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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到歇马河那边去

雨下得那么大都没有挡住门外的脚步声。

她屏息听着。

屋子里母亲叫她,毛巾毛巾,叫了好几遍她才听见。她连忙从门后的钉子上扯下毛巾,扔给母亲。

外面雨声滂沛、强势,企图覆盖一切。母亲对此并不敏感,阴雨天又让人烦闷。母亲白了女儿一眼,在母亲看来,十六岁的园园也就六岁,尽管她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都十六岁的人了。带着嗔怒,以此说明女儿所犯错误的不应该和严重性,不过从内心里她也认为,正是因为有那些错误可以纠正,女儿才是女儿。

“心不在焉。”

母亲带着习惯性的语气埋怨了一句,弯下身去。

脸盆里的水和母亲的头发一起冒出热气,袅袅上升的姿态与顺着玻璃窗往下流的雨水形成一种奇妙的交错关系。

脚步声已经很近了。

这声音只有少女园园能听到。那将裸露的万物打得直低头的雨水倾泻的声音,以及生活中的各种声音,统统在她专注于一种声音的意念下消失了。只有脚步声。脚步声由远及近,过程犹豫,但对前进的方向并无迟疑。这应该就是他走向她的样子。

她把手放到心脏的位置,想按下它的躁动。

那声音已近在咫尺。

园园不安地环视房间:两张单人床左右顶墙,中间挨着窗户有一张陈旧的写字台,这三件东西已经确定了房间的基本格局——狭小、方正,重要并且糟糕的是,无处躲藏。

“真冷啊。”

母亲举着毛巾,自言自语着,从房间正中间的炉子边走过来。

园园紧张地接过毛巾,转身挂到随便哪枚钉子上。这样她就与正好停在门外的脚步声面对面了。她觉得他已经看见她了。她红色发烫的身体,分明已经灼透门板,飞了出去。然而下一秒响起的却是钥匙转动的声音。

不是他。

她轰然一松,扶住门。

“对面有人来住了。”她用激颤的刻意压低的嗓门掩饰胸中微妙的反应。

母亲已经披上了棉袄,听到这话,她双手拽住袄襟,凑到门后,轻轻拉开园园,小声说不要多事。与此同时走廊尽头再次传来脚步声,比刚才的更结实,也更坚定。

这才是他。

园园的脸颊立刻涌起新一轮潮红。

母亲在园园放空的眼神中走到炉子前,转身把椅子往炉子前搬了搬,坐下,拎开水壶。炉子里的火光失去阻碍直接冲上来,太阳出世般咬开阴暗潮湿的房间。母亲平摊双手,在过度燃烧后变红变白的蜂窝煤上方,在晨曦般的光亮中快速翻来覆去,脸上闪耀着明亮的橘红色。

园园挨着母亲坐下来,尽量显得自然。

炉火的光芒帮助她伪装出一张因为眼前的明火而不是别的什么才红的脸。她想象着,等一下母亲听到敲门声,打开门,他如果有胆量往房间里看一眼的话,看到的就会是一张比较正常的脸。就是这张脸,从他那里得到过前所未有的赞美——他在电话里不止一次地说,她有一张好看得不得了的脸。

她为自己突然想起这句话而害臊,脸红得不像样子。

他的第一个电话是在园园跟母亲来到歇马河的第三天打来的。

这个地方叫歇马河,是因为有条歇马河。尽管园园每年寒暑假都来,却从来只在半道上隔着车窗瞥见过它流淌的姿态。住进大队招待所后,抬头是山,转身也是山,她被群山环抱,未曾见到过一滴歇马河的水。好几次她都想叫上母亲一起翻过招待所后面的大山去看看,父亲也说如果她们要去,可以派两个人带她们过去。他说歇马河就在山后面,来回差不多要走四个半钟头。母亲身体不好,不想折腾。她不去也不许园园去。

“除非你爸跟着,不然别想。”

父亲当然没法跟着。她们每次来都只为见父亲一面,早一天见到就早一天回去,最短的是一来就见到他,她们住了一个星期就走了,最长的等了足足两个月,没见着也只能走了。一个星期是父亲的规定。大队现在面临编制体制调整,要么扩张升级,要么被其他单位吞并,消番撤号。作为这里的最高领导,父亲主动放弃休假,一年到头扑在工作上,铁了心要带领全体队员开创第一种局面。他不回去,只好她们娘儿俩来。但来也有来的规矩,父亲说要注意影响,来探亲的家属逗留的时间过长并不好,没见着等等可以,见着了还一直不走,那种团圆的气氛会让队员们想家,使他们感到难过,从而意志消沉,影响战斗力。在讲开拓和拼搏精神的地质单位中,战斗力绝非虚论。母亲顺从了父亲的意愿,严格恪守一周为限的标准。见一面一周,一年到头也就两周,母亲是绝不情愿父亲再离开她半步的。那种时候,园园甚至可以享受单间。由于通讯不便,无法掌握父亲是在大队还是有任务外出了,母亲便与父亲商量好,每年寒暑假一到就立刻动身到大队来。这相当于固定了一方的时间地点,使得一年两度的相会变得相对容易了一些。她们一来,父亲只要在大队,招待所就成了他的家,尽管只住一周,仍然常有紧急事项需要处理,他就吩咐手下牵了条内线电话到房间里来。

