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条路怎么没有了呢?目光所及之处已经被密密麻麻的树包围起来,地上也被野草给结结实实盖上了,好像这儿从来没有一条路,“黄毯”也从来没有铺好迎接任何人,童翊佳忽然想起鲁迅先生那句:“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变成了路”,而现在就是老宅门前南北本来有路,走的人少了,就没了路。
童翊佳低头用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轻轻叹了口气,忽然想到什么,抬头的一瞬间,瞳孔和鼻孔同时放大,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试一下吧”,于是她呼了一口长气,闭上眼睛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着空气另一个世界里的人说:“我已经来了,也终于看到了,看上去还是那个老样子,除了满园子你亲手种的“宝贝”们没了,失去了各种颜色,我进不去,如果有机会我再来”。睁开眼的一瞬间,童翊佳觉得自己好像经历了一场跟时光的搏斗,手微微颤抖着去拧动钥匙,踩下离合,闷闷的一声,车子启动了,童翊佳觉得自己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但是顾不得多想,先开出去。
迷糊之间向刚才彩虹出现的方向开了过去,沿着还未没被野草完全侵占的窄窄土路,记忆中也是可以出去的,没有按原路返回,她想看看老宅周围是否变了样子。就这样曲曲折折的七拐八拐,童翊佳路过一个快要干涸的泥塘,水的颜色发灰,池塘两边也是堆积着废旧的木料,这是小时候爸爸带自己钓鱼,抓泥鳅的地方,池塘两旁的杨树虽然依旧高耸挺拔,满身的自然疤痕看上去像一个个眼睛,但毫无灵气。路过几间散落的房屋,窗纱上厚厚的一层灰,院子里堆积着零落的家具,像是很久都没有人居住。自己童年的乐园是怎么了?在时代的发展中,变得如此破落不堪,除了还有微弱的蛙叫声,好像其他都变了。
拐了很多条小道后,终于开上了一条大路,童翊佳舒了一口气。又开出一段路,发现路边牌子上写着“XX果园欢迎你”,这片自然的乐园已经变成了别人的果园,难过刚涌上心头,转念一想,在岁月变迁中,这片煤矿老区曾经的辉煌和地位已经不复存在,已然被高速发展的城市所抛弃,人们自然也都搬出了这里,搬进亮堂舒适的楼房。看来关于老宅的美好画面童翊佳只能去记忆中寻找了。
回了神的童翊佳忽然想起刚才那一刻,不信鬼神的她心里“咯噔”一下,疑惑的微微皱了眉,难到真的是爷爷指引着她非要回老宅看上一眼么?没有进去爷爷是舍不得了离开吗?童翊佳晃了晃脑袋,她并不害怕,只是诧异于这些冥冥之中的巧合,想起爷爷当初在梦里告诉自己他不想离开,童翊佳笑了一下:“也是,有什么不可能呢?爷爷毕竟是个倔老头”
童翊佳嘴里的“倔老头”从未向旁人说起他当过的过往,童翊佳贪玩在他珍藏一个已经发黑的饼干盒里找到过一些功章和很多写着“xx几等功”的红色小本子,推测出爷爷应该是上过战场的,也许在死人堆里爬滚过,也许英勇的杀过几个敌人,但他功成身退选择了避而不谈。听爸爸说起爷爷后来被分配在铁道局工作,和铁道打了十几年的亲密交道后,退休时又选择在铁道的周围做一个自得其乐的农民,后半生的日子似乎都和铁道息息相关。爷爷用双手辛勤的建造着、耕耘着,日复一日与土地打交道,扛着重物往返于铁道边的田地与家的菜园之间,朝出夕归。终于一点一滴的打造出一方净土,使得一大家子人免于饥饿的苦恼,风雨的侵袭,也成为童翊佳的童年乐园,也许这不言不语的耕耘本身也带着莫大的爱意吧。
爷爷娶了地主家的女儿,也就是童翊佳的奶奶。奶奶的家乡本在一百里开外的另一座城市,不知什么原因跟随家人一路南下到了这里。童翊佳没听过关于爷爷奶奶的故事,只知道小姐身子的奶奶嫁进这个家时不会做家务,更别提打理园子和田地。直到第三个孩子出生后,爷爷忙得抽不出身,奶奶才学会做简单的饭菜,等孩子们都成年后,奶奶更是乐得清闲,经常约上村子里的人打麻将,一下午没有人影。
爷爷并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板起脸来所有的人都怕他。虽然惯着奶奶,但对孩子们却相当严厉,吃饭时如果他还没坐下有人先动筷子,那这一顿饭吃的就是心惊胆战,吃饭时不能说话,碗里的饭菜也不允许剩一粒。对于表扬孩子的标准是活儿干的是否麻利,如果安排的活儿没干好,免不了得挨顿打骂。
这些都让在家中排行老二的童翊佳的爸爸很是恼火,总是拿着最优异的成绩,期待得到父亲只言片语的表扬,却问他活儿干完了么,在光荣考上医科大后,骄傲的心情被一句:“学习有什么用,这些活儿谁干”击溃。家里唯一成绩优异的大学生,却始终没能如愿让父亲因为成绩露出笑脸,这使得童翊佳爸爸在之后的人生中怨念颇深,把这种执念无形中投射在了童翊佳身上。童翊佳的爸爸最终还是去了医科大,省吃俭用艰苦的读完了大学。他这看似叛逆的做法换来和父亲多年的冷漠无言,再想对父亲说些什么,父亲已经得了阿尔兹海默症。
这个在别人眼里冷酷的倔老头,在童翊佳眼里似乎有些可爱。爷爷在园子里工作的时候,认真的像做作业的小学生,浇水施肥的量一点不敢含糊;遇到有只母鸡不下蛋时,前脚刚暴跳如雷,后脚就蹲下喃喃的跟它说着什么,画面滑稽语气温柔。赶上童翊佳在老宅的时候,爷爷在干农活时转身都会稍稍看上一眼,生怕碰到了她,菜园子里大丰收时,早早的让爸爸带上童翊佳来,对着她咧嘴嘿嘿的乐着,问:“爷爷种的玉米甜吗?草莓酸不酸?红薯烤着吃是不是跟吃蜂蜜一样?”,有一年地里长出了几根五彩玉米,好几种颜色令人惊讶,爷爷欢天喜地的像个孩子全捧给童翊佳吃,自己没舍得留一根。吃饭时童翊佳看见喜欢的烧鸡,够着要抓来吃,爸爸正要训斥她,只见爷爷吧嗒了两下嘴,端着盘子把整只鸡放在了童翊佳的面前,全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说话。
倔老头不喜欢闹腾,孩子们来的太多会让他头疼,晚上也是尽量不留宿,唯独童翊佳可以想留下就留下,还可以和他睡在一起,他那张从不让旁人靠近的床,也是童翊佳穿着鞋上去能踩来踩去的。记忆中唯一一次在爷爷床上睡熟,是在一个夏天的晚上,蚊子的生命力旺盛到蚊帐都不能完全隔绝,爷爷怕蚊子叮咬她白嫩的胳膊和小手,除了拿着蒲扇扇了大半天之外,还拿起了平日的好帮手“敌敌畏”噗噗的在屋子里喷了几下,再也听不到蚊子的响动,心满意足的睡着了。长大后每每回想起这个画面,童翊佳都有一种“大难不死”的庆幸感。
倔老头离开这个他亲手打造的家园已经很多年了,他定是很想念这儿的一花一树、一草一木、一箪一瓢,这里自由流动的空气、潮湿松软的土地、温暖如煦的阳光、质朴纯真的邻里,和他投入在这儿半辈子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