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云鹗再度丢官的消息,李玉亭得之于《晨报》。先是吴佩孚的电令:
兹将靳副司令之副司令兼前敌总指挥职,即行罢免,所有前敌任务,并由田(维勤)副司令、魏(益三)总司令,商承寇(英杰)副司令负责办理。
两天之后,靳云鹗通电回应:
“云鹗奉职无状,重蒙体恤,下颁温谕,得遂初衷。除饬属赶办交代外,前敌总指挥一职,因各军饷弹均缺,筹集需时,未敢就职。所有关防,并由前敌联合参谋长封存。兹谨将联军副司令关防,即日尊令派员赉交田副司令、魏军长接受。云鹗老母,年逾八旬,从役军旅,子职久亏。现职责已卸,自应归省。从此悠游世外,俾得休养,皆大帅之赐也。”
这消息令李玉亭悬心。上次的过节终究没有解开。此前靳云鹗忙于军务,不在信阳,两个人不必见面,也算个缓冲。如今他被撤职,肯定会来鸡公山,届时大家如何相见?真要避开也不是做不到,但他总觉得不合适。如果靳云鹗还是高官得做骏马得骑,倒也罢了;既已削职,那他无论如何也要探看一二。即便就此割袍断义划地绝交,也得把话说到明面上。
那时魏虎已经北调,靳云鹗一到信阳便直接入住袁家花园。李玉亭进去时,他刚刚抽过烟,大概还在无尽的回味中,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恰似油画上的静物。烟雾缭绕更兼居高临下,李玉亭老半天才看清烟榻上的烟客面容。半年不见,靳云鹗明显消瘦,脸颊深陷。想来这半年的日子,不那么轻松。
靳云鹗睁开眼睛,脸色一沉:“你狗日的来干啥?”
“我来看看二哥。”
“谁是你二哥?少跟我瞎套近乎!”
“我来看看我的房子总可以吧?袁家花园已经抵押给我,我准备再抵押出去。”
“狗日的,你还敢逼我!来人!”
副官立即带着四个卫兵围过来。那个副官满脸麻子,模样似曾相识。等李玉亭从紧张中放松,才认出这就是当初绑架他的那个皖军连长,姓李。当时他腿肚子一哆嗦,但上身还竭力挺着:“将军要仗势欺人吗?武二郎一生最讲究的,无非一个义字!无论如何,总是驻军伤人在先!如今我来看你,也算仁至义尽!”
靳云鹗的脸色多云转晴,一个迅速的过渡,随即哈哈大笑:“八哥,你狗日的有种!我就喜欢你这性格。来来来,抽两口抽两口!”说着话又对李副官他们挥挥手:“滚滚滚!别吓着八哥!”
那支熟悉的黑色烟枪闪闪发光。李玉亭明知应该接过来顺势抽两口,但就是做不到。那闪闪的亮光令他阵阵恶心。握着烟枪的手,总让他想起围城期间的油酱铺。
“我刚刚抽过,很是口渴,不便再领二哥厚赐。”靳云鹗闻听放下烟枪道:“也好。你坐下吧。叫两个人来,咱们打八圈儿。”
打八圈儿就打八圈儿。当然还要叫条子。妓女过来,也并不一定真要贴身肉搏,主要是端茶倒水,或者代替起牌,取闹调笑。他们打得正开心,西班牙高汝桐忽然推门而入。见是官长,一个妓女立即起身奉茶,但高汝桐接过来后直接倒入痰盂。他看来很不高兴,那颗西班牙显得更加高傲突兀。
靳云鹗立即对妓女们挥挥手:“快滚快滚!没看见高师长来了吗?我们有话说。”妓女们立即叽叽喳喳地出去,到外间找李副官算钱。靳云鹗暂时放下麻将,问高汝桐道:“伯勤,有事吗?”高汝桐道:“夜里打牌抽烟,上午高卧安眠。要是都像将军这样,那上午满世界不都找不到活人了吗?”靳云鹗笑道:“出了什么大事,让伯勤如此生气?”高汝桐道:“三军饥饿,粮饷不济,将军还有心打牌。我们跟着你,能不着急?”靳云鹗略一沉吟:“好吧,今天打完抽完,明天我就戒掉。你也知道,我抽烟事出无奈,有肺病,痛得厉害。粮饷的事情,你不必着急。实话跟你说,还真得谢谢大帅撤了我的差,现在咱们倒成了香饽饽呢。冯焕章、蒋介石、唐孟潇都在拉咱们,还有张雨亭与张孝坤。咱们马上就能获得补充。”高汝桐道:“那将军打算怎么办?关系全军将士的前程,你可要审慎选择。”靳云鹗笑道:“这是自然。张雨亭与张孝坤不能合作。别的都好商量。”
高汝桐走后,气氛一时沉闷,大家都不说话,只有麻将噼啪作响。按照李玉亭的逻辑,靳云鹗有点丢面子。西班牙终归是下级。然而靳云鹗毫不在意:“没事!伯勤是个痛快人,藏不住话。我喜欢!再说人家说得在理,难听咱也得听着。他不抽烟不打牌不叫条子,是个模范军人,的确比咱强。甚至比段总理都强。段总理每晚还要打八圈儿卫生麻将呢。打吧打吧,打完八圈儿,咱们再打四圈儿,明天戒掉!”
