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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山长水远 (一)

我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重叠的深山中,只是我那样确切地感觉到,我并非在旅行,而是归返了自己的家园。

到山中去

德:

从山里回来已经两天了,但不知怎的,总觉得满身仍有拂不掉的山之气息。行坐之间,恍惚以为自己就是山上的一块石头,溪边的一棵树。见到人,再也想不起什么客套辞令,只是痴痴傻傻地重复着一句话:“你到山里头去过吗?”

那天你不能去,真是很可惜的。你那么忙,我向来不敢用不急之务打扰你。但这次我忍不住要写信给你。德,人不到山里去,不到水里去,那真是活得冤枉。

说起来也够惭愧了。在外双溪住了五年多,从来就不知道内双溪是什么样子。春天里每沿着公路走个半小时,看到山径曲折,野花漫开,就自以为到了内双溪。直到前些天,有朋友到那边漫游归来,我才知道原来山的那边还有山。

平常因为学校在山脚下,宿舍在山腰上,推开窗子,满眼都是起伏的青峦,衬着窗框,俨然就是一卷横幅山水,所以逢到朋友们邀我出游,我总是推辞。有时还爱和人抬杠道:“何必呢?余胸中自有丘壑。”而这次,我是太累了、太倦了,也太厌了,一种说不出的情绪鼓动着我,告诉我在山那边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我于是换了一身绿色轻装,登上一双绿色软鞋,掷开终年不离手的红笔,跨上一辆跑车,和朋友们相偕而去。——我一向喜欢绿色,你是知道的,但那天特别喜欢,似乎是觉得那颜色让我更接近自然,更融入自然。

德,人间有许多真理,实在是讲不清的。譬如说吧,山山都有石头、都有树木、都有溪流。但,它们是不同的,就像我们人和人不同一样。这些年来,在山这边住了这么久,每天看朝云、看晚霞、看晴阴变化,自以为很了解山了,及至到了山那边,才发现那又是另一种气象,另一种意境。其实,严格地说,常被人践踏观赏的山已经算不得什么山了。如果不幸成为名山,被些无聊的人盖了些亭阁楼台,题了些诗文字画,甚至起了观光旅社,那不但不成其为山,也不能成其为地了。德,你懂我了吗?内双溪一切的优美,全在那一片未凿的天真,让你想到,它现在的形貌和伊甸园时代是完全一样的。我真愿做那样一座山,那样沉郁、那样古朴、那样深邃。德,你愿意吗?

我真希望你看到我,碰见我的人都说我那天快活极了,我怎能不快活呢?我想起前些年,戴唱给我们听的一首英文歌。那歌词说:“我的父亲极其富有,全世界在他权下,我是他的孩子——我掌管平原山野。”德,这真是最快乐的事了——我统管一切的美。德,我真说不出,真说不出。我几乎感觉痛苦了——我无法表达我所感受的。我们照了好些相片,以后我会拿给你看,你就可以明白了。唉,其实照片又何尝照得出所以然来,暗箱里容得下风声水响吗?镜头中摄得出草气花香吗?埃默森说,大自然是一件从来没有被描写过的事物。可是,那又怎能算是人们的过失?用人的思想去匹配上帝的思想,用人工去模拟天工,那岂不是近乎荒谬的吗?

这些日子,应该已是初冬了,那宁静温和的早晨,淡淡地像溶液般四面包围着我们的阳光,只让人想到最柔美的春天,我们的车沿着山路而上,洪水在我们的右方奔腾着,森然的乱石垒叠着。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急湍的流水和这样巨大的石块。而芒草又一大片一大片地杂生在小径旁。人行到此,只见渊中的水声澎湃,雪白的浪花绽开在黑色的岩石上。那种苍凉的古意四面袭来,心中便无缘无故地伤乱起来。回头看游伴,他们也都怔住了。我真了解什么叫“摄人心魄”了。

“是不是人类看到这种景致,”我悄声问茅,“就会想到自杀呢?”

“是吧,可是不叫自杀——我也说不出来。有一年,我站在长城上,四野苍茫,心头就不知怎的乱撞起来,那时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跳下去。”

我无语痴立,一种无形的悲凉在胸间上下摇晃。漫野芒草凄然地白着,水声低昂而怆绝。而山溪却依然急窜着。啊,逝者如斯,如斯逝者,为什么它不能稍一回顾呢?

扶车再行,两侧全是壁立的山峰,那样秀拔的气象似乎只能在前人的山水画中一见。远远地有人在山上敲着石块,那单调无变化的金石声传来,令我怵然以惊。有人告诉我,他们是要开一段梯田。我望着那些人,他们究竟知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呢?当我们快被紧张和忙碌扼死的时候,当宽坦的街市上树立着被速度造成的伤亡牌,为什么他们独有那样悠闲的岁月,用最原始的凿子,在无人的山间,敲打出迟缓的时钟?他们似乎也望了望这边,那么,究竟是他们羡慕我们,还是我们羡慕他们呢?

