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上初中之后就几乎不来了,好像小学就出现的少了吧,后来我跟你奶奶打听,她说你去了北京,她跟我们说的时候可高兴呢”陈刚望着童翊佳,眼珠的黑白分明,想起那个傍晚童翊佳回头看到的他时,他像只头受惊的小鹿,转身就跑,童翊佳只是想问他为什么总跟着自己。
“嗯,上学后就只能周六日来了...我后来也没看到怎么看到你...”童翊佳明明在心里做好了建设,不去打听他的过往,不再旧事重提,可是脱口而出的速度自己也没控制住。
“嗯,我妈死于肝癌,家里穷没没钱治,我爸愧疚了几年,后来经别人撮合,就跟我那后妈在一起了,她其实人挺好,虽然也经常骂我但至少家里干净多了,我也不用饿肚子了”陈刚打开话匣,丝毫没有回避这些看上去可怜的经历,反而像找到信任的窗口,一股脑儿给倾泻出来,这让童翊佳心里泛起小小的愧疚感,不光是在这被闷得铁青色的阴天里引出了痛苦的回忆,还是在童年小伙伴艰难的岁月里自己消失的无影无踪。
“后来村里人都说我爸克妻,是灾星,连续克死两个老婆,我爸差点跟她们打起来,没什么用,越传越厉害,我爸开始喝酒,最后给自己喝死了,在铁道旁的小路上被人发现的”童翊佳发现陈刚在说这些过往的时候语调和眼神都没有变化,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像只是在陈述一件事而已。
“后来我也没上学,带着爷爷去捡废品了,我俩在市区里找了个小房子住下了,就一间屋子,当时屋子里一半废品一半是能躺着的地方,住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我们不用为吃喝发愁了,但是爷爷却走了,我也没能孝顺他。我做的年头多了,自己弄了个小厂子,做了点小生意”陈刚平静的气息让童翊佳松了口气,忽然觉得苦难或许只是她自己给陈刚设定的,陈刚或许从未觉得这些是常人眼里难以忍受的磨难,他已经将这一切都看成是生活中的一部分,漠然接受了命运前半程的苦,平淡看待后半程的甘。
“恐怕不只是小老板吧”放下心里那块石头,童翊佳想打趣的缓解时不时出现的尴尬。
“哈哈,就是小老板,做多大都是小老板,没啥文化,不像你念了大学,还去了北京”陈刚忽然手环抱在大臂上,哈哈大笑。原来陈刚在自己面前的不自信这么多年都没有消散,那些局促不安的时刻童翊佳懂了。
陈刚又讲起这一片区域已经被划归了森林公园,几年内会把原来的园区扩建到这里。炼煤厂几年前就关闭了,这些年大家都提倡注重环保,原来的街坊都纷纷的搬离了,只留下几户年老的不愿走,守着门前的菜园子不愿意跟儿女去城市住高楼,只等着过几年推土机开到门前,一把老骨头埋葬在这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自己这次回来是因为连着几天下雨,怕本来就快坍塌的老屋,最后化为一滩黄泥,趁着今天雨停了,就过来看看,顺便收拾一下有没有余留的老物件。
“你看,我找到这把大手电,现在可没人用这玩意,沉得要死”陈刚举起手里那个现在几乎消声觅迹的粗如小臂的手电筒,眼里全是惊喜之意。童翊佳也想起来了,这是他曾偷偷带出来给自己的的玩物,家里无数不多的“电器”。
童翊佳从来不敢靠近陈刚家,望进去屋里黑洞洞的像条隧道,阳光好像都穿透不进来,只有来自手电筒的光亮能带来一点生机,直直的照射在墙壁,纱帐上。这唯一的的宝贝曾经被陈刚偷了出来,展示给童翊佳,他骄傲撇嘴的样子相当可笑,童翊佳看完不屑一顾:“这我家也有”。这把手电筒,确切的说是手电筒打出的微光确实深刻的存在于童翊佳的记忆中。
