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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青春

第一节 于莱之家

他的家沉浸在一片寂静之中。自从父亲死后,一切都显得死气沉沉的。现在,听不见梅希奥吵吵闹闹的声音了,从早到晚就只听到没完没了的潺潺流水声。

他的两个弟弟都觉得死了父亲的家庭冷清得可怕,避之唯恐不及。罗多夫进了特奥多伯伯的商行。恩斯特总算在莱茵河的航船上找到了活干,就往来于美因兹和科隆之间,不缺钱用不回家。只剩下克里斯托夫和母亲住在太大的空房子里;他们微薄的收入,加上父亲死后才发现他欠下的债务,逼得他们不得不忍痛离开故居,去找两间更便宜、更低级的房子。

他们在菜市街一所房屋的二层,找到了两间小房子。地区在闹市中心,离开河流、树木和熟悉的环境太远了。房东是法院的录事老于莱,是祖父的朋友,和全家都熟悉,光凭这一点,路易莎就打定了主意,她在空房子里感到丧魂失魄似的,什么也打不消她要接近亲朋故旧的念头。

他们准备搬家。在这最后几天,他们依依不舍地体会那凄凉的苦味。母子间都不敢互相诉苦,不是害怕,就是不好意思。各人都认为不应该向对方露出自己的伤心处。

搬家的日子终于来到了。头天晚上,他们在不点灯的房间里,待得比平时更久。两个人都不说话。过一会儿,路易莎就会叹叹气:“唉!天呀!”克里斯托夫尽量用第二天搬家的细枝末节,来岔开她的注意力。她不想睡觉。他亲热地哄她上床。但他自己回到楼上房里,也好久没有去睡。他靠在窗口,竭力要透过昏暗的夜色,最后一次看看墙脚上滚滚流过的阴涛黑浪。他听见风声吹过蜜娜花园里的大树。天是黑压压的。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天上开始落下了一阵冷雨。风信旗咯吱咯吱地响。邻居有个孩子在哭。黑夜把忧郁洒满了大地,把地都压垮了。单调的钟声在报时:一点,半点,一刻,声音嘶哑,滴穿了沉闷的寂静,屋顶上的雨声在打拍子。

最后,克里斯托夫感到心寒意冷,要上床了,才听见楼下关窗子的声音。在床上,他想到穷人怀念过去,真是可怜;因为他们不像有钱的人,不配留恋往事;他们没有房屋,世界上没有一个角落可以珍藏他们的回忆;他们的苦乐岁月只能随风飘散。

第二天,不管风吹雨打,他们把破旧的家具搬到新居去。隔壁的老工人费什借了一辆小车和一匹小马给他们;自己也过来帮了一把忙。但他们不能把家具都搬走,因为新居比老房子小多了。克里斯托夫只好做主,要母亲丢下那些最破旧、最没用的。但这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不管什么小东西对她说来都有价值:一张放不稳的桌子,一把破旧的椅子,她什么都舍不得。费什只好倚老卖老,凭着他和祖父的交情,来给克里斯托夫帮腔,埋怨路易莎看不开;这个老好人懂得她的心病,答应代为保存一部分宝贝破烂,等她日后来取。这样,她才算狠下心来和家具告别。

两个弟弟都得到了搬家的通知;但恩斯特头天晚上来说,他不能来,罗多夫只在中午来了一会儿;他瞧着家具装车,出了两个主意,就装出事忙的样子走了。

朱斯图·于莱是个驼背的小老头,眼神忧郁不安,脸色通红,到处是皱纹和酒刺,牙齿掉得七零八落,胡子蓬乱,他却不断用手去擦。他是个大好人,有点平庸自负,非常看重道德,和祖父的交情不薄。他和他一家人在各方面都精打细算。当了四十年的小职员,现在退休了,他感到无所事事的悲哀沉重地压在没有思想准备的老人身上。他天生的脾气,或职业养成的习惯,都使他谨小慎微,愁眉苦脸,而这些性格又或多或少地传给了他的每一个儿女。

他的女婿伏奇尔是亲王府秘书处的职员,大约五十岁了。他高大结实,头顶全秃,金丝眼镜贴着鬓角,脸色不坏,却自以为有病;病当然有,但显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无孔不入,只是无聊的工作腐蚀了他的精神,伏案的生活又累坏了他的身体而已。他犯下了荒唐可笑的疑心病,就是歌德说的那种“疑心生暗鬼,但还不算莫名其妙”的可怜虫,他虽然同情他们的不幸,但并不愿和他们打交道。

阿玛利亚既不是父亲那一类,也不是丈夫那一类。身子粗,声音大,喜欢动,她不同情丈夫的无病呻吟,骂起人来毫不客气。

两个孩子见惯了母亲发号施令,不容分说,似乎认为乖乖听话是天经地义的事。男孩子叫莱奥内尔,脸长得不难看,但是没有表情,动作不太自然。妹妹罗萨长了一头金发,蓝眼睛相当漂亮、温顺、亲热,皮肤娇嫩,和和气气,讨人喜欢,可惜鼻子长得大了一点,显得愣头愣脑,看起来有点蠢。

这些好人忠诚、老实、厚道,几乎什么好处都有,但是缺少了一样使生活变得更有趣的东西,那就是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该说话。

在于莱一家人之中,只有一个人一点也没有引起克里斯托夫的注意,那就是小罗萨。她一点也不漂亮,克里斯托夫自己虽然说不上是个美男子,但对别人是不是漂亮倒非常挑剔。他正处在冷酷无情的青春期,一个不好看的女人对他说来,等于是不存在。此外,罗萨又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才能,虽然她不能算是不聪明,但她那没完没了的唠叨更使克里斯托夫敬而远之。因此,他懒得费精神去了解她,认为她没有什么值得了解的,最多不过瞧她一眼罢了。

其实,她比许多年轻的姑娘都好得多;不管怎么说,她也比他热爱过的蜜娜好。她是一个老实的小姑娘,不会卖弄风骚,没有虚荣心,甚至在克里斯托夫来以前,她还不知道自己不好看,即使知道也不在乎,因为周围的人都不在乎。有时外公或母亲骂她长得不好看,她也只是笑笑而已,心里并不相信,即使相信,觉得这也没有什么要紧,他们也不把这真当做一回事。这么多姑娘并不比她好看,甚至还更难看,不是一样有人爱吗!

克里斯托夫搬来,是她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她时常听见人家谈到他。克里斯托夫在城里人的闲谈中占了一席之地,因为他也算得上是当地的一个小名人了;他的名字时常挂在于莱一家人的嘴里,特别是老约翰·米歇尔在世的日子,他老是扬扬自得地跑到他熟人家里来,为他的孙子唱赞歌。罗萨在音乐会上见过一两次这个年轻的音乐家。一听说他要搬到这里来,她就拍手叫好。在他搬来的前几天,她都等得发急了。她担心他不喜欢她家的房子,就尽可能使房子美化一点。在他搬来的那天上午,她还在壁炉架上摆了一小束花,表示欢迎。而她自己却没想到打扮一下,结果克里斯托夫一见,就觉得其貌不扬,衣衫不整。她对他的看法却大不相同,虽然克里斯托夫那天又忙又乱,精疲力竭,比平时还更难看。但罗萨看不见人的缺点,认为外祖父、父亲、母亲都很完美,当然把克里斯托夫当成理想人物,拜倒在地了。

一天晚上,克里斯托夫正在弹地钢琴。他把琴摆在最高一层楼的小房间里,尽量避免杂音的干扰。罗萨就在楼下听,听得心情激动。有一次偷听的时候,她的身子前倾,脸颊靠着锁孔上,忽然一下没有站稳,额头撞在门上。她几乎吓得停止了呼吸。钢琴声马上停止了;她却没有力气溜掉。门打开时,她刚站了起来。克里斯托夫一看是她,气呼呼地瞪了她一眼,一句话也不说,粗暴地把她推开,非常恼火地下了楼,出门去了。他一直等到吃晚餐才回来,一点也不注意她那充满歉意、请求宽恕的眼神,仿佛她根本不存在似的,并且一连几个星期,再也不弹琴了。罗萨偷偷地流了好多眼泪,但是没人知道,根本没人留意。她焦急地向上帝祈祷……她不大清楚。她需要诉苦。她知道克里斯托夫恨她。

虽然她对克里斯托夫不敢存什么奢望,但当他走过她身边时,心就不免扑通扑通地跳起来,希望听到他说一两句好话。哪怕说上一句,或者看上一眼,她的幻想就会补写未完成的交响乐。只要点滴雨露,就可以滋润刚萌芽的爱情!

