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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并蒂荷花图

元代至正年间(1342—1368)。

长空蓝天,纤云缕缕。大运河如玉带蜿蜒。两岸柳枝依依,河水汩汩流淌。

一条大对槽船,张篷扬帆,顺风顺水而来。

六月流火,熏风热浪。陆地上溽暑酷热。河面上,水气漾漾,水花不时溅上船舷,丝丝凉风拂来,使人倍感清爽。船舱花格棂的窗子用小竹竿支开。临窗一青年男子捧书而读。这人长的清眉秀目,一双眼不大,却明眸流盼。隆起的鼻梁,窄长的白净脸,茸茸的唇髭,显得文文静静。颀长的身子穿一件白丝凉衫,头上的乌黑头发用一玉笄挽起,更添几分文质彬彬。他的身旁坐着一位看样子正似红日东升的年龄,正处于那种既熟且嫩,收得拢又放得开的季节的女子。削肩蜂腰,胸乳鼓鼓。宽面白白的额头,蕴蓄而微张的小嘴,给人以一副温和模样的蕴藉隽秀。她依在那男子身旁,手持一把绢扇轻轻打扇。眉宇开朗,两泓秋水般的亮眼忽闪,长睫毛扑朔迷离着睿智的眼神。

这船舱临窗的青年男女是夫妻俩。男子名叫崔俊臣,女子名叫王蓉蓉。崔俊臣是真州(今江苏省仪征县)的才子。当时选拔官吏是以科举取士。科举考试分乡试、会试和御试。乡试在全国各地举行,会试和御试则集中在京城大都(今北京市)举行。考中者,被委以官职。崔俊臣先在杭州参加了江浙行省的乡试,又赴京城大都参加礼部的会试和翰林国史院的御试,都考中被录取。最近被任命为温州永嘉县的县主簿。他携妻子王蓉蓉带仆人使女从真州乘船赴永嘉县上任。

王蓉蓉看出读书的丈夫崔俊臣额上涔出细汗,将凉好的一杯碧螺春酽茶轻轻放到丈夫面前的小案几上。崔俊臣抬眼用手将茶推到王蓉蓉的面前。王蓉蓉水灵灵的杏子眼忽闪,娇嗔地说:“喝口茶解解暑气嘛!”王蓉蓉说着一手将茶杯端起送到崔俊臣嘴边。崔俊臣双手仍捧书,微微启唇。王蓉蓉略倾洁白的细瓷茶杯将凉茶送入丈夫口中,另一只手为丈夫摇扇送风。

时值晌午,赤日当头,暑气正盛,凉茶入口,绢扇送风,送来妻子身上的那沁心浸脾的香气。崔俊臣从里到外格外清爽惬意。他情不自禁地放下手中的书,紧紧攥住妻子那一双纤纤玉手。

“潜心读书!”王蓉蓉一声轻唤,崔俊臣收住心猿意马,深情地看了王蓉蓉一眼,又双手捧书,埋头而读。

王蓉蓉一旁不轻不重地为丈夫摇扇。

前舱中,王蓉蓉亲昵地关切丈夫读书。后舱中,崔俊臣带的一个老仆人和小使女翠翠守着大箱小笼盹睡。整个船上静谧无声,只听船下汩汩水声和撑篙的船家往来船舷上“蹬蹬”的脚步声。

撑篙的船家姓顾。他的名字并不像一般来往江河湖泊的船家名字那样俗,什么“老贵”“老黑”“大水”呀,而起了个颇雅的名字,名叫阿秀。这顾阿秀也不像常年生活在水上跑江湖码头的船家那样蓬头虬须,赤脚露胸,张口粗话。无论天气多炎热,他不光背赤膊,一身黑衫黑裤齐整。精瘦的脸上从不垢面,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说话也不粗野。除了他那张黝黑的脸,简直不像是船家,而还有点斯文的模样。

别看顾阿秀外表斯文,为人却刁钻,心黑手狠。他是苏州人,在运河上行船为生,经常乘月黑风高之机,干些杀人越货的龌龊勾当。他在真州接崔俊臣一家上船时,看那从码头上往船上搬的大箱小箱,小笼大笼,有数十个。搬运之时,他觉每个箱笼都沉甸甸的,而且还看崔俊臣再三嘱咐小心搬运,猜想这大箱小笼里定是财宝。又看乘船的崔俊臣夫妻文弱,随身只带一年迈的老仆人和一小使女,当时顾阿秀便起了贪财的歹心。这一路上,他在船舷上撑篙,看舱中年轻的女人花容月貌,身材秀丽,不时地偷餐秀色。

这不,他借在崔俊臣临舱窗捧读的这面船舷往来撑篙,乜眼偷看为崔俊臣打扇送爽的王蓉蓉。

窗下的王蓉蓉上身穿轻薄质料的粉红香罗衫,下身着绿色垂脚面的多褶裥罗纱裙,衬出袅袅的腰肢。在顾阿秀的眼中,这王蓉蓉就像是一支亭立在舱中的盛开的荷花。他手撑船篙缓慢地一步一步从舱窗下走,细看王蓉蓉。看她那滑滑明亮着的前额、脸颊,好像鸡蛋青那样软,那样嫩,又像是清清一色的碧玉。看她那露出袖子的胳膊像捏出水的嫩藕。看她那隆隆的胸……舱窗外,边撑篙边凝望王蓉蓉的顾阿秀望着望着,从心里升起一种酥酥痒痒的蚁走感觉。不过,这种感觉顾阿秀很快抑制住了。他把他自己对王蓉蓉的非分之念,转到他为他大儿子对王蓉蓉的非分之想。

顾阿秀的大儿子名叫顾老大。长得没一点顾阿秀的影子,五大三粗,厚肩腆肚。天气稍热,便赤着上身,狮子头的大脸上黑扎扎的连鬓胡子一直连到黑呼呼的胸窝毛。阔嘴一张,就是污言秽语。大鱼鼓眼一瞪,就出手打人。顾老大外表长得和他爹不一样,心黑手狠的性情却与他爹顾阿秀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和他爹一样,以撑船乘客载货为名,常在水上杀人劫财。前年这顾老大新娶了媳妇。他对他媳妇简直就像野驴一样。平时稍不如意,动辄拳脚相加,不管抄起什么东西,劈头就打。那媳妇被打得身上、脸上旧痕未好又添新伤,整日泪水洗面。一次,顾老大和他爹顾阿秀出船回苏州,顾老大就嫌她媳妇到码头接晚了点儿,抄起船篙打去。那媳妇被打得头破血流如注,栽到河里被活活淹死了。顾老大的刁蛮粗野在苏州城出名,谁家的女儿敢嫁给他。时至今日,顾老大还是条光棍。顾阿秀也是个鳏夫。他本来见王蓉蓉的姿色想夺为己有,可想到他那比他犹过之而无不及的儿子顾老大会对他占有这如花似玉的女人不依不饶。顾阿秀掂量再三,决定夺下这船上的年轻貌美女人作他的儿媳。待那驶船载货去了杭州的儿子顾老大回来,为他成亲。

顾阿秀打定主意,贪财之意,又添夺人之想。

怎样劫下这船上大箱小笼的财物和这船中水灵灵活鲜鲜的女人呢?……顾阿秀看船将近苏州地界,抬眼望红日西坠,心头有了主意。手中船篙狠狠向水中扎去。

船下回荡起一股漩涡。

夕阳西坠,彤云如沸。运河两岸的村庄田野沉浸在一片燎原烈火中。对槽船披一身灿烂。河水溶金碎红,令人眼花缭乱。

顾阿秀撩帘进船舱,对崔俊臣说:“客人,前面是苏州城。天色将晚,船泊码头歇船吃晚饭。按我们水上船家惯俗,上岸买些祭物,也好祭祭水神,保佑咱顺水顺风平安。”崔俊臣广学博览,知道《山海经》等书中记载传说大禹治水时,见一白面长人鱼身出来,后人便传为水神。崔俊臣心想,水上船家按俗祭水神,求保平安,人之常情。便答应说:“就依船家之言。”顾阿秀精瘦的脸上浮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更加殷勤地边在船舷撑篙,边和船内的崔俊臣夫妻说话。