一个已经擦黑的傍晚,正在做饭的奶奶发现家里的盐没了,顾着火上正煮的粥,奶奶喊了童翊佳去小卖铺买袋盐,童翊佳推开门就冲了出去,凭自己多次穿梭来回,自认为只借助几户人家微弱的灯光也是能找到的。到了铁道边她才知道自己轻视了忽然扑面而来的黑暗,连迈脚跨出去的勇气都瞬间退却了,只能听见远处传来的狗叫声,眼前再无其他,小卖铺到底在面前的左或右都迷惑了。童翊佳正迟疑时,脚下前方出现了一个浅浅的发亮光圈,虽然没有完全照亮眼前的路,却能让自己小心翼翼的跨过铁轨,将脚平稳的放在还有余烫的土地上。回来的路程亦是有这个发亮的圆圈陪着,好像能一直跟随童翊佳的脚步,分毫不差的出现在前方。跨进老宅之前她回头,一个瘦小的身影站在房顶,看上去像是赤裸上身,肥大的裤衩和背后的星空融合在一起,手臂抬起擦汗后放下。
童翊佳忽然有些感慨,这么多年对于陈刚默默无言的帮助从未有过感谢,刚想出口的话被陈刚的笑声打断,他说起童年时在家门口小水塘里抓蝌蚪抓青蛙的事情,还有躺在自家房顶看星星的夜晚,赤裸着上身,风吹过来真凉快,现在城市可看不到那么多的星星了。陈刚说这些的眼睛也像那些星星,不停眨啊眨。忽然他像想起了什么:“你怎么会回来?听说你奶奶几年前已经去市区跟着你叔叔、姑姑们生活,不在这儿了”
“我回来...”编好的理由一秒钟就缴械投降,她告诉陈刚自己做的那个梦,还有梦里那个清晰的声音,要回来拿那台老旧的电视机。
陈刚听上去有些不解,他可能没明白童翊佳费尽心机来老宅只是自己收废品时都不收的不值钱的老旧电视机?但是他没深究下去,问了童翊佳现在的生活,问了本来计划放在第一的问题,问的时候不自然感又涌来,不过克制了自己想要搓脖子的下意识举动。
“你结婚了吗”
“没有”
“你呢?”
“结了,两年前结的,他们家也是做小生意的,爷爷走了,我一直一个人,前两年有人介绍就结了”
“那挺好的啊,要孩子了么?”
“嗯,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那可太好了”童翊佳在那一刻甚至觉得老天是悲天悯人的,也是公平的。
短暂的沉默后,两人听见了远处的狗叫声,相视一笑,也许是同时想起了老宅的那只大黄。有女人发出轻微的责骂声,还有孩子在吵闹,陈刚指了指他家的方向,冲童翊佳笑了一下,童翊佳马上就领会了,微笑着说:“好,你快回去吧”
陈刚走了几步,忽然回头对童翊佳说:“你别进去了,里面的东西都没了,墙都要推翻了,你要找的电视机早没了”然后转身缓慢的离开,推开家门,消失在童翊佳的视野里。
随着远处屋内的说话声以及挪动东西的摩擦声,童翊佳决定离开,怅然若失的走了一段才发现非要拿电视机的事已被抛之脑后,内心被一些复杂的情绪填满,想起和陈刚的难得的相遇交谈中,竟然忘记留下联系方式,童翊佳略显失望的回望一眼老宅,听见自己童年时光的大门重重关上了。
关上门的陈刚,看着正在收拾杂物的妻子和可爱的儿子,不经意的叹了一口气,他从未想过这辈子还能再见到童翊佳,想起那是他破碎的第一个梦。他现在已经过上了安稳富足的生活,看上去童翊佳也如此吧,他脑海里又浮现那个递给自己棒冰吃的女孩儿,笑起来的嘴巴弯成了一道月牙。忽然想起没留下她的联系方式,想立刻追出门去,最终还是忍住了。他心中有个声音清楚的告诉自己,那个女孩其实早早就离开了自己的世界,而且她现在一定过的很好,他在心里不断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