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云鹗这次在山上盘桓许久。起初是他自己,等孩子放假,家眷全部来此消夏。他有三个孩子,老大是闺女,叫怀英;老二是儿子,叫怀刚。老三也是男孩儿,但年龄尚小,还没有学名。怀刚与世业年龄相仿,颇为投契,整日结伴神游,上天入地,好不开心。李玉亭生怕将军的公子小姐出点意外,想派人跟着照看,但靳云鹗不让:“别管他们!不磕磕碰碰,孩子他能长大?”
靳云鹗让李玉亭安排孩子们下地干点农活,有啥干啥,以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他对孩子们道:“老子当初就是一身衣服两吊小钱闯出来的。我绝不白养你们。你们的前程,都得自己去创!明天开始,每天都要下地干活,不能光玩儿。”
这让李玉亭颇为为难。干到什么程度合适?不好拿捏。靳云鹗挥手笑道:“八哥不必多虑,出点力吃点亏是好事。让他们干吧。你该不是担心工钱吧?放心,我们一个大子都不要。哈哈。”
李玉亭安排怀英怀刚到茶园帮工,每天过去应个卯而已,顶多半小时。靳云鹗闻听眉毛一扬,正欲发作,李玉亭已有应对之辞:“二哥,夏天茶园本来就没多少活儿呀。工人也都这样,干个一早一晚。别的地我也没有。”
三伏炎蒸人欲死,清凉到此顿疑仙。这是刘景向笔下的鸡公山之夏。那段时间山上多雨,雨过天晴,便云雾缭绕,瀑布喧腾,彩虹与佛光不时呈现。云雾之下,青翠之间,是点点繁花:灰白色的猕猴桃、白如雪的珍珠梅、艳红的紫薇、或蓝或紫的八仙花、由白过渡至大红的合欢,竞相盛开;鲜艳而肥的大叶金鸡菊与紫色小点的灰栒,相映成趣。
靳云鹗每日的功课并不长,都在下午。因他上午基本不起床。下午听完课,他们不是在山间徜徉,便是诗酒唱和。当然唱和没有将军什么事儿,主要由小长辈儿与刘景向完成。靳云鹗和刘景向的诗作,均由小长辈儿代笔。刘景向一直在写《鸡公山竹枝词》,吟咏山上的景物。那天一抬头,干脆以颐庐为题:
峰回路转势圩徐,好境频惊入目初。
楼阁连云看不尽,堂皇毕竟让颐庐。
靳云鹗接过诗稿,连声叫好。小长辈儿也随声附和。然而吟哦两句,靳云鹗突然意兴阑珊,淡淡地递回诗稿道:“很好,可以拿到报上发表。我有些疲惫,两位请回吧。”
那时持续四个多月的南口大战已经结束,国民军向归绥溃退。吴佩孚虽然出了胸中恶气,但却得不偿失。因为在此期间,南方已然变色:北伐军前锋抵达岳阳,湖北眼看就要进入射程。吴佩孚赶紧丢下国民军,匆匆回师武汉。
大战在即,要想调动士气,就得准备好勋章。吴佩孚想委任辛亥首义元勋刘佐龙为湖北省长,但刘佐龙不肯接受。他放出风声:“要是靳老二来,我们也许还能合作一场。”某日汪崇屏在汉口的司令部读到报上刊登的诗作,对吴佩孚说道:“靳老二看来是静极思动呢。”吴佩孚接过报纸扫一眼,微微摇头:“平仄欠通。”
忽一日,大群军官开往颐庐。尽管时届夏令,山上比较热闹,但规模如此大,又都是军官,依旧足够打眼。李玉亭从门口数数,大约有五六十人之多。太阳当空,热力四射,但他们个个军容严整,额前满是汗水。领头的两个将军,其中一个是李玉亭的熟人阎小鸡。另外一个名叫高汝桐,此前一直驻扎郑县,李玉亭尚不认识。他瘦高个,方脸,右边的那颗门牙朝外突出,人称“西班牙”。此二人是靳云鹗的左膀右臂,麾下的两个师装备德式钢盔,号称“铁帽子师”。开到新店车站时,部队忽然停军不发,他们俩带领营以上军官,登山拜见总司令。
高汝桐指挥大家在李玉亭门前整好队,开到颐庐跟前立正站定,他与阎小鸡登堂入室,向靳云鹗敬礼:“报告总司令,我们来了。”
靳云鹗看他们一眼,并未起身让座:“眼下战事炽烈,你们不去作战,来这里干啥?”
“我们来请总司令下山。”
“下山干吗?”
“请总司令下山带领我们。”
“带领你们,南下武汉?”