招待所位于队部西南角,简简单单一幢红砖平房,不大,总共才八个房间,两头各有一道门,对着树林的那个常年落锁,靠近菜园子这边的只在有人住进来时才会被打开。进门右手边第一个房间原本是管理员的宿舍,由于招待所空置的时间居多,就腾了出来,也不再设专人看管。每次她们娘儿俩过来,连大门带小门把钥匙一领,基本上就自己管自己了。听父亲说,招待所之所以没什么人住,主要原因是队里人本来就不多,又隐蔽在深山老林,下了长途车还得走个把小时,地形复杂,特别不好找,家属来一趟极其困难,这是一;二来队员们憋闷,对回家探亲的渴望远高于家人前来探望。难抵达加上需求相对较少,招待所也就鲜有人需要招待了。

那天天气很好,园园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走到了招待所正前方,与队部大门一路之隔的大山顶上,万丈光芒洋洋洒洒地扑过来,要不是窗户是向外开的,她会很乐意把推开窗户这件事当成是它们干的。它们越过暗红色斑驳的窗棂扑到她跟前,映得她脸上的皮肤轻薄通透,看起来脆生生的。而她身上盖的被子也由沉甸甸的藏青色褪成了可爱的宝蓝色,桌上的搪瓷杯子变软了,生锈的圆肚子闹钟变神气了,床边的棉鞋变轻了,都像掉进了温暖的回忆中,可以随时飞起来。她起来,站到桌子前,手够着窗前的空气抓了一把。就那么身子往前一探的瞬间,她看到母亲在树林边上晒被子。那片树林是大队当年搞基建时保留的原始林区,以松木为主,冬天从外围望进去,发黑的树梢在灰白冰凉的空气中丛丛叠压,托举而上,像嵌在石头里自由写意的图案,有种固执和神秘的美。母亲照例选了第一次选中的那两棵间距合适的树,拴上自己搓出来的粗麻绳。被子已经搭在上面了,才捡的小木棍也攥在手上,一下一下把被子打得尘屑四起。

当园园直视前方,不去注意母亲在干什么以及阳光从哪里来的时候,就会轻易看到主楼前的篮球场上,站着几个穿迷彩服的年轻人。他们好像在商量什么重大的事情,需要卖命的那种,一个个站得笔直,手势打得十分冲动。四下里,阳光仿佛掀起了一道蒙尘的半透明塑料布,一扫山里冬景的沉重,把闷不作声的事物照得松软活泼起来,唯独他们和那片松林一起继续挺拔严肃着。斑驳的绿色,生命力旺盛的身影,那么结实有力,磁石般牵引着她的视线,使她心底升起莫名的羞涩和欢欣。这涌自心底的隐隐的私欲让她产生偷窃般的快感和不安,以至于当身后的电话响起,她像被人抓了个正着,惊慌地转过身来。红色的电话机在召唤着什么。她定了定神,拎起话筒。

他在里面。

他问她的父亲在不在,叫的是父亲的姓加职务,声音清亮,中规中矩。打到招待所的电话无一例外都是找她父亲的,这个电话没什么特别。她说不在。她在挂了电话之后自言自语:“我们也在等他。”电话再次响起来,像是有意让她把这句话讲出来。她在听出还是他之后不耐烦地说:“都说了他不在。”

“我找你。”

后来她多次回过头去想那一天的太阳是不是建立在这句话之上的幻觉。可是母亲在树林那儿晒被子,年轻的队员们站在篮球场上讨论,这些在太阳底下才方便做的事情是千真万确的。太阳主导了这些活动,也把他带了出来。可他一出场这一切就变得缥缈起来。他在她缥缈的意识中放低了声音,像是很不好意思,但又急于表达。他说我注意你很久了,从去年夏天开始。我知道你叫园园,喜欢吃土豆,你的英语一定很好。她吃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挂断电话。电话马上又响起来。她扒着窗户张望母亲,见她刚刚站过的地方只剩下一床被子,就赶紧回身抓起话筒又重重压了下去。电话果然没有再响。她在母亲推开门的刹那把桌子重新推到窗户边上,震得闹钟晃荡了两下掉到地上。母亲问她在干什么。她说搬桌子。

“搬桌子干吗?”

“就是想移移。”

她把闹钟捡起来,摆到它一直在的那个位置上去。

第二天下起雨来。电话在母亲去食堂打饭的当儿再次响起来。她知道他一定会再打来,她想了一天一夜得出的结论就是他一定会再打来。她板起脸请他不要再打电话了。这是她内心一半真实的想法,由恐慌而来,另一半也来自于恐慌,但指向的却是继续。所以她其实根本不知道拿起电话后自己会怎样表现。他说你听我说完,我就是想跟你说一说,不想怎么样。我喜欢你。我给你写了好多信。啪!她又把电话挂断了。然后盯着电话机,像盯着一枚炸弹,心扑通扑通跟着看不见的计时器一起数数。等到电话再次响起,她竟怀着感激的心意第一时间接起了它。他继续说,说他过些天因为工作上的事情得回家一趟。“别挂电话。”他说上几句就会来上这么一句。他说我知道你们在这里待不了几天,我怕我这一回去就很难再见到你。我想见你。

她还是把电话挂了。她太害怕了。可挂了电话她的怕并没有停止,反倒生出另一种怕来——怕他再也不打电话过来。中午母亲去食堂打饭,电话没有响。她于是饭也不想吃了。晚上她主动要求去打饭,饭盒都端好了,母亲把她拉到一边,说女孩子家乱跑什么。她想出去是怕留下来面对那个沉默的电话。所以当电话终于有了动静,她几乎要哭出来。他说我控制不住地想要给你打电话。这一次她一直在听他讲,直到母亲的脚步声从走廊尽头传来。她说明天再说吧。第二天早中晚三通电话,第三天也是这样。但因为时间短,他们实际上也没说什么,全是他一个人在说,说她长得好看,她走路的样子也好看。他的爱慕就这样一滴一滴进入她的血管,滋养出一张红扑扑偷着乐的脸。母亲说这丫头,来了几天长好了,山里到底养人啊。到第四天,他说没多少时间了,得把写给她的信交给她。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谁吗,怎么那么了解你吗,什么时候房间里只有你一个人,你喜欢吃土豆,英语成绩好,我都写在信里了。她说怎么给,我出不去。他说我去找你,明天。她正要说不行,耳蜗一动,只好迅速放下电话,刚倚上床沿母亲就进来了。

