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封电报的背景,可以无限引申。段祺瑞、冯玉祥和张作霖之间的角力,渐入佳境。萧耀南知道拦不住,又后退半步,要求吴佩孚解除武装避入租界。总之一句话,稳定压倒一切。他必须维持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不容许“湖北地面”出现不和谐因素。而吴佩孚有很多规矩:不纳妾,不蓄钱,不要地盘,不进租界,不举外债。要他缴枪进租界?妄想。
在此期间,孙中山麾下又有一彪人马从广州杀来,领头的名叫樊钟秀。这其实是国民党第一次成功的北伐。尽管影响不大,但樊钟秀毕竟带领号称建国豫军的数千残破之兵,历时三月纵横五省,于12月15日抵达商城,随即西进信阳。
报上已经说过,尽管孙中山受邀北上,但却颇受冷遇。段祺瑞始终避而不见,就连当初致电邀请的冯玉祥,也未曾露面,只是派人照应护卫。重病压身的孙中山闻听樊钟秀北伐成功,精神颇为振奋,通电勉励他一鼓作气杀上鸡公山,彻底解决吴佩孚:“歼此渠魁,以伸公愤。”
那些日子,李玉亭每天都要仔细过滤所有能看到的报纸。读报大于一切。他很担心大帅的安危。这不仅仅因为他曾是学生口中的“爱国将军”,更非因为他的文章拿手。谁能以最快的速度统一中国安定天下,李玉亭就支持谁。就当时的情形看,吴佩孚就像《时代周刊》的定义,算是中国最强者。他出面统一,理当时间最短。假若灭掉他继续群雄逐鹿,那还不知道下一个吴佩孚何时才能涌现。借用梁漱溟那篇文章的题目,正所谓他辈不出,如苍生何。
恰恰就在此时,驻军老陕找上门来,要求李玉亭上山劝驾,请吴佩孚离开。
找李玉亭的,是驻军长官邓宝珊。他不惜屈尊登门拜访,李玉亭闻听颇感意外:“我一介布衣,跟吴大帅素无交往,哪有这等面子?不敢耽误军机,还请另觅贤能。”
在李家的客厅里,冯玉祥与吴佩孚和平相处。冯玉祥的那张照片镶在镜框中,旁边是吴大帅的电影,正上方是他的题字“清慎勤”。邓宝珊没有开口回应,只是微笑着看看它们。李玉亭道:“官样文章,不必当真。”邓宝珊笑道:“我们当然有我们的努力渠道。但是来自民间和当地的意见,也很重要。咱们各自努力,把问题解决,岂不更好?他滞留于此,难免生事。万一动武,既危及他,也糜烂地方。”李玉亭道:“我跟他见过几面,但远远谈不上交情,说话他恐怕不会听。”邓宝珊道:“你是场面人,一定有办法。不说别的,被吴佩孚要钱的人很多,这次直奉战前,他就把中国银行和交通银行经理拘禁半天,最终要了一百二十万。可是敢向吴佩孚要钱的,除你之外,我还没听到过有谁。”
即将衔命出发的李玉亭,觉得无比荣光。他大大咧咧地接过柳媚烧好的烟泡,吧嗒吧嗒地一阵猛吸。柳媚道:“好端端的,你干吗非要管这等闲事?成千上万的兵,舞刀弄枪的人,这可是儿戏?”李玉亭盯着她的眼睛,心说如果不是因为你,我还真未必会接这个差呢。他徐徐吐出烟,两眼朝天道:“你放心,我能成事。否则将军们会找到我?”那一刻,他已经想好帮手:周易大师龚先生,就是当初说动靳云鹗的那一位。
上次劳军时副官随口说过,大帅喜欢喝老酒。于是李玉亭带着老酒二次拜山,赵明远随驾。刚到半山腰,就见一队人迎面过来。那段时间,登山古道几乎成了山阴道,各方使者络绎不绝,其中肯定包括胡景翼或者邓宝珊的代表。这队人马是谁,李玉亭自然不清楚,也无甚印象,但赵明远却是不能忘。
当时的山道自然不会宽敞。局部铺有石头,主要还是土路。他们在山口交错而过,下面铺着石磴。赵明远踩石磴时突然一滑,眼看酒坛子就要砸到对方的某人身上。那人很瘦,个子不高,他顺势伸手稳稳地接住担子,然后又掷还给赵明远。
