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的夏天也不如鸡公山。李玉亭在信阳住了一个多月,期间大事频频:张发奎所部在南昌起义,后来知道是共产党组织的暴动,估计李世登也在其中;总司令蒋介石下野,武汉国民政府随即迁都南京,并实施改组;湖南发生秋收起义,据说组织者并非将军或者武夫,而是毛泽东。这些消息让李玉亭顿生杞忧。他觉得不能再这么闲住下去,得尽快回到部队,听听二哥的意见。他到底是将军。正准备归队呢,冯玉祥忽然派人前来,盛邀他参加阅兵式。
冯玉祥的司令部也设在袁家花园。严格说起来不是他的司令部,而是孙连仲的。孙连仲奉命带兵追击吴佩孚,直到襄阳一带。如今吴佩孚已经逃入四川,他随即勒兵回师。
阅兵式在浉河边的大沙滩上。就是当年集体入教以及看操的地方。正好还有树荫。骑兵炮兵工兵步兵,阵容严整,十六混成旅的传统依旧。虽然孙连仲和地方官都在,但冯玉祥却把李玉亭拉到身边,给他最显著的位置。他悄悄说道:“知道我为何要大张旗鼓地阅兵吗?我军主力正在徐州一带集结,准备攻击军阀孙馨远张孝坤。我得让他们相信,我军主力不在东线而在豫南。这是个声东击西的把戏!”李玉亭道:“军事机密,总司令不该告诉我呀。”冯玉祥笑道:“我是要借重你。你经常读报,在报界也有些朋友。你把我在豫南检阅主力的消息发出去,才能起到作用啊。别忘了,咱们都是革命军!”李玉亭道:“这自然没有问题。我是有些朋友,跟报界有联系。消息我马上就发。”冯玉祥拍拍李玉亭的肩膀:“那就有劳你了!”他的手劲很大,李玉亭感觉自己的身体几乎要塌陷。抽不抽鸦片,到底不一样。
阅兵完毕,要宴请各位将领以及地方官。这次吃的不再是盐水煮黄豆,尽管菜式也很简单,李玉亭已经知足。宴席上,李玉亭依旧坐在冯玉祥旁边。冯玉祥问道:“你怎么还在信阳?不跟荐青干了吗?”李玉亭道:“我临时告了假,马上就要归队。”冯玉祥道:“哦。那还真是巧。见了荐青,请你代我问个好。另外请你告诉他,等咱们把眼前这个计谋演过去,仿鲁(孙连仲的字)就要悄悄带兵隐蔽北上。这一点务请保密,免得惊动敌人。”
李玉亭连连点头。饭毕辞去,随即到车站登车,当晚就坐上了靳云鹗的牌桌。靳云鹗闻听一撇嘴:“那些招式,能瞒得过孙馨远和张孝坤?他们又不是傻子。”几天之后,孙连仲所部开进到了驻马店,靳云鹗还没当回事,直到南线北线同时打响,这才醒过神来。
因为不宣而战,南北两面的冯军推进都很快,眼看漯河就要进入夹钳。靳云鹗根本没时间组织防御,更何况其基本力量已经覆灭,残部只会请饷不能打仗。
炮声遥遥传来时,靳云鹗与李玉亭正在激战方城。总参议裴长庆本能地扒倒自己的牌,起身就要走。当然那些牌都是朝里倒的,背面朝上。他说:“总司令,走吧!顶不住了!”靳云鹗抬头看他一眼,颔首示意他坐下:“什么事比麻将重要?打完这圈儿再说。”
裴长庆只好扶起牌继续打。但靳云鹗出牌明显减速。他仿佛在不断地权衡度量。打完这局,炮声越发明显,裴长庆的语气也更加焦急:“总司令,冯焕章这人你又不是不了解,他一旦翻脸,是不讲情面的。别说你,曹老帅吴大帅,他还不是照样下狠手?快走吧。”那一局靳云鹗老早听牌,等一四七条,但就是没等到,是李玉亭自揭的。靳云鹗不断地从下面翻牌,翻出来用手心一搓:“冯焕章能得势,就是因为他不讲情面,能下得了狠心。我这一辈子,从未亏待过谁,所以才会有今天。”
靳云鹗没有调集火车,匆匆带着几个人乘小汽车逃离。他对李玉亭说:“他们不会难为你的。你就放心吧。再说我不能去信阳,得赶紧回天津。哎呀,想不到你这个钱鬼子,也会当蒋干!”