今天就是他说的明天。

他真的来了,劈开翻腾的大雨来了。

她想迎接但无力迎接,想逃避又无处可去,想破坏却无从下手。她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掩饰。她在脚步声最大的时候腾地站起来,抓起火钳捅蜂窝煤,一插到底。风穿过三层打通了的煤眼,跑到最上面吹出无数细小的火星子。火在这一连串的动作与声响中一下子大了起来。烟也冒上来了。

母亲一边咳一边说你慢点儿弄。

她的心思在外面,听不见母亲在说什么,只看到她一张一合的嘴和渐渐耷拉下来的眼睛。她继续摆弄火。母亲打着哈欠站起来,迷迷糊糊地说我睡会儿去。她继续摆弄火。墙角堆着足量的煤球,它们的左边是烧成了灰仍然不肯散开的渣滓,右边有一些手指粗细点火用的小木条。她从黑色的那部分中取走两个,换下来的就加到灰色的那部分中去。她用脚尖把一个小小的圆盖子慢慢蹭到炉子底下的风口上,压紧。

这一切的发生伴随的是门口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她在再也听不到它的时候丢开火钳,缓缓坐下来。

也许这是好事吧。

她伸手把一大早就编得整整齐齐的麻花辫子拉到胸前,用毛扎扎的发尾一下一下扫着刘海,接着是眼睛,她刚把发尾拂上去它就闭上了,漫出一些眼泪来。她用头发蘸着泪水画圈,弄得整张脸都湿乎乎的。她听见雨声开始变小,也听见母亲发出口哨一样的鼾声,炉中的火苗呲呲呲直往上蹿的声音,她的心一个劲地往下掉的声音,还有轻轻两下敲门声。她吃了一惊。她一定错过了什么。等它又响了两下,她才突然跳起来,跑到柜子那儿把脸伸到镜子前,抬手左右抚了几下,将麻花辫子甩到脑后,使劲拉挺棉袄,这才低着头,把门一点儿一点儿拉开。

一个女人由右半边开始,慢慢现出身形。

她应该有三十岁左右,比母亲可是年轻多了,而且时髦,烫得曲里拐弯的刘海从中间分开,搭在脸的两侧,大胸脯从棕色很旧的皮夹克里鼓出来,像是揣了两只浑圆的南瓜。

“我住对面,”女人的食指往后翘了翘,问,“家里有煤吗?”

园园看着这个女人,巨大的失望让她只想快一点儿打发女人走。她把门推开,靠在门板上,让女人自己进来取。女人毫不客气,一步迈进房间,也不嫌脏,抄起地上黑糊糊的铁皮簸箕,又朝炉子那儿看了看,过去拿了火钳,夹了六块蜂窝煤,在簸箕上摆好,搬出来。园园正要关门,女人用脚抵住,说簸箕还要还你。园园松开手,看着地上被女人踩出的泥印,顺着看进女人的房间,里面空空的,只有一个敞着口的大提包丢在左边裸着木板的床上。她又看回来,看到女人房间门口凌乱的泥印。女人走出来,一只手背着,经过瘦小的她,把簸箕放到墙角,起身后对着她说,还有这个。不等她反应,一个刚刚撕开封口的小号牛皮信封就已经摆在她眼皮底下了。她赶紧朝母亲睡觉的方向看了一眼,完了一闪抓过信封,两只胳膊叠着一抱,就把它藏到腋下去了。

女人抿嘴笑笑,朝自己房间走去,又在她将要关上门时回身问:“你叫园园?”

她赶紧把门关上,然后又打开,说:“我十八岁了。”

园园……他的信这样开头。

那时候雨已经完全停了,好像送达这封信是它的使命,从天上到地上,走很远的路,冲去无法计量的泥沙,只为护送一些纯洁而炽热的话。这些话她并没在拿到它们的第一时间就看到。她刚把门关好母亲就醒了,她就遮遮掩掩地把信塞进被子里。

母亲起身去上厕所,打开门看见对面的女人笑嘻嘻凑过来,请她陪着一起去领床单被褥。园园隔着窗户看到两个女人肩并肩走向主楼。它停在前方,侧门门口的枫杨摇晃着无数细长的手臂,召唤的样子像她心里的声音。快点儿,再快点儿。它们都这样说。当母亲和女人终于消失不见,园园从被子里抽出信,只看个开头就已经面红耳赤。

她觉得应该给他回封信。她已经从信里知道他是个水文地质工,做实习生轮岗熟悉业务的时候无意中转接过她打到老师家的外线电话,确切地说是校长家,一般老师家都还没装电话。那大概是去年暑假的事,她每年都到父亲这里来,但只打过那一回电话,而就像他说的,在那个电话之后,他开始注意她。她有时候会帮母亲一起在树林边上晾晒衣服,完了靠在树干上读英语,父亲回来时,她会跟着一起进主楼玩,还在楼前的花园里摘过好多指甲花。她想跟他说,她英语不好,想要好一点儿所以才老读。那些指甲花她并没有用,母亲不让。她还想跟他说给校长打电话那次,她以为赶不上开学了。那么她喜欢吃土豆这件事呢,信里怎么没提?她想跟他说的太多了。