船到苏州,天空变成黛青色。

船泊码头。顾阿秀上岸为崔俊臣买来了酒饭,另外还买了一些祭物。

码头的水中停泊着大小船只,帆桅林立。各条船上人们的谈笑声,码头上各摊位小贩们的叫卖吆喝声,人声嘈杂。还有的船家在船上点火烧饭,炊烟漫漫,很是呛人;再加湾泊中空气滞凝,虽说天晚,暑气不消,显得燥热。

崔俊臣和妻子王蓉蓉在船舱中觉闷热,脸上涔出汗珠,不时摇扇。

顾阿秀进船舱,对崔俊臣说:“客人,这码头停船多,又是湾泊,闷热又嘈杂。不如我们把船开到一清凉的地方,您二人和家人凉凉爽爽吃夜饭,我们也好清清静静祭水神。”崔俊臣确实身觉燥热,答应说:“好吧!”顾阿秀紧着掉船撑篙驶出码头。

沼沼河汊,光路连亘。皎洁的明月浮游中天,月华满天地充盈。顾阿秀撑船行驶在河道上。他指引崔俊臣和王蓉蓉看两岸一座座青灰色的瓦屋,粉墙内绿树探枝,翠竹露叶;看一道道小河和一条条巷子成平行或交叉;看河面上座座高耸的拱桥……“客人,人常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苏州美啊!……”顾阿秀一边说,一边暗地使劲撑船。

船行驶很快。

船上的崔俊臣和王蓉蓉在顾阿秀的指引下竟顾观赏岸上的夜景,顾阿秀已将船驶到近太湖的一片芦苇深水中。

苏州左临浩渺烟波的太湖。运河道水直船多。这近太湖的水道河湾壕深,大片的芦苇丛丛,船稀僻静。

船到一片芦苇深处停下。

这里确实很静,没有了嘈杂的人声。水上风拂来,颇觉凉爽。顾阿秀到船尾去祭水神了。崔俊臣一家人吃过夜饭,老仆人和小使女翠翠在船舱收拾,崔俊臣牵王蓉蓉站在船头凉爽。

蓝盈盈的天空一轮明月。悠然。一股清香飘来,沁人心脾。

“夫君,你看。”崔俊臣在妻子的指引下,看就在不远处水面上有一片荷花。月光下,只见青翠如盘的荷叶间,朵朵荷花含苞。荷花昼开夜闭,月光流泻,含苞的荷花披上点点烁烁的黄金粉屑,别有一番情致。夫妻俩几乎在同时看到了在荷花深处有一株并蒂荷花。两朵荷花并在一起,素茎垂露,盈盈欲滴,好像相互娇羞细语,又似亲昵而吻。

“并蒂荷——夫君,你还记得你画得那幅并蒂荷花画图吗?”“记得,记得。画那幅并蒂荷花图的情景,我永世难忘。”原来崔俊臣是真州近郊的农家子弟,从小父母双双过世。年小的他靠卖花为生。暑期一大早捧着荷花进城走街叫卖。王蓉蓉是大家闺秀独生之女。她父亲见崔俊臣年少无依,便收下他在家中做杂事。崔俊臣聪颖又憨实。王家女儿异常喜欢少年崔俊臣,教他读诗作赋。崔俊臣聪颖过人,几年的功夫,诗书精通,还画得一手好画。膀儿圆了,胸儿隆了的王家女儿和崔俊臣情投意合。王家主人通情达理。他不讲门第,为女儿和崔俊臣成了亲。崔俊臣发奋读书,科举得中,放任为官。崔俊臣从小卖荷花,他成人后也最爱画荷花。王家女儿本不叫王蓉蓉,是崔俊臣取李白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而名王蓉蓉。夫妻二人同喜荷花,喜欢荷花的高洁,喜欢荷花“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王蓉蓉说得崔俊臣画并蒂的事,是他们夫妻新婚燕尔的一件趣事。二人都记忆犹新。

月光下,船头上,夫妻缅怀画并蒂荷花的趣事。溶溶月夜,淡淡清晖,涛声絮语……倏然后舱一声惨叫。夫妻二人蓦然回首,只见小使女翠翠身上沾有血迹,从船舷跑来,那神色十分骇人。后面船家顾阿秀手提一把明晃晃的刀紧追。

这船家顾阿秀从崔俊臣的行李等物一搬上船,就起了贪财之心。他看如花似玉的王蓉蓉,又起了夺人歹意。他之所以搬弄“码头上嘈杂闷热”的巧言,将船驶到这僻静的芦苇深处歇船,就是为实现他贪财夺人图谋。他借在船尾祭水神,窥视时机。他见夜阑更深,先进后舱,一刀杀死了老仆人。小使女翠翠惊慌跑出船舱,他提刀紧追不舍。

月光下,顾阿秀精瘦的脸上五官扭曲。他急步追上抓住翠翠的衣襟。

崔俊臣见情,迅步上前欲救翠翠。顾阿秀冲崔俊臣飞起一脚,只听“扑通”一声,崔俊臣落入水中。顾阿秀手起刀落,翠翠血洒船头。

王蓉蓉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吓呆了,待她醒过神来,见顾阿秀把手中的刀扔在船上,站在她面前涎笑。

王蓉蓉见丈夫、老仆人和使女翠翠全被眼前这可恶的船家害死了,不顾一切要与顾阿秀以死相拼。顾阿秀两只大手死死钳住王蓉蓉,使她动弹不得。

“你不要惊慌,也不必拼死拼活,我不杀你,也不动你的身子,只要你作我的儿媳。我儿子顾老大去杭州作船家生意去了,两三个月回来,我就与你们成亲。”王蓉蓉见顾阿秀害死了自己的丈夫和仆人使女,唯独不杀她,以为顾阿秀欲污辱她的身子;听顾阿秀说要她作儿媳,极度悲痛的心怦然一动:权且留生,以报深仇大恨……锥心泣血的她,痛楚地望着血溅的船头和被风搅起荡着散乱月光的水面……金风乍转,时气新凉,转眼到了八月。

在这一个多月中,王蓉蓉将泪水肚里吞,将深仇大恨强压心底,负重忍辱表面却不露一点声色,就像封了火的炉子,炉堂里火苗燃烧,炉口却看不出一点火。

起初,顾阿秀对王蓉蓉看管得很严,日夜盯着她,怕她逃走。可后来看叫她做饭就做饭,叫她干船上的零碎活儿就干船上的零碎活儿,好像是家里人一样。吩咐她洗衣,她就不声地洗衣,吩咐她端饭送水,她就不响地将饭菜端上将水送上,看上去俨然像是儿媳妇伺候公爹。顾阿秀渐渐对王蓉蓉也就放松了看管。

顾阿秀看凭空得了这样一姿色漂亮,又百依百顺的好儿媳,心中高兴。

时值八月中秋。顾阿秀的儿子顾老大还没回苏州,顾阿秀将亲友们邀到他的船上过中秋节。他一来是为过节图热闹,二也是按捺不住新得满意的儿媳的欣喜,借机向亲友们显示。

皓月当空,月光撒入水中,上下一碧。顾阿秀置办了好酒佳肴,月饼和时令瓜果,在船上招待亲朋好友,并炫耀地叫王蓉蓉为众亲友敬酒。

月满中秋夜。八月十五是月圆人团圆的日子。中秋良宵,银辉洒地,月下合家团聚,共进月饼佳肴水果,共饮团圆酒,怎不心旷神怡!可如今,心爱的丈夫被踢入涛涛水中,憨厚的老仆人和小翠翠被杀,家没了,只剩得形影相吊,茕茕孑立,还得忍辱强颜应承害死亲人的仇人。王蓉蓉的心在流血。夜空繁星万点,明月高悬。浮云,像帘幕似的一会儿将月亮遮住,一会儿掀开,月亮也一会儿明,一会儿暗,仿佛就像是王蓉蓉此时心中感情的波涛在起伏。