一边打一边闲聊,李玉亭由此而得知靳云鹗被撤职的原委。
吴佩孚念念不忘收复武汉。主观而论,武昌既是首义之城,又是湖北省府所在,吴佩孚自然舍不下;客观而论,他的结义兄弟张作霖此刻已是咄咄逼人,“你若不打乱党,那就让开路我来打;你的部队要是不听话,我的部队全部交给你指挥”——口气跟他当初对靳云鹗一样。于是奉军先下保定再下石家庄,进入河南立马可待。因他早与广州方面达成默契,要包盟兄弟的饺子。
吴佩孚不断催促反攻,但靳云鹗总是不肯。只有粮弹充足士饱马腾方能出师,而就那时的情势,一样都不具备。奉军承诺支援两百万发子弹,可只有言语,不见实物。眼见着吴靳二人老是谈不拢,曹锟非常着急,亲自前来说合。可是叫靳来见吴,靳不肯;叫吴去见靳,蓬莱秀才更是不肯放下架子。好容易把两个人拢到一块儿,还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曹三爷不觉急眼:“你们俩就不能再听我一回吗!”靳云鹗颇为无奈:“我这儿兵有的是,就是粮饷成问题。只要玉帅下令,我收复武汉。”吴佩孚一听松了口气:“如果只是因为钱,那咱们还有办法。”曹三爷见状大喜:“我破了家,还当穷光蛋,我也愿意!荐青,你好好干!”
随即议定吴佩孚暂时休息,军事问题放手交给靳云鹗,等声势复振内部稳定,吴再梅开二度。靳云鹗随即安排部下,在郾城给玉帅准备好公馆。然而没过多久他就发现,他给部队下令,吴佩孚也照样下令,两边的命令自然不可能切合。说是放手,其实还要遥控。
怎么办?高汝桐再度建议彻底解决吴佩孚,但靳云鹗依旧不肯。高汝桐有想法,吴佩孚也有想法。什么想法呢?他命令靳云鹗先行出击,寇英杰和田维勤在后面“推顶”,顺势接收防地。若不老实,就地解决。
寇英杰随即带领三个旅开往郾城,田葫芦本来在后面跟着,但抵达临颍时突然停下,声称要在此招兵。听到这里,李玉亭颇为紧张,也觉得奇怪。因为并未听说北方曾经动过刀枪。靳云鹗撇了撇嘴:“我又不是冯焕章,能跟他们动真格的?我只把临颍附近的铁路拆了几百公尺。”
靳云鹗此举只是警告。寇英杰得到消息,立即绕道襄县逃回郑县。大家嘻嘻一笑,都说这主意好。不战而屈人之兵。靳云鹗长叹一口气:“无论如何,我靳某人对他够意思!他不要面子,我还要面子!”
