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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魔法师的事业——李浩(自序)

只要全书安排得当,序言就不是祝酒辞的次要形式,而是评论的一个侧面。

——豪·路·博尔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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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乎两年的时间,只要有机会,我就重复同样的话题:文学的魔法。我有意强调着创造和虚构,故意片面深刻、矫枉过正,扯起昆德拉、巴尔加斯·略萨、帕西·卢伯克、莫里亚克、本雅明等人相关阐释的大旗,并重复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对“作家”的理解:“我们可以从三个方面来看待一个作家:他是讲故事的人、教育家和魔法师。一个大作家集三者于一身,但魔法师是其中最重要的因素。他之所以成为大作家,得力于此。”

在写作中,魔法师是其中最重要的因素。我的看法也是如此,我把写作(和一切艺术)看成是魔法师的事业,他需要“再造”一个有差异的,有个人趣味的,容纳着理想、幻想的虚构世界,在这个虚构世界里,每个人的行动,每个事件的发生,每个波澜的起伏,每个细节的隆起都渗入着“魔法”的因素。没错儿,“对于一个天才作家来说,所谓的真实生活是不存在的:他必须创造一个真实以及它的必然结果”(纳博科夫),是否具有说服力、具有真实感完全取决于写作者的魔法能力,好的作家当然有能力“弄虚作假”并有能力让你沉浸于他所创造的世界并“信以为真”。它,考验着写作者的个人才能。

如此言说,并不意味着我对“真实”有半点儿的轻视、忽略,恰恰相反,我极其看重文字之“真”,写作者使用天赋魔法,“弄虚作假”,对现实、日常的发生进行一系列复杂而深刻的变动,其本质目的恰是努力“求真”,努力探究被掩藏着的存在之谜,人性之谜,向我们“沉默着的幽暗区域”伸展出敏感的神经。“变化”是为了集中,聚拢,强化,将微点放置在显微镜下呈现,像卡夫卡在《变形记》里所做的那样,像《装在套子里的人》所做的那样,像君特·格拉斯在《铁皮鼓》里所做的那样——写作者使用魔法,是试图让我们从另外的、非表层化的角度逼近“真实”,更为深刻、繁复和内在的真实。像我这样的写作者,对内在的真实感更为看重。

收录这本集子的篇什,多数属于“非存在性”的、“非现实性”的,我强调着魔法和魔法的使用,有意用强光打在它的身上,让魔法略显得凸现一些。这当然是种有意。《夸夸其谈的人》中,主人公具有“返回过去的时间并做出某些改变”的能力,而“我”的妻子竟会在打扫房间的时候莫名地在镜子里消失(《消失在镜子后面的妻子》),而作为邮差,“我”在传送普通信件的同时居然被死神选中,为他传递起“死亡信笺”(《邮差》)……《六个国王和各自的疆土》讲述的也并非康熙、乾隆、汉武帝或者亚历山大、哈德良,他们谁都不是,他们不具备具体的历史印迹,但,他们既是“他们”也是我们;拉拉国的故事属于童话,最大限度地使用魔法让我感觉愉悦,我想有朝一日假若我将我对人类要说的话说完,就会像卡尔维诺晚年那样将自己的生命尽数交给畅快的魔法,只和自己的智力、幻想进行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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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任何创造性的艺术家的作品背后,都有三个主要的愿望:制造某种东西的愿望;感知某种东西的愿望(在理性的外部世界里,或是在感觉的内部世界里);还有跟别人交流这些感知的愿望。”奥登在《牛津轻体诗选》导言中如是说。他说的是“都有”,用不容置喙的语气;是否“都有”我并不敢如此断言,但是,我有,我确实有。

我看重《六个国王和各自的疆土》,我借他们的境遇寓言,言说,说出我对人的存在、得失、命运的追问,对尊严、利益、欲望的追问。因为具体遭遇的不同,六个国王各有侧重各有负载,它可以无限地写下去,是的,我也是如此打算的,本来我准备写至少三十二个国王故事,独立成一本书——但另外的写作兴趣中断了它,这个计划被一再地延滞下来。国王,是高处,极致,吹入他骨骼里的风会更强硬些,命运感会更强硬些,那种“思”的质感也会更强硬些——这是我写下国王的原因所在。我看重《六个国王和各自的疆土》,还因为所有的故事都是在说“我”,一向,我将自己看成是被封在果壳里的国王,这个想法似乎没有来由却根深蒂固。写作,是一面放置在侧面的镜子,它照见我的痛与哀愁,幻想和梦,忐忑、犹疑、两难和困惑,对世界的认知和……照见我隐藏在内心里的魔鬼和天使。

《拉拉国,拉拉布》同样是国王故事,这个国王偶尔降为“市长”——这里的国王并非六个国王中的任何一个,他不是,他是权力和权力的傲慢,是荒谬和荒谬感,是哈哈镜下权力者的影子,是自我膨胀和为所欲为,是……同样,我也曾准备将它写成一本独立的书,同样,它也被一再地搁置。我极其看重“思”,在小说中同样如此,我认为“我思故我在”的断语对于文学同样部分适用,仅仅满足于客观描述而缺乏“思”的质地在我看来是滞后的、没有未来的文学,但同时,我也极其看重童话般的轻逸,看重游戏和游戏的快感,《拉拉国,拉拉布》是两种看重合力下的结果。