就此擦肩而过。等他们的影子被风雪淹没,赵明远告诉李玉亭,那人功夫深厚,身手不凡,疑似刺客。李玉亭闻听愕然,细问究竟。赵明远放下担子,将他拉到僻静处,简要说出原委:原来他不仅是逃犯,还身负命案,当年为报家仇杀了当地的官员。官员的护卫也是武林中人,出自鹞子高三门下,功夫套路他很熟悉,刚才那人与之高度雷同。
那一年正好鹞子高三辞世。此事随即成为加重分量的砝码。见面落座,李玉亭问道:“大帅,刚才来的人是谁?”吴佩孚气哼哼地说:“还能是谁,张雨亭的代表。跟他和谈,他有资格吗?”李玉亭随即说出赵明远的怀疑。吴佩孚一愣,然后摆摆手道:“小毛贼,能奈我何?自从以身许国,我便忘怀生死。”李玉亭赶紧笑道:“大帅不避锋矢征讨四方,自然不会在意这些撼树蚍蜉。不过在我看来,您还是不宜久居此地。龙岂池中物?这小小的鸡公山,不足大帅施展身手。”吴佩孚眉头一皱:“怎么,吴某在此驻马,碍着你们了吗?”李玉亭连忙摆手道:“大帅息怒!立德一介草民,岂敢妄议军国大事。只是您贵姓吴,这里又叫鸡公山。鸡公克蜈蚣(吴公),不得不防啊。”
龚先生也见机行事,适当地添油加醋,煽风点火。吴佩孚看看李玉亭道:“那依你之见呢?”李玉亭看看周围的幕僚与副官,没有立即开口。吴佩孚挥挥手,那些人便转身离去。李玉亭拱手道:“立德见识浅薄,原本不该妄言。只是长江大河,才是龙行之所,您还是南巡为佳。”吴佩孚没有吭声。李玉亭继续道:“大帅您不是有兵舰吗?到了汉口您不进租界,也不在陆地停留,登上兵舰即可。长江滔滔,自然不是湖北地面。萧巡阅使对各界也算有个交代。”吴佩孚阴沉着脸,没有吭声。
良久之后,吴佩孚招呼一声,副官随即推门而入。吴佩孚道:“送客。李先生,多谢你送来的老酒。我们异日再会。”
几天之后,吴佩孚一行下山,乘火车抵达汉口,然后登上兵舰,沿江而下,直到黄州,就是当年东坡游赤壁的所在。
大帅走了,老母亲也走了。不同的是,大帅还有东山再起的希望,老母亲则毫无可能。疼痛已经榨尽她所有的心力。最后那段时间,她总是不停地呻吟,而每一次呻吟都像虫子,会将她的生命啃掉一块,直至终了。
虽然只是次子,但身为当家人,李玉亭必须主持一切。太阳一开,屋檐上的冰溜子不断朝下滴水,在地面扎开一排排的口子。那些口子就像他心脏上被疼痛蚀出的伤口。父亲生性疏淡,若无老母亲的艰难维持,很难说李玉亭能否长大。然而他流不出眼泪。即便在孝子必须举哀的当口,不知什么东西,堵塞了他的泪腺。
李玉亭决定,送葬时沿路抛撒焚烧土制的纸钱,灵前都烧交行发行的小面额钞票。李绪宾对此无可无不可。老伴儿的灵前不只是哀乐,还有他拉的胡琴《夜深沉》和《柳青娘》。当然,《柳青娘》既非轻三六调,也非重三六调,而是活五调的,哀怨缠绵,扣人心弦,远非道士仙吹鼓手所能比拟。
然而兄弟们都不赞同。这未免太费,会让人联想起败家子三字。李玉亭定了一定,缓缓说道:“在娘灵前烧掉,难道不强似被乱兵抢劫焚烧?这钱不从公中出,都记到我名下。”
出了头七,李玉亭回到信阳。城内毕竟还有生意。他刚刚到家,李立生便前来邀请。原来当天是平安夜,次日就是圣诞节,救主耶稣降生于马槽的日子,类似信阳人的大年。教堂排演节目庆祝,李立生遍邀官绅光临。这样的活动对于李玉亭并非首次,过去每年都要参加。然而只有那一年的活动,在他的记忆上留下刻痕。当身着盛装分别装扮成牧羊人、玛利亚、男女天使和东方三博士的人群,唱着《平安夜歌》缓缓走过时,李玉亭突然泪如雨下,悲不自胜。触动他的,说不清楚是《平安夜歌》低回舒缓带着淡淡忧伤的旋律,还是那张白色圣母怀抱红色圣婴的巨幅画像。
