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亭不觉后背汗出:“怎么,大帅跟二哥的想法不同?冯将军军纪严明,我并不反对他,但老陕实在扰民太甚。禹县事件,你难道没有听说?”靳云鹗叹口气道:“现在最大的威胁还是奉张,别的一时顾不上。”李玉亭也叹口气,面带悔意:“这么说,你们肯定不会跟国民军开战?”靳云鹗道:“不知道大帅怎么想,反正我们这些统兵官想不跟焕章打。人家主张不坏,又能作战,再说终究都出自直系,有啥好打的?”李玉亭沉吟道:“冯焕章的确不够朋友。”靳云鹗道:“那是私仇,这是国事,怎能混同?”李玉亭:“那倒也是。军国大计,草民的确看不清楚。”靳云鹗道:“算了吧。终不枉你来看我一场,咱们打牌去。”
半个月后,大批老陕再度兵临信阳,由蒋世杰统领。大概从禹县抢劫的钱款枪械足够多,无辜百姓的血又将他的顶子染红,此时蒋某已经官居师长。
李玉亭心里颇为不安。因报纸已经披露,靳云鹗已由水路经过南京,戴着孙传芳委任的前敌总指挥职衔,只身空降前线接管部队。这次战争颇有意思,孙传芳从浙江出兵后,一路高奏凯歌,眼看就要从上海打到山东,可察绥的冯玉祥依旧声息全无。孙传芳频频向报界发表谈话,声称“只驱奉军于徐州以北。余由国民军担任”。并且信誓旦旦地表示,与冯玉祥“久有结合,助浙断无问题”。综合这些信息判断,直军与老陕究竟是和是战,马上就要摊牌。李玉亭因而总有参与阴谋的不安。
越不安全,就越朝上贴。这是他的一贯手法,已有悠久历史,因为起自无奈的少年时代。老陕固然不是善茬,但也并非全无好处:将近万人的吃穿消费,必定有生意的空间。
从前吴佩孚统兵时,每师每月军饷十四万。老陕不是嫡系,又来自于艰苦地区,标准低点再打六折,每月也有四万之多。如今岳维峻没别的地盘,只能从羊身上揪羊毛,军饷自不可能及时发放。然而军饷可以拖欠,伙食费可不行。军官每天四百制钱,士兵是二百五。一天没有钱,一天便不能开饭。这些钱必须拆借。为不让利率过于刺眼,他们的办法,是让钱店或者银行代办军食。因为钱店与银行有信誉保证,粮店油盐铺肯向他们赊账。这部分周转,便是钱店银行的利润。
无论哪支部队来,道署县署和商会都得组织欢迎劳军,都要破费,对老陕尤其不能例外。但这笔财物刚刚打水漂,各大商铺又相继接到蒋世杰的拜帖。一名副官两个卫兵,依次向北门外的各大商铺送师长的名片,所谓拜访。他体恤百姓,你也得尊敬官长,必须回访。而回访将军,谁敢空手?本来这是夜猫子进宅,但正好给了李玉亭借口。蒋世杰嗜好深重,雅爱女色,从不睡干铺——没有女人的床铺,是为干铺。而此时他戎马倥偬军书旁午,自然未带家眷。李玉亭探听明白,随即带着上好的娃娃土,前去回访。当天晚上,他又到大旅社定了席面。本来要到大舞台贴座,但蒋世杰更喜欢麻将,于是便移师大马路,叫条子打牌。当然,只有大五才能与师长大人对等,长三都不行。
那时信阳早已不止和盛钱店一家银行。中国银行、交通银行以及河南官钱局,在城内都有分号,但蒋世杰的军需官最终还是选择了和盛钱店。因为那些银行都有些来头。相形之下,和盛钱店是只足够大的柿子,较软。双方一拍即合。这是只局部已经腐烂的苹果,但李玉亭咬下第一口时尚有甜头,接手之初均能盈利。