峰回路转,坡度更陡了,推车而上,十分吃力,行到水源地,把车子寄放在一家人门前,继续前行。阳光更浓了,山景益发清晰,一切气味也都被蒸发出来。稻香扑人,真有点醺然欲醉的味道。这时候,只恨自己未能着一身宽袍,好兜两袖素馨回去。路旁更有许多叫得出来和叫不出来的野花,也都晒干了一身的露水,抬起头来了。在别人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山径上挥散着它们的美。

渐渐地,我们更接近终点。我向几个在禾场上游戏的孩子问路,立刻有一个浓眉大眼的男孩挺身而出。我想问他瀑布在什么地方,却又不知道台湾话要怎么表达。那孩子用狡黠的眼光望了望我。“水墙,是吗?我带你去。”啊,德,好美的名词,水墙。我把这名词翻译出来,大家都赞叹了一遍。那孩子在前面走着,我们很困难地跟着他跑,又跟着他步过小河。他停下来,望望我们,一面指着路边的野花蓓蕾对我们说:“还没开,要是开了,你真不知有多漂亮。”我点头承认——我相信,山中一切的美都超过想象。德,你信吗?我又和那孩子谈了几句话,知道他已是小学五年级了。“你毕业后要升初中吗?”他回过头来,把正在嚼着的草根往路旁一扔,大眼中流露出一种不屑的神情:“不!”德,你真不知道,当时我有多羞愧。只自觉以往所看的一切书本、一切笔记、一切讲义,都在他的那声“不”中给否认了。德,我们读书干什么呢?究竟干什么呢?我们多少时候连生活是什么都忘了呢!

我们终于到了“水墙”了。德,那一刹那真是想哭,那种兴奋,是我没有经历过的。人真该到田园中去,因为我们的老祖宗原是从那里被放逐的!啊,德,如果你看到那样宽、那样长、那样壮观的瀑布,你真是什么也不想了,我那天就是那样站着,只觉得要大声唱几句,震撼一下那已经震撼了我的山谷。我想起一首我们都极喜欢的黑人歌:“我的财产放置在一个地方,一个地方,远远地在青天之上。”德,真的,直到那天我才忽然醒悟到,我有那样多的美好的产业。像清风明月、像山松野草。我要把它们寄放在溪谷内,我要把它们珍藏在云层上,我要把它们怀抱在深心中。

德,即使当时你胸中折叠着一千丈的愁烦,及至你站在瀑布面前,也会一泻而尽了。甚至你会觉得惊奇,何以你常常会被一句话骚扰。何以常常因一个眼色而气愤。德,这一切都是多余的,都是不必要的。你会感到压在你肩上的重担卸下去了,蒙在你眼睛上的鳞片也脱落了。那时候,如果还有什么欲望的话,只是想把水面的落叶聚拢来,编成一个小筏子,让自己躺在上面,浮槎放海而去。

那时候,德,你真不知我们变得有多疯狂。我和达赤着足在石块与石块之间跳跃着。偶尔苔滑,跌在水里,把裙边全弄湿了,那真叫淋漓尽兴呢!山风把我们的头发梳成一种脱俗的型式,我们不禁相望大笑。哎,德,那种快乐真是说不出来——如果说得出来也没有人肯信。

瀑布很急,其色如霜。人立在丈外,仍能感觉到细细的水珠不断溅来。我们捡了些树枝,燃起一堆火,就在上头烤起肉来。又接了一锅飞泉来烹茶。在那阴湿的山谷中,我们享受着原始人的乐趣。火光照着我们因兴奋而发红的脸,照着焦黄喷香的烤肉,照着吱吱作响的清茗。德,那时候,你会觉得连你的心也是热的、亮的、跳跃的。

我们沿着原路回来,山中那样容易黑,我们只得摸索而行了,冷冷的急流在我们足下响着,真有几分惊险呢!我忽然想起“世道艰难,有甚于此者”。自己也不晓得这句话是从书本上看来的,还是平日的感触。唉,德,为什么我们不生做樵夫渔父呢?为什么我们都只能做暂游的武陵人呢?

寻到大路,已是繁星满天了,稀疏的灯光几乎和远星不辨。行囊很轻,吃的已经吃下去了,而带去看的书报也在匆忙中拿去做了火引子。事后想想,也觉好笑,这岂是斯文人做的事?但是,德,这恐怕也是一定的,人总要疯狂一下荒唐一下、矫时干俗一下,是不是呢?路上,达一直哼着“苏三起解”,茅喊他的秦腔,而我,依然唱着那首黑人名歌:“我的财产放置在一个地方,一个地方,远远地在青天之上……”

找到寄车处,主人留我们喝一杯茶。

“住在这里怎样买菜呢?”我问他们。

“不用买,我们自己种了一畦。”

“肉呢?”

“这附近有几家人,每天由出租车带上一大块也就够了。”

“不常下山玩吧?”