等到她从梦中醒过来时,她是又快活又难过。她知道事情并不如人意;但她身上还留下了幸福的光辉,这使她重新生活得更有信心。她对争取克里斯托夫并不灰心失望。

克里斯托夫感到非常疲倦,烦躁不安。他不知道什么缘故忽然垮了,头脑昏昏沉沉,眼睛、耳朵、五官全都迷迷糊糊、蒙蒙的,简直不可能集中精力做什么事。思想跳跃,忽东忽西,发烧发热,令人精疲力竭。光怪陆离的形象使他眼花缭乱。他先以为这是疲劳过度和春天带来的骚扰。但是春天过去后,他的痛苦反倒越来越厉害了。

这就是诗人用文雅的词句美化过的青春烦恼,是年轻人身上和心中的情欲觉醒。仿佛生命在破裂、死亡、再生的可怕关头,仿佛信仰、思想、行动、人生在痛苦和欢乐的斗争中,似乎在快要消灭,却又经过磨炼、脱胎换骨的变动中,而这变动只是像儿戏一般!

他的肉体和灵魂都在酝酿着巨变。他看着灵和肉的变化,又惊奇,又厌恶,但是无能为力。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他的生命在分崩离析。他过着昏昏沉沉、难以忍受的日子。工作对他也成了痛苦。夜里,他睡得如受重压,支离破碎,做着怪梦,人欲横流:兽性在他心中驰聘。他头脑发烧,满身大汗,连看到自己都害怕;他竭力要摆脱这些肮脏的胡思乱想,他甚至怀疑自己要发疯了。

白天,这些野蛮的思想缠着他,使他没有藏身之处。他感到自己沉入了灵魂的无底洞,抓不住一根救命的稻草,找不到挡住一片混乱的栅栏。他身上的全副盔甲,他周围的四角堡垒,他的上帝、艺术、骄傲、道德信仰,全都土崩瓦解,烟消云散了。

有规律的生命洪流似乎中断了。有时,流水从裂缝中渗入地下;有时,水又一冲一冲地涌上地面。他的日子好像一根脱了节的链条。时间的平原上会出现张开口的大洞,生命会陷进去。

克里斯托夫正在换一张画皮。克里斯托夫也在换一个灵魂。他看到幼年时代用旧了的灵魂已经枯萎,正在脱壳,却没猜到新的灵魂正在生长,朝气蓬勃,精力旺盛。一个人在生活中脱胎换骨的时候,灵魂也在转变;这种内心和外形的变化并不总是一天跟着一天慢慢来的,有时在几个钟头的骤变中,忽然一下,心身都得到了新生。旧的躯体脱落了。在这痛苦的时刻,生命以为一切都已结束。其实,一切都在重新开始。一个生命死了,一个已经降生。

第二节 莎冰

房屋侧面,院子对过,楼下住了一个二十岁的少妇,几个月前死了丈夫,只和一个小女儿同住。莎冰·芙萝艾莉太太也是老于莱的房客。她占了朝街的铺面,还有靠院子的两个房间,外带一小块园地,和于莱的花园之间,有一道铁丝网隔开,网上缠着常春藤。

芙萝艾莉太太开了一家小杂货店,本来大有生意可做,因为铺子开在小城中心一条热闹的街上;但她懒得照管店铺,就像她不管园子一样。她不亲自料理家务,雇了一个十五岁的女用人,每天上午来几个小时,打扫房间,照管店铺,而她自己却懒洋洋的,不是躺在床上,就是梳妆打扮。

克里斯托夫有时从玻璃窗口看她在房里走动,光着一双脚,穿着一件长睡衣,或者是对着镜子,一坐就是几个钟头;因为她对什么都不在乎,老是忘了放下窗帘;即使发现了,也懒得费劲走过去把帘子放下来。克里斯托夫不好意思,就离开窗口,免得她难为情;不过她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他偷偷地斜看了一眼,看到她裸露的两条胳臂没精打采地举起,放在散开的头发后面,双手交叉抱着后颈窝,一直等到胳臂麻木才放下来。克里斯托夫自己骗自己,说是无意中看到这幅美人梳妆图的,所以并没有扰乱自己的音乐构思;不料他越看越上劲,结果他看的时间和莎冰太太梳妆的时间一样长。

她看起来像佛罗伦萨的少女雕像。眉毛翘起,清清秀秀,睫毛像细纱窗帘,眼睛半开半闭,蒙蒙。下眼皮有一点鼓起,底下有道折纹。鼻子小巧玲珑,尖端微微向上。鼻子和上嘴唇之间的曲线很柔和,微微张开的嘴唇有点撅起,露出了一丝倦容,一丝笑意。下嘴唇有点厚;下巴滚圆,如同斐利卜·利比画的圣母像那样天真而庄重。肤色浓淡相混,头发是浅褐色的,卷曲得像乱云盖雪,发髻更是马虎了事。她的身材窈窕,骨架纤细,动作老是没精打采,穿着不太讲究,上衣微微露胸,纽扣丢三落四,脚下一双不好看的旧鞋,不太干净利落,但她天生的妩媚,青春的风韵,温柔的性情,却有令人神魂颠倒的魅力。她到店门口来透口气的时候,过路的年轻人一见就心花怒放,她虽然不在乎,但并不是不领情的。那时,她眼里流露出高兴的谢意,就像任何女人看到欣赏自己的眼光时一样。她的眼睛似乎在说:“多谢!……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再瞧我一眼吧!……”

虽然讨人喜欢使她快乐,但她从来也舍不得费一点劲去讨人喜欢。

天气很热的日子里,晒了一个下午太阳的院子,晚餐后也闷得待不住人。只有房屋靠街的那一边还透得出一口气。

一天晚上,他们就这样坐着,母亲说话的时候,他看见隔壁杂货店的门开了。一个女人的影子悄悄地走了出来,坐到街上。她的椅子离路易莎只有几步。她坐在最阴暗的地方。克里斯托夫看不见她的脸,但认得出是谁。

差不多十点钟。街上人走空了。邻居一个个回了家,只听见关铺子的声音。剩下一两盏灯,不久也都灭掉。留下一片寂静……他们两个,互相不瞧一眼,也不大声呼吸,仿佛都不知道身边有人。

他们忽然从梦幻中惊醒,同时站了起来。进门的时候,一个在左,一个在右,两人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克里斯托夫回到楼上房间里。他点着蜡烛,坐在桌子前面,两只手捧着头,好久都茫茫然。然后他叹了口气,上床睡了。

一天晚上,他问她:“你喜欢音乐吗?”