晚上各小队集合吃饭的哨声此起彼伏。由于天放晴的缘故,积压了好几天的雾霭转移到更高的山上去了,浓烈而澄净的深蓝色均匀地填充在四面八方。待母亲端着饭盒出去,深蓝色已经往黑的方向滑去。路灯赶紧变亮,把眼前的黑往外推,稍远一些的地方就更黑了。然后电话就响了。他已经在信里解释过,他有许多眼线,其中一个专门用来搜索她的母亲。事实上他们住在主楼里,能非常便利地观察到斜对面招待所里发生了什么。她觉得这事好玩极了。他在电话里说对不起,没想到自己那么没用,走到门口了还是打了退堂鼓,不敢面对她,特别是她的母亲,就那么走掉又觉得不甘心,就把信从门缝里塞进去了,实在丢人。她呵呵笑了起来,说还塞错了门。他啊了一声说不可能吧。她就把来龙去脉跟他说了一遍。说完时间就到了,母亲回来了。

母亲刚一进门,对面的女人就来敲门,送进来一罐辣子酱。母亲就意思挑了一筷头到自己的饭盒里。女人又将玻璃罐子伸到园园跟前。园园看看母亲,见没有明显的表情,就也挑了一筷头。已经把辣子酱送进嘴巴的母亲突然咳了起来。女人放下罐子,右手握拳,熟练而准确地照着母亲背部的肺腧穴捶打起来。母亲咳了几声扭过头来说,你的劲可真大。女人把手滑到厥阴俞穴,压住,松开时说吐气。重复了六次才住手。母亲似乎好一些了。女人说你这可不是我的酱辣的,你有支气管炎。母亲说这你也懂啊。女人说我家门口有个老中医开诊所,从小见识,慢慢就学了点儿皮毛。边说边抬头看向门那边。门外是女人的房间,窗户正对着高峻的后山。女人说我知道一种草药,这个时候正摘,哪天去山上找找,回来给你冲水喝,灵得很。母亲的手斜搭到肩上,拍拍女人还在按穴位的手,说那怎么好意思。女人淡淡地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谁知道要等多久。听到这话,母亲的眼睛慢慢垂下来,成了两条线,吃力地拖着肿眼泡,显现出不堪重负的苍老。

“好了好了,谢谢你。”

母亲又拍了拍女人的手。女人从母亲背上拿开手,也不做别的,低着头抠指甲,抠着抠着手背就有眼泪滴上来。母亲去拍女人的手背,拍得指尖凉凉的。

“吃了不少苦吧,来一趟不容易。”

“比起在家里熬,还是要容易些。”

“在这里一样熬。”

“还是不一样。”

母亲又开始咳。女人站起来说有现成的药,可以先压一下。母亲连忙让园园跟去取,说太麻烦了,让女人跑来跑去,到现在饭还没有吃,怕是都冷了。女人说没事,冷了就放炉子上热热,不当紧。说话间人就已经在自己房间里了,从抽屉里取了药往身后一递。

“园园,”女人小声问,“回信写好了没有?”

园园啊了一声,恍惚劲儿一下子就没了,红着脸逃开。回去跟母亲冲药,她把自己投在碗里一汪棕汤上的影子搅散,心想索性将错就错。

晚上等母亲睡着,她在枕头上垫上书,写一个字划一个字,写几个字撕一张纸,折腾到大半夜才写完回信。看了看也就两段话,也就把之前电话里说的重复了一遍。再就是问他的年龄,他家在哪里,打算回去干什么。就为了后面这些,她都躺下了又坐起来,划掉它们,把前面的重抄一遍。问那些干吗呢?她把信折成一个小方块,压到枕头下,抬手掀开窗帘的一角,抹开窗户上的雾气,把脸贴上去,这样她就看到了一张脸大小的天地。主要是灯,近处的路灯,远处主楼走廊上的灯。她用指尖一一点着它们说,你们也没睡呀。

那么,他呢?

似乎是刚刚睡下闹钟就响了,丁零零,丁零零,顽固地顶撞着清晨几近凝固的寂静。母亲照例被唤醒,洗漱后去打饭。园园把头蒙在被窝里听动静,待门一关,立刻披好棉衣下床,攥着小方块去敲对面的门。女人也已经起来了,打开门时正在围围巾。看到园园下半身只有一条秋裤,光脚踩着棉鞋,连忙身子一侧要她进屋烤火。园园把手上的信扬起来,说帮忙给他。女人接住,黑黑的眼珠透出温和的体谅。

他在信里透露打电话给她并不容易,一是这样做实在冒犯,虽说队友们都替他打掩护,但心里总归不踏实;二是电话旁边总有人,他说给她的话别人会听见,而越是感觉与她亲近了一些,他就越不想让别人听到他对她说了什么。他们就在电话里商量好以后还是写信。当天晚上对面的女人就把他的回信转给了园园。园园觉得意外,并没有听见他过来的脚步声啊。女人说你没想着他会再来,所以听不到。接着还问她为什么不是她去打饭。她说这是母亲安排的,母亲怎么说她就怎么做。女人明亮的眸子倏忽一敛,问:“你真十八了?”

园园懂女人的意思,也懂母亲的意思,但那是她们的意思,而她自己的,不过是在那些意思之上做了最保险的选择而已,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所以我打电话啊,写信啊。”

她的头歪着,浓密的长发从单薄的肩膀上滑下来。女人扬了扬眉毛,弯曲的刘海跟着动了一下,嘴巴啄成一小点,对她的回答表示惊讶和称心。

然而女人又说,这还不够。

这回轮到园园了,不是惊讶,而是伤感。

“还能怎样呢?”