船上顾阿秀的亲朋好友看王蓉蓉轻纱罩体,罗裙垂地,头上乌黑的秀发盘成又扁又大盘福龙发髻,月光下披一身银辉金屑宛如天仙。

这些日子她思念心爱的丈夫崔俊臣,心里痛楚忧悒,低眉垂眼,看上去更显柔顺。

“啊,好俊美的儿媳呀!”“瞧,这媳妇模样一朵花,性子又柔顺。”“哎呀,顾阿秀,你这儿媳妇可是月中嫦娥下凡呀!”“……”顾阿秀听亲朋好友对他的儿媳七嘴八舌的夸赞,心中是糖上加蜜,连声招呼亲友吃喝。

顾阿秀高兴地先端杯饮酒。

亲友们看到成坛的惠泉老陈酒,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银鱼、大蟹,还有清水玫瑰月饼、水蜜桃、西瓜,一个个开怀畅饮,放开肚皮吃。觥筹交错,酒令声声。

王蓉蓉见此情景,心中怦然而动。她强打精神不时给顾阿秀斟酒,挨个给众亲友斟酒。

顾阿秀见自己还没过门的儿媳,当着众亲朋好友,殷勤地给他斟酒,是给他脸上贴彩,为他顾家争面子,本来糖上加蜜的心又添几分惬意。他接过王蓉蓉送上来的斟满的酒杯,不禁觉杯中的酒更香,他喝了一杯又一杯。

亲友们看顾家这天仙般没进门的儿媳给斟酒,一个个也陶然大笑,只要王蓉蓉斟上,就一饮而进。王蓉蓉看他们喝了,再殷勤地斟满杯。

惠泉老陈酒打开一坛又一坛。

夜阑更深。顾阿秀和他的亲友喝得醺然大醉。船上杯盘狼藉,人横七竖八沉睡过去。

王蓉蓉看满船沉睡的人,听此起彼伏的鼾声,心中暗喜。她轻手轻脚迈过横倒竖卧睡得像是死尸样的人体,来到船尾。

船尾紧靠岸泊着。王蓉蓉跳上岸,撒腿就跑。

趁着明亮的月色,王蓉蓉手拨半人高的芦苇、菖蒲,脚踩高凹的泥泞拚命地奔跑。她唯恐顾阿秀追来,腿不敢停,身不敢歇,几步一回首,一口气也不知跑出了多远。

明月西沉褪光,满天星斗消失。东天露出鱼肚白。王蓉蓉只觉腿上似坠上了千斤泥坨,一步也移不动了。

她抬眼望不远处的林木中有房屋。这时,她就着曙色看自己身上的衣裙被芦苇菖蒲扯得丝丝缕缕。她见有了人家,强忍身子的酸困和脚上的苦痛,一拐一瘸地向房屋走去。

走到被掩映在翠竹芦苇中的房屋前,见粉壁山门,听得里面有木鱼和磬声。望门楣上的字,依稀是座什么庵院。

王蓉蓉正观望,门吱呀而开。一位十来岁的小尼姑担水桶出庵来打水。小尼姑猛见一衣裙不整的年轻女人,头上发髻蓬乱,脸上道道汗垢,双手合十,说:“施主这是……”王蓉蓉怕心黑手狠的顾阿秀追来,张慌地向后望去。她急着进门,忙说:“求见庵主师傅。”小尼领王蓉蓉进庵。

这是一座名叫法华庵的庵院。庵主是一位年近七旬的老尼,法名法圆。她三更起来领几位尼姑披袍褡衣,引磬敲木鱼早课诵经刚完,坐在观世音像一旁的椿凳上闭目歇息。

王蓉蓉随小尼进到禅堂。屋内烛光摇曳,正中莲花座上供有观世音菩萨,像旁有插柳枝的净瓶。观音菩萨像左右供有善才童子和龙女。法圆老尼左手引胸前的香木佛珠,右手拨珠默诵。王蓉蓉隔门看去,廊下还有几位尼姑扫地。

法圆庵主听小尼说后,双手合掌,问王蓉蓉:“施主大清早进庵何事?”王蓉蓉本来是慌不择路而跑,她见身上衣裙被芦苇杂草挂破,看有房屋以为是人家,想求件衣裙。她进了庵院,看庵门清静,心中突然萌生出一个想法:茫茫荒野,人生地生。脱开顾阿秀,到哪里去呢?不如在这庵院为尼。这庵地处僻幽,顾阿秀不好寻到。既是寻到,我已脱发为尼,他也无可奈何。王蓉蓉主意打定,对法圆施礼:“请师傅收留弟子入庵。”法圆抬眼问王蓉蓉:“你从哪里来?”王蓉蓉不敢吐露真情,编织说:“我是真州人,嫁与一商人为妾。大夫人又凶又悍,时常打骂我。起初我那商人丈夫见大夫人打骂,还给我些关照,说句话。近日他又娶了一房小妾,对我便不闻不问了,非但凭凶悍的大夫人打骂,他稍不如意,也对我拳打脚踢。我们全家这次离真州乘船探亲路过苏州,昨夜八月十五停泊河上。夜里赏月饮酒,全家人都喝得大醉,叫我收拾杯盘。我失手将丈夫最心爱的一只金酒杯掉到河中了。这金杯听说是祖上传家之宝,若被丈夫和凶悍的大夫人知道了,我定被他们打死。我走头无路,趁他们睡熟跑下船来,求庵主师傅收留我。”王蓉蓉在编织说时,想起被顾阿秀踢入水中的丈夫崔俊臣,破散了的家,不禁情凄流泪。

法圆看王蓉蓉身上那被芦苇杂草挂破的衣裙,又看她脸上道道汗垢和情急中被芦苇划破的血痕;听她说得情凄凄,语酸酸,动了怜悯之心。可细端详王蓉蓉,正值青春芳年,蓬头汗垢掩不住她秀丽的姿容。说:“你可知庵院清规戒律多。出家为尼,必清心寡欲。不许身穿华丽衣衫,更不许胭脂涂面。每日不到三更起来早课诵经,一天几班香。通年是素菜粥饭。天再热禅衣裹在身,冬天严寒,不得燃火取暖。你能受得了这青灯伴黄卷,素菜淡饭的日子吗?”王蓉蓉是知道剃发为尼姑的那青灯古佛寂苦。可日子再苦,也比在害夫仇人顾阿秀眼下忍辱为生强百倍。她望着烛光摇曳,香烟缭绕中莲花座上的那面带微笑的观音菩萨像,强忍心中的痛楚,对法圆施礼:“我愿遵清规戒律,剃发为尼,请师傅收下弟子。”王蓉蓉入法华庵削发为尼姑。庵主法圆师傅为她起了个法名叫慧圆。

庵里除了法圆师傅,还有几位年在五十岁上下的尼姑,再就是领王蓉蓉进庵门的那位十来岁的小尼姑了。王蓉蓉是庵中正当年轻的尼姑。本来熟读诗书的王蓉蓉,很快熟诵了经卷。庵主法圆对她很是敬重。王蓉蓉知书识礼,通事体,况且她又雍容而雅,性情宽和柔善,与庵中的大小尼姑都谈得来。庵中有什么大小事,庵主法圆都同她商量。庵中的尼姑们有什么事,也愿找她倾诉。

王蓉蓉唯恐被顾阿秀和他的亲友们发现,又怕自己的貌美惹出事来,每日在观音菩萨前烧香礼拜,敲木鱼诵经,从不轻易出法华庵门一步。每到夜深更静,她在静室隔窗望着深邃广袤的夜空,银河两边皎洁的织女星和牵牛星,思念被顾阿秀踢进涛涛水中的丈夫崔俊臣。