“不喜欢,”她照实说,“音乐没意思。我一点也不懂。”

这样老实反倒使人高兴。他听惯了谎话:有些人口里说对音乐喜欢得要命,其实一听就打瞌睡,这使他腻味透了,还不如老实说不喜欢,反倒是种美德。

他一跟她谈话,心就放了下来,觉得平静。只要看见她就够了。夜里,他从来没有睡得这么好。

工作完了回来,他总要往铺子里看一眼。很少有不看见莎冰的时候。他们微笑着打个招呼。有时,她在门口,他们就说上两句话;或者是他把门推个半开,叫了一声小女孩,并且拿一包糖果放在她手里。

一天,他打主意走进铺子里去。他借口说上衣掉了纽扣。她就去给他找;但没有找到。各式各样的纽扣都混在一起,怎么也分不清。她有点不高兴,不愿在他面前出丑。他却觉得开心,偏要弯下腰去找。

“不行!”她说时用双手遮住抽屉,“不能看!太乱了……”

她又动手来找。但克里斯托夫在那里碍事。她一使性子,就把抽屉关上。

“我找不到。”她说,“你到旁边那条街上利济店里去看看。她一定有。你要什么她都有的。”

他对这样做买卖的方式笑了。

“难道你就是这样打发顾客上她店里去的?”

“这又不是头一回。”

但她还是有点难为情。

“收拾东西真麻烦。”她接着说,“我总是一天一天往后推……不过,明天一定不再推了。”

“要不要我帮忙?”克里斯托夫说。

她说不要。其实她巴不得;但不敢说出口,怕人家说闲话。再说,她面子上也过不去。

克里斯托夫朝她关上的抽屉走去:“让我来找,好不好?”

她跑过来要拦住他:“不好,不好,用不着找,我知道没有了……”

“我敢打赌说有。”

他一下就得意扬扬地找到了他要的纽扣。他还要几个,正想接着找,她却把盒子从他手里抢了过去,不服气地自己动手找了。

天暗下来了。她走到窗口。克里斯托夫坐得离她只有几步远;小女儿爬在他膝上。他假装听她说废话,随便答两句。其实他在瞧莎冰,莎冰也知道。她低头在盒子里找。他看到她的后颈窝和半边脸颊。——看着看着,他见她脸红了。他自己也脸红了。

孩子一直在说话。没有人理她。莎冰动也不动。克里斯托夫看不见她在做什么,他肯定她什么也没做,甚至连手里的盒子也没看。就这样沉默着。小女儿觉得怪,从克里斯托夫膝上溜了下来:

“你们怎么不说话呀?”

莎冰忽然转过身来,把她抱在怀里。盒子里的纽扣撒了一地;小女儿快活地叫了,她爬到家具底下去追乱滚的纽扣。莎冰回到窗前,把脸贴着玻璃。她仿佛在看夜景。

“再见。”克里斯托夫不好意思地说。

她没有转过头来,只轻轻地说:“再见。”

星期天下午,屋里空荡荡的。于莱全家都上教堂听晚祷去了。莎冰没有去。克里斯托夫见她坐在门口的小花园里。

“你在干什么?”他问道。

(他和她之间有一道缠着常春藤的铁丝网,把两个园子分开了。)

“你瞧,”她举起膝上的碗给他看,“我在剥青豆呢。”

“等一等!我来帮忙。”

他跨过铁丝网,走到她身边。

她坐在门口一把椅子上。他就坐在她脚下的台阶上。她的裙子拢到肚子旁边,他就从裙兜里抓一把豆荚,再把小圆豆倒回莎冰膝间的小碗里。他眼睛向下,看见了莎冰的黑袜子紧紧贴着脚和脚踝。他不敢抬头向上看。

孩子跟邻居出去了。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都不说话。也没有什么话好说。他低头不看人,只管在莎冰膝上一把一把地抓豆荚,他的手指一碰到她的身子就颤抖;有一回在新鲜滑润的豆荚中,碰到莎冰的手指也在颤抖。活干不下去了。他们一动不动地待着,也不互相瞧一眼,她仰在椅子上,嘴唇半开,胳臂垂下;他坐在她脚边,背靠着她;他感到一股暖流从莎冰的腿间上升到肩头和胳臂。他们都呼吸急促。克里斯托夫双手按着台阶,想要凉快凉快,一只手碰到莎冰伸出鞋子的脚,就放在脚上,好像给磁石吸住了的铁。一阵震颤流遍了他们全身。他们几乎晕头晕脑了。克里斯托夫的手紧紧抓住莎冰细长的脚趾。莎冰冒出一身冷汗,俯在克里斯托夫身上。

熟悉的声音使他们如梦方醒。他们吃了一惊。克里斯托夫跳了起来,跨过铁丝网去了。莎冰收拾身上的豆壳,回屋里去。他到了院子里回头一看,看见她在门口。两个人互相瞧了一眼。小雨点开始打得树叶簌簌响……她关上了门。伏奇尔太太和罗萨回来了……他也回到楼上房里。

莎冰的哥哥是一个磨坊老板,住在离城几法里远的朗德格镇,他的儿子要行洗礼。莎冰是孩子的教母。她就邀请克里斯托夫同去。他并不喜欢过节,不过为了气气伏奇尔一家人,为了能和莎冰做伴,他一口就答应了。

磨坊老板派了一辆有座位的木板车来接克里斯托夫和莎冰。顺路还接了几个客人。天气晴朗。明亮的太阳照得田野里的樱桃红光焕发。莎冰面带笑容。她的脸色有点苍白,但给新鲜的空气一刺激,反倒变成粉红的了。克里斯托夫抱着他的小女儿,放在自己膝上。他们两个并不交谈,只和身边的人随便说上两句,不管那人是谁,也不管谈什么,只要听到对方的声音,他们就心满意足,甚至只要同坐在一辆车上,他们也就心满意足了。

一到磨坊,他们看见院子里到处是客人,农场来的,别处来的,大家七嘴八舌地打招呼,大叫大喊,把耳朵都要吵聋了。鸡呀,鸭呀,狗呀,也一呼百应,此起彼落。磨坊老板贝尔多是个快活人,毛发金黄,方脸宽肩,身高体胖,更显得莎冰柔弱。她认为一切都是自然的。她不做什么事去讨人喜欢。似乎讨人喜欢是自然的事;即使人家不喜欢她,她也满不在乎;这样,人人都喜欢她了。

磨坊老板请大家坐船去河上玩玩,顺便把客人送回农场。

他们坐同一条船回来,顺水而下。克里斯托夫和贝尔多手里拿着桨,但没有划。莎冰坐在船尾,和克里斯托夫对面,一面和哥哥谈话,一面瞧着克里斯托夫。他们口里说的是一回事,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若不是有这些口是心非的话打掩护,他们是不能这样心平气和地交流感情的。他们口里说的似乎是:“我看的并不是你。”但他们的眼睛却在说:“我爱的是你,你是谁呀?……不管你是谁,我爱的都是你!……”

天上起了云,草原上起了雾,河上也水气氤氲,在一片腾腾的雾气中,太阳黯然失色了。莎冰冷得打哆嗦,用她的黑色小围巾包住了头和肩膀。她看起来累了。

他轻轻地问道:“你病了吗?”

她摇摇头说:“我冷。”

两个男子汉脱了外衣,盖在她身上。等他们赶到磨坊时,已经下起了瓢泼大雨,莎冰冷得浑身麻木。

厨房里生起了大火,大家在等这阵雨过去。不料雨却越下越大,加上风也来凑热闹。要回城里,他们坐车还得走好几里路呢。磨坊老板说:他不能让莎冰顶风冒雨回去,他要他们两个就在农场过夜。

可爱的夜晚……外面风狂雨暴。在黑暗的炉灶里,烈火吐出的金星光芒四射。他们围炉而坐。莎冰靠在炉边,用沉重的火钳拨火;她有点累,做梦似的微笑点头,心不在焉地听嫂子谈家常。克里斯托夫坐在暗处,在磨坊老板旁边,轻轻地理顺孩子的头发,一面偷看莎冰的笑脸。她知道他在看她。他也知道她在对他微笑。整个夜晚他们没有谈一句话,没有互相看一眼。有什么必要呢?