《消失在镜子后面的妻子》属于“概念先行”,它的起点是计划中的一篇论文《蠕虫化倾向和零度写作》——它的核心部分,我在小说中借用电视里的访谈略有涉及。蠕虫化,确是荣格对乔伊斯小说的针对性评价,后来我评论韩东《知青变形记》的时候引用过这一片断——我发现,我们时下的写作多采取客观零度,这几乎是种共识,它在技术成功的同时其实也可能掩盖了我们可能的问题,而它又是那样尖锐而普遍:我们普遍缺乏情感投入,爱无力也恨无力,我们自身的温度不够当然也无法照亮故事里的人物,我们善于计较计算,按照合理的、最有效果的配方来完成构建,却不为故事中的人和物连通血管。所以我们能看到的是喧哗着行动着的人,却也是没有内心的人,他们和我们一样冷漠地对待这个世界和他者,即使在那些号称现实主义的作品中也多是如此。在作品中,生活中,我们回避着真和真问题,漠然,无心,自私,麻木,缺乏责任和对具体事物的感受,因而我们的文学也是如此,因而我们的社会生活也是如此……我们渐渐进入了蠕虫家族,变成了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不,在对待自己上,似乎那种漠然和冷也早早就侵入了进来,我们可能,真的“连自己也不爱”。我将自己的这一思考说给妻子,她在扫地,不把移动的耳朵给我留下——在镜子后面消失是她付出的代价,我的这一“恶毒”当然也是蠕虫化的。

何谓命运?充当死神的邮差而无力拒绝,这种妥协性的顺从是否是命运的部分?非如此不可?在《邮差》中,死神当然具备象征性,他还曾以一种尚显亲和的面目出现过——让故事放大的部分缩小,还原,到达日常,大约太多的人有过类似的境遇:我不得不如此,我不得不说谎,我不得不对某些不平视而不见,当然偶尔我也不得不小小作恶,不得不充当……这个信使。在这一生中,我们出于种种(包括怯懦,虚荣,妒忌,盲从,欲望,自我保护)的原因而时有做错,甚至是对他者的“加害”,甚至是落井下石助纣为虐——“你要我怎样?我还能怎样?”我们时常如此辩解,而情况有时也是,我们只得如此,在经历痛苦和挣扎之后,我们还是如此行事。在面对这些不得不的时候,我们也时常用不思忖来麻木自己。不思忖可以使我们获得貌似的宽恕,不正视,而文学不能。文学存在的价值之一,就是提供“事前”的、思忖的可能。无思无虑地盲目服从是人类灾难的渊薮,它,很可能是集体暴力和平庸的恶的温床。在这里,我放大了挣扎,将“我”的境遇推向极端,让它显得更为惊心一些,也努力让它能够生出划痕。

一个人的自序,往往会在故意的自谦和自我的夸耀之间摆荡,我承认我的这个自序也是如此,似乎自我夸耀、自我阐释的成分更多些,打住。再多说,可能会遭遇聪明人的嘲笑,这样的结果应当尽可能避免。或许,真如苏珊·桑塔格所说的那样:“为取代艺术阐释学,我们需要一门艺术色情学。”

3

虚构是古老的。文学的最初(尤其是小说的最初)具有强烈的虚构性质,无论是《山海经》《周书》《荷马史诗》及古希腊戏剧,虚构根深蒂固,其合理性不辨自明,毋庸置疑。然而,“人类社会的童年时代早已过去,那时自然和非自然,事实与想象,好像几个亲兄妹,在一个家庭里玩耍吃喝,长大成人。今天,它们发生着巨大的家庭内讧,这是连做梦也没想到的”(泰戈尔《历史小说》)。这一家庭内讧影响至深,以至众多的作家不得不重新为虚构和幻想辩解,以至对虚构的捍卫与强调变成了一个现代性话题。当然,虚构的魔法在现代性中也得到了更为崭新、丰富的保障,它进入到前台,具有了更为显要的位置感。在现代性开启之前,我们谈文学(和一切艺术)属于“魔法师的事业”大约是荒谬的,不被理解的。

和虚构一起构成文学现代性标识的,我以为还应有对人和人性的体察与追问,悬置道德评判,故事性的弱化与淡化,思考和审视的介入,游戏性的强化等等。我没有使用马泰·卡林内斯库在《现代性的五副面孔》中的概念,他言及的更多是文化思潮而非文学,我愿意将这一现代性放置于文学(尤其是小说)的内部来打量。将强光打在“个人”的身上,给他注入血肉,试图理解他悲悯他并为之做出辩解,哪怕他是道德上的瑕疵者,是暴君、罪犯或妓女;非脸谱化,放弃事先的道德判断,建立悬置的区域也是小说现代性的基本诉求,它,不能助长我们可能的武断,不能助长我们的麻木和不思忖;至于故事性的弱化与淡化,我的意思是现代小说需要帮助我们摆脱戏剧化冲突的简单喜好,摆脱看热闹、娱乐消遣的简单喜好,像布莱希特“间离化”理论中言说的那样,阅读者需要调动“清醒的头脑和健全的知觉”,积极参与,并和写作者一起共同“创造”。重视思考和思考的力量也是现代性的标识之一,它撑开了小说的可能向度,越来越成为有丰富汁液和艺术气息的“智慧之书”,我极为看重现代小说中的智力博弈,它一向让我沉迷。“小说的精神是复杂性的精神,每一部小说都对读者说:‘事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简单。’这是小说永恒的真理。”(米兰·昆德拉《贬值了的塞万提斯的遗产》)游戏性,也是现代小说所强调的,它和对思的注重形同镍币的两面,在这里,写作者充分利用着天赋魔法,“再造”一个世界,别样的、特别的、有着独特的缪斯表情的彼岸世界,这个世界,只在艺术中成立,得以精巧而完美地建立。我和我们也都珍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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