从民国初年直到赵倜督豫,银元铜元的币值一直比较稳定。一块银元值银七钱二分,可换铜元一百五十枚,合计一千五百文。等到冯玉祥督豫,开始发行当二十和当五十的铜元,银元上涨至一千九百文;胡景翼主政后军费浩繁,不得不涸泽而渔焚林而猎,派军需处长兼任屠宰税局长和河南银行行长,以税款抵押滥发纸币,钞票从九折跌至六折。如今换成岳维峻,更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和盛钱店接手的老陕军费,头两个月都是六折。也就是说,以面值的六折兑换。等他们到期兑现,虽然币值略有降低,最终还能盈利。利润率虽不高但基数大,总额依然可观。等到第三个月,也就是1926年的元月份,已经降五折。因为一次拆借了两个月,以应付年关。生意人也向来在腊月结账,故而李玉亭与夏先生都未在意。银根紧,现金缺,折扣高点很正常。两个月的军费八万,伙食费两万,外加补发欠饷的拆借十万,总共二十万。期间币值若能稳定,两个月后,和盛钱店大约有万把块的赚头。但是柜上刚刚支出银钱,邓东藩便从天而降,带着令人不安的消息:靳云鹗已向岳维峻开火。
自打北京政变,邓东藩还从未回过家。战败之后,他们被胡景翼收编,后奉岳维峻将令攻击山东的张宗昌。靳云鹗空降前线后,不仅接收了旧部,还顺带着将一旅老陕改编,准备回师攻豫。邓东藩思家心切,决定解甲归田,宁可不当连长。
李玉亭闻讯大惊。吴佩孚可能要打岳维峻,这不意外,意外的是时间。无论如何春节在即,他们总得过年吧。可如今靳云鹗已经抵达鲁西,跟吴佩孚形成南北夹击之势。这老陕的前途,确切地说,是和盛钱店巨款的前途,恐怕不妙。
李玉亭赶紧问道:“你们在前线,粮饷能不能跟上?”他其实是想问军需拆借的折扣高低,但邓东藩只是连长,如何知情。“要是跟得上,我还能撇下一连的兄弟跑回来?我们在前线卖命,有时连饭都吃不上。靳总司令接管部队之后,从他三姐家借来两百万斤粮食,一千万斤柴草,我们好歹的总算没有断顿。幸亏离他三姐家近,他三姐又有那个实力,否则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李玉亭突然犯了烟瘾。他急需什么东西,用来转移注意。
腊八节,李玉亭回到李家寨,也顺便看看那两堂红学。他买过两批枪支,本想精选人马全用快枪,但赵明远兄弟俩不同意,理由是那样没法调动徒众习武,也不利于培养后备力量。最终决定,多选徒众精用快枪。当然,赵明远兄弟俩都很清醒,并不相信所谓的神力。义和团的惨败他们可是亲眼目睹过的。不过这些道理他们并不向徒众明说,全力练武之余,也像别人那样煞有介事地灌输。否则真要上阵作战,他们就不会有信心,不敢冲锋。
这个说法,李玉亭倒能接受。
李玉亭回老家,本有寻求心理庇护的意思。就像荒年来临时,主人乘夜色查看隐蔽的粮仓。然而火车刚到二道河,他就看见窗外有老陕布置的防线。道路两边满是深深的壕沟,那些新挖出来的淡黄色的泥土,尚未完全被前日的大雪掩埋,看上去就像丑陋的伤口。壕沟东西走向,有很多排,很长很长,士兵民夫正在朝上面盖木板。盖好木板的壕沟有积雪掩护,痕迹并不明显,只在两头处留下巨大的黑点。
大约半小时左右到达两河口铁桥,防线再度显露。依旧以壕沟为主,间以工事。只是壕沟没那么长,全都对着铁路,由南到北作纵深梯次布置。雪野之中,那里泥泞满地脚印杂乱,但很少见到人影。偶尔有那么一两个哨兵,也蜷缩在一起,身影无比凄凉。想来他们都龟缩在房舍里避寒取暖吧。
李玉亭越看心里越凉。必定赔钱的坏消息,他内心正在消化。结局虽然残酷,但已基本接受。战端一开,就老陕那样的军纪,必定是丢盔卸甲一溃千里。到那时他还向谁要钱?那不是亏损的问题,而要血本无归,完全两个概念。