他们两人很早就回卧房了。两间卧房隔了一道薄壁,壁上有一扇门。克里斯托夫不由自主地看了看门,发现门锁装在莎冰的内室。他上了床,想要睡着。雨打着窗玻璃。风吹进了烟囱。楼上有一扇门在啪嗒啪嗒响。窗外有一棵白杨树在风暴中发出了咯吱声。克里斯托夫睡不着。他想到他就在莎冰身边,在同一个屋顶下。只有一道薄壁把他们两个分开。他听不到莎冰房里的动静。但他以为看得见她。他从床上坐了起来,隔着薄壁低声叫她,对她说了好多温柔多情的话。他仿佛听到他心爱的声音在回答,在重复他说过的话,也在低声叫他;他不能肯定是他在自问自答,或真的是她在说话。一听到叫声更响了,他就按捺不住,跳下床去,摸黑摸到门边;他不想推开门,以为门上了锁而放了心。不料他再转一下门钮,门却开了……

他心跳得厉害。他轻轻地把门关上,又再打开,又再关上。门刚刚不是锁着的吗?对,他敢肯定。那么,怎么又开了呢?……他心跳得透不出气来。他靠在床上,坐下来喘息。他给情欲压倒了,动弹不得,全身只是颤抖。几个月来灵对肉的呼唤,这种肉体没有尝过的乐趣,一下就在眼前,就在身边,中间没有任何障碍,但他反而觉得害怕。这个感情强烈、被爱欲弄得心醉神迷的小伙子,忽然一下,面对着就要实现的欲望,反而觉得恐惧、厌恶。他感到了羞耻,他觉得要实现这个欲望可耻。他爱得太强烈了,不敢享受他情之所钟的人儿,他害怕玷污了她,他甚至不惜一切来避免得到幸福。爱情,爱情,难道要玷污情人才能得到爱情吗?……

他又转身回到门口;爱情和恐惧使他颤抖,他手按着门钮,下不了决心是不是开门。

在门的另一边,光脚站在砖地上,全身冷得哆嗦的,那是莎冰。

就是这样,双方都在犹疑不决……有多久呢?是几分钟?还是几小时?……他们都不知道对方也在门边;然而,他们却又心心相印。他们都向对方伸出了胳臂——一个给强烈的爱情压垮了勇气不敢进去——另一个只是呼唤,等待,颤抖,唯恐他会进来……等到最后他下决心要进去,她却刚下决心把门锁上。

于是他骂自己是个傻瓜。他把身体靠在门上。他的嘴贴着锁孔,哀求说:“开开吧!”

他低声呼唤莎冰;她听得见他的喘息。她也站在门边,一动不动,全身冰凉,牙齿哆嗦,没有气力开门,也没有气力回床上去……

狂风吹得树枝发出咯吱声,暴雨打得门户啪嗒响……他们两个人都回到自己床上,身子累垮了,心里苦透了。雄鸡用沙哑的嗓子啼鸣。曙光照进了水气氤氲的窗玻璃。这是一个惨淡昏暗、淹没在凄风苦雨中的黎明……

克里斯托夫尽早起床,到厨房去和人闲谈。他急着要回去,他怕单独和莎冰在一起。听到磨坊老板娘说,莎冰昨天坐船受了凉,不舒服,今天早上不能走,他心里反倒放松了。

回去的路上是阴沉沉的。他不肯坐车,而要走回去。田野湿漉漉的,昏黄的雾气笼罩着大地、树林、房屋,好像一块裹尸布。日光似乎熄灭了,生命也随同日光殒灭了。一切看来都像电影。他自己似乎也丧魂失魄了。

一回家,他发现大家都一脸的不高兴。大家都因为他和莎冰在外面过夜——天晓得在哪里!——而觉得丢人。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开始工作。莎冰第二天才回来,也关在房里。他们小心避免碰头。克里斯托夫看到她冷冰冰的脸上,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苦恼表情,就一直不能忘怀。莎冰一想到这些事,也是一样难过。加上克里斯托夫已经猜到了她的心事,使她又羞又愧——她已经献出过她的身体……献出过身体却没有被接受,这更使她羞愧难言。

克里斯托夫赶快接受了邀请,到科洛涅和杜塞多夫去开音乐会。

他动身的前一天,也许事有凑巧,他们两个又碰见了。那是一个星期天下午,大家都去教堂了。克里斯托夫也出去为旅行做了最后的准备。莎冰一个人坐在小小的花园里,在落日的残晖中取暖。克里斯托夫回来的时候急急忙忙,一见莎冰他本想打个招呼就走,但也许是莎冰脸上的病容,也许是他内心无以名之的感觉:是内疚,是担心,还是脉脉含情?……他问道:“你身体怎么样?”

她抿了抿嘴,仿佛这种问题不必回答似的。

他到底打破了沉默说:“我明天要走了。”

莎冰的脸大惊失色。

“你要走了?”她跟着说。

他连忙加上一句:“呃,只不过是两三个星期。”

“两三个星期!”她神色大变。

他解释说:他答应了人家,要去开音乐会,但回来之后,就一冬天都不再出去了。

“冬天,”她说,“那还远着呢……”

“不远,”他说,“很快就会到的。”

她想强作欢笑,但是嘴唇在抖。

“克里斯托夫!……”她忽然叫了一声,向着他站了起来。

她的声音令人心碎。她似乎在说:“留下来吧!不要走了!……”

他抓住她的手,瞧着她,但不懂她为什么这样看重这半个月的分离;其实,只消她说一句话,他就会说:“好,我留下来……”

她正要说话,朝街的大门忽然打开,罗萨回来了。莎冰赶快把手从克里斯托夫手中缩了回去,急急忙忙进了屋子。走到门口,她还回头瞧了他一眼——就不见了。

早晨六点半钟,他回到了家里。还没有人起床。莎冰的窗子是关着的。他踮着脚走过院子,以免把她吵醒。他笑着想使她大吃一惊。他上楼回到房里。母亲还在睡觉。他悄悄地打开窗子,看见罗萨在扫地。他低声叫她。

“罗萨,罗萨,”他高高兴兴地说,“给我一点吃的,真饿死了!”

罗萨把他带到楼下的厨房里。她给他倒了一大碗牛奶,一面问长问短,问音乐会和外地的事。忽然又打住了。他觉得不对头,就问:“你怎么了,罗萨?难道还生我的气吗?”

她使劲地摇头,表示不是生气。

“哎!克里斯托夫!……”她说。

“怎么?出了什么事?”他问。

她重复说:“哎!克里斯托夫!……出了不幸的事!……”

她指指院子对面的房子。

他叫了起来:“是莎冰!”

她哭着说:

“她死了。”

克里斯托夫两眼发黑。他站了起来,但两腿发软,他扶住桌子,又把桌上的东西都打翻了。他要大叫。他痛苦得无法忍受。

她牵着他的手,领着他走,他摇摇晃晃,眼泪使他看不清楚,他们走近了院子里的一间小柴房。她把房门关上。房里很暗。她用胳臂抱住他。

“好克里斯托夫,”她说,“不要哭了!”

过了一会儿,克里斯托夫不哭了,问道:“怎么?怎么?……”

罗萨心里明白:“你一走,晚上她就得了流行性感冒。马上她就一病不起了。”

“天呀!……为什么不给我写信呢?”

她说:“我写过的。我不知道你的地址,你没告诉我们。我去戏院打听。也没有人知道。”

他知道她胆小心虚,到戏院去怕难为情,就问道:“是不是她……是不是她要你写信的?”

她摇摇头:“不是。我自己想……”

他的眼神流露出了感谢。罗萨的心都要融化了。

“可怜的,可怜的克里斯托夫!”她说。

她一边哭,一边搂住他的脖子。克里斯托夫感到这种纯洁的柔情难得。而他这时又多么需要安慰啊!他就拥抱了她:“你心真好,”他说,“难道你,你也爱她吗?”