靳云鹗不怪罪,李玉亭心里颇为宽慰。人过中年,许多事情都可以看淡,唯独老朋友不能。他就像一面可以穿越历史的斑驳铜镜,在他身上,你能依稀看到自己的过去,那些亲切的时光。换句话说,你看重的其实并非老友本人,而是你自己的青春岁月。
二哥八哥言归于好,继续凑堆抽烟打牌。这好日子没过多久,街上忽然人流如潮。李世登带领红学径直冲入道署与县署,宣布接管政权,驱逐官员。
走在前面的,是两个书生模样的人,其中一个戴着单腿眼镜。眼镜类似庞瘸子,一条腿因故残疾,临时用布条缠着。后来才知道,那是共产党信阳县委书记,旁边的则是国民党信阳县党部主任。李玉亭看看李世登,但贤侄并不回应八叔的疑问。李玉亭无奈,只得开口:“你们接管县署道署,这我没有意见,但我得问问,这是谁的命令?”单腿眼镜随即掏出一张文告:“奉武汉国民政府命令,驱逐军阀委任的所有贪官污吏,全面接管政权。国民党接管道署,共产党接管县署。”李玉亭闻听气冲牛斗。接管于他已是损失,更兼还定性为贪官污吏。贪官污吏当然有,贪官比如张书绅,污吏比如周家训,但绝对不是他李玉亭,也算不上程羽宵。他任职地方断断续续三个年头,从未贪污一枚铜板,反倒贴了不少。田赋整理顺庄征收也都是政绩,百姓当有口皆碑,怎么突然之间,就成了贪官污吏?
这话引起了对方的强烈反应。即将居上的两个后来者,打量打量李玉亭,神色如霜。党部主任指指墙上吴佩孚的题词道:“果然是大军阀委任的官吏,至今依然反动。你不是贪官污吏,难道还是革命同志?这里已经不是你们的作威作福之地,赶紧滚开。再要恋栈,小心狗头!”
毫无疑问,只能滚开。那就滚开吧。
李玉亭脑海里一直闪现着这个熟悉的词汇:革命。这个字眼在他眼前耳边滚动跳跃已有十数年。尽管起初心怀疑虑,但毕竟从未正面对抗,相反还不时以各种形式予以资助。遗憾的是,最终修来的不是前缘反是宿怨,他一夜之间沦为革命对象,被他资助过的贤侄革命。这究竟是何缘故,他说不清楚。他痛彻心扉地感觉到,自己已经衰老,无力追赶内心深处那清晰而特有的形象,当年满怀激情、恨不得在铁路上飞跑的形象。曾几何时,他对推翻帝制将信将疑,后来革命成功宣统退位,他也曾对共和满怀期望。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种期望逐渐破灭。他无法说服自己,相信民主比君主更好。他不要战乱,期望安定。
这些屈辱疑惑,都像隐藏在浉河对岸树林中的独狼,危险然而遥远;有一种难堪迫在眉睫,那就是如何面对家人,尤其是柳媚。
那一年李玉亭虚岁四十七,实际也就四十五,却已有整整四年,未与柳媚行房。自从那次受到惊吓,他便疲软至今。另外两个太太无所谓,但总觉得亏欠柳媚。他总是无法忘记跟柳媚的第一次。他找过柳媚很多回,柳媚都是爱理不理。别的女人一身盛装,脸抹得几乎像掉进粉盒的蟋蟀,但柳媚从来都是素面朝天,衣领紧闭,显示着不肯敞露心怀的决绝。
李玉亭当然不是生瓜蛋子。出入欢场于他而言,就像军人出入战场。起初他以为柳媚无非是故作姿态自抬身价,最终发现并非如此。他似乎突然才看见,那是个活生生的人,与他一样有血有肉。他想,此人必定浑身堆满故事,沉甸甸地压榨去欢笑,类似他童年的黑屋时代。童年给了他发达的咬肌,也给了柳媚不会笑的脸。他顿时满怀心痛。
那天柳媚弹过两段曲子,二人便相对沉默枯坐室内。冬日的阳光穿透窗户,从李玉亭脸上经过,斜着劈开几案。他一直想开口说话。不是这种场合自然的猥亵狎昵,而是掏心掏肺的知心话。但迟迟不能开口。他仿佛害怕那些听起来太过真诚因而显得虚幻的滚烫字句,经不起从己口到彼耳这一路的风寒。于是他将那些话集合在唇边,仔细摊开,让阳光反复曝晒。终于,那些被阳光晒烫的话语将柳媚打动。她疯狂地骑上去,倒让李玉亭吃了一惊。她先坐直,在快要抽出来的瞬间又猛地趴下,似乎蓄意要将李玉亭的祸根折断。这种前所未有的感觉让李玉亭迷醉得几乎有些惊恐。他的本能反应是遇上了狐狸精。柳媚咯咯一笑,趴在他胸脯上,让他在下面动:“你扑空多次,这是偿还旧债,你懂吗?傻瓜!”