救主今夜降生,我主耶稣降生。这原本只会令李玉亭抵触的歌词,突然让他想起刚刚入土的母亲。那其实并非他的生母。兄妹几个中,只有他是庶出。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又变成了可怜的婴孩儿,在母亲的怀抱中获得从未有过的安全。他什么都不必考虑,只需张开嘴,吮吸母亲的乳头。
然而那又如何可能。记忆中他毫无母亲乳头的印象。自打懂事,除了老太太的扶助,所有的安全感都要他自己去寻找和发现。
吴佩孚刚刚南行,樊钟秀便来填空。城内的袁家花园已被邓宝珊捷足先登,他无法后来居上,只能把司令部扎在城厢。城内也罢,城厢也罢,两支部队一万多人,全都要信阳县供给,日均军费数千元。商民被层层盘剥,实在是痛入骨髓。无奈之下,县知事程羽宵致电北京,要求政府削减驻军。
消息传出,邓宝珊和樊钟秀立即炸窝。尤其是樊钟秀。因为孙中山给他的只有慰勉,而无饷弹。他二话不说,立即将程羽宵拘捕。要自由?拿钱买。
县署自然没钱,只能勒索商会。然而商会几经盘剥,基本只剩了骨头,榨油难度不小。矛盾随即集中到了钱鬼子李玉亭身上。
真是冤家路窄。樊钟秀的军需主任竟是李玉亭之故人,前税课司大使周家训。他从王天纵军中投了土匪老洋人,在任应岐手下当差。后来任应岐被樊钟秀收编为旅长,周家训也一同成了建国豫军。十几年不见,两个人都已老去。扛着中校肩章的周家训尤其明显,两鬓斑白,二毛丛生。乍一相见,他几番打量,方才拱手道:“八爷,别来无恙啊。”李玉亭头皮一麻:“十几年不见,周主任宏图大展,恭喜,恭喜!”
“都是为了革命。”
“对对对,为了革命和国家。你们革命辛苦,今晚我在大旅社略置薄酒,到大舞台贴座,给你接风洗尘。”
“不敢。革命军自有纪律,对民众秋毫无犯。李先生,今天我找你不为私谊,纯属公务,为了革命事业。”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两个人上烟榻叙话。周家训此来的目的当然不为鸦片,只为一个字:钱。李玉亭说:“要军费请你找县署,与我一介草民何干?”周家训笑道:“没错,我就是代表县署,来向你支取军费。”李玉亭满脸茫然:“商会若欠县署款项,只能找会长说话,跟副会长说不着。”周家训收敛笑容,顺手推来一张文契:“八爷,你果真老了呀,忘性太大。”
那是当年替知州张书绅解围时,李玉亭以和盛炉房的名义提供的担保。年深月久,他早已淡忘,但此情此景,又何容推脱。周家训索要的可不单单是四千本金,还有十六年来的利息。合计大洋五万块,少一角都不行。
李玉亭言辞激切:“周主任,我哪来那么多钱?你这不是把我朝绝路上逼吗?”周家训从容淡定:“要照和盛钱店的利息计算,十五万也不止呢。八爷,都是老交情,我给你面子,你也得给我个面子。否则我兜不住底,只好由别人接手。”李玉亭语气恳切:“我的确没那么多钱。前不久吴子玉的溃兵变乱,想必你也知道。和盛钱店损失十多万,我差不多已经破产,务必请你高抬贵手。这样吧,咱们别在这儿说,叫条子打牌!”周家训吐出一口烟,把烟枪使劲一磕,侧身盯着李玉亭,突然怒发冲冠:“给吴佩孚溃兵十多万,给革命军五万都没有?已经破产,已经破产你还烧交通银行的纸币?李立德,你别给脸不要脸。你这种表现,就是土豪劣绅,是革命对象,你懂吗?这五万大洋,是信阳县理当支付的军费。我们要解决土匪憨玉昆,平靖河南。我们拼命流血,你们出点小钱,难道还不应该?”