她回想崔俊臣进她家时的情景:深居闺阁天真少女的她喜欢清香的荷花。每天清早听巷子里有人叫卖荷花,她便吩咐使女去买几枝。一天使女病卧不起,她自己去买荷花。大门打开,呵!原来每天叫卖的卖花人竟是和她年岁相仿十来岁的少年。蓬散的头发,流有汗垢的脸,掩不住他那清秀的面容,一双眼睛那样明亮,毛茸茸的唇髭那样柔和,童贞的笑那样惹人喜欢。后来她从使女嘴中得知,这小卖花郎名叫崔俊臣,孤苦无依,靠卖花为生,顿时一丝惆怅生心中。在父亲面前说一不二的独生女儿的她,缠着父亲将小卖花郎收养在了家中。当小卖花郎进到家中对她稚气地喊了一声“姐姐”时,她的心儿像花儿盛开……她回想她和崔俊臣的相爱:二人耳鬓厮磨,共读诗文。随着岁月的流逝,她的膀儿圆了,胸儿隆了,眼更鲜润了。青春少女的心就像宁静的湖面中小鱼儿跳了一下,水波一圈一圈散开。他对她一瞥,也会在她心底荡起一团久久不息的涡漩。他的才华,他的志向,还有他那缱绻的柔情,使她神往,撩开了她少女从未启动的帷纱,火样的情窦在她心底开了。在通达父亲的同意下,她和他终于成婚了。在新婚之夜,她说不清心怎么那样纷乱,绯红了脸,低下了头,轻啮嫩红的下唇,直觉心跳……蓦然,她觉得他全身颤抖着抱住了她,紧搂她的头,用嘴唇梳理她的头发。她迷离了,她醉了。肉体的馨香与温热的融合,情的交溶,心的熨贴,魂的飞翔。如果说新婚的岁月像醇酒芳香,浓烈,婚后二人则像清茶澄澈,隽永……她像牛反刍,将甜蜜以往重新倒在嘴里,再细细咀嚼。越是对丈夫爱的回忆的真切,更加深了对害死丈夫的顾阿秀的恨。对丈夫的思念,对害死丈夫的仇人的恨,像两把钝齿交错锯着她的心。

花开花落,星移斗转。

这天,王蓉蓉三更起来随法圆师傅早课诵经,在吃早粥时听说庵中来了施主。王蓉蓉自到法华庵后,时时处处谨慎。她唯恐被顾阿秀和他的亲友认出,不轻易出庵门一步。因为这法华庵地处僻静,来庵烧香的人和施舍财物的施主很少。每逢来了烧香的人和施主,王蓉蓉从不出屋,在自己的居室中诵经。她听说庵里来了施主,匆匆吃毕就到自己的房中静坐诵经。

翌日,禅堂早课诵经后,众尼姑都各自忙庵中的事,庵主法圆师傅惯例在客堂静坐,闭目默念佛陀。每天这时,都是由当初领王蓉蓉进庵的那位小尼姑为法圆送茶。这天小尼姑病了。王蓉蓉早课完照料小尼姑,替小尼姑为在客堂的法圆师傅送上香茶。

王蓉蓉手端托盘,进入客堂,对法圆一声“师傅”刚叫出口,两脚像是钉进了青砖地里,一步不前;端托盘的手直打颤。她直挺挺地站着,一双杏子眼惊睁,直盯盯看着法圆师傅身后墙上新挂上的一幅画。

墙上的画是一幅并蒂荷花图。

粼粼绿水中,玉玉亭立素茎托举并蒂盛开的两朵荷花,使人仿佛品到那沁人心脾的清香。青翠如盘的圆叶上,露珠盈盈欲滴。叶下水中一只游鱼活灵活现。还有那画右上角的题字:“牵花怜共蒂,折藕爱莲丝。”啊!这不是丈夫作的画吗?浓淡相宜的笔墨,密疏相间的布局,熟悉的笔法,熟悉的墨迹。尤其是他在画这并蒂荷花下水中的那只小游鱼时的情景,更是铭心刻腑。

那是那新婚后的一天清晨。

王蓉蓉和丈夫崔俊臣爱好荷花志趣盎然,在后花园的水池中中栽种了一片荷花。新婚的崔俊臣佳期不忘学业,天刚透出曙光,便在窗下捧书攻读。盛夏的骄阳一升起,天空就像下火一样,炙得人心烦意乱。王蓉蓉看丈夫头额热汗津津,唯恐他热坏身子,牵着他的手到后花园的荷花池旁消暑。

碧波如镜的水面,朵朵荷花玉立于青翠如盘的荷叶之间。阵风拂动荷花,幽香阵阵,沁人心脾,凉爽宜人。

几乎在同时,他二人看到池中一亭亭素茎并举两朵荷花出水面濯清涟。并蒂的粉荷怒放得蓬勃舒展,风动茎摇,两朵荷花好像亲昵细语。

“并蒂荷花——”二人同时对池水喊道。

看池中并蒂荷花,望水中二人的倒影,王蓉蓉和崔俊臣心照不宣,甜蜜地相视而笑。

回到书房,崔俊臣在书案上展开宣纸,挥毫泼墨作并蒂荷花图。

只见他饱蘸墨彩,上下运笔,很快一幅浓淡谐调,层次分明的并蒂荷花图跃然纸上。翠茎亭亭立水,露珠晶莹。并蒂盛开的荷花相互依偎,绽露粉红,妍丽粲然,丰润而充满生机。

崔俊臣望画面沉吟片刻,信笔而题:“牵花怜共蒂,折藕爱莲丝。”王蓉蓉知道丈夫题写的是唐朝诗人王勃《采莲曲》中的两句。《采莲曲》写得是采莲女采莲思念外出的丈夫。“牵花怜共蒂,折藕爱莲丝。”并蒂荷花开,藕断丝还连。这两句喻爱情忠贞不渝的诗句,题在这并蒂荷花图上,再合适不过了。“好呀!”王蓉蓉情不自禁地雀跃拍掌。

这时崔俊臣刚题完字的笔还没落书案。王蓉蓉拍掌正好碰着崔俊臣拿笔的手,一滴墨滴在刚成的画面上。

王蓉蓉望被墨滴污的画,神色索然。

崔俊臣沉吟片刻微笑着用笔在落在画面左下方的墨滴上轻轻点化几笔,顿时一只小游鱼跃然于画面上。自然天成,和并蒂盛开的粉荷映映成趣。

王蓉蓉重又雀跃而欢……人亡物又重见,勾起铭心刻腑的往事,王蓉蓉怎不蓦然伤神。

正闭目念佛的法圆庵主听得一声“师傅”唤,睁眼看王蓉蓉惊呆呆站立,托盘中的茶水溢出。

“慧圆。”听得法圆声唤,王蓉蓉赶紧收神敛思,掩饰地对法圆说:“师傅,我看这壁上挂的这幅画,形真意神。”“哦,这是昨日来庵中的施主送的。”王蓉蓉心中猛然一惊:“这施主叫何名,家居哪里?”“送画的施主家居苏州,名叫顾阿秀。”“顾阿秀。”王蓉蓉心中又惊上加惊。