“很少,住在这里,亲戚都疏远了。”

不管怎样,德,我羡慕着那样一种生活,我们人是泥做的,不是吗?我们的脚总不能永远踏在柏油路上、水泥道上和磨石子地上——我们得踏在真真实实的土壤上。

山岚照人,风声如涛。我们只得告辞了。顺路而下,不费一点脚力,车子便滑行起来。所谓列子御风,大概也只是这样一种意境吧!

那天,我真是极困乏而又极有精神,极混沌而又极能深思。你能想象我那夜的晚祷吗?德,从大自然中归来,要坚持无神论是难的。我说:“父啊,让我知道,你充满万有。让我知道,你在山中,你在水中,你在风中,你在云中。容许我的心在每一个角落向你下拜。当我年轻的时候,教我探索你的美。当我年老的时候,教我咀嚼你的美。终我一生,教我常常举目望山,好让我在困厄之中,时时支取到从你而来的力量。”

德,你愿意附和我吗?今天又是个晴天呢!风声在云外呼唤着,远山也在送青了。德,拨开你一桌的数据卡,拭净你尘封的眼镜片,让我们到山中去。

——选自《地毯的那一端》,原载于一九六三年十二月《“中央”日报·副刊》

归去

终于到了,几天来白日谈着,夜晚梦见的地方。我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重叠的深山中,只是我那样确切地感觉到,我并非在旅行,而是归返了自己的家园。

我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次这样激动过了。刚踏入登山的阶梯,就被如幻的奇景震慑得喘不过气来。我痴痴地站着,双手掩脸,忍不住地想哭。参天的黛色夹道作声,粗壮、笔直而又苍古的树干傲然耸立。“我回来了,这是我的家。”我泪水微泛地对自己说,“为什么我们离别得这样久!”

一根古藤从危立的绝壁上挂下,那样悠然地垂止着,好像一点不觉察它自己的伟大,也一点不重视自己所经历的岁月。我伸手向上,才发现它距离我有多远。我松下手,继续忘神地仰视那突出的、像是要塌下来的、生满了蕨类植物的岩石。我的心忽然进入一个阴凉的岩穴里,浑然间竟忘记山下正是酷暑的季节。

疾劲的山风推着我,我被浮在稀薄的青烟里。我每走几步总忍不住要停下来,抚摩一下覆盖着苔衣的山岩,那样亲切地想到“苔厚且老,青草为之不生”的句子。啊,我竟是这样熟悉于我所未见的景象,好像它们每一块都是我家中的故物!

石板铺成的山径很曲折,但也很平稳。我尤其喜欢其中的几段——它们初看时和叠叠的石阶并无二致。仔细看去才知道是整块巨大的山岩所凿成的。那一棱一棱的、粗糙而又浑厚的雕工表现着奇妙的力,让我莫名地欢欣起来。好像一时之间我又缩小了,幼弱而无知,被抱在父亲粗硬多筋的双臂里。

依还落在后面,好几天来为了计划这次旅行,我们兴奋得连梦境都被扰乱了。而现在,我们已经确确实实地踏在入山的道路上,我多么惭愧,一向我总爱幻想,总爱事先替每一件事物勾出轮廓,不料我心目中的狮山图一放在真山的前面,就显得拙劣而又可笑了。那样重叠的、迂回的、深奥苍郁,而又光影飘忽的山景竟远远地把我的想象抛在后面。我遂感到一种被凌越、被征服的快乐。

我们都坐在浓浓的树荫下——峙、茅、依和我——听蝉声和鸟声的协奏曲。抬头看天,几乎全被浓得拨不开的树叶挡住了。连每个人的眉宇间,也恍惚荡过一层薄薄的绿雾。

“如果有一张大荷叶,”我对峙说:“我就包一包绿回去,调成一盒小小的眼膏。”

他很认真地听着我,好像也准备参与一件具体的事业,“另外还要采一张小荷叶,包一点太阳的金色,掺和起来就更美了。”

我们的言语被呼啸的风声取代,入夏以来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样的风声了。刹那间,亿万片翠叶都翻做复杂的琴键,造物的手指在高低音的键盘间迅速地移动。山谷的共鸣箱将音乐翕和着那样郁勃而又神圣,让人想到中古世纪教堂中的大风琴。

路旁有许多数不清的小紫花,和豌豆花很相像,小小的,作斛状,凝聚着深深的蓝紫。那样毫不在意地挥霍着它们的美,把整个山径弄得有如一张拜占庭的镶嵌画。

我特别喜欢而又带着敬意去瞻仰的,却是那巍然耸立的峭壁。它那漠然的意态、那神圣不可及的意象,让我忽然静穆下来。我真想分沾一点它的稳重、它的刚毅,以及它的超越。但我肃立了一会儿便默然离去了——甚至不敢用手碰它一下,觉得那样做简直有点亵渎。

走到山顶,已是黄昏了。竹林翳如,林鸟啁啾。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样奇特的竹子。这样粗、这样高,而叶子偏又这样细碎。每根竹干上都覆罩着一层霜状的白色细末。把那绿色衬得非常细嫩。猛然看去,倒真像国画里的雪竹。所不同的,只是清风过处,竹叶相击,平添了一阵环佩声。