她松开了手,只多情地瞧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又哭了起来。

这一眼看得他心里发亮,她好像在说:“我爱的不是她……”

克里斯托夫到底看出了他以前不知道的事——几个月来,他一直不愿意看出的事:她爱他了。

“嘘!”她说,“有人叫我。”

他们听到阿玛利亚的声音。

她说:“你等着。我马上回来。”

柴房的门又打开了。罗萨轻轻地叫着克里斯托夫,她摸着黑找他,她抓住了他的双手。

罗萨没有开口,深沉的同情使她学会了沉默。克里斯托夫感激她没有用无济于事的语言来增加他的悲伤。然而,他还是想知道……她是唯一能对他谈莎冰的人。于是他轻轻地问道:“她是什么时候……?”(他不敢说出“死”字。)

她回答说:“一个星期以前,是星期六。”

那个噩梦闪过他的心头。他说:“是在夜里?”

罗萨惊讶地瞧着他说:“是在夜里两三点钟。”

那悲哀的音乐又出现了。

他颤抖了,问道:“她很痛苦吗?”

“不,不,谢谢老天爷,好克里斯托夫,她几乎没有什么痛苦。身子那么弱!她并没有拖很久。一下就看得出:她不行了。”

“小女儿呢?”

“舅舅带走了,到乡下去了。”

“‘她’?”

“也在乡下,上星期一去的。”

他们两个又哭了起来。

伏奇尔太太的声音又在叫罗萨了。

他在衣袋里摸到一个丝光纸的小包,那是他给她带来的一副银鞋扣。他想起了那天夜晚,他把手放在她脱了鞋子的小脚上。她那双小巧玲珑的脚现在怎么样了?一定很冷吧!……关于这个心爱的肉体,他所记得的就只有那一次温暖的接触了。她没有留下一点纪念,没有一封情书,没有一件遗物,什么也没有。……唉!空无一物!只剩下了他对她的爱情。

“莎冰哟!……”他叹息了一声。

他把心中的音乐写下来献给她,要使他的爱情和痛苦复活……

克里斯托夫也知道,在他心灵深处一个最僻静的角落里,有一间什么也进不去,什么也冲不破的地下室,那就是莎冰的幽灵安息的地方。生命的洪流也无法把她席卷而去。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个情人的墓穴。情人一年又一年安安静静地长眠。但是有一天——我们都知道——墓穴还会打开。幽灵会从墓中出来,黯淡的嘴唇会对情人微笑,她一直埋藏在情人的记忆里,就像母亲腹中的胎儿。

第三节 阿达

夏天的雨季过后,秋天发出了灿烂的光辉。在果园里,累累的果实把树枝都压弯了。有些果树迫不及待地披上了晚秋的盛装,如火如荼,红橙黄绿,黄的如熟透了的甜瓜,绿的如柠檬,红的像烤肉,橙的如橘子,真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树林里到处闪烁着朦胧的黄光,草原上长出了半透明的秋水仙,像是淡红色的火焰。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他迈开了大步子,因为是下坡路,他几乎是在跑了。他哼着一句乐曲,从他开始散步的时候起,这调子就在他头脑中萦回。他满脸通红,胳臂乱动,眼珠乱转,像个精神病人,忽然之间,在道路转弯的地方,他劈面看见一个金发姑娘,骑马似的坐在墙头,使劲拉住一根粗树枝,大吃特吃紫色的小果子。他们两个人都觉得意外。她看看他,有点惊慌失措,因为嘴里塞了水果;然后,她却扑哧一声,大笑起来。他也跟着笑了。她的模样看起来很好玩,圆圆的脸,周围是金黄的鬈发,像是一团金色彩霞,玫瑰色的脸颊鼓起,大大的蓝眼睛,鼻子占的地方太多,而且翘得仿佛看不起人,嘴巴又小又红,一口洁白的牙齿,犬齿外露,下巴浑厚,身子丰满,体形好看,又高又大,骨骼结实。克里斯托夫对她高声说:“多吃点吧!”

他要继续走他的路。但是她把他叫住了:“先生!先生!做做好事!扶我下来好不好?我下不来了……”

他回头走过来,问她是怎么上去的。

“用我的爪子……上去总比下来容易……”

“尤其是头上有好吃的水果……”

“你说对了……肚子吃得太饱,就不敢往下跳,就找不到下来的法子了。”

他看她骑在墙头上,就说:“你这样子不是蛮好的吗?那就这样舒舒服服不要动了。我明天再来看你。再见!”

他口里这样说,人却站在下边不动。

她假装害怕,做个苦脸,求他不要丢下她不管。他们两个互相瞧着,笑着。

他还要搞恶作剧,寻开心,让她等等。她在墙头等得不耐烦了。他这才说:“来吧!”

并且伸出胳膊。

她正要跳下来,又起了个念头:“等一下!应该多摘一些带走!”

于是她把够得着的好果子都摘了下来,把衣兜都装满了。

“小心不要挤了水果!”

他倒有心挤她一下。

她在墙头弯下身来,跳到他的怀里。虽然他很结实,还是给她压得几乎仰面摔了一跤。他们两个身体一般高,所以脸也碰到了脸。他乘势吻了一下她满是果汁、又甜又润的嘴唇;她也满不在乎地还了他一个吻。

“你到哪里去?”他问。

“我不知道。”

“你一个人出来的?”

“不是。我们结伴来的,但走散了……嘿嗬!”她忽然使劲喊叫。

“嘿嗬!”树林中有人喊。

“嘿嗬!”她答应了一声……“啊!他们在那里!”她对克里斯托夫说,“我还不算运气不好!”

人声越来越近。她的伙伴快要走到大路上来。她却一下跳过路边的排水沟,爬上对面的斜坡,躲到树后面去了。他瞧着她,莫名其妙。她却急着要他过去。他就跟着她走,进了树林。

“嘿嗬!”等到他们走远了,她又喊叫起来。“要让他们找我。”她对克里斯托夫解释说。

那些人站在大路上,听她的声音是从哪里来的。他们回答了一声,也走进了树林。但她并不等他们来。她故意寻开心,左拐右拐。他们喊得声嘶力竭,她却不作回答,偏偏跑到相反的方向去喊叫起来。之后,他们喊累了,懒得再捉迷藏,觉得不找也许她自己会出来,就喊道:“好好兜风吧!”

说完,他们一边唱歌,一边走了。

她很恼火,因为他们居然丢下她不管。其实,她故意要甩掉他们,却不许他们甩掉她。

她大踏步走上了回头路。

他们边走边谈。她知道了他是谁;但并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看来并不怎么重视音乐家的头衔。他也知道她是恺撒大街(全城最阔气的街道)一家时装店的店员,名叫阿达莱德,熟人都叫她阿达。和她结伴同游的,一个也是那家时装店的女店员;还有两个不错的青年,一个是惠勒银行的职员,一个是时新商店的伙计。他们约好了星期天到白斑鱼客店用晚餐,在那里眺望莱茵河的美景,然后坐船回去。

她和克里斯托夫走进客店,她的伙伴已经在等她了。阿达当然闹了一通,她怪他们不够朋友,居然丢下她一个人,幸亏克里斯托夫来救她,于是就把他介绍给他们。他们一点也不计较她的牢骚;但他们都知道克里斯托夫,银行职员对他是闻名已久,商店伙计还听过他作的乐曲,并且当场哼了一支;他们对他的尊重在阿达和另一个女伴米拉——其实她叫雅娜——心里留下了好印象。米拉是个棕发女郎,眼睛眨来眨去,额头突出,头发直往后梳,脸像中国女人,表情过于丰富,但是聪明伶俐,不能说没有魅力,嘴有点像山羊,皮肤金黄油亮——她立刻主动接近宫廷乐师。他们都请他赏光,共进晚餐。

吃了晚餐,大家准备回去。他们还要走几里路,穿过树林,才能到轮渡码头。阿达头一个站起来,克里斯托夫跟着她走。他们在门口台阶上等别人;两个人不说话,并肩站着,外面一片浓雾,只有客店门前一盏挂灯发射出朦胧的光线……

阿达抓住克里斯托夫的手,拉着他顺墙走,走进阴暗的花园。到了一个阳台底下,上面的葡萄藤垂了下来,像天然的帐幕,他们就藏在里面。周围一片黑暗。他们看不清对方的面目。风吹得冷杉的梢头摇曳不定。他们手拉着手,十指交叉,他感觉得到阿达手上的暖气,闻得到她胸口的葵花香。

忽然一下,她把他拉了过去;克里斯托夫的嘴碰到了阿达的湿头发,吻了她的眼睛、睫毛、鼻子、脸颊、嘴角,找到了她的嘴唇,就合成一片。

别人也出来了。他们叫喊:“阿达!”