原来昨日来庵中的施主正是顾阿秀。他在八月十五夜醉睡醒来,不见了王蓉蓉的踪影,心中着急。因为他是杀人夺财强抢王蓉蓉的。不敢声张,暗暗四下寻找了几日,仍不见踪影,只好恨自己贪杯饮酒误事。他用在水上杀人抢掠劫夺的钱财,在苏州城置起田产、宅院,不为人撑船了,成了暴发的富户。只是因他那儿子顾老大凶狠乖张,打死妻子的恶名,至今还没娶上妻子,谁家的女儿肯嫁给他呢!顾阿秀为此心烦。法华庵虽地处僻静,却离苏州城不远。这天他走过法华庵,信步进去烧香祷告,求菩萨保佑他儿子顾老大早日娶妻得子,他好抱孙子。法圆庵主见来了施主,留他吃了斋饭。顾阿秀随身没带钱物,他盼抱孙子心切,为求菩萨灵验,回家后取了些银两,又取了并蒂荷花图叫人送到庵中。这并蒂荷花图是顾阿秀那次将崔俊臣踢进涛涛河水,杀死老仆人和小使女劫夺的。在崔俊臣一家刚上船时,他见大箱小箱,而且又都是沉甸甸,以为都是金银财宝。便起了杀人越货之心。待动手后,发现大箱小箱中大多是书籍和字画。他虽然没能得大量金银,却为得了一位姿色过人的儿媳沾沾自喜。他附庸风雅,将大箱小箱的书籍和字画全留下了。他从法华庵回来,仿学富人名士的习俗,随手将这幅并蒂荷花图叫人送去。

“师傅,那施主做何营生?”“听说他原来是船家,水上撑船为生。可看样子却斯斯文文。近日时来运转,在苏州城办了家产,置了宅院。成为富户。”这施主是那杀人越货害死丈夫的顾阿秀定而无疑了。见物尤见人面。想念心爱人的悲苦惆怅,对仇人的愤和恨一下子涌上王蓉蓉的心头。这并蒂荷花图就是顾阿秀这强盗杀人越货的证物。这害人的顾阿秀至今消遥法外。冤冤相报,寻时觅机为丈夫和老仆人、小使女翠翠报仇雪冤。王蓉蓉心里打定主意,对法圆庵主说:“师傅,这幅画用笔敷彩,形神兼备,我想为这幅画题首诗。”法圆知道王蓉蓉有才学,颔首答应。

人亡物在。王蓉蓉面对丈夫留下的铭心刻骨的并蒂荷花图,感慨万端,含悲忍痛,在画的左下角挥笔题写:“并蒂荷花丹,舒展碧叶圆。

滴墨化只鱼,身动水中涟。

游鱼形影单,顾盼有谁怜。

仰望并蒂荷,渴待比目翻。”法圆庵主和庵里的大小尼姑都以为王蓉蓉为这幅画题咏,是为显示她的才情。她们不清楚这幅并蒂荷花图的来龙去脉,哪里知道王蓉蓉为这画的题咏,点出了在作这并蒂荷花图时,铭心刻骨的一件趣事;道出了本来犹如并蒂荷花的恩爱夫妻被强盗生生折散,她不甘作形单影只的游鱼,想念思牵被强盗害死的心爱人;盼待渴望着和心爱人那并蒂荷花开,比目双双游的心情呀!

苏州城里有一位年大退职的官员,名叫高纳麟。高纳麟原在京城官为御史大夫,退职后,居住苏州城。他仕途一生,宦海沉浮,深感身心疲惫;退居后,生活闲暇,心有余裕,悠然淡适,闲中求乐,意趣高雅,喜爱广收书画。

这日,高纳麟离开他那假山石,小渠流水,花竹丛生的庭院,乘车到苏州城外领略自然山野田园情趣。满目的芦苇菖蒲,不知名的杂草,不时“唧唧”翩飞的水鸟,使他留恋忘返,走进竹林掩映的法华庵。

在客堂法华庵主与高纳麟谈经讲佛时,高纳麟看到墙上挂的并蒂荷花图。他看画面情趣,技法清新,上首题头是一手好正楷字,下首的题咏是行书,字体清秀俊逸。画用鸾鹊淡青绫子装裱得十分精美。便对法圆庵主提出要买下这并蒂荷花图。

庵中的大小事,法圆都同王蓉蓉相商。法圆知道王蓉蓉喜爱这并蒂荷花图,还在画上题咏,便找王蓉蓉商量。

王蓉蓉对丈夫留下的这幅墨迹,一天不知偷偷地看上几遍,见物犹见人。她从心里舍不得叫人买去。可转念一想,这画留在庵中,很少有人见到;这画出得庵,倘若遇得有心人,看画上的题诗,究根问由,幸许我有机会诉出沉冤。她又听说这要买并蒂荷花图的施主是退职的御史大夫。便对法圆说:“师傅,施主即喜欢这幅画,就卖与他吧!施主高兴,会更好地对咱庵施舍。”高纳麟得到并蒂荷花图很高兴。他每得到一幅好字画,都先挂在客厅正面墙上,待再得到好字画换上,才取下来存藏。

一天,高纳麟外出回来,下车在仆人的搀扶下脚刚踏上大门前的青石台阶,见不远处有一人叫卖字,叫卖者手里还拿一打开装裱好的条幅展示。收藏书画的嗜好,对书法的鉴赏,高纳麟一瞥眼,就看中那条幅上的字,忙吩咐仆人把那卖字画的人叫过来。

高纳麟眯眼端详条幅上的字,呵!好一笔正楷字,笔力遒劲,端庄雄伟,丰圆玉润,浑厚而又凝重。

“哦,好,好楷书!起笔露锋,收笔重顿,丰厚中见神采,颇有颜真卿之风。这字是谁写的?”“长辈,是学生写的。”高纳麟抬眼这才看清是一年轻人对自己施礼。这人欣长的身材,虽说一身土布衣衫,布鞋布袜,白皙的脸,清秀的眉宇,施礼的举止都透出文雅。

“这字确实是你书写?”“是晚辈亲笔。”高纳麟见面前这年轻人一表人材,又写这样的好字,却流落街头,不禁一股惜才之情由然而生。

“你叫何名?家住哪里?为何卖字为生?”跟随高纳麟的仆人高文升见年轻人面有难色,说:“这是御史大人,退官居此。你有何难处就说吧!”“我……名崔俊臣……”这年轻人就是王蓉蓉的丈夫崔俊臣。那天夜他在临近太湖的河汊被顾阿秀踢进水中。他出自真州城郊农家。村前有一条大河,他从小就在河中玩水。大些了,又在河中采荷花去城中卖,水性很好。他猛被踢进水中,呛了几口水。待他在水中醒过神来,顾阿秀的船走远了。他奋力浮上岸,趔趔趄趄走到一人家。那家好心的主人,见他浑身精湿,给他换了一身衣衫。他问清进城的路,走到苏州治辖的吴县县衙状告有人杀人劫财。因他在船上所有的财物都被顾阿秀劫去了,去永嘉县赴任县主簿的文牍不在,不能说明自己的真实身份,身上又没钱,吴县县衙见崔俊臣无油水可榨,不尽心办案,只是敷衍,叫崔俊臣等候。时已一年多。崔俊臣无奈只好靠卖字维持生计。

崔俊臣对高纳麟讲述了他被船家劫财杀害全家的经过。高纳麟听后对崔俊臣的不幸遭遇深表同情怜悯。他见崔俊臣一表人才,写得一手好字,举止谈吐雍容不俗,不忍看他流落街头。说:“我有两个孙儿跟在身边。想请你到我家教两个孙儿识文写字。你也好等候你在吴县县衙状告之事的音讯。不知你可愿意?”正在走头无路的崔俊臣对高纳麟千恩万谢。

崔俊臣随高纳麟上青石台阶,走进油漆包钉虎头门环的大门;穿花圃,绕假山,过几重垂花门,来到高纳麟的书房。

崔俊臣看书房内满目书橱,宝格上鼎彝古玩琳琅,四面墙上,悬挂名人字画:王羲之、虞世南的行书,怀素的狂草,米芾的山水画,还有当代赵孟画的花竹……高纳麟请崔俊臣坐下,吩咐仆人高文升:“将前日我在法华庵得的荷花图取下,换上崔学士这楷书条幅。”高文升应声在正面墙下放杌凳欲上凳取墙上的画。崔俊臣正坐在下首的紫檀椅上。他扭头望,一下子惊呆了。

正面墙一幅并蒂荷花图。

直挺的素茎,并蒂的粉荷,花下的碧叶。鸾鹊淡青绫子的精裱。啊!这不是我所画的并蒂荷花图吗?