“这正是三军将士的意思。”
“山上如此凉爽,我不去武汉。”
“总司令,您不在军中,军心不稳,士气低落,无法作战呀。”
靳云鹗起身出门,门口的军官齐刷刷地敬礼:“总司令!”靳云鹗点点头:“解散!天热,进屋喝杯茶吧。”进去之后,下级军官朝上走,人手一杯茶,站在楼梯之上。靳云鹗与师旅长等几位将军,坐在一楼的客厅当中。
靳云鹗面上的寒霜散去,微带笑意,对高汝桐说:“伯秦看来气色不佳呀。怎么,战事不顺?”高汝桐道:“总司令不在军中,这仗还怎么打。”靳云鹗道:“大帅能耐大,该怎么打就怎么打。”阎小鸡哑着嗓子道:“总司令,您还是回来吧。弟兄们整天念叨您。”
左说右说,靳云鹗只是不肯。后来他发了脾气,哐当一声拍在案上,茶杯盖随即清脆地跌落于地,碎成数片。只是那声音虽然尖厉,但并未能遮住靳云鹗的嗓音:“为什么非要我下山?你们难道都是靳家的狗?你们长没长脑子,我能这么样回去吗?”
军官们下了山,但依旧滞留不前。他们不走,后面的兵车也就开不动。六军不发无奈何,但在当天夜里的烟榻上,李玉亭很赞同二哥的主张。谁都不能师出无名,何况大将军。必须要登坛拜将授印。他们正在喷云吐雾,副官忽然在外面敲门道:“总司令,大帅急电!”靳云鹗立即坐直身子:“怎么说?”“令你即刻南下归队,恢复职务,指挥作战!”“给我电报!”
副官这才开门进来。否则走了气,必定挨骂。靳云鹗接过电报看了半天,然后顺手递给李玉亭,自己又躺回榻上,徐徐道:“我要遭罪了。武汉那可是火炉。来,再装一泡!”
次日一早,靳云鹗便带着副官敲李家的门,顺道辞行。李玉亭睡眼惺忪地说:“军情紧急,无法给二哥饯行呀。”靳云鹗微笑摇头:“我去去就来,还饯个什么行?”李玉亭说:“如此也好。请二哥多多保重,快去,快打,快回。”
靳云鹗踌躇满志地带领两个铁帽子师南下。大帅的总参议蒋雁行、参军白坚武和参政汪崇屏,齐集大智门车站迎接。靳云鹗兴致颇高,立刻就要去晋见大帅。蒋雁行摇摇头:“荐青总司令一路鞍马劳顿,明早再去吧。”说来说去,他们都是这个态度。
难道大帅还在提防自己,这会儿他那里不方便?靳云鹗不好细问,怏怏不乐地辞别众人,剜了高汝桐一眼,转身赶往私邸。高汝桐跟在顶头上司后面,见缝插针地劝道:“总司令何不给大帅打个电话?话一说开,不就通了吗?”靳云鹗没有立即开口,良久之后这才操起电话。电话中的吴佩孚言语温和亲切:“荐青啊。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你先休息一下,明天早晨过来吧。”
次日清晨,大帅派来迎接的车子,早早便停在寓所门外。这可真要了靳云鹗的命。他上午从不起床,偏偏吴佩孚是鸡鸣即起,先上操场看操,然后回来吃饭。帅府幕僚众多,像曾国藩那样实行会食制度。缺一个人都不开席,无论是谁。靳云鹗哪敢说自己昨日已经破例一次,今日实在不行,让大帅等等?没有办法,他只得硬着头皮,带领两位师长过去,既是领赐,也是报到。
吴佩孚安抚他们一番,随即开席。靳云鹗起得太早,又没敢先抽上一泡,吃着吃着,突然犯了恶心,席间便呕吐起来,大煞风景。好歹应付过去会食,然后谈正事。大帅又给靳云鹗加了顶官帽:汉口警备司令。高汝桐与阎曰仁则分别警备武昌与汉阳。靳云鹗闻听立即摇头:“我既是前敌总指挥,自当亲临一线,无法同时履行汉口警备司令之责。汉口的警备,还请大帅另选贤能。”吴佩孚略一思忖,点了点头。
回来抽上两泡烟,靳云鹗的精神恢复,随即组建司令部。他找来刘佐龙问道:“大帅派你治鄂,你因何不干?”刘佐龙撇了撇嘴:“就大帅的脾气,我能干得好?”“战事紧急,情形不同。咱俩齐心协力,联手摔个小炮仗,捧捧他吧。”“那好,我听二哥的。咱们都好好干,我就不信打不开局面。击破南军,咱们又不是没有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