我们终于到了海会庵。当家师父为我们安顿了住处,就又回厨房削瓜去了。我们在院中盘桓了一会,和另外的游客交谈几句。无意中一抬头,猛然接触到对面的山色。

“啊!”我轻轻叫了一声,带着敬畏和惊叹。

“什么事?”和我说话的老妇也转过身去。只见对面的山峰像着了火般地燃烧着,红艳艳、金闪闪的,看上去有几分不真实的感觉,但那老妇的表情很呆滞,“天天日落时都是这样的。”她说完就走了。

我,一个人,立在斜阳里,惊异得几乎不能自信。“天父啊!”我说,“你把颜色调制得多么神奇啊!世上的舞台灯光从来没有控制得这么自如的。”

吃饭的时间到了,我很少如此饿过。满桌都是素菜,倒也清淡可爱。饭厅的灯幽暗,有些很特殊的气氛。许多游客都向我们打听台北的消息,问我们是否有台风要来。

“台风转向好几天了,现在正热着呢!”

也许他们不知道,在那个酷热的城里,人们对许多可笑的事也热得可笑。

饭罢坐在庙前,看脚下起伏的层峦。残霞仍在燃烧着,那样生动,叫人觉得好像差不多可以听到火星子的劈啪声了。群山重叠地插着,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迷茫的白气氤氲着,把整个景色渲染得有点神话气氛。

山间晚上八点钟就得上床了,我和依相对而笑。要是平日,这时分我们才正式开始看书呢!在通道里碰见当家师父,她个子很瘦小,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您来这里多久了?”我问。

“唔,四五十年了。”

“四五十年?”我惊讶地望着她,“您有多大年岁?”

“六十多了。”她说完,就径自走开了。

我原没有料到她是那么老了,我以为她还四十呢!她年轻的时候,想必也是很娟秀的。难道她竟没有一些梦、一些诗、一些痴情吗?四五十年,多么漫长的岁月!其间真的就没有任何的牵挂、任何眷恋、任何回忆吗?钟鼓的声音从正殿传过来,低沉而悠扬。山间的空气很快地冷了,我忽然感到异样的凄凉。

第二天,依把我推醒,已经四点五十了。她们的早课已毕。我们走出正殿,茅和峙刚好看完了日出回来。原来我们还起得太晚呢!天已经全亮了,山景明净得像是今天早晨才新生出来的。朝霞已经漂成了素净的白色,无所事事地在为每一个山峰镶着边。

五点多,就开始吃早饭了。放在我面前的是一盘金色的苦瓜,吃起来有一些奇异的风味,依尝了一口,就不敢再试了。茅也闻了闻,断定是放了棘芥的叶子。棘芥?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嗅起来有一点类似茴香,嚼起来又近乎芫荽。我并不很喜欢那种味道,但有气味总比没气味好,这些年来让我最感痛苦的就是和一些“非之无举、刺之无刺”的人交往。他们没有颜色、没有形状、没有硬度,而且也没有气味。与其如此,何如在清风逡巡的食堂里,品尝一些有异味的苦瓜。(这种朋友称之为棘芥的东西,五十年后回想起来,应是“九层塔”。)

六点钟,我们就出发去找水帘洞了。天很冷,露水和松果一起落在我们的路上。鸟儿们跳着、叫着,一点没有畏人的习惯。我们看到一只绿头红胸的鸟,在凌风的枝头嘤鸣。它的全身都颤抖着,美丽的颈子四面转动。让我不由想起所罗门王所写的雅歌:“不要惊动,不要叫醒我所亲爱的,等他自己情愿。”忽然,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阵微弱的呼应,那只鸟就像触电似的弹了出去。我仰视良久,只是一片浅色的蓝天和蔼地伸延着。

“它,不是很有风度吗?”我小声地说。

其余的三个人都笑了,他们说从来没听说过鸟有风度的。

转过几处曲折的山径,来到一个很深的峡谷,谷中种了许多矮小的橘树。想象中开花的季节,满山满谷都是香气,浓郁得叫人怎么消受呢?幸亏我们没赶上那个季候,不然真有坠崖之虞呢!

峡谷对面叠着好几重山,在晨光中幻化出奇异的色彩来。我们真是很浅薄的,平常我们总把任何形状、任何颜色的山都想象成一样的,其实它们是各自不同的。它们的姿容各异,它们叠合的趣味也全不相像。靠我们最近的一列是嫩嫩的黄绿色,看起来绒绒的、柔柔的。再推进去是较深的苍绿。有一种稳重而沉思的意味。最远的地方是透明而愉快的浅蓝。那样豁达、那样清澄、那样接近天空。我停下来,伫立了一会,暗暗地希望自己脚下能生出根来,好做一棵永远属于山、永远朝参着山景的小树。