“慢!”高纳麟见崔俊臣望墙上的并蒂荷花图猛然失色。诧异地问:“你这是……”“大人,这幅并蒂荷花图是我亲笔所画,随乘坐船上的财物被那强盗船家劫去。”“这荷花图上并没署名,怎见得是你所画?”“大人,”崔俊臣奔到正面墙下,指着并蒂荷花图上的题头诗:“牵花怜共蒂,折藕爱连丝”,和刚才在大门外给高纳麟的那楷书条幅说:“请大人对照笔迹。”高纳麟仔细端详两处字迹,看从起笔收锋,行书运笔,确实是一人所书。

这时,崔俊臣看清并蒂荷花图下首新添上去的题咏:“并蒂荷花丹,舒展碧叶圆。滴墨化只鱼,身动水中涟。游鱼形影单,顾盼有谁怜。仰望并蒂荷,渴待比目翻。”这题诗原本是没有的。看题诗所咏之意,再看这再熟悉不过的清秀俊逸的小楷行书,无疑是爱妻王蓉蓉所写。

“大人,学生爱妻还活在世上。”这句话崔俊臣说得失声动容。

高纳麟看崔俊臣有些失控的神情,诧异地问:“何以见得?”崔俊臣站立并蒂荷花图下,一时间他作这画时,新婚的妻子王蓉蓉拍掌雀跃,正好碰到他举笔未落的手,滴墨玷污刚脱稿的画面;妻子索然,他轻笔化滴墨成一只小鱼,妻子又雀跃而起的情景浮现在眼前。见画又见这题诗,如见爱妻其人,如闻其声。妻子王蓉蓉的音容笑貌,夫妻以往的恩爱像大海的波涛拍打着他的心房。

崔俊臣对高纳麟详情讲述了他和新婚燕尔的妻子王蓉蓉在作这幅并蒂荷花图时刻骨铭心的趣事。指着画下首的小楷题诗说:“大人,这题咏原本没有,定是爱妻遭变故后写上的。您看这‘滴墨化只鱼’是指我用滴在画面上的墨画成水中小鱼。这‘游鱼形影单,顾盼有谁怜。’分明是说她并未被那强盗船家伤命。‘仰望并蒂荷,渴待比目翻’不是表明她渴望雪冤,眷恋荷花并蒂,比目双游的日子吗?”“大人,请大人助学生缉拿强盗船家,使俺夫妻早日团圆。”高纳麟看着对自己频频施礼的崔俊臣,潸然泪下,神情恻然,不禁为他们夫妻缱绻情深而感动,深恶痛绝杀人越货的强盗。他扶起崔俊臣,收起并蒂荷花图,说:“这幅并蒂荷花图是缉捕强盗的证据。你切不可对外人说起此事!”高纳麟曾官为御史大夫。这御史大夫是中央以刑法典章监察纠正百官违法行径的官职。他对缉捕凶犯富有经验。他对杀人劫财的强盗的可恶行径愤恨,表面却不露声色,秘密派得力的精干的仆人高文升去法华庵查问并蒂荷花图是从哪里来的?画上的题咏是谁所写?

高文升以高纳麟对法华庵施舍之名,利用去送钱时与庵主法圆委婉地交谈,得知并蒂荷花图是苏州城里一位名叫顾阿秀的施主送的;画上的题咏是庵中的小尼慧圆所题。

高纳麟得知这些情况,心想:此事千条线万团丝所包缠,还得从为这并蒂荷花图题咏的慧圆身上解开丝团。

他与夫人商议后,又派高文升带轿夫抬一乘小轿再次去法华庵。

这次高文升以高纳麟夫人是佛家信徒之名,接请庵中慧圆小师傅去高家陪夫人念经诵佛。

法圆庵主将此事告诉王蓉蓉。王蓉蓉平时谨慎度日,唯恐被顾阿秀及亲友发现,不出法华庵一步。但她听说是前些日子买去那幅并蒂荷花图的退职的御史大人的夫人请,又听法圆师傅说,前几日这退职御史大人的府中还曾来人打问买去的那并蒂荷花图的来历和画上何人题咏。心想,这正是和官府的人接触的好机会。打定主意去陪那御史大人的夫人诵佛经。

王蓉蓉乘小轿随高文升来到高纳麟府。她在小轿内直觉这深宅大院曲曲折折,时而上台阶,时而下台阶。她掀开轿帘看,也不知过了几道垂花门,穿几进院落,小轿才停下来。步下小轿,王蓉蓉看月洞门内的院落庭轩廊厦,假山荷池,花池甬路,朱户绿窗,悬匾抱联。

王蓉蓉随高文升穿甬路,过游廊,走进正房。屋内锦茵绣榻,玉罩沙枕。紫檀条几上青碧玉石雕的须弥座上,一座白玉杨柳洒水的观世音菩萨。座前金香炉,香烟袅袅;长明灯,烛光闪闪。一身穿真红大袖锦绣衣,灰白头发梳高发髻的老夫人跪在观世音菩萨前合掌默诵。

高文升对王蓉蓉说:“这是高老夫人。”听高文升话声,高夫人起身回首。王蓉蓉看她胖胖的圆脸,和眉善目,不矜不重。

“小师傅,有劳你了。请你陪我诵经佛,夜晚就同我睡在这屋。”“哦,小尼不敢。”“哎,晚间咱还得拜观音大士呀!不用客气,你是我的小师傅啊!”老夫人说着拉王蓉蓉的手同坐在绣榻上。

这一切都是高纳麟安排的。女人对女人好说话。他搬到另外一庭院住。每日让王蓉蓉在这座院陪夫人念经诵佛,不与家中任何人接触,三餐由使女送上。

王蓉蓉每日手持尘尾与老夫人讲经。王蓉蓉讲得仔细。老夫人听得认真。表示佛家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智慧等六度的花、涂香、水、烧香、饭食和灯烛供具老夫人这儿齐全。早晚王蓉蓉陪老夫人拜观音菩萨。每餐老夫人与王蓉蓉同粥共素。

王蓉蓉对老夫人像对长辈尊敬。

老夫人对王蓉蓉似对女儿关切。

一天夜晚,老夫人同王蓉蓉拜完观音菩萨,月斜星稀,窗外竹影扶疏。老夫人牵王蓉蓉的手共坐榻上,问:“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你是从小出家为尼?还是半路遁入空门?”王蓉蓉的手儿一动,心儿一颤。

她之所以来这曾为御史大夫之职的官员的家中来,不就是为有机会将一切说出吗?