司令部八大处的高级幕僚自忖风险大,全部逃走。下级军官无所谓,再说也来不及,多数被俘。其中包括李玉亭。靳云鹗走后,他将河南保卫军总司令部民政处长的关防放在麻将桌中间,沉静地洗牌码牌。那四圈儿码得整整齐齐的麻将,好像四条道路,或者四堵城墙,他不知道该往哪儿走。愣怔半晌,他又哗哗啦啦几下子将其搅乱,然后再重新洗牌码牌,直到士兵冲进屋子。
士兵们没怎么为难他,只是以收缴赌资的名义搜去全部银元,然后将他和银元带到张之江跟前。张之江一撇胡子,显得颇为洋派,风度颇类白俄。他对李玉亭似乎已无深刻印象,但眉头一皱,立即从皱纹中挤出一点记忆:“这不是李先生吗?好端端的,你怎么也掺和进来了呢?”
李玉亭闻听多少有些醍醐灌顶。他愣怔片刻,方才答道:“我,我是河南保卫军总司令部的民政处长。”
“我知道你当过地方官,最初还是冯总司令委任的。”
“河南的情况我很熟悉。”李玉亭使劲捏捏手中的关防。
“我们已是三进河南,地面也不陌生。你赶紧回家吧。将来或许还能合作。”
李玉亭离开郾城时,只有两样随身物品:银餐具与民政处长关防。
再回到信阳,几乎有洞中一日世上千年的感觉。汝阳道也好豫南道也罢,都没了,改叫豫南行政区;县署不叫县署,叫县政府;县知事不叫县知事,也不叫县令,而叫县长。虽已不居官位,但这个名称还是让李玉亭如鲠在喉。汉代也有县长,不过只针对小县,大县长官为令。信阳能小吗,过去都是州的架子?
这些不平只能对小长辈儿或者刘景向诉说。李玉亭突然发觉,过去对小长辈儿的印象不够公正。小长辈儿并不顽固,只是坚持。即便到了今天,他脑后的辫子依然还在,只不过已经盘起,盖在帽子下面而已。而北京那个留辫子的国学大师王国维,刚刚自沉于昆明湖。
小长辈儿像面好鼓,何时敲都会有响应:“从三皇五帝到如今,没有个皇帝坐朝,它能行?先是军阀割据,如今又是国共分裂。你就等着吧,祸乱这才刚刚开始。还早呢。真龙天子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出来的。”
还真叫小长辈儿不幸言中。从前老雷口中的天下大乱,今天终于变成现实。那就是战乱。过去的兵乱匪乱,都是外地人祸害信阳,或者在信阳的地面上彼此祸害;如今倒好,信阳人跟信阳人干了起来。交战双方均为红学。
四望山暴动发生后,周围直到冯家庄的地主,几乎全被抄家。财产分掉,田地分掉,小妾也被分掉。其中有三户,几乎灭门。李玉亭闹不明白,冯家庄那样一个向来尚武的村庄,红学力量强大,怎么就能攻得下。事到临头,他这才醒悟。
李家寨失陷于夜间。三堂红学都在,但却未能挡住。北洋军没有攻下的堡垒,最终却被农军攻破。说一千道一万,都是因为有老雷领路。
那时李家寨尚未通电,照明依旧指望美孚油灯。即便没有洋油灯光,李玉亭也能认出攻打寨子的领头人是谁。贤侄李世登真可谓镇定自若处变不惊。当然,攻打这个字眼或许过于严重,因为统共也没响过几枪,只有两个人受伤。然而在深山的夜里,那些稀疏的枪声也足够响亮,足以震慑人心,传递四方。
洋油灯的光亮虽然强过菜籽油,终究不敌风中的火把。李世登、老雷、赵明远、高继古、周家训,这些熟悉的脸庞,在火光中或明或暗或远或近。李玉亭不解地看着他们,但他们回视的目光中毫无歉疚,完全是真理在握的表情。包括豫南工农革命军的副司令焦三。
李玉亭道:“贤侄,你可真是用人有方啊。谁不知道焦三?戴帽没顶子,穿衣没领子,吃饭撑到脖颈子,干活儿跑得没影子。英雄不问出身,英雄不问出身!”