周家训啪的一声,顺手推过来两张纸。一张是县署钤印的五万块欠款回收收据,一张是建国豫军打的收条。自然,上面也盖有鲜红的关防。
那一刻,李玉亭无比怀念吴大帅,痛彻心扉地怀念。
兵变,新丧,勒索。效应叠加,大大淡化了小李家的年节氛围。李玉亭就像被主人淡忘已久的金鱼,在浑浊的鱼缸里感觉无比缺氧。于是过完年他便离开李家寨,回到城内。元宵节的灯会李家不能办,但别人都无忌讳。而那星星点点的热闹灯火,并不分别主人。谁有闲暇,谁有心境,便是谁的。这样至少孩子们能快活一些。
虽不能置彩灯办灯会,但可以射灯谜,只要灯笼不用艳色。李玉亭请来李立生、刘景向、小长辈儿、胡泰运、项克敏等人,连同夏先生,小范围地活跃一下,纾解愁苦。
仆人提出来的第一盏灯,谜面是“投笔于地”,卷帘格,射食物一种。李世业思索片刻,猜出谜底是他最喜欢吃的落花生。李世日懵懂片刻,方才明白过来。妙笔生花,谜面以笔射“生花”二字,笔扔到地上,当然要“落”。卷帘格呢,朝上卷的动作,要倒着来。
大人们齐声叫好。哥哥得意,弟弟泄气。正好此时第二盏灯挂出来,谜面是“外孙”,射一个字。李世业本想开口,见父亲递来的眼神才噤声。李世日思索良久,也未圈定答案。胡泰运提示道:“外孙是谁的孩子?”李世日终于获得正解:“姓!”李立生颇为困惑:“为什么?”李世日答道:“外孙是女儿生的儿子。女生,不就是姓吗?”
又是一阵喝彩。随即孩子们出去看灯,大人继续射谜闲聊。第三个谜面是刘景向制作的。他呵呵一笑道:“玉公,这个谜面,你可得费点功夫呢。”挂出来一看,是“眼泪两行”,射《诗经》之一句。小长辈儿道:“邃真,你果真糊涂!元宵佳节,出此恶谜,岂有此理!”刘景向道:“逗乐嘛。让玉亭悲极生乐,聊散心怀。”
大家一时语塞。刘景向环视四周,见均无敌手,既得意且寂寞,便提醒道:“列位难道都没读过《关雎》篇?”
小长辈儿这才想出谜底。《关雎》中有这么一句:参差荇菜,左右流之。谜底便是后面四个字。人家的本意是顺着河流两边,去采长长短短的新鲜荇菜,刘景向却故意望文生义,曲解为两行眼泪一左一右地流。谜底揭开,众人哈哈大笑,刘景向也笑道:“近来玉公时运不济,须知否极泰来。”李玉亭苦笑道:“我哪有眼泪?都这么流,还不得哭死?蚀点财倒也没什么,但眼前这究竟是革命,还是改朝换代?人家德国俄国,革命晚成功早,咱们啥时候是个头呢?”程羽宵叹口气道:“看起来倒像是革命。改朝换代,还不得把前朝杀光?你看看杨坚,篡了外甥的位也不留情,还要赶尽杀绝。咱们不是还在优待清室吗?”小长辈儿道:“赵宋倒也没杀前朝遗老。”李立生道:“中国的局面,跟墨西哥很相似。墨西哥1810年开始独立战争,赶走西班牙,废除奴隶制。此后由于外国干涉和国内矛盾,一直动荡不安,1867年才废除帝制,实现共和。但共和不等于和平,骚乱冲突不断,1910再度发生民主革命。到今天为止,他们依旧未能安定。天主教徒武装依旧在跟政府军作战。若从1810年算起,他们的革命已经持续百年。”
墨西哥?李玉亭突然想起那些自称为殷商后裔的殷福布人。怎么华夏子息就如此倒霉,逃到国外也要承受如此漫长的革命?上次去探望大帅,听他跟小长辈儿讨论周易,探讨国家前途。那时他曾说过,他们老家的蓬莱阁上本来刻有“海不扬波”四字,甲午战后日本军舰开来,无缘无故忽发一炮,正好将“不”字击毁。那时还是秀才的吴子玉,便意识到大清运数将尽,国家将从此多事。大帅此言颇有道理,问题是哪里有征兆,能预示动荡的结尾?
日子总要过的。哪怕泰山压顶。李玉亭的烦闷愁苦虽然漫长,但次日晚上便换成了庆幸。庆幸虽然蚀财倒霉,但大家的小命还在。因为李世登带回来的消息证明,信阳百姓远比禹县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