已是七点了,我们仍然看不见太阳,恐怕是要到正午时分才能出现了。渐渐地,我们听到淙淙的水声。溪里的石头倒比水还多,水流得很缓慢、很优美。

“在英文里头,形容溪水的声音和形容情人的说话,用的是同样的状声词呢!”峙说。

“是吗?”我恋恋地望着那小溪,“那么我们该说流水喁喁了。”

转过一条小径,流水的喁喁逐渐模糊了。一棵野百合灿然地开着,我从来不认为有什么花可以同百合比拟。它那种高华的气质、那种脱俗的神韵,在我心里总象征着一些连我自己也不全然了解的意义。而此刻,在清晨的谷中,它和露而绽开了,完全无视于别人的欣赏。沉默、孤独,而又超越一切。在那盛开的一朵下面,悲壮地垂着四个蓓蕾。继第一朵的开放与凋落之后,第二朵也将接着开放、凋落。接着第三朵、第四朵……是的,它们将连续着在荒芜的谷中奉献它们的洁白与芳香。不管有没有人经过,不管有没有人了解。这需要怎样的胸襟!我不由想起王摩诘的句子“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以及孔子所说的“知其不可而为之”,心情不觉转变得十分激烈。

水声再度响起,这是一个狭窄的溪谷,水帘洞已经到了。洞沿上生着许多变种的小竹子,倒悬着像藤萝植物似的。水珠从上面滴下来,为石洞垂下许多串珠帘。把洞口的土地滴得有些异样,洞里头倒是很干燥。

溪谷里有很大的石头,脱了鞋可以从容地玩玩。水很浅,鱼虾来往优游。我在石上倚了好一会,发觉才是八点。如果在文明社会里,一切节目要现在才开始呢!想台北此刻必是很忙了。黏黏的柏油路上,挂着客满牌子的汽车又该衔尾急行了。

我们把带来的衣服洗好,挂在树枝上。便斜靠着石头看天空。太阳渐渐出来了,把山巅树木的阴影绘在溪底的大石头上。而溪水,也把太阳的回光反推到我们脸上来。山风把鸟叫、蝉鸣、笑声、水响都吹成模糊的一片。我忽然觉得自己也被搅在那声音里,昏昏然地飘在奇异的梦境之中。真的,再没有什么比自然更令人清醒,也再没有什么比自然更令人醺然。过了一会,我定神四望,发现溪水似乎是流到一个山缝里而被夹住了。那山缝看起来漆黑而森严,像是藏着一套传奇故事。啊!这里整个的景色在美丽中包含着魔术性。

太阳升得很高,溪谷突然明亮起来。好像是平缓的序曲结束了,各种乐器忽然奏起轻柔明快的音响,节拍急促而清晰。又好像是画册的晦暗封面被打开了,鲜丽的色彩猝然跃入视线,明艳得叫人几乎眩晕。坐在这种地方真需要一些定力呢!野姜花的香气从四面袭来,它距离我们只有一抬手的距离,我和依各采了一朵。那颜色白得很细致,香气很淡远,枝干却显得很朴茂。我们有何等的荣幸,能掬一握莹白,抱一怀宁静的清芬。

回来的路上,天渐渐热了起来。回到庵中,午饭已经开出来了,笋汤鲜嫩得像果汁,四个人把一桌菜吃得精光。

下午睡足了起来看几页书,阳光很慵懒,流云松松散散地浮着。我支颐长坐,为什么它们美得这样闲逸?这样没有目的?我慢慢地看了几行传记,又忍不住地望着前前后后拥合的青山。我后悔没有带几本泰戈尔或是王摩诘的诗,否则坐在阶前读它们,岂不是等于念一本有插图注解的册子吗?

我们仍然坐着,说了好些傻话。茅偷偷摸摸地掏出个小包,打开一看,竟是牛肉干!我们就坐在对弥陀佛不远的地方嚼了起来。依每吃一块就惊然四顾,唯恐被发现。一路走向饭堂的时候,她还疑心那小尼姑闻到她口中的牛肉味呢。

晚饭后仍有几分夕阳可看。慢慢地,蓝天现出第一颗星。我们沿着昏黑的山径徐行,因为当家师父过寿,大小尼姑都忙着搓汤圆去了。听说要到十点才关门,我们也就放心前去。走到一处有石凳的地方,就歇下来看天。这是一个难得的星月皎洁的夜晚,月光如水,淹没了层峦,淹没了无边的夜,明亮得叫人不能置信。看那种挥霍的气派,好像决心要在一夜之间把光明都拼尽似的。“我担心明夜不再有月华了。”我喃喃地说,“不会有了,它亮得太过分。”

“不用过虑,”峙说,“只是山太高太接近月亮的缘故吧!”

真的,山或许是太高了,所以月光的箭镞才能射得这么准。

晚上回来,圆圆的月亮仍旧在窗框子里,像是被法术定住了。我忍不住叫依和我一起看,渐渐地,月光模糊了、摇晃了、隐退了,只剩下一片清梦。

早晨起来,沿着花生田去爬山,居然也找到几处没有被题名的胜景。我们发现一个很好的观望台,可以俯视灵塔和附近的一带松林。那松林本来就非常高,再加上那份昂然的意象,看来好像从山谷底下一直冲到山峰顶上去了。弄得好像不是我们在俯视它,倒是它在俯视我们了。风很猛,松树的气味也很浓烈。迎风长啸,自觉豪情万千。

“下次,”峙说,“我们再来找这个地方!”

