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之夜
第二天，重新见到瑞那夫人，他的目光有点异样，打量起她来，仿佛是打量一个要与之一决雌雄的怨仇。这目光与头天晚上是那么不同，瑞那夫人一时摸不着头脑：自己待他一向很好，而他好像在生气。她注目不移，盯着看他。
红日西沉。渐渐接近那关键时刻，于连的心跳得有点异样。黑夜来临。看到夜色特别黝暗，不免暗中窃喜，心头像搬掉了一块大石头。天空浓云密布，热风吹过，乱云飞渡，似乎预示暴雨将临。
大家终于入座，瑞那夫人坐在于连的一旁，戴薇尔夫人坐在她女友的身边。于连尽想着下一步行动，找不出什么话来说。谈话越来越没劲了。
他心事重重，觉得天大的危险，也比现在这样可取。他盼了又盼，希望突然发生什么事，使瑞那夫人离花园，回屋了事！他强自克制自己，连嗓音都变了；稍后，瑞那夫人也语带颤音，不过于连没觉察到。古堡的大钟刚敲过九点三刻，但他还不敢有所行动。
等候，焦躁，尤其到最后一刻，紧张万分，不能自已。他头顶上的大钟，“镗镗镗”敲十点钟了。像催命符似的钟声，每一下都敲在他心头，震得他浑身战栗。十点的最后一响余音未绝，他已伸出手去抓瑞那夫人的手，瑞那夫人忙缩了回去。于连不太明白自己在干什么，只重新去把那手抓住。虽说他心里萍翻桨乱，但握着的那手，其凉如冰，也叫他吃惊不小；他抖抖索索，紧紧捏住。那手想抽回去，最后挣扎了一下，终于还是留在了他手里。
他的心头于是弥漫着幸福，倒不是因为爱瑞那夫人，而是可怕的折磨已算过去。免得戴薇尔夫人有所觉察，他认为自己此刻应该说话；这时，他的嗓音显得洪亮而饱满。而瑞那夫人的语声，恰恰相反，泄露了她的情绪，以致她的女友以为她别是病了，提议回屋里去。
瑞那夫人刚站起来又坐下，一丝半气地说：“说真的，我倒确实有点不舒服，不过，在外面透透空气，或许会好一点。”
于连的艳福，此时快活已极，高谈阔论，忘了作假；她们两人聆听妙音，觉得天下最可爱的男子非他莫属。尽管突然之间他口角流利起来，但还是缺少点勇气。这时狂风骤起，预示暴雨将至。戴薇尔夫人怕风，已露倦意，于连生怕她要独自回客厅，这样他势必跟瑞那夫人单独相对。这股敢作敢为的莽撞劲儿，在他也是一时之间才有的；他感到此刻对瑞那夫人连句最简单的话，都没力气说。
幸亏这天晚上，他语带感情的夸夸其谈，博得了戴薇尔夫人的好感。菩提树枝密叶稠，风声飒飒，三点两点雨点滴在近地面的树叶上，滴滴答答，听来觉得分外悦耳。
半夜的钟声，已敲过了许久。最后得离开花园，各自归寝。瑞那夫人浸润在爱的幸福里，快活得夜不成眠。而于连则睡得极沉，因为这一整天，怯懦与傲岸之战，弄得他疲惫不堪。
第二天清晨五点，他给人唤醒过来，几乎已把瑞那夫人忘得一干二净，一种英雄的职责，业已完成。这样一想，便心满意足，把房门紧紧锁上，怀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喜悦，专心阅读他那位豪杰的辉煌战功。
午餐的铃声响了，下楼去客厅时，他带点轻浮地提醒自己：“应该对这个女人说，我爱她。”
原以为会遇到一双多情的眼睛，不料却看到一张威严的面孔：瑞那先生两小时前刚从维璃叶回来，毫不掩饰他的不满，因为于连整个上午都没招呼孩子的功课。
丈夫一句句尖酸刻薄的话，瑞那夫人听了，都心如刀割。至于于连，并没怎样在意瑞那先生那些难听的话。到了最后，才很唐突地答了一句：“我生病啦。”
不要说维璃叶市长，换一个不爱生气的人，这答话的腔调，也能把人气死。瑞那先生很想当场开销，叫他立刻滚蛋。之所以有所顾念，是因为他立有一条诫则：凡事慎勿操之过急。
尽管有这些考虑，瑞那先生的不满，还是在辞色上表露无遗，于连也慢慢怒形于色。瑞那夫人急得差点儿掉下泪来。午餐甫毕，她就要于连让她搀着出去散步，很亲热地靠着他。瑞那夫人作种种譬解，于连只压低声音答道：“阔佬就是这种架势！”
瑞那先生这时在他们旁边走动；见他在跟前，于连更火了。他突然发觉瑞那夫人靠着他胳膊，样子有点过分；心里十分反感，便一把把她推开，抽回自己的手臂。