回家看看,情形倒还差强人意。几乎所有的壮年男子都在其中。不是这个堂的徒众,就是那个堂的师兄。冬日农闲,大家都在训练。习武艺,念符咒,对着黑色的墙壁,不时可以看见他们头顶上冒出的细微白烟。
这种热情多少缓解了李玉亭的焦虑。赵明远受其鼓舞,不无表功地打下包票,声称真有土匪入寇,保家护邻必无问题。李玉亭告诫道:“不要掉以轻心。禹县保卫团连老洋人都不怕,最终还不是叫老陕灭了?他们的纪律可比北洋兵还要坏。加紧操练吧。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到时候得能管用才行。”赵明远没说什么,但高继古连连点头。那时李玉亭尚不清楚,高继古在信阳城内还有仇家,他正处心积虑地等待机会。对方不是别人,正是城中的某一老陕军官:禹县屠城时,蒋世杰派有一个团。其中有个营长,手上沾有高继古好友全家的鲜血。该营长如今升任团长,原本驻扎于城南三里店,在李家寨与信阳城之间。
不几日,李玉亭便见到了蒋师长的大令,也就是舞台上的那种令箭。副官声称部队要在城外构筑防御工事,和盛钱店影响射界,需要拆除。若不拆除,须出万元,他们修改射界。
这真是令箭,可不是鸡毛。尽管谁都知道,此举的真正目的何在。射界怎么修改,李玉亭想不通。说起来这借口倒是不新鲜,南宋时刘锜战金兵守顺昌,明代于谦御瓦剌守北京,都有清除城外障碍的安排。但他们都是真心守城,可没有修改射界一说。难道老陕的子弹可以拐弯?真是难为他们,能想出这个招数。
拿鸡毛当令箭丢人,拿令箭当鸡毛丢命。怎么办呢?大家商量一下,公推由李玉亭运动蒋世杰,希望两千块解决问题。虽是众望所归,但李玉亭却不敢同意。老陕可不是靳云鹗冯玉祥吴佩孚。他们是不要面子的。老凤祥银楼的老板皱眉叹道:“唉,也有钱鬼子办不了的差事啊。这样吧,挽回的损失部分,我们给你抽成!”李玉亭的咬肌突出几下,摆摆手道:“抽成不必,事成之后去大旅社定个席面吧。我权且试试。”
蒋世杰的司令部自然还在袁家花园。进去之后,里边狼藉一片。李玉亭来不及心痛,径直上楼找到烟榻之畔的师长大人。伺候他抽完一泡的同时,也说明了来意。蒋世杰良久没吭气。抽烟的吧嗒声响后的寂静,变得越来越深邃,仿佛抽光了世间所有的空气,李玉亭几乎窒息。谢天谢地,师座终于开了金口,李玉亭也因此而上来了气。尽管他听到的只是冷冰冰的拒绝:“钱金贵,命更金贵。贵店影响射界,我军会增加多少伤亡?万一城池失守,必定玉石俱焚。那时你就是有十万百万大洋,又有何用。我们是国民军,他们可是军阀。”
好说歹说,最终只能打对折。几间房子的店铺,无论如何也不值这个钱,但问题在于你还得做生意,而老陕又不知会盘踞多久。从前的有些勒索,还以县署的名义开出借据,尽管不过是张无法兑现的白条,但终究形式合理;这回呢,最后一块遮羞布也被揭掉,什么手续都没有。副官说得很清楚:“你们有损失,不过是蚀点钱,我们的损失,却要舍命。你把账记到反动军阀头上吧。”
事情到此还不算完。师长将令,城内城外都要开挖战壕。战壕从地下穿透城墙,以便沟通内外。城中百姓无论贫富,每家都要按照人口出力役若干。不出也行,折算银钱。当然,最终干活的不是老陕,而是贫苦百姓。
还好,这次是县署下的通知,不至于针尖麦芒。按照李家的家口,须出丁男三名。人,李玉亭当然没有,那就只好出钱,每人五百。老规矩,要现洋,不要纸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