他们两个动也不动,大气也不敢出,紧紧地靠在一起。

他们听见米拉说:“他们走到前面去了。”

伙伴的脚步声越走越远,走进了黑夜。他们两个抱得更紧,喁喁情话还没出口,就压碎在嘴唇上。

他们两个笑着说:“我们坐下一班船吧。”

在河边沙滩上,轮船开走激起的逆浪一直冲到他们脚下。

在轮船码头上,人家告诉他们:“最后一班船已经开走了。”

克里斯托夫的心跳得厉害。阿达的手更加紧紧地抓住同伴的胳膊:“有什么要紧!”她说,“明天不还有一班吗?”

几步路之外,在雾蒙蒙的光环中,河边平台的灯柱上挂了一盏灯,发射出微弱的光线。更远一点,有几个亮着的玻璃窗,那是一家小客店。

他们走进了小小的花园。沙子在他们脚下咯吱响。他们摸索着找到了台阶。在他们进来时,客店正要熄灯。阿达挽着克里斯托夫的胳膊,说要一间客房。人家把他们带到一间朝花园的卧室。克里斯托夫靠着窗子,看河上粼光闪闪,岸上灯光如豆,大蚊子张开翅膀在挂灯玻璃上瞎撞。门关上了。阿达站在床边微笑。他不敢正面看她。她也不正面看他,但从睫毛缝中,她看得见克里斯托夫的一举一动。他们每走一步,楼板都会咯吱响。只要有一点响声,全屋子都听得见。他们坐在床上,不声不响地紧紧拥抱着。

花园里摇摇晃晃的灯光熄灭了。一切都安息了……

黑夜……深渊……没有光明,没有意识……只有生命。只有混沌朦胧、永不知足的生命力,只有至高无上的欢乐。令人魂消魄散的欢乐。渴望生命,渴望无中生有的欢乐。欲望的旋风把思想席卷一空。世界的规律也荒乎其唐,如醉如狂,在黑夜里翻腾汹涌……

黑夜……他们的呼吸混合在一起,他们的肉体吐出金黄的温情交流在一起,他们一同沉入了没有知觉的深渊……一夜等于几夜,几小时等于几世纪,一分一秒都像死亡一样永恒……他们做着共同的梦,闭着眼睛说话,半睡半醒,温情脉脉,悄悄地用光脚摸索对方的光脚,他们感觉到眼泪和笑声,在一片空虚中相爱的幸福,无忧无虑共享睡眠的幸福,共享头脑中的浮光掠影,黑夜里唧唧喳喳的联翩幻想……莱茵河在轻轻拍打房子脚下的小河湾,远方的波浪碰到岩礁,就像一阵小雨洒在沙滩上。浮船给激荡的流水压得咯吱咯吱,叽咕叽咕。系船的缆索拉直了又放松,发出破铜烂铁的撞击声。河里的流水一直流进了卧房。床似乎成了一条小船。他们并肩躺着,随波漂流,仿佛悬在空中,像翱翔的飞鸟。夜变得更暗了,空间也变得更空了。他们两个紧紧拥抱在一起。阿达哭了。克里斯托夫失去了自我意识,他们一同消失在黑夜的洪流中……

黑夜……死亡……为什么要死而复生?……

曙光擦亮了潮湿的窗玻璃。两个精疲力竭的肉体内又点燃了生命之光。他醒了。阿达的眼睛瞧着他。他们的头睡在一个枕头上。胳臂勾着胳臂。嘴唇贴着嘴唇。几分钟内整整过了一生一世:过了阳光灿烂、伟大崇高、风平浪静的日子……

“我在什么地方?我是不是成了两个人?我还活着吗?我再也感觉不到我的生命。我溶化在无穷中:我只有一座石像的灵魂,睁大了宁静的眼睛,流露出天堂般的心平气和……”

他们又沉入了年深月久的睡眠。黎明时熟悉的声音:远钟,行船,桨上滴下的水珠,路上响起的脚步,都没有惊醒他们的好梦,只抚摩得他们入睡,使他们想起他们还活着,提醒他们好好体会幸福……

阿达一点也不聪明,这不是她最小的缺点。如果她老老实实地承认,克里斯托夫倒能容忍她。但她虽然只会说蠢话,做蠢事,却偏偏要自作聪明,甚至谈到文化,她也要冒充内行。她谈音乐,对克里斯托夫解释他最熟悉的东西,她居然发号施令,提出反对意见时,不容置辩。想要说服她,那是枉费口舌;她自以为是,什么都懂,喜欢抬杠,头脑顽固,虚荣心重;她不肯了解,也不能了解。其实,她为什么不承认自己什么也不懂呢?她哪里晓得,如果她实事求是,有什么优缺点就承认什么优缺点,克里斯托夫反倒会更喜欢她的。

话又得说回来,他们倒真是相爱的,并且是真心实意相爱的。阿达爱起来和克里斯托夫一样诚恳。虽然没有心灵的共鸣作基础,这种爱情并不是虚假的;和低级的情爱也并不相同。这是青春的热恋;虽然也是情欲,但是却不庸俗,因为爱情是年轻的、天真的,几乎是纯洁的,在欢乐的熔炉中经过熬炼,杂质都熔化了。阿达虽然远不像克里斯托夫那样淳朴无知,但她还有少女的神圣特权,少女的心灵和肉体,新鲜的感觉,像溪水一样一清见底,不断流动,几乎还能给人纯洁的幻觉,而且是无法取代的。在日常生活中她自私、平庸,还不诚恳,但爱情却使她变得单纯、老实,几乎成了一个好人;她甚至明白了舍己为人是种乐趣。克里斯托夫看见她忘记自我的时候,简直心花怒放,即使要为她而死也在所不惜。谁说得清热恋中的心灵多么容易上当受骗,会做出多少又好笑、又动人的事情来!克里斯托夫是个艺术家,生来富于幻想,一旦成了情人,幻想更增加一百倍。阿达的一言一笑对他都有深刻的意义;一句甜言蜜语更是好心好意的证明。他在她身上看到了宇宙间最美好的品质。他说她就是他的第二个自我,他的灵魂,他的生命。他们相爱得都哭起来了。

使他们结合在一起的,并不仅仅是欢乐;还有一种无以名之的、回忆与梦想交织而成的诗意。当他们在树林中初次见面的头几分钟,他们在一起度过的头几天,头几夜,他们胳臂抱着胳臂睡在一起,动也不动,想也不想,只是沉醉在爱情的洪流中,在无声的欢乐中,那是多么心荡神迷!忽然而来的幻觉,形象,一言不发的思想,掠过他们的心头,使他们的脸色悄悄发白,使他们的肉体迷糊消融,仿佛沉浸在蜜蜂的嗡嗡声中。燃烧着的温柔之光……甜蜜的温情弥漫在心里,压得它无声无息了。风雨之后的平静,狂热之后的疲惫,冬眠醒来的大地在初春阳光照耀下发出颤抖的微笑……在四月的清晨,两个年轻肉体的初恋。初恋会像露水一样消失。心灵的青春就是秀色可餐的晨光。