“得见面。”

女人说完挺着大胸脯侧身从园园身边走过,门也不关就去打饭了。园园站在原地,回头再看时,女人已经走到走廊尽头,外面的光照进来打在她身上,形成一道高大而扁平的黑色影子,几乎塞满整个门洞。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冲女人一晃一晃的黑影喊了一声:“在哪里见?”

女人稍稍扭了一下头,更多的光就照过来了。待她转回去,它们立刻收拢,又在她跨出门的刹那呼啦一下尽数投射过来,刺得园园眼睛一闭。

“山里呗。”女人爽朗的声音由光亮处传来。

怎么才能去山里呢?

晚上等母亲的鼾声响起来,园园蹑手蹑脚地起来,仍是秋衣秋裤披个棉衣跑到对面敲女人的门。女人打着哈欠白她一眼,低声说到底还是个孩子,怎么去?走着去呗,明天再说。园园回到床上,想着女人漫不经心却自信满满的神情,觉得不像是说着好玩的,越想越兴奋,索性爬起来写信给他。她原本想等到明天看情况再写,想想还是先写吧,就趴枕头上写啊写,写他知道她长什么样,而她却不知道他长什么样,真不公平。写她担心他在送信过来的路上被母亲看到。

写她真的很想他。

她写这句话的时候很羞涩,扭捏了半天才落笔,写完以后却毫不犹豫地在后面打了两个惊叹号。直到硬皮本里的那种细横格纸写满了整整五页,她才终于停了下来。这一停下她就觉得冷了。晚上睡觉前母亲会将炉火熄灭,山里潮湿阴冷,后半夜被子里外两重天。她一直支棱着胳膊,冷风早就浸透了被子,反过来一点儿一点儿将她身体里的热量吸走。她打着寒战塞好信,缩进被子里,手脚并用,前后左右掖好,冷得牙齿直打战,却在这样的颤抖中偷偷笑出声来。这一夜园园几乎没睡。

这样她就听到了母亲一大早早于闹钟并且激烈于闹铃的咳嗽声。前几日听到的都是母亲入睡前的咳嗽声,慢慢地人睡着就好了,而她早上醒得晚,不知道当她起床时,母亲已经咳过一道了。她在母亲连续大咳,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时钻进母亲的被窝,对着母亲的背轻轻拍打起来。母亲说咳一下就好了,山里冷,是这样的。然后就要起来。她说早上就让我去打饭吧。母亲说不用。她背过身去。母亲边咳边穿衣服,中间几次不得不停下来。她忽地转过来看着母亲,说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母亲稍稍顿了一下,继续扣扣子,说我能怎么想?我就是一只老母鸡,翅膀不是用来飞的,是用来保护你的。她从这句说得寡淡的话里听出压抑来。她为自己没有感动得要死而是觉得保护什么的可恶至极而羞愧,默默掀开被子回到自己的床上。

除了紧一下缓一下的咳嗽声,母亲逐渐弄出更多声音。水在暖瓶里晃荡几下再哗哗注入杯子里的声音,炉子哐当被打开,嘣嘣嘣摞小木条,咔嚓点火的声音……火难得上来,所以烟就起来了。母亲呛得猛咳几声,打开门,把顶着乌云似的炉子提到门口散烟。炉子刚一落地,园园就听见,对面的女人把门打开了。女人说大姐,我听你咳得厉害。母亲说没事,出山就好了。女人说还是要当心,免得落下病根。又提着嗓子,忽然想起似的说,我说去山上转转的,给你看看有没有那种草药,再不去怕是要变天。母亲连忙说咱们说说笑笑的事,你还当真了,你看我已经不咳了,小毛病而已,犯不着。说着又控制不住地咳了两声。女人的手已经送到背上来了,一边拍一边说,没啥当不当真的,我就是想出去解解闷,这么好的天气,爬爬山,走走看看,晃时间,顺便看看有没有那种草药,有了就给你采回来,没有也不硬找。

听到这儿,园园在床上翻了个身,直起脖子喊:“我也要去。”

女人说好啊一起去,我教你认草药。

母亲没有接话。

园园又喊:“我要去!”

母亲朝着她的方向数落:“好好睡你的觉。”转过脸来跟女人说:“那就去吧,让她见见歇马河。”

她们几乎立刻就动身了。

在这件不可能的事情成为事实之前,她们还解决了另外一件存有困扰的事情——打饭。母亲当时连着又咳了好几声,炉子不断往外冒烟,外面集合吃饭的哨声已经吹响,她显得有些心烦意乱。园园因为激动已经起来了,拿着一张旧报纸站在母亲旁边,对着炉子扇风。女人要母亲再去床上躺会儿,打饭的事就让园园来做。母亲还要坚持,被女人按了下肩膀,说大姐,要么你换园园去打饭,要么我帮你们一家人打饭。母亲的肩膀松弛下来。园园充满感激地看了一眼女人。

在去食堂的路上,晨雾青纱一样罩在两个人头上,又在她们张口呼吸时跌进热乎乎的嘴里。女人说看你高兴的,嘴巴都合不拢了。园园说我的活动范围除了招待所就是小树林,还是边上,除非父亲回来,换你你受得了不?女人说你还是受得了的,不然也不会一直这样。园园几乎要停下来,说你这么看啊。女人呵呵笑起来。她们一前一后由右边的侧门进入食堂。掀开挂在第二道门上的棉絮帘往里头一看,园园吃了一惊。这一惊之间,她已经与女人拉开了距离,再想跟上,已经十分难为情,只好跟在后面。两个人相距大约七八米远。