“恐怕找不着了,”我一面说,一面留恋地大口呼吸着松香,“这样的曲径,只能够偶然碰着,哪里能够轻易找到呢?”

真的,那路很难走——我们寻出来的时候就几乎迷路。

到了庵中,收拾一下,就匆匆离去了。我们都是忙人,我们的闲暇不是偷来的,就是抢来的。

下山的阶梯长长地伸延着,每一步都带我走向更低下的位置。

我的心突然觉得悲楚起来,“为什么我不能长远归家?为什么我要住在一个陌生多市尘的大城里?”群山纠结着,苍色胶合着,没有一声回音。

在路旁不远的地方,峙站着。很小心地用一张棉纸包一片很嫩的新叶,夹进书页中,然后又紧紧地合上了。我听见他在唱一首凄美的英文歌:“当有一天,我已年老不爱梦幻。有你,可资我怀念。当有一天,我已年老不爱梦幻。你的爱情,仍停留我心间。”

我慢慢地走下去,张开的心页逐渐合拢了。里面夹着的除了嫩叶的颜色以外,还有山的郁绿、风的低鸣、水的弦柱、月的水银,连同松竹的香气,以及许多模模糊糊、虚虚实实的美。

那欢声仍在风的余韵中回响着,我感到那本夹着许多记忆的书,已经被放置在雕花的架上了。啊,当我年老,当往事被尘封,它将仍在那里,完整而新鲜,像我现在放进去的一样。

——选自《地毯的那一端》

坠星

山的美在于它的重复,在于它是一种几何级数,在于它是一种循环小数,在于它的百匝千遭,在于它永不罢休的环抱。

晚上,独步山径,两侧的山又黑又坚实,有如一锭古老的徽墨,而徽墨最浑凝的上方却被一点灼然的光突破。

“星坠了!”我忽然一惊。

而那一夜并没有星,我才发现那或者只是某一个人一盏灯;一盏灯?可能吗?在那样孤绝的高处?伫立许久,我仍弄不清那是一颗低坠的星或是一盏高悬的灯。而白天,我什么也不见,只见云来雾往,千壑生烟。但夜夜,它不瞬地亮着,令我迷惑。

——选自《晓风散文集》,摘录于《春俎》

好艳丽的一块土

好艳丽的一块土!

沙土是桧木心的那种橙红,干净、清爽,每一片土都用海浪镶了边——好宽好白的精工花边,一座一座环起来足足有六十四个岛,个个都上了阳光的釉,然后就把自己亮在蓝天蓝海之间(那种坦率得毫无城府的蓝),像亮出一把得意而漂亮的牌。

我渴望它,已经很久了。

它的名字叫澎湖。

“到澎湖去玩吗?”

“不是!”——我讨厌那个“玩”字。

“去找灵感吗?”

“不是!”——鬼才要找灵感。

“那么去干什么?”

干什么?我没有办法解释我要干什么,当我在东京抚摸皇苑中的老旧城门,我想的是居庸关。当我在午后盹意的风中听密西西比,我想的是瀑布一般的黄河。血管中一旦有中国,你就永远不安!

于是,去澎湖就成了一种必要。当浊浪正浊,我要把剩在水面上的净土好好踩遍,不是去玩,是去朝山,是去谒水,是去每一寸属于自己的土皋上献我的心香。

于是,我就到了澎湖,在晓色中。

“停车,停车,”我叫了起来,“那是什么花?”

“小野菊。”

我跳下车去,路,伸展在两侧的干砂中,有树、有草、有花生藤,绿意遮不住那些粗莽的太阳色的大地,可是那花却把一切的荒凉压住了——从来没有看过这么漂亮的野菊,真的是“怒放”,一大蓬一大蓬的,薄薄的橙红花瓣显然只有从那种艳丽的沙土才能提炼出来——澎湖什么都是橙红色的,哈密瓜和嘉宝瓜的肉瓤全是那种颜色。

浓浓的艳色握在手里。车子切开风往前驰。

我想起儿子小的时候,路还走不稳,带他去玩,他没有物权观念,老是要去摘花,我严加告诫,但是,后来他很不服气地发现我在摘野花。我终于想起了一个解释的办法。

“人种的,不准摘。”我说,“上帝种的,可以摘。”

他以后逢花便问:

“这是上帝种的还是人种的?”