从他们萍水相逢的第二天起,四邻八舍就什么都知道了。阿达并不隐瞒他们的巧遇,反而以她的胜利为荣。克里斯托夫本来不想张扬,但他碰到的都是好奇的眼光;他既不愿意偷偷摸摸,索性就和阿达招摇过市了。小城里的人七嘴八舌,说长道短。克里斯托夫乐队里的同事说些挖苦他的恭维话,他也懒得回嘴,因为他不愿别人多管闲事。王府里的人也怪他有失检点。有产阶级对他的批评更加厉害。一些家庭不再请他教音乐课。有些母亲在女儿上钢琴课时不离左右,流露出怀疑的神色,唯恐克里斯托夫打主意拐走她们的千金小姐。小姐们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其实,她们什么都晓得;表面上怪克里斯托夫格调不高,对他表示冷淡,骨子里恨不得一五一十要知道个一清二楚。只有在小商店、小职员中,克里斯托夫还受到欢迎,但也好景不长,他们的赞扬和责备都使他恼火;对于责备他是无可奈何,于是对赞扬他也拒绝接受,还好这点倒不算难。对大家多管闲事,他实在很生气。

最生气的人还是朱斯图·于莱和伏奇尔一家。克里斯托夫不检点的行为似乎有辱他们的门风。他玷污了他们的名声。因此,在他们看来,克里斯托夫根本不是一个好人,于是他们对他的态度也变了。他们对他冷冰冰的,碰到他也掉头不理。

只有罗萨的态度反倒使他感到内心有愧。这个小姑娘对他的谴责比她家里人还更严厉。并不是因为克里斯托夫贪恋新欢,使她得到他爱情的最后一线希望也化为泡影,而是因为她一直把克里斯托夫当做自己的偶像;但这尊偶像居然土崩瓦解了。她从小受了清教徒式的教养,全心全意相信狭隘的道德观念,一听到克里斯托夫的所作所为,她不但是难过,而且觉得痛心。她心地单纯,冷眼旁观,对人生,对克里斯托夫都没有正确的观念;她以为一切都该像她一样单纯、狭隘、安分守己。她觉得自己的心灵和身体都无足称道,但她引以为荣的只是纯洁;所以她要求别人和自己一样纯洁。克里斯托夫居然这样甘心堕落,这是她不能原谅,永远不能原谅的。

阿达开始感到厌倦。她不聪明,不知道从克里斯托夫这样丰富的性格中汲取营养,来更新自己的爱情。她的肉体和虚荣心尽可能从爱情中采摘欢乐。结果只剩下了破坏爱情的欢乐。

就是这样,阿达想要克里斯托夫变坏一点,好贬低他的身份。说老实话,她还没有这么大的力量。即使要人变坏,也需要她更聪明一些。她感觉到了这点;因此她恨克里斯托夫,因为她的爱情无力损害他一丝一毫。她不承认想有损于他,即使她能,恐怕也不会损他的。但是无能为力反倒有损于她的自尊。如果一个女人不能幻想自己可以对情人为所欲为,那就表明情人爱得不深;这就不可避免地促使她去考验一下情人。克里斯托夫可没防着这一手。

克里斯托夫和伏奇尔家大闹一场之后,不可能再在那里住了,路易莎不得不为母子两个另外找房子。

一天,克里斯托夫的小弟弟恩斯特忽然不打招呼就回来了。他试过几个工作,接二连三地给人家辞掉,一直没有来信,现在失业了,没有钱,身体也搞垮了,只好回母亲家里来,打算喘一口气再说。

恩斯特虽然是一个弄虚作假的小滑头,但他回到母亲家里的时候,看起来也是怪惨的。他从慕尼黑来,好不容易找到的最后一个差事,还没干上两天,就像往常一样,给人打发走了。他不得不步行回家,大部分路都是走的,冒着倾盆大雨,天晓得他在哪里过的夜。他满身是泥,衣服破烂,像一个叫花子,咳得叫人心痛;因为他在路上得了恶性支气管炎。一见他走进门来,路易莎大惊失色,克里斯托夫心情激动,跑上前去接他。恩斯特流眼泪并不要花本钱,当然不会错过捞一笔感情资本的机会,于是三个人抱头大哭一场。

恩斯特病好了,但还要休养很长的时间。医生说他糟蹋了身体,需要调养。因此他继续住在母亲身边,和克里斯托夫同床,津津有味地吃哥哥挣来的面包,吃路易莎为他精制的小菜。他再也不谈要走的事。路易莎和克里斯托夫也不开口。他们非常高兴又找到了他们心爱的儿子或弟弟。

慢慢地,克里斯托夫在长夜里对恩斯特谈起心里话来了。他需要有人谈心。而恩斯特很聪明,脑子也转得快,你说了上半句,他就知道下半句。和他谈心倒很愉快。然而克里斯托夫还是不敢向他吐露心灵深处的爱情。他总觉得不好意思。其实,恩斯特什么都知道,只是当面不说破而已。

他们一同散步,时间很长。两兄弟走前,阿达和米拉又说又笑,离他们有几步路。她们在大路当中站住了,好像生了根似的谈个没完。克里斯托夫和恩斯特也站住来等她们。哥哥到底等得不耐烦了,迈开脚步又走;但不久听到恩斯特和两个姑娘喋喋不休的说笑声,又不高兴地转过身来。他想要知道他们谈什么;但等他们走到他身边,谈话却中断了。

“你们在搞什么鬼呀?”他问道。

他们只是一笑了之。三个人串通一气,好像市场上联合作案的扒手。

他们四个人走到了树林中的一片空地上。那里有两条分岔的小路,都可以通到他们要去的山顶。克里斯托夫走上了一条近路。恩斯特却说另外一条路更近。阿达也跟着说。于是大家商量好了:来做一次试验,各人走各人的路,看谁先到。阿达跟恩斯特走。米拉反倒陪着克里斯托夫。

一到目的地,他就发出了胜利的欢呼:“我们先到了!”

他高兴得挥舞他的帽子。米拉却只是微笑地瞧着他。

他们的目的地是树林中一长条陡峭的岩石。岩石在山顶上,周围是一丛丛榛树和矮小茁壮的橡树,从岩石的平顶上可以俯视布满斜坡的树林,笼罩在紫色雾气中的冷杉,像一条长长的丝带蜿蜒流过蓝白色山谷的莱茵河。克里斯托夫站在岩石边上看下面的风景。米拉却看着克里斯托夫。

他转过身子,脾气很好地对她说:“嘿!这两个懒骨头,我早就对他们说过!……没办法!只好等他们了……”

他在冻得开裂的土地上躺下来晒太阳。

“你说得对,只好等吧……”米拉说时脱下了帽子。

一个古怪的想法闪电般穿过了克里斯托夫的头脑:“会不会他们先到过这里,又走了!”

米拉仰面朝天躺着,正在唱歌,一听哈哈大笑,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又在她身边坐下。她看他等急了,觉得有趣。他感到她的眼睛在不怀好意地瞧着他。

“不要着急,不要着急,傻瓜。”她说,“如果他们要来,你以为还用得着你去叫吗?”

“你以为,”他低声问道,“恩斯特和阿达……”

她微笑了:“那有什么!”

他气得跳了起来:“不!不!这不可能!你想这怎么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她把双手放在他的肩上,笑弯了腰:

“你怎么这样傻,这样傻,我的老好人?”

她还是笑个不停,并且把他拉到怀里,吻起来。他不由得也吻了她一下。但一闻到她嘴唇上还有他弟弟吻过的气味,他立刻往后一仰,把她的头推开,问道:“你什么都晓得?这是你们商量好的?”