大厅里坐满了人,男人。制服和迷彩服的世界,深沉的暗色系世界。女人的大屁股,紧绷的胸脯,风一样卷起荒野般的男人对花朵的渴望。园园瘦小凄惶的样子令她自己感到无地自容。而女人从容地走在她的前面,走在他们的目光中,在窗口添菜添饭,一转身随便看向大厅,他们的目光就低了下去,转到碗里,或彼此身上。

好不容易将两个饭盒盛满,重新撩开门帘,来到阳光又多了一些的户外,园园越过菜园看着招待所,一时觉得那里才是她最该待着的地方。不等女人出来,她就迅速逃到那里去了。女人也很快回来,径直走进园园娘儿俩的房间,并没有拿园园不等她说事,而是直接跟母亲说,这天气好的,今天上山算了,烤两个土豆带上,中午吃。

园园一怔,这才甩掉懊恼直起头来,想起更重要的歇马河。她明白女人一定是得到了什么消息,不然不会做出这种安排。

这样她们就上路了。

从招待所出来,沿着树林边儿走,绕过主楼前面的小花园,出了队部大门,踏上公路往回走,走在树林这一边的围墙外,再过去就是招待所后面被炸开的山,公路从这里一头扎进去不见了踪影。在这条将近六公里的隧道尽头有一个岔口,与一半沿着歇马河而建的公路交会在一起。她们在隧道这边入口的地方朝西边的山走去,跟送过来的母亲挥手。母亲说你们当心啊。女人说放心吧。母亲说也就是你,换别人我肯定不让园园跟着,你能一个人大老远摸来,又常采草药,熟悉山的脾气,我放心。女人把母亲手里的布袋子一扯,塞到园园手上,说放心就让我们快点儿走,早去早回。母亲笑笑说,什么样的人干什么样的事,你能上山,我就只能回去。又嘱咐了几句园园,要她跟紧点儿,这才转身看看左右两边,像在城里过马路那样,小心谨慎地穿过空荡荡的公路,向队部走去。

园园看着母亲的背影,恍然还在被窝里,耳边是母亲跟女人的对话,说去山里什么的,怎么这就在山脚下了。她像被她们从睡梦中直接抱过来的。恍惚归恍惚,为什么要上山她还是知道的,之前只为一睹歇马河的芳容,现在却是为了他。可他那边是怎么回事她还不知道呢。她手里抓着母亲才烤的两个土豆,它们热乎乎的身体被布袋子缠裹住,不断朝她的掌心释放热量,这使她想起类似早上在母亲被窝里帮她捶背时感受到的那种气息,这气息让她继续恍惚,以至于母亲越走越远,她暗生的不是意料中的终于摆脱的喜悦,而是陌生的深深的忐忑和不舍。

回头看时,女人已经面向大山站好,站在东南交会处。右边接近地面的位置被矮小但结实、颜色发黄的杂草覆盖,枝枝连连漫到半山坡,深入到松柏林间;左边是裸露的山石,寸草不生是它们与阴冷硬碰硬的倔强态度。女人照旧套着皮夹克,只把脚上常穿的半高跟圆头黑皮鞋换成了白色旅游鞋。她一边仰头找落脚处,一面唰地拉开皮夹克拉链,露出里面墨绿色的棒针毛衣,也将一对挤来挤去的乳房释放了出来。她找到一处缓坡,踏了上去。阳光很好,让人忘了这是在冬天。远处看像是覆盖了一层焦黄短毛的大山,到近处看时,就有了拨开云雾的感觉。死去的已经死去,冬眠的尽管冬眠,在生命力顽强的物种面前,它们如山体本身一样退为背景。一成不变的松柏,高高低低的柑橘,火红的夹莲花叶……全都膨胀起来,招摇起来,把人的眼睛填满了。园园跟在女人身后,不时听女人说小心,小心,叮嘱她不要去抓伸到跟前的树杈和藤蔓,它们大多已经失去水分,变得又干又脆,承不了力,所以她的耳朵也被填满了。她的眼里、耳朵里有了更多的东西。所以当她问他在哪里时,女人说一会儿就知道了,她听了,也就不再继续问。这样差不多走了四十分钟,她们翻过一座小山峰,在向主峰挺进的路上,远远看到一棵枝叶繁多而鲜亮,树干呈黄褐色的古樟。太阳由东南方向照过来,西北方向的地上就落上了阴影。一个年轻人站在树荫下,冲她们挥手。女人推了推园园,下巴往前一扬,等于回答了她先前的那个问题。

待看清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园园慌乱地背过身去,眼睛看着刚刚走过的沉默的山路和笑而不语的草丛,一时间觉得逃到哪里去都还来得及。女人并不拉她,只说走啊,你不走我走了,换他过来。园园赶紧拉住女人,随她一起慢慢向他靠近。他也已经由阴影处走到了光亮处迎她。待他们离得只有一两米远,女人紧走几步越过他,走到他方才站的树荫中,丢下他们面对面。园园完全不敢看他,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在看她,只听见他说我们一起走吧,到歇马河那边去。是他的声音。她点点头,仍不抬头。见他们动了,女人一转身也开始走,始终走在前面。

“我叫陈雨航。”

“我知道。”

“我叫园园。”

“我知道。”