澎湖到处都是上帝种的花,污染问题还没有伸展到这块漂亮干净的土上来,小野菊应该是县花。另外,还有一种仙人掌花,娇黄娇黄的,也开得到处都是——能一下子看到那么多野生的东西让我几乎眼湿。

应该做一套野花明信片的,我自己就至少找到了七八种花。大的,小的,盘地而生的,匍匐在岩缝里的,红的,白的,粉紫的,蓝紫的……我忽然忧愁起来,它们在四季的海风里不知美了几千几万年了,但却很可能在一夜之间消失,文明总是来得太蛮悍,太赶尽杀绝……

出租车司机姓许,广东人,喜欢说话,太太在家养猪,他开车导游,养着三个孩子——他显然对自己的行业十分醉心。

“客人都喜欢我,因为我这个人实实在在。我每一个风景都熟,我每一个地方都带人家去。”

我也几乎立刻就喜欢他了,我一向喜欢善于“侃空”的村夫,熟知小掌故的野老,或者说“善盖”的人,即使被唬得一愣一愣也在所不惜。

他的国语是广东腔的,台语却又是国语腔的。他短小精悍,全身晒得红红亮亮,眼睛却因此衬得特别黑而灵动。

他的用词十分“文明”,他喜欢说:“不久的将来……”

反正整个澎湖在他嘴里有数不清的“不久的将来……”

他带我到林投公园,吉星文上将的墓前:

“卢沟桥第一炮就是他打的呀,可是他不摆官架子,他还跟我玩过呢!”

他不厌其烦地告诉我“白沙乡”所以得名是因为它的沙子是白的,不是黑的——他说得那么自豪,好像那些沙子全是经他手漂白的一样。

牛车经过,人经过,出租车经过,几乎人人都跟他打招呼,他很得意:

“这里大家都认得我——他们都坐过我的车呀!”

我真的很喜欢他了。

去看那棵老榕树真是惊讶,一截当年难船上的小树苗,被人捡起来,却在异域盘根错节地蔓延出几十条根(事实上,看起来是几十条树干),叶子一路绿下去,猛一看不像一棵树,倒像一座森林。

树并不好看,尤其每条根都用板子箍住,而且隔不多远又有水泥梁柱撑着,看来太匠气,远不及台南延平郡王祠里的大榕轩昂自得,但令人生敬的是那份生机,榕树几乎就是树中的汉民族——它简直硬是可以把空气都变成泥土,并且在其间扎根繁衍。

从一些正在拆除的旧房子看去,发现墙壁内层竟是海边礁石。想象中鲁恭王坏孔子壁,掘出那些典籍有多高兴,一个异乡客忽然发现一栋礁石暗墙也该有多高兴。可惜澎湖的新房子不这样盖了,现在是灰色水泥墙加粉红色水泥屋瓦,没有什么特色,但总比台北街头的马赛克高尚——马赛克把一幢幢的大厦别墅全弄得像大型厕所。

那种多孔多穴的礁石叫老石,仍然有人用,不过只在田间使用了,澎湖风大,有一种摧尽生机的风叫“火烧风”,澎湖的农人便只好细心地用老石围成矮垣,把蔬菜圈在里面种,有时甚至蒙上旧渔网,苍黑色的老石诘曲怪异,叠成墙看起来真像古堡,蔬菜就是碉堡中娇柔的公主。

在一方一方的蔬菜碉堡间有一条一条的“砂牛”——砂牛就是黄牛,但我喜欢砂牛这个乡人惯用的名字。

一路看老石的菜园,想着自己属于一个在风里、砂里以及最瘦的瘠地上和最无凭的大海里都能生存下去的民族,不禁满心鼓胀着欣悦,我心中一千次学孔丘凭车而轼的旧礼,我急于向许多事物致敬。

到鲸鱼洞,才忽然发现矗然壁立的玄武岩有多美丽!大、硬、黑而骄傲。

鲸鱼洞其实在退潮时只是一圈大穹门,相传曾有鲸鱼在涨潮时进入洞内,潮退了,它死在那里。

天暗着,灰褐色的海画眉忽然唱起来,飞走,再唱,然后再飞,我不知道它急着说些什么。

站在被海水打落下来的大岩石上,海天一片黯淡的黛蓝,是要下雨了,澎湖很久没下雨,下一点最好。

“天黑下来了,”驾驶说,“看样子那边也要下雨了。”

那边!

同载一片海雨欲来的天空,却有这边和那边。

同弄一湾涨落不已的潮汐,却有那边和这边。

烟水苍茫,风雨欲来不来,阴霾在天,浪在远近的岩岬上,剖开它历历然千百万年未曾变色的心迹。

“那边是真像也要下雨了。”我讷讷地回答。

天神,如果我能祈求什么,我不做鲸鱼不做洞,单做一片悲涩沉重的云,将一身沛然舍为两岸的雨。

在餐厅里吃海鲜的时候,心情竟是虔诚的。

餐馆的地是珍珠色贝壳混合的磨石子,院子里铺着珊瑚礁,墙柱和楼梯扶手也都是贝壳镶的。

“我全家捡了三年哪!”他说。

其实房子的格局不好,谈不上设计,所谓的“美术灯”也把贝壳柱子弄得很古怪,但仍然令人感动,感动于三年来全家经之营之的那份苦心,感动于他知道澎湖将会为人所爱的那份欣欣然的自信,感动于他们把贝壳几乎当图腾来崇敬的那份自尊。