“老夫人,我是真州人,丈夫崔俊臣发奋攻读,科举得中,被任永嘉县主簿。不幸乘船赴任途中……”王蓉蓉将船中如何遇害,自己如何入法华庵为尼之事合盘托出。

老夫人看王蓉蓉水灵而深邃的双眸泪如雨下,顺不施脂粉的容长秀脸流淌,更加怜爱。

“可知那害人的强盗的踪迹?”王蓉蓉又将怎样见得庵中丈夫亲笔所画的并蒂荷花图,并在画上题诗,以及诗中的含意对老夫人说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高纳麟听得夫人转告请来府中的慧圆尼姑之话,正和崔俊臣所说相符,确认崔俊臣和这慧圆尼姑是被强盗打劫失散的夫妻无疑。他差遣高文升秘密在苏州城打探名叫顾阿秀那富户的情况。

高文升原随高纳麟在御史台衙署当衙役。高纳麟退职隐居后,他随高纳麟为贴身仆人。高文升办事干练,又熟知怎样缉查罪犯。

他在苏州城内多方打探,打探到在苏州城东南角有一所大宅院,移主一位名叫顾阿秀的人不到一年,是从一富商手中买下的。

高文升来到这城东南隅的这所宅院前。他看宅院虎斑石为基的粉墙,看样子有几进院落。雕砖门楼,青石台阶。不是官宦之家,却也气派。他在这宅院前留神观察,发现一到天黑,便有出出进进的人。从这些人的穿戴作派看,不仕不商又不农,更不像文人学士。

高文升瞅准一几乎天天来这宅院的人,看他夜半出来,上前搭讪。从那人踉跄的脚步和满嘴酒气,知道他已微醉。高文升几经攀谈,得知这宅院的主人确实名叫顾阿秀,每夜聚赌打六博牌。高文升这才明白,大宅院进进出出的人是赌徒。高文升从这醺醺然的人嘴中得知他家住城北,便谎称同路佯做赌徒从另一地赌宅回家,和那人边走边谈赌博经,遇路有坎坷,还上前相扶。到那人家门时,高文升已和那人成为见面朋友,并约好明天一起去顾阿秀家赌。

第二天天黑,高文升带着钱随他头一天结识的见面朋友,走进城东南角的大宅院。他随人曲曲折折走到好像是后花园隐匿在花丛中的花厅,这里显得极为幽静。他从进院门到花厅的角路上留心看,过了三个院落,夜色中花木郁郁,矗有山石,水渠流水。房屋有游廊。他知道由于苏州有玲珑剔透的太湖石,又处在水网地带,便于引水凿池,一些官宦和富商在苏州购地筑园定居。高纳麟大人退职隐居苏州也是为此。从这宅院看,新主人能置买,确实为富户。可看花厅中的摆设又不伦不类。

高文升成了这里的每夜必到的赌徒。他在牌桌上不狡不诈又不赖,很是得赌友们喜欢。他看名叫顾阿秀的主人,精瘦的脸,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模样和崔俊臣说得差不多。赌徒们都称他顾大爷。

顾阿秀每夜上桌赌,还坐抽赌头。每晚赌毕,都饮酒吃夜宵。高文升想从顾阿秀嘴中听出些有关的话来,有意敬酒,想把他灌醉。可那顾阿秀有一定之规,任谁好言相劝,赖话相激,滴酒不沾唇。高文升无奈又无何。

厮混了几日,高文升也可算是这里的熟客了,可以随意走走。

打六博牌的花厅是三间。正中一间放牌桌。这天,高文升趁被换下牌桌歇息时,作漫不经心状走到东头一间。他看墙上挂有一幅画,绫裱象牙轴,画得是一枝荷花。高文升长时跟随深谙书画的高纳麟,高纳麟对书画的鉴赏嗜好熏陶他。他仔细看这画上荷花的泼墨运笔,很像高纳麟在法华庵买的那幅并蒂荷花图的形神。高文升心中暗喜,这座宅院的顾阿秀,十有八九是高纳麟吩咐他打探的那顾阿秀。

事有凑巧。待他回到中厅坐到牌桌上时间不长,进来一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人们称他顾少爷,是顾阿秀的儿子。听说顾阿秀在城外姑苏山下有田产,他是刚收田租回来。

他进来坐下就赌。赢了,敞开满露胸毛的怀,拍胸大笑;输了,鼓起圆眼,捋胳膊抹袖,口吐脏话。

高文升听高纳麟对他说过,从法华庵请到府中的慧圆,也就是崔俊臣的妻子,当初被顾阿秀劫夺作他的儿媳妇。高文升见顾阿秀的儿子回来了,又是如此脾性,在牌桌上故意输给他。

赌毕饮酒时,高文升趁顾少爷赢钱高兴,频频敬酒。

酒过数巡。高文升一敬再敬。顾少爷嘴不听使唤,摇头晃脑说:“不……不喝了。”高文升见他已醉意醺然,说:“怎么,顾少爷急着回屋抱媳妇睡觉?”顾少爷听高文升说此话,立时来了气。

“我睡个□!我……顾老大如今还是光棍一条,睡凉炕,抱……抱枕头!”高文升故作态地对顾阿秀惊讶:“顾大爷,少爷牌桌上如此好手气,福大运好;您又如此大的家业,怎不给少爷娶房好媳妇?……”没待高文升话完,顾少爷又瓮声瓮气指着顾阿秀说:“他说去年为我找了个美如天……天仙的媳妇,可又……跑了。谁知是真是……”“住口!”顾阿秀猝然拍桌而起,黑着脸,喝住他的儿子。

顾阿秀自那八月十五日夜酒醉,被他劫夺的儿媳妇走脱后,横下心,戒了酒。可不承想,他的儿子又酒醉说出不该说的话,气得他精瘦的脸上肌肉抖动:“他醉了,散席!”高文升将打探的这一切,详情对高纳麟禀报。

高纳麟见崔俊臣陈述的途中被劫的事已有端倪,本该缉拿可恶的强盗查实问清,惩处凶犯,可想自己是年大隐退的官,不好亲自办理此案。

正在这时,听说监察御史薛溥从京城来到苏州。高纳麟暗喜:嗯,来得正是时候!

监察御史是纠察百官善恶的官署——御史台的官员。职责是到各地监察地方官的为官所为,还有查问处理各地讼事,案件、财政等事宜的权力。高纳麟原官为御史台的最高长官——御史大夫。这位来苏州的监察御史薛溥,原是高纳麟任御史大夫时的属下。

高纳麟将崔俊臣乘船被劫夫妻失散之事,及他所查得的劫财杀人的顾阿秀的住址都详情地告诉给薛溥,并叮嘱他尽快查清缉拿杀人越货的凶犯。

高纳麟熟知曾为自己部下的薛溥为官竭智尽忠,而且办事精明干炼,很快会将打劫的凶犯查实缉拿归案。

崔俊臣屡屡敦请高纳麟查问妻子的下落,缉拿强盗船家。高纳麟只说正在想办法,别的只字不提。

王蓉蓉每日在高老夫人居住的庭院陪老夫人念经诵佛。崔俊臣则在另一所庭院教高纳麟的两个孙儿写字。二人同在高纳麟的深宅大院,却互不相知。高纳麟见崔俊臣被劫之事有了端倪,又有薛溥办理,崔俊臣这对被生生折散的夫妻不久便会团圆。他想,崔俊臣的妻子已在法华庵为尼姑,满头的乌发已剃得毫发不存。待他们夫妻团圆,韶华芳年的妻子怎能光着头见丈夫呢?他告诉夫人,劝王蓉蓉蓄留长发。

当老夫人劝说王蓉蓉“蓄留长发”时,王蓉蓉的心像一泓湖水被投进一块巨石,发出久久的回响,荡起层层涟漪。老夫人劝说王蓉蓉蓄发的本意,只是按高纳麟所嘱,为的是指日可待的他们夫妻团圆,可又不能全说明。王蓉蓉错理会了。

蓄留长发,这意味什么?一已入空门剃发为尼姑的年轻女人,再蓄起长发,难道让我再……再嫁……一瞬间,甜蜜的以往,难忘的情怀,一下子又在眼前出现:朗朗清晨,打开家门,第一次看到手捧荷花的小卖花郎崔俊臣。

二人少年的耳鬓厮磨,共读诗文。

少女的羞涩。

火样的情窦初开。

崔俊臣的才华,志向。

崔俊臣的千般柔情,缱绻情丝。

新婚夜的心灵震撼。

婚后如浓酒般芳香浓烈,似清茶般澄澈隽永的岁月。

……如今,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并蒂荷花图的趣事时时闪现,刻刻吞啮着她的心。心爱的人在画上的题头诗“牵花怜共蒂,折藕爱连丝”刻骨铭心。藕已断,丝还连……王蓉蓉念想着心爱的人,心儿片片碎裂,泪水顺着鼻沟流到唇边,咸咸地淌进嘴里。她喟然长叹一声,毅然决然对老夫人说:“恩爱的丈夫已经被强盗所害,我心已死。我之所以忍辱活下来,是为冤恨未申。只求老夫人、大人查清缉拿可恶的强盗,了我夙愿,我深感老夫人、大人恩德天高地厚。我早已抱定青灯古佛,了此一生。蓄留长发何用?”老夫人将王蓉蓉掷地有声的话转告给高纳麟。高纳麟暗暗赞佩王蓉蓉的忠贞,也不好再强劝。