李世登道:“长期受你们剥削被你们压迫的无产阶级,就是这样。他穷,是因为你们的剥削压迫。现在我们就要打破这一切。”
“同是一母所生,焦三的哥哥弟弟,怎么就不穷呢?”李玉亭一面反驳,一面琢磨吕留良的话。莫非焦三也是能创业垂统的光棍?不像嘛。
“这个问题问得很好。这也是我先打李家寨的根本原因。焦三的哥哥弟弟,都是地主阶级,我们革命的对象。无产阶级革命丝毫不讲情面。我们只认革命不革命,不管血缘不血缘。李家寨的这些地主,都不算恶霸,没有血债,所以今天我们只分财产。假如今后你们完全站到地主阶级的立场上去,与革命为敌,那么就别怪我们不客气。”说到最后,李世登略一迟疑,又添了两个字:八叔。
“这就是我多次资助你逃命的情分?”
“资产阶级的小情调小恩惠,我们不会在意。你如果愿意,也可以把我们今天不伤人,理解为回报。还是那句话,你不是恶霸。”
李玉亭看看老雷和赵明远兄弟俩:“你们呢?列位,你们没有什么话要说吗?”
他们三个没看李玉亭,只是轻轻摇头。
农军这次攻击李家寨,一为武器,二为钱财,三为粮食。李玉亭几乎家无余财,因而无甚损失,但大李家的粮仓几乎被搬空,连同看家护院的快枪,以及地下埋藏的银元。李世登他们要在四望山实现割据。
消息传得飞快。次日下午,便有红学前来增援。不过他们也不叫红学,而叫民团。领头的是项克敏与陈其泽。他们两个坐着轿子,带着两千多人,浩浩荡荡地开到了李家寨。虽然以红学为基础力量,但他们手中的快枪,已经不少于大刀长矛。
陈其泽递来一张名片,上面的头衔是豫南民团军第一师第一旅第二团团长。项克敏带的是第一团。时令不对,他没戴那顶标志性的土耳其帽。
此情此景,陈其泽大概找回了当初的面子吧。因为李玉亭的确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屈辱与愤怒,但内在原因却与面子无关。他真真切切是看着这小子长大的。他原本应该敌视他,应该报复他祖辈父辈强加给自己的仇恨,但却没有。这家伙打小就有志气,类似李白,要让“海县清一寰区大定”。好好一个有志青年,怎么就变成了今天的样子?
陈其泽要求李家寨出兵,合力攻打四望山。说是有驻军方振武的部队配合。李玉亭没有同意:“你们愿意打就去打,我是去不成。我没有一兵一卒,剩下的红学徒众肯定也不听我的。”陈其泽嘿嘿一笑:“玉亭兄,你可真是慧眼识人啊。你重用的人,都投奔乱党了吧?”李玉亭强自给自己打气:“去者终须去,住者如何住。千金散尽还复来,没啥了不起。”陈其泽突然收敛笑容:“咱们还是先小人后君子。别怪我把丑话说在前头。李世登已是叛逆反贼,我们对他不会心慈面软。你必须想清楚,到底站在哪一边。”李玉亭道:“这话你跟我说不着。你跟他父亲说去吧,往前一拐弯就是。”
都知道豫南的红学厉害,故而冯玉祥派人来信阳组织民团军,改编红学。他们要么跟共产党走,要么就跟共产党曾经的盟友、如今的对头走。多数红学最终都选择了国民党,但洋河到底水土硬,那里的红学愣是不肯。
按照冯玉祥的规划,各地行政长官同时兼任民团军军长。冯玉祥派到豫南的行政长官是合肥人贾德润,他哥哥贾德耀曾经担任兼任过六十六天的国务总理。“三一八惨案”时便是他的内阁执政。贾德润就相当于过去的道尹李玉亭。他听说洋河一带民风强悍,庞瘸子都在此马失前蹄,便决定采取怀柔政策,先去劝谕训导。本来这是信阳县长兼民团军第一师师长的职责,可贾德润斟酌再三,还是决定亲力亲为,把第一炮放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