突然想明白了:继续留在银行数别人的钱是消磨自己的时间,也是对生命的浪费。如果去外企或者国企,也都是去打工,始终是沿着别人定的路走。不如自立门户,独立创业!
说干就干,明朗辞了职,取出自己学生时代就赚回来的九万元,再向父亲借了十六万元,用二十五万元启动资金,就把灵狐公司成立起来了,全公司就他一个职员。但随后他招募了同门的师兄师弟,以开发游戏软件和网站为主业,逐渐把公司发展壮大起来。
就是这样一个人,却与我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我对其他男人少有感兴趣的,但明朗像一辆坦克,已经缓缓开进我荒草丛生的心。我推开窗户,猛吸了一口这城市并不新鲜的空气,发现窗台上飞来一颗不知名的种子,竟然在水泥缝中长出了新芽。这是我的爱情吗?我转身将工作台上另一个杯子中隔夜的茶水轻轻地浇了一点上去,既然是生命,或许也是一种象征,我自己赋予它的,那么我就要珍惜。
下班后,我给齐格格打了个电话,说不回去吃饭了,然后在“太平沙财记”吃了一碟素肠粉,白白的软软的米粉,翻开后会有红色的胡萝卜丝、黑色的木耳丝等,绵软和清脆交织。这是广州的名店名小吃,我百吃不厌。人真的很聪明,本来就是一碗大米饭,配胡萝卜炒黑木耳,为了迎合人们的喜新心理,同样的食材只是换了做法,就变成了素肠粉,变成了地方名小吃。总有第一个发明此小吃的人吧?但现在已经无从考究,我也就只好默默向他或者她致敬了。
之后来到多瑙河酒吧,我没有约明朗,他也没有约我,但我们彼此知道,会在这里相见。果然,他已经早一步到了。经不住他的软磨硬泡,我明确地告诉他:“我爱你的身体,尽管还没有得到,也许以后只能是意淫了。至于精神和灵魂,现在还只是喜欢,淡淡的喜欢。”
“我把责任和义务留给太太,但你可以收留我的爱和身体吗?”他在隐约的光线中将嘴唇凑近我的耳垂。一股醉意袭来,我把持不住自己在阳光下装出来的矜持,我知道夜色又把我出卖:“不要勾引我,我可以收下你的爱,但你永远只能当柳下惠,不是不乱,点到为止。”
“为什么?就是因为我在婚姻内?”他问。
“这是一个原因,另外我有洁癖,我也是一个病人,我清醒的时候根本无法和男人亲热。”我确实有洁癖,但也不至于严重到这个地步,此时,我就想用它当挡箭牌,为自己的热望浇一把水。
我想起下午泡的那杯叫做“双龙戏珠”的绿茶,又联想到我、明朗和他太太,“双凤戏龙”这个词就大大地写在我眼前。
那晚,明朗恳求我再去他的小爱巢,他举手保证绝对不侵犯我,只是特别想和我呆在一个独立的空间。其实,我何曾不想和他一起,十年了,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以外的男人给过我拥抱,更不要说吻了。现在,我假装明朗是一个单身汉,把道德之衣折叠好暂时放在看不见的角落,就和他缠绵在那张爱心的床上,虽然并不在巫山云雨中,但仅仅被他拥抱着,我也觉得很幸福。
面对我,他的精神出轨了,但我们死死守着自己的身体,不变成负距离。其实,这也不是定力的问题,两个人的亲密如果其中一方有心理障碍,那就无法达成完美境界。我和他都是对性爱要求非常高的人,面对酒醉的我,他不行;我清醒之后,我不行。
但是,被他拥抱着入睡,我又做了那个从我少女时代就开始重复做的梦:一个面纱男子用一张神奇的飞毯托着我,我们舒展地漂浮在空中,然后深情地接吻。我一层又一层地揭开他的面纱,却总也揭不完,所以从来也看不清他的模样。随着我揭面纱的速度加快,好像还剩下一张了,可此时飞毯失灵,我跌下了月亮河。我被包裹成一身碎银,星星点点的光焰迷了我的眼,我更看不清他的模样,但我知道他继续托着我的身体在河中畅游,我们游过之处,将月亮串拍打成了碎片。
我醒来之后,把梦中人和身边的明朗做了比较,还是得不出任何结果。
从小到大,折磨着我的有两个梦,一个是带我畅游月亮河的面纱男子,一个是草原上朝我狂喷牛粪的牛。他们之间隐喻着什么呢?我这个学心理学的也百思不得其解。
“快回来吧,亲爱的,我快要活不下去了!我又要被爱火烧死了!快来救我!”是我同屋的齐格格打来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