过了些时辰,高纳麟接到监察御史薛溥的禀报,杀人劫财的顾阿秀缉拿归案。

薛溥在听了高文升打探顾阿秀的情况后,又派出衙役侦探。除劫夺崔俊臣之事,还查明顾阿秀父子利用水上撑船乘客载货之机,杀人劫财多起。也查清他用劫持的钱财在苏州置买的房屋田产。

一天夜里,顾阿秀和他的儿子顾老大正在他的深宅大院聚众赌得正酣,一队官兵悄然包围了他的宅院。官兵搜抄了他的不义之财,发现了崔俊臣提供的那天夜里被劫的财物及书画。在一只箱子里还找到了崔俊臣任永嘉县主簿的文牍。薛溥亲自审讯顾阿秀。薛溥查得证据确凿,顾阿秀不得不对他在水上多起杀人劫财的罪恶供认不讳,也招认了他在一年前,曾在靠近太湖的河汊中劫杀崔俊臣一家,夺崔俊臣夫人和后来八月十五夜他酒醉后,崔俊臣的夫人不知去向之事。

薛溥将顾阿秀这些供词和搜查出的属于崔俊臣的财物悉数送到高纳麟的家中。高纳麟当即交与崔俊臣。

在这之前,崔俊臣和王蓉蓉虽然都住在高纳麟的家中,但因案情还没完全破获,高纳麟恐发生意外,对他们二人都没有说明。他们二人分别住在不同的庭院,食宿有专门的仆人照管,所以在高纳麟家的几进大院中,崔俊臣和王蓉蓉互不照面。二人的情况也互不相知。崔俊臣看到被从顾阿秀处追回的财物,看强盗船家的供词,说妻子早已不知去向,十分伤感。这些财物,哪件没有妻子的身影,哪件不勾起妻子的音容笑貌:大小的箱笼,显示着在他赴任离家时,妻子收拾东西,忙碌得热汗淋淋的身影。

件件衣衫,妻子的罗衫绣裙,留有妻子的馨香;自己的锦袍凉衫,有妻子精心为他熨平的整洁。

本本书籍,重现妻子深夜灯下陪他攻读的柔情。

鼎炉瓷玉,萦现妻子擦试几净窗明,纤尘不染的身姿。

簪钗珠玉,闪着妻子蕴藉隽秀的笑貌。

……睹物伤情。他在苏州不就是等候缉拿凶犯,得知妻子的音讯吗?而今,物已追回,可人渺茫不知何处?崔俊臣不禁泪流满面,哽咽出声。

痛定思痛,他对高纳麟说:“我留在苏州只为查清水上强盗,寻访妻子。如今,强盗归案,深谢大人恩德。妻子不知下落,留在苏州也无益。万幸赴任永嘉县主簿的文牍还在。告别大人,我去永嘉县赴任去吧!”高纳麟睿智而幽默,他想给崔俊臣一个惊喜,手捋颏下胡须说:“你一人怎好赴任?我与你做媒,娶一夫人,夫妻同往永嘉县。”不想高纳麟这句玩笑话正触崔俊臣对妻子王蓉蓉强烈思念的敏感心弦:小卖花郎的他第一次见到朱门里的王家女儿,他怯怯的呼声:“姐姐”,她咬红唇,脸灿笑,“哎——”答应得那样甜,那样脆;继而是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拉手的雀跃。

姐姐般的她,对他的时时处处的关怀,共读诗文,同笑玩耍。

少男少女的羞涩和期待。

不计门第的她缠着父亲终与他成亲。

从未有过的人生体验,情的交溶,心的熨贴。

妻子对他的难以言谈的温馨——他写诗文,她研墨;他灯下攻读,她陪他到更深;夏日打凉扇,冬日暖衾……还有那画并蒂荷花图的情景更是铭骨刻心,肺腑不忘:牵花怜并蒂,折藕爱连丝……甜蜜回忆,只能增强深沉的苦恋和怀念。

崔俊臣急红了脸,紧摆手,说:“大人,我到任上广贴告示,寻找爱妻。她只要活在人世,俺夫妻就有团圆之日。她……她若不在人世,我终生不娶!”高纳麟听得这铿锵之语,微笑颔首说:“你何日赴任?”“明日一早。”“好,今晚我为你饯行。”恰恰又是圆月当空时。玉宇星烁,满满的明月将高纳麟几进院落的庭轩廊厦,朱门绿窗,假山甬道晖洒的金光溶溶,融融漾漾。

客厅里,灯烛灿灿。鲜果佳肴醇酒俱已摆上,迟迟不开宴。有人问高纳麟:“还等何人?”高纳麟微笑指着崔俊臣对满座的宾朋,说:“明日,崔学士赴永嘉县赴任县主簿,我为他作媒娶新夫人,只待新夫人到即开宴。”众位宾朋齐声喝“好”,崔俊臣可立时窘得脸通红。不是早说好了吗?怎么高大人又强为我作媒。这……他如坐针毡,急对高纳麟摆手说:“大人……”谁知高纳麟对他的窘态毫不理会,还喝住他说话。

正在这时高文升走进客厅对高纳麟说:“新夫人到!”随着高文升的话声,高老夫人领一素布□衫的年轻尼姑进来。

咦,新夫人怎么是一尼姑?满厅的人都疑惑惊诧。崔俊臣也一惊,是啊,一入空门的佛家尼姑?……啊!是她!怎么是她?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用力眨了眨眼,定睛看,不错,就是她!就是她!呵,确确实实的是她!只是满头乌黑秀发,纤毫不存,身上罗衣沙裙变作素袍。既是这样,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认出他日日夜夜时时刻刻想念的爱妻王蓉蓉呀!

他痴了。他狂了。离开座位渴骥奔泉般踉踉跄跄向王蓉蓉走去。

王蓉蓉对近几日发生的一切一点也不清楚。她只听老夫人对她说,大人有事在客厅见她。就在崔俊臣离座的同时,王蓉蓉认出了他。啊,是他!

她朝思暮想,梦魂牵绕,挂肚萦怀的他,一下子从天而降站立在她面前。她僵立了。她晕眩了。她苍白的双腮立时泛彩,两眼注入流波。

眷恋的情涛,相思的爱潮冲涌着他和她紧紧紧紧地拥在一起。

他抚摸着她丝发毫无的头和一身素衫,再看她形销骨立,憔悴的面容,他的一双手震颤,两腮抽动,喉咙发干,从胸腔里发出像山谷里回音一样的哭声。

她凝视他,才一年多呀!一条细细的皱纹横贯个额头。眷眷情愫,百感交集。她热泪催开眼睑,滚淌出来,扎在他怀中忘情地嘤嘤饮泣。

就在他和她泪水滚出眼睑时,身子好像从幽深的枯井里钻出来,猛然间天开地阔,长风万里;心泉似解冻的桃花汛,托着冬季的枯枝败叶,荡着春天的浪花奔腾……高纳麟手捧并蒂荷花图走到像交颈鸳鸯抱头哭成一团的崔俊臣和王蓉蓉前说:“你们夫妻团圆,这并蒂荷花奉还。”满厅的宾客望这涕泪交流的一对泪人儿,哪个不动情,可却不知详情。

高纳麟展开并蒂荷花图,对众人讲述……明月悬天,月色若流。

高纳麟的话声在夜空回荡。

据《初刻拍案惊奇·顾阿秀喜舍檀那物崔俊臣巧会芙蓉屏》编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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