她笑着说:“是。”

“该死,”他受不了,只是说,“你不知道你做了多么坏的事……”

他气得又哭又号,浑身发抖。他恨她,恨他们大伙,恨自己,恨自己的肉体和心灵。他心里刮起了狂风下起了暴雨。很久以来,这场风暴就在酝酿之中;对下流思想的反感,对堕落行为的蔑视,迟早是要爆发的,但他在这种腐朽毒化的空气中已经过了几个月;他需要爱情,需要欺骗自己,需要美化自己的情人,这样就使风暴尽可能推迟了。现在忽然爆发,那倒更好。一股纯洁得渗透灵魂的新鲜空气,一阵寒冷得使冬天结冰的大风,把乌烟瘴气都一扫而光了。恨从心头起,一下就杀死了对阿达的爱情。

如果阿达以为用这种乱伦的行为可以紧紧地抓住克里斯托夫,那就再一次证明了她的智力太低,根本不懂得她的情人。妒忌只会拴住不纯洁的心灵,对克里斯托夫这样青春焕发、性格高傲而又纯洁的男子,只会激起反感。他尤其不能原谅,永远不能原谅的,是阿达这次乱伦既不是一时的感情冲动,几乎也不是女人的理智有时很难压服的、使人身败名裂的、莫名其妙的、见异思迁的行为。不是的——他现在懂得了——这是阿达不可告人的欲望,她要贬低他,侮辱他,惩罚他,因为他道德上和她对着干,信仰上和她正相反,她要把他拉下来,落到和大家一样的水平,甚至要把他踩在脚底下,来向她自己证明她有为非作歹的力量。他一想到就害怕:为什么多数人喜欢玷污清白?为什么自己不清白就容不得别人清白?这简直是猪狗不如!猪在污泥浊水中打滚,不是要滚得全身没有一块干净的皮肤才快活吗?……

阿达等了两天,克里斯托夫没有来找她。她开始急了,给他写了一封亲热的短信,但信中没有提过去的事。克里斯托夫没有答理。他对阿达恨之入骨,简直无法形容。他把她从生活中一笔勾销。她不再存在了。

如果他自甘堕落的话,他早就堕落了。幸亏他这一类人还有不甘堕入毁灭深渊的本能和动力,这是旁人所不具备的:首先,他有活下去的力量和本能,不肯自暴自弃的本性比理智还更聪明,比意志还更坚强;此外,他还不自觉地具备了艺术家特有的好奇心,那种热情的忘我精神是任何真有创造力的人才所必不可少的。

他在经历一场精神上的转变,将来会开花结果的,但现在还只是萌芽阶段,这丰富的内心生命在目前只表现为放荡无度,产生的效果和内心空虚并没有什么分别。克里斯托夫在生活中沉沦了。有一个巨大的推动力催促他身上的各种力量一道成长,成长得太快了,有如万马奔腾。但他的意志力偏偏成长得没有那么快,控制不了这奔腾的万马。于是他的人格土崩瓦解了。

结果涌现出来的,是祖先遗传的本性,是前辈养成的坏习惯。

他喝醉了。

他回到家里,满身酒味,满口笑声,完全垮了。

可怜的路易莎看着他,叹叹气,什么也不说,只好祈祷了。

一天晚上,他从小酒店出来,走到城门口,在前面几步远的地方,看见高弗烈特舅舅不显眼的影子,他背上驮着包袱,在路上慢慢走着。克里斯托夫眉开眼笑,连蹦带跳跑了过来,拉住舅舅的手摇来摇去,显得异常亲热。高弗烈特瞧了好久才说:“你好,梅希奥。”

克里斯托夫以为舅舅记错了名字,哈哈大笑起来。

“可怜的舅舅老了,”他心里想,“记性不好。”

高弗烈特没有停住脚步,抬起头来看了看他,摇了摇头,冷冷地说:“不对,你是梅希奥,我当然认得出。”

克里斯托夫愣愣地站住了。高弗烈特照旧一小步,一小步地走着,克里斯托夫跟在后面,不再多嘴。他酒醒了。走过一家咖啡音乐厅,门口有一面模糊不清的镜子,照出了门外的煤气灯和行人稀少的街道,他走过去照了一下,的确看见了梅希奥。他回到家里,心乱极了。

他睡不着。不到早晨六点,天还黑呢,他就听到高弗烈特准备走了。因为舅舅不打算多耽搁。路过城里,他照例来看看妹妹和外甥,但他早就说了:第二天一早要走。

克里斯托夫下楼来。高弗烈特见他脸色苍白,一夜没睡使他脸颊陷下去。舅舅对他亲切地笑了笑,问他愿不愿陪他走走。天还不亮,他们一同出了大门。两个人不用说话,互相都很了解。走过公墓时,高弗烈特问:“进去看看,好不好?”

他到城里来,总要看看约翰·米歇尔和梅希奥的墓地。克里斯托夫却有一年不来了。高弗烈特跪在梅希奥的坟前说:“祈祷吧!但愿他们安眠,不要打扰我们!”

他们再也不说什么,一直走出墓地。

他们关上了唧唧嘎嘎响的铁门,顺着墙走,走向刚醒过来的田野。小路经过墓园的柏树下面,树枝上的积雪正在融化,一滴滴往下落。克里斯托夫哭起来了:“啊!舅舅,”他说,“我真难过!”

他不敢谈在爱情上受到的考验,莫名其妙地怕使高弗烈特为难;但他谈到他的惭愧、无用、懦弱,违背了的誓言。

他们爬上山冈,可以看到全城。高弗烈特和和气气地说:“你还刚开头呢,孩子。人并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想做是一回事,生活又是一回事。所以不要难过。最要紧的,你要晓得,是不要放弃想做,不要放弃生活。别的就由不得我们了。”

克里斯托夫绝望地说了又说:“我违背了誓言!”

“你听见没有?”高弗烈特问道。(田野上鸡啼了。)“鸡并不因为它违背了誓言就不啼明。每天早晨,鸡为我们每一个人啼明。”

“总有一天,”克里斯托夫痛苦地说,“鸡不为我啼明了……总有一天,我会没有明天。到了那天,我的生命怎么就过完了?”

“总是有明天的。”高弗烈特说。

“明天有什么用,如果想干什么都没有用的话?”

“醒来吧!祈祷吧!”

“我不再信仰了。”

高弗烈特微微一笑。

“你不信仰,就不会活到今天了。每个人都有信仰的。祈祷吧!”

“祈祷什么呢?”

高弗烈特指着寒冷的天边出现的一轮红日:

“要珍重新生的一天。不要想一年以后、十年以后的事。要爱每一天,尊重每一天!千万不要糟蹋一天,不要妨碍开花结果。要爱像今天这样灰暗苦闷的日子。不要担心。瞧,现在是冬天,一切都在安眠。但大地会醒过来的。要成为大地的一部分,要像大地一样有耐性。要虔诚。要等待。只要你是好人,一切都会好的。如果你不行,如果你是弱者,如果你不成功,你也应该快活。因为你做不了更多的事。应该只做自己能做的事……尽我所能。”

他们到了小山顶上。两个人亲热地拥抱。然后,小贩拖着疲乏的脚步走了。克里斯托夫看着他走过,陷入了深思。他重复舅舅说的话:“尽我所能。”

他想得微笑了:“对的……不过……这也够了。”

他回头向城里走去。雪冻成了冰在他鞋子底下咯咯作响。冬天刺骨的寒风吹得山上的树木畏畏缩缩,赤裸裸的树枝都发抖了。风也吹红了他的脸,他的皮肤发烧,血液流通加快。山下的红屋顶迎着寒光灿烂的太阳微笑。寒气凛冽。冻硬了的土地似乎在苦中作乐。克里斯托夫的心也像土地一样。他想:“我也要解冻了。”

他眼睛里还含着泪珠。他用手背擦了擦,望着太阳沉醉在朦胧的雾气中,笑了起来。阵阵狂风吹得带雪的云飘过小城上空。他用拇指按住鼻孔,对云嗤之以鼻。寒风呼号……

“吹吧,吹吧!……你爱把我怎么吹就怎么吹!把我吹走吧!我知道要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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