他们一起笑了起来。

她笑着笑着稍稍侧了一下脸,结果看到他也在看她。她慌忙转回来,直视前方。可前方有什么?她什么也看不到。几块乱石躲在枯黄的草丛中,她一脚踏上去,身子晃荡着往前栽,情急之下张开双臂朝两边胡乱抓,右手抓到叶子掉光的灌木条,左手抓到的是他的右手。他往前一抄,左手扶住她的腰,整个人停在她的眼前。他们的身体几乎贴到一起去了。她在过电般的触觉体验中将他看了个大概。但这个大概一闪,又不见了踪影。尽管如此,它仍与活在她想象中的那个形象瞬间重合了。她轻轻推了一下他,感觉到连他隐藏在制服下的身体,那种硬度,那种顺从,也与她的想象不差分毫。她内心充满甜蜜地穿过他侧身让开的空间,走到前面去。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慢慢走慢慢聊着。他告诉她早饭时看见她了。她立刻捂住脸说啊,丢死人了。他说不啊,一如既往的美。她觉得这些美好的词汇如此之重,让她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抬起头来再看他一眼。

他继续说女人看向大厅时,他就坐在第一排,收到她一个眼色,虽然不够确定,但还是大着胆子从侧门出去,看到她等在菜园边上。他们的话题是园园,是见面。他说那就今天吧,今天礼拜天,好请假。女人想都没想就说行,今天就今天。他感激地看着她保持一贯成竹在胸的稳当模样,像每每出现在食堂那样,目不斜视地走过菜园,进入招待所的大门。

目不斜视。园园想着这个词,挺直身子看前面。女人此时独自走在远处,走在她的目光中,走在依靠风才能动弹才能发出声响的草木中间,无意停留但又惊扰四方的姿态,与她进入队员们的领地时产生的效果何其相似。

园园心生羡慕。

他们又说别的。基本上都是说过的那些,电话里讲的,信上说的,又都重复了一遍,但他们没觉得在重复,讲得兴致勃勃。不知不觉中,他们越来越接近主峰,一路上都似乎存在,又似乎只是存在于想象中的隐约的水声越来越响。他让她向左看,再向右看,告诉她这逶迤起伏的群山就是著名的荆山山脉。他又让她向前看,再向后看,前方时有冲天的峭壁,利剑一样插入天空,而后方大多山形圆熟,温柔欲哺,仿佛清亮的天空是一个巨大而恬静的婴儿。他们并肩站立,虔诚体会,由衷赞美。

待他们翻过主峰,看到一条蜿蜒的河流蟒蛇一样闪着美艳的鳞光环山滑过,她沸腾了,跳起来呼喊。他拉她,说快,下去!她很自然地把手放在他的手上。山下有一小块三座小山围着河岸形成的孤独的草场,几棵大树和一丛丛荆棘,还有星星点点的野菊花,都在向他们招手。她在他的带领下欢欣地朝着那里奔去。而女人已经坐在河岸上了,在一块大石头上,背对他们,头发被涌流的河水带起的风吹得直往后飘。园园慢慢摸过去,用路上捡的枯枝顶了顶她的后背。女人转过身来。

“多美啊。”她说。

园园呵呵笑着,卷起裤腿,双脚躲开湿滑的大石块,慢慢往河边移。他连忙说当心湿了棉鞋。园园跷起左脚说,已经湿啦!他笑笑,也卷起裤腿,迅速来到她身边,扶着她往河边走。待将她送到位,他转过身来,转得有点儿猛,脚下一错,小腿就撞在了旁边的石头上。园园赶紧回来,弯腰拿开他捂在小腿胫骨上的手,看到一块半截指头大小,冒着血丝微微泛紫的擦伤。“没事。”他别了一下腿,抖开裤卷遮住伤口,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带着她重新靠近哗哗流淌的河水,完了又一个人回来,遁到草场上去捡树枝。女人不时扭头看他。园园叫女人下水玩,她则拍拍石头要园园坐过去。园园捧了一口河水,咕咚咕咚喝了,坐过去的同时说,好甜呀。女人又扭了扭头,让园园跟着她的视线去看他,说小伙子不错。园园羞涩地推了推女人。女人说我说的是实话,我帮你打听过了,他本来是要调走的,工作都联系好了,可大队现在处在特殊时期,想让他再留一年,他马上答应下来,过些天回去是为了办理与接收单位解除关系的手续。园园低头看自己沾上水颜色转黑的红棉鞋,说我知道。女人停了一下又说,很多事情看起来没什么道理,却让人身不由己。园园仍说,我知道。

河水平阔安详,洁白无瑕,稳稳从她们眼前流过。这也成为她们眸子里闪烁的光泽流动的样子。

而他已经架好了柴火堆,还搬来几块大小合适的石头给每个人当板凳。园园选了一个坐下,脱下棉鞋。他顺手接过去,抓住鞋帮,倒过来,悬举在腾起的火苗上。女人也用这个方法把土豆稍稍热了一下。她跟园园一人半个,让他吃了一整个。女人抬头看看天,说来不及采草药了。园园凑到她胸前,半仰着脸笑嘻嘻地说,明天再来。女人露出纵容的微笑,疼爱地在她脸上轻轻拍了一下,说,来就来。

他们在来的时候相见的古樟那里分手。

从离着两厘米远到两米,再到二十米,园园始终低头看路。他站在树下,看着她的背影。待他离开那棵树,她回头看他,直到再也看不见,才转过去沉默地跟上女人。

她们来到隧道边的大山上时,夕阳已经在身后催促了许久。

队部就在脚下,一切清晰可见。园园跟在女人身后,一步一步往山下移。下到半山腰时,她们看到有两个人从公路那边走过来,一个很好认,是母亲,另一个穿着制服,微胖,是个中年人的身板。园园一阵激动,以为是父亲回来了。还没等她确认,女人被夕阳照得发亮的身体突然触电一样绷起来,继而疯了般从山上往下溜。底下的人也跑起来了,一边跑一边喊,慢点儿慢点儿!这一喊园园就听出来不是父亲。女人溜得更快了,几次被边上的树杈钩住毛衣,身子一荡,差点栽下去。她前后平衡着站稳,急急把树杈绕出来,然后身子半仰,手脚并用往下滑。尘土在她身后扬起,落日余晖中仿佛金沙一样。