事毕柳媚伸手不断摩挲李玉亭的下巴,希望在那里寻找到粗糙的质感:“下次再来,记住不要刮脸。”李玉亭美美地长嘘一口气,就像筵席结束时扪腹而出:“想不到你身子也是热的呀。我还以为你是冰雪做的骨肉。”柳媚道:“这就是对你。换了别人,任他是谁,我都是冰肌雪骨。”李玉亭笑道:“哄我开心的吧?”柳媚戳戳他的太阳穴:“你跟他们不一样。他们是猪,或者是鬼魂,只有你是个活生生的人。你有脑子也有心。”这话正好点中李玉亭的穴位:“这话倒是贴谱。我看世人多浑浑噩噩,虽生犹死。我一定要做点正事,活出个人样。否则对不起那时关我的黑屋。”
青楼女子自然都有不堪回首的往事。这房间原本也盛不住幸福。跑气。只是在过去她们的叙述中,故事总会冲破语言的堤坝,到现实中泛滥成灾。真实性的缺失必然会影响成色,类似银元的闷板,很难将李玉亭打动。但是柳媚不。李玉亭完全相信她,对她满怀同病相怜的疼爱。从那以后,他虽然偶尔还要出入欢场,比如打牌时叫条子,但再未用情,也很少用性。可惜的是,上次受到无端惊吓,从此将他愉悦的闸门关闭。
李玉亭没少求医问药。但很多人不以为然。鸦片烟酒姨太太,三个星期进棺材,谁不知道这话?他可是连中三元。起初他找石膏大王,但一直不见效。后来找过一个陌生的游医,那人一搭脉便嘻嘻笑道:“你老先生已经戒色了嘛。很好,利于养生。”自然,他开的方剂也不管用。从那以后,李玉亭在胡泰运跟前再也不提病症,好像已经痊愈。他感觉自己的手腕就像怕蛇那样害怕胡泰运的手指。他拒绝让他诊脉。哪怕是偶感风寒。
中医不管用,西医也不敢信任。白大褂后面的陌生面容,让李玉亭羞于启齿。他不想增加东亚病夫的注脚。他只是觉得难以面对柳媚。幸好后面突然当了官儿,又是田赋整理又是捉拿土匪,还有渐入佳境的钱店。这就像根拐杖,帮助他直立行走,只可惜它不能缩小再缩小,最终与那个祸根重合,将它也支撑起来。
俱往矣,连锅端,一切都已过去。那一刻,李玉亭心里无比痛恨雪上加霜这个字眼,因它已被滥用多年,却不能准确描述自己当时的窘状。比起现实,他仿佛更担心这个词语本身,就像担心庸医避重就轻,误诊病情。虱子多了不痒,雪上加霜无所谓,霜上加雪则完全不同。你想想吧。他那时的情形,就是霜上加雪。
八哥新遭雨打风吹,二哥却已柳暗花明:南京的蒋介石承认他的河南保卫军总司令地位;武汉国民政府发布他为河南省长;领袖欲望强烈的唐生智不但委任他为二十七军军长,还提供军饷三十万;正东出潼关的冯玉祥素来穷困,子弹也很有限,但还是下令,每个士兵抽出一排子弹,集中起来资助靳云鹗。一时间,他还真成了宝贝疙瘩。
好消息碰上坏消息,靳云鹗眉头一皱:“竟有这等事?我刚刚加入革命阵营,地方事务不便干涉。”片刻之后又道,“咱们一定要参加革命。从汀泗桥贺胜桥到武昌,革命军的战力朝气的确不同凡响。那两个铁帽子师都是我一手带出来的,我知根知底。可他们照样挡不住。人家是一路行军一路歌声,百姓箪食壶浆欢送欢迎。我带了一辈子兵,只从书本上读过,真正眼见还是头一回。人心确实在人家那边。真龙天子,大约也在人家那边。你不服气也不行。自古以来,都是北方人得天下,风水轮流转,也的确该轮到人家一回。”
“二哥的意思,他们能安定天下?”
“我估摸着差不多。玉帅这一辈子,除了吃过焕章的暗亏,就没打过败仗,眼下还不是叫革命党打得稀里哗啦?你再想想,除了革命党还能有谁?张雨亭冯焕章要是能成事,早就成了,哪里还要等到今日。再说焕章不是早就革命了嘛。”
李玉亭喃喃道:“无论是谁,只要能及早安定天下就好。谁得了天下,我就臣服谁。”
靳云鹗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这话不错。”
“我冤啊。倒贴那么多钱,反倒贴出来个贪官污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