这无礼的举动，亏得瑞那先生没看到，但为戴薇尔夫人所注意到了。
“于连先生，求求你，克制一下，谁没有发脾气的时候。”戴薇尔夫人急口说道。
于连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目光中流露出极端的鄙夷。
这眼神，使戴薇尔夫人一惊，她要是能猜透其中的含意，恐怕更要惊骇了——那就是刻意寻求报复的朦胧意愿。
“你那位于连好凶，我看了直害怕。”戴薇尔夫人低声对她女友说。
“他有理由生气，”瑞那夫人答道，“他教书以来，几个小孩都有惊人的进步。即便一上午不教，又有什么了不得的？”
瑞那夫人破天荒第一次对丈夫有种报复的欲望。于连对有钱人的恨意，眼看就要爆发出来。等瑞那先生一走开，两位女太太推说累了，一人挽起他一条胳膊。
于连夹在两位少妇中间，他苍白而高傲的脸色，阴沉而果决的神气，与她们羞红的脸颊，慌乱的眼神，形成奇异的对照。他鄙视这两个女人以及一切温柔的感情。
瑞那夫人为免得冷场，没话找话，说她丈夫从维璃叶赶回来，是因为向佃农买来了一批玉米皮。
“我丈夫不会过来了，”瑞那夫人加了一句，“他在指挥花匠和听差，到屋里换床垫去了。二楼的床，上午已都换过玉米皮。现在他在三楼。”于连一听，脸色都变了，目光怪怪的，看了瑞那夫人一眼，接着脚下加紧几步，把她拉到一旁。
“夫人，请你救我一命，只有你能办到。因为你知道，那个听差跟我是死对头。我应该向你坦白：我有一幅头像，藏在床垫里面。只有你，夫人，此刻能走进我的卧房。床垫靠窗的角落里，可以摸到一只小纸盒，黑纸板做的，表面很光滑。”
“里面藏有一幅头像！”瑞那夫人几乎要站不稳了。
于连看到她神色沮丧，觉得大可利用一下。
“我还有一个恳求，夫人，那幅头像求你别看，这是我的一个秘密。”
“这是一个秘密。”瑞那夫人跟着说了一遍，声音幽微欲绝。
虽说在恃财傲物、见利动心的环境中成长，但爱已在她心中注入了豪情。她自己创痛正深，出于忠人之事的单纯想法，为了不辱使命，向于连提了几个有必要弄清楚的问题。
“这么说，”她走开去时跟他核对，“是一个小圆盒，黑纸板做的，表面很光滑。”
“是的，夫人。”
瑞那夫人爬上古堡的三楼，脸色刷白，像去赴难一般。更糟的是，她感到自己快要晕倒了。但想到于连的这个忙一定要帮，又有了气力。
她听到丈夫跟听差就在于连房里说话。幸亏他们踅进孩子的卧房去了。她赶紧掀起褥子，把手伸进草垫，因为动作过猛，擦了一下手指。平时疼不得一点点，此刻却丝毫不觉得，因为差不多就在同时，摸到了一个光滑的小纸盒。马上攥在手里，一溜烟跑了开去。
担心给丈夫撞见的恐惧刚刚消失，这盒子引起的憎恶之感，又使她难过得死去活来。
“这么说来，于连真是情有所属了。我手上拿的，就是他心上人的头像喽！”
瑞那夫人坐在前厅的一把椅子上，妒意发作之下，痛楚万分。于连一露面，就一把夺回纸盒，连谢也不谢，话也不说，直奔自己房里，点火一烧了之。
“拿破仑的头像，”他摇摇头，暗自想道：“篡位称帝，居然藏在一个痛恨此举者的家里！给瑞那先生发现，那还了得！更不慎的是，头像背后的白纸板上，我还写了几行字：崇拜之情，可谓溢于言表，不容有怀疑的余地！而且每次感情冲动，还都注上日期！前天还有过一次呢！”
一小时之后，于连见到瑞那夫人，便拿起她手，怀着从未有过的挚情连连吻着。她快活得脸都红了，但几乎在同一刻，妒火也冒了上来，就把于连推开去一点。于连的铮铮傲骨，近日里大受打击，此刻就愣头愣脑的，像个傻子。瑞那夫人在他眼里无非是个有钱的阔太太，想到这里，就不胜轻蔑地放下她手，径自离去。他走到花园里，踱来踱去，想着自己的心事，不一会儿，唇上才浮出一丝苦笑。
“我在这儿散步，优哉游哉，像一个可以随便支配自己时间的闲人！若不去照管孩子，就难逃瑞那先生的责备，等会儿理又在他那一边了。”于是急忙朝孩子房里跑去。
他很喜欢最小的那个孩子。孩子的亲近，平抚了一点他惨痛的情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