女人的脚终于触到平整的土地,身子一正往前跑起来,一头扑进迎过来的男人怀里。男人抱紧她。

园园也下来了,母亲伸手接住她,让她蹦回平地上,与此同时做了一个嘘的手势,拉着她一起绕开他们,先走一步。园园不时回头看他们,每次都被母亲拉回来。走出大约五十米,她听到女人突然号啕起来。母亲拽紧她。

“只是路过,马上就走的。”

母亲低声感叹间,园园回头看了一眼。女人痛哭扑打着想要挣脱,却被男人的两只胳膊死死笼住,拼命将她往怀里收。园园看着他们哭,想得更多的不是他们的悲伤而是亲密,心里痒痒的,也有对这种痒的惊讶。她跟母亲说第一次上山没经验,没采到草药。其实她们已经看见了,那种叫土木香的植物,花已凋敝,只剩下褶皱带毛的叶子,一簇簇生得平凡,却是那么新鲜。她们打算明天再来。母亲说行吧,也是把你关太久了。

她心里的痒顿时得到了安慰,忽而又似乎受到了刺激。

回到招待所,母亲要她跟去食堂打饭。想到需要接受那些火辣眼神的注视,她有些犹豫,但又忍不住想要再次尝试。开门关门的时间里,她听到对面房间里发出奇怪的声音,像两只猛兽温柔的纠缠。这声音她并非头一次听到,只是此时听来,格外心悸了。母亲拉着她快速离开。而她对那声音的神往已经超过了那些目光,她过滤掉目光的效果,一心盼着回来再听听对面的动静。真的回来了,那声音却消失了。她故意在门口磨蹭,待实在磨不下去了,正要开门,身后的门突然开了。女人披着棉大衣,裸露的小腿肚白得像雪花一样。她问母亲借炉子,说大姐,我们想再弄暖和一点儿。母亲二话没说,推开门就把炉子拎了出来。那声音接下来忽起忽落,待她们吃罢晚饭才彻底停下来。母亲收了碗筷去洗,回来收到柜子里。这些动作之外并没有超出她们日常生活的额外的声音出现。房间里太冷,母亲对着捧到嘴边的手哈了哈气说,早点睡吧,就率先洗漱后钻进了被窝。园园照做。但她并没有睡好。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她隐约听见那声音又响起来了。

“这是一个梦。”

她嘟囔着,一会儿睡着一会儿醒来,一会儿在岸上一会儿在水里,一会儿寂静一会儿喧哗。

第二天到了约好的时间,女人还没有出现,对面也没什么动静。园园又等了半个小时,想到躲在山上的他不定冻成什么样子了,就去敲对面的门。刚开始母亲还阻止她,说别敲了,让别人好好休息。但见敲了一会儿听不到一点儿回应,她三步两步走到园园身边,先是敲了几下,然后蹲下来,低头凑近底下的门缝,突然大惊失色,猛地扑回自己的房间,推开窗喊,救命啊!快来人啊!

园园被母亲的举动吓得动弹不得,身体里噼里啪啦直过电。

母亲又折回到对面,一下两下用身子撞门。最先听到呼救的是在菜园里拾掇菜的做饭的师傅,来了两个,合力把门撞开,却都刹在门口。母亲也一样。他们张着嘴巴,目光像射到镜子上的阳光,反弹回来逼得眼睛直躲。浓重的煤气味抚过每一个紧张的鼻头。园园大着胆子往前凑,刚一站到母亲背后就被她死死抓住往回拖,拖进她们自己的房间,再一把推出好远,几乎撞到床沿上。

“别动!”母亲一转身啪地拉紧门,“不许出去!”

园园被母亲扔进来什么样就保持着什么样,一动不动,只惊慌地竖起耳朵。没有人讲话。只有来来去去,时而众人相叠,时而一人独行的脚步声,以及急切地想让一切赶紧过去的沉重而短促的动作所发出的声响,在人与人之间、人与物之间,或是物与物之间。当它们龙卷风一样从门口移向走廊尽头,园园转身拔起窗户底下的插销,推开。一群人一前一后抬着两副担架,身体微微弓着,沉默而迅速地冲进她的眼睛。担架上各覆盖有一条毯子,中间鼓出人形,四边垂下,被围在旁边的人用手压紧。母亲护在后一副担架旁,疾行间突然连咳几声,手一松,担架上半截惨白的小腿就露了出来。母亲赶紧拉住毯子盖紧。园园猛地捂住嘴,回身缓缓坐下,浑身瑟瑟发抖。桌子上闹钟的分针已经走过了半点。她站起来,站了一小会儿,木然地走到门口,拉开门。一阵风吹来,她的鼻子一酸。她停下来。窗户那儿送来的风把门鼓荡得几乎要合上。最后时刻她伸出手来,挡住并且拉开它,走了出去。走着走着她跑起来,朝队部大门跑去,越跑越快,眼泪扑簌簌直往下掉。她跑出大门,跑上公路,跑到与招待所一墙之隔的后山边上,跑向公路对面,跑着跑着突然停了下来。

她真希望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会停下来。

眼前的大山,缺少活物的阴面依然冷酷,杂木丛生的阳面随风起伏,窸窸窣窣,浅吟低啜,一层一层遣向天际。她打了一个寒战,这才发现自己只穿了一件毛衣。她抱着肩膀转过身来,又转回去,就这样转来转去。她太冷了,她想跑,却不知道该对着哪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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