“这块空白并不是贝壳掉下来了,”他唯恐我发现一丝不完美,“是客人想拿回去做纪念,我就给了。”

如果是我,我要在珊瑚上种遍野菊,我要盖一座贝壳形的餐厅,客人来时,我要吹响充满潮音的海螺,我要将多刺的魔鬼鱼的外壳注上蜡或鱼油,在每一个黄昏点燃,我要以鲸鱼的剑形的肋骨为桌腿,我要给每个客人一个充满海草香味的软垫,我要以渔网为桌巾,我要……

——反正也是胡思乱想——

龙虾、海胆、塔形的螺、鲑鱼都上来了。

说来好笑,我并不是为吃而吃的,我是为赌气而吃的。

总是听老一辈的说神话似的谭厨,说姑姑筵,说北平的东来顺或上海的……连一只小汤包,他们也说得有如龙肝凤胆,他们的结论是:“你们哪里吃过好东西。”

似乎是好日子全被他们过完了,好东西全被他们吃光了。

但他们哪里吃过龙虾和海胆?他们哪里知道新鲜的小卷和九孔?好的海鲜几乎是不用厨师的。像一篇素材极美的文章,技巧竟成为多余。

人有时多么愚蠢,我们一直系念着初恋,而把跟我们生活几乎三十年之久的配偶忘了,台澎金马的美恐怕是我们大多数的人还没有学会去拥抱的。

我愿意有一天在太湖吃蟹,我愿意有一天在贵州饮茅台,我甚至愿意到新疆去饮油茶,不是为吃,而是为去感觉中国的大地属于我的感觉,但我一定要先学会虔诚地吃一只龙虾,不为别的,只为它是海中——我家院宇——所收获的作物。古代的秦始皇曾将爱意和尊敬封给一株在山中为他遮住骤雨的松树,我怎能不爱我二十八年来生存在其上的一片土地,我怎能不爱这相关的一切。

跳上船去看海是第二天早晨的事。

船本来是渔船,现在却变为游览船了。

正如好的海鲜不需要厨师,好的海景既不需要导游也不需要文人的题咏,海就是海,空阔一片,最简单最深沉的海。

坐在船头,风高浪急,浪花和阳光一起朗朗地落在甲板上,一片明晃,船主很认真从事,每到一个小岛就赶我们下去观光——岛很好,但是海更好,海好得让人牵起乡愁,我不是来看陆地的,我来看海,干净的海。我也许该到户籍科去,把身份证上籍贯那一栏里“江苏”旁边加一行字——“也可能是‘海’”。

在什么时候,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一定曾经隶籍于海。

上了岸第一个小岛叫桶盘,我到小坡上去看坟墓和房子,船主认真地执行他的任务——告诉我走错了,他说应该去看那色彩鲜丽的庙,其实澎湖没有一个村子没有庙。我头一天已经看了不少,一般而言澎湖的庙比台湾的好,因为商业气息少,但其实我更爱看的是小岛上的民宅。

那些黯淡的、卑微的,与泥土同色系的小屋,涨潮时,是否有浪花来扣它们的窗扉,风起时,女人怎样焦急地眺望。我曾读《冰岛渔夫》,我曾读爱尔兰辛约翰的《海上骑士》,但我更希望读到的是匍匐在岩石间属于中国渔民讨海的故事。

其实,一间泥土色的民宅,是比一切的庙宇更其庙宇的,生于斯,长于斯,枕着涛声,抱着海风的一间小屋,被阳光吻亮了又被岁月侵蚀而斑驳的一间小屋。采过珊瑚,捕过鱼虾,终而全家人一一被时间攫虏的一间小屋。欢乐而凄凉,丰富而贫穷,发生过万事千事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悠然意远小屋——有什么庙宇能跟你一样庙宇?

绕过坡地上埋伏的野花,绕过小屋,我到了坟地,惊喜地看到屋坟交界处的一面碑,上面写着“泰山石敢当止”,下面两个小字是“风煞”(也不知道那碑是用来保护房子还是坟地,在这荒凉的小岛上,生死好像忽然变得如此相关相连)。汉民族是一个怎样的民族?不管在哪里,他们永远记得泰山。泰山,古帝王封禅其间的,孔子震撼于其上的,一座怎样的山!

另有一个小岛,叫风柜,那名字简直是诗。岛上有风柜洞,其实,像风柜的何止是洞!整个岛在海上,不也是一只风柜吗?让八方风云来袭,我们只做一只收纳风的风柜。

航过一个个小岛,终于回到马公——那个大岛。下午,半小时的飞机,我回到更大的岛——台湾。我忽然知道,世界上并没有新大陆和旧大陆,所有的陆地都是岛,或大或小的岛,悬在淼淼烟波中,所有的岛都要接受浪,但千年的浪只是浪,岛仍是岛。

像一座心,浮凸在昂然波涌的血中那样漂亮,我会记得澎湖——好艳丽的一块土!

——选自《步下红毯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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