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4680。
索道尽头是4506,沿着栈道可以走到4680。
走了一百多米的海拔,我气喘吁吁,大口大口地吸气。看着扇子陡峰,4680离它很近,但伸手还是摸不到。如果换成是昆明筇竹寺里的那个长臂捞月罗汉,估计他可以摸到。你可能不晓得我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但黎广修晓得,你可以去百度一下,他想摸什么都可以摸到。
有一块牌子,上面写着4680。意思是这个地方海拔4680。周围用栏杆围着,各个方向都写着“危险,请勿翻越栏杆“。
空气稀薄,我时不时要大吸一口气。
兜兜跟没事儿似的,到处跳来跳去。
平台上没有游客,本来有两个,就是那两个美国人,他们在上面转了一圈,咔嚓一通就下去了。
天气很晴朗,不冷,我们只穿着T恤,但旁边站岗的那个家伙穿着军大衣。
兜兜还在到处乱转,一会儿指冰川给我看,一会儿说要是能爬到扇子陡上面去就好了。
远处有人在索道口那里大喊,军大衣应了一声,就朝索道口走去。
那人一走,兜兜像得了解放,翻过栏杆,回头说:“木头,我们去那边看看。”说完就径直朝岩石那头爬去。
静若处子,动若猴子,说的就是这种尤物,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已经跑出好远。
一开始并不难爬,我们手脚并用,很快来到岩石的另一面。迎着阳光,脚下流泻着更大面积的冰川,明晃晃地耀眼。抬头可以看见扇子陡的另一面,更加笔直陡峭,接近峰顶的几百米,像玻璃一样光滑,不晓得阿拉斯瓦是怎么爬上去的。
贴着峭壁,我们越往前走,风景就越漂亮,视线也越开阔。有一段往上,拐过一块巨大的岩石,又一条冰川出现在我们面前。这是一条在阳光下反射出奇异绿光的冰川,宽大约两三百米,上面连着扇子陡,下面如瀑布,奔流而下,在一个小峡谷拐了个弯,看不见了。
我们在冰川旁坐下来,静静地对着它,等我们的呼吸平缓下来,就听到了冰川的声音:咕咕,咕咕,咕咕。
再仔细一点听,咕咕声中隐藏着较远处的哗哗声。
那是冰川消融的声音,冰川下隐藏着的冰河,一刻不停地消融流淌,流到丽江将那个小城一把网住。
我们都没有说话,兜兜在朝我招手:“你看那边,脚印。”
顺着她的手,我看见冰川上有一行脚印,从我们这头一直穿过去。
“我们过去看看。”兜兜小声说。
“好。”我也小声说。
因为前面有脚印,我们胆子大得多,不用担心一脚踩空掉到冰窟窿里。
脚踩在冰川上,很快觉得脚底冰凉。脚下的寒气,已经在这个地方待了上千万年。顺着别人的脚印,我们跨过了这道一千万年的壕沟,来到远古时代。
等过到冰川这头,我回过头来蹲下看那个脚印,才发现那没穿鞋的脚印是踩在剔透的冰层下面。
远古时代的山顶和现在没什么两样,简直一模一样,雪山,冰川,刺眼的阳光,没事儿溜达的小白云,青灰色的岩石,隐隐约约可以听到的冰河的咕咕声。我们站在远古时代的雪山上,玉龙十三峰就在眼前绵延,不远处是哈巴雪山——我猜那座就是哈巴雪山。我跟兜兜说:“你看,那座雪山应该就是哈巴雪山。”兜兜说:“怎么啦?”我说:“在那座哈巴雪山下面,就是奔腾的金沙江,在我们这座雪山和哈巴雪山之间。”
“要不你仔细听。”
我们就静下来听,空气里面埋藏着咆哮的声音,很沉,很远,像躲在山洞里的远古猛兽的呼吸。
玉龙十三峰,我们一座一座地数,一开始数出十六座,我们就重数一遍,把小的那几座山峰排除。其中有两座差不多大,必须排除一座。兜兜说她有办法,她就指着其中一座,眯着眼睛,盯着前方,转动着身体,平移指到另一座山峰,然后说应该排除前一座,前一座要矮些。我如法炮制,发现的确是前一座要矮些。
玉龙十三峰就在我们面前,有的比我们高,有的比我们矮,有的近,有的远,静静地矗立着。
“喂——!”兜兜朝它们喊。
山谷里面回荡起她的声音:“喂——喂——唉——唉——“那声音百转千回,碰到这边悬崖,又弹回到那边峭壁,再弹回这边悬崖,再弹回那边峭壁,又弹过来,又弹过去;回荡了好久,越来越微弱。我们竖着耳朵听,最后一次弹过来,“唉——唉——“,没力气再弹回去,掉到悬崖下面的金沙江里去了。
峡谷里安静了一会儿。
“踢——踢——兜——“她喊自己的名字。
“踢——踢——兜——欧——欧——“山谷在回应她。
“点炕木——“她撒欢般地叫喊着,山谷无一例外地回应着。
“点——炕——木——呜——呜——。”
我也跟着她喊:“踢踢兜——“
她接着我喊:“点炕木——“
峭壁与悬崖两个忙成一团,它们把每一个音节都接住再抛给对方,然后再把对方抛过来的再抛回去,像打网球一样,只是有很多网球,踢、踢、兜、点、炕、木、踢、踢、兜、点、炕、木。
踢踢兜点炕木踢踢兜点炕木。
我们听了好久,山谷在叫我们的名字,我们的名字交融在一起,其间有兜兜俏皮的笑声:“嘻嘻。”山谷一点不漏地模仿着:“嘻嘻。”过了一会儿,山谷又在一个点炕木的“木“的音节后嘻嘻了两声,只是这次的声音已经很小很远了。
“木——呜——“最后一阵回音拖着小尾巴掉到金沙江里去了;金沙江浪头一卷,将它吞没。
兜兜看着我笑,嘿嘿地说:“他们知道我们来过了。”
我们不知道,那群沉睡的远古猛兽也被吵醒了。
兜兜放下背包,取出一张毯子铺在地上。
“歇会儿。”她说,然后自己就在毯子上躺下来。
远古的太阳光照着我们,浑身暖洋洋的,旁边就是万丈悬崖;但我们躺的地方正好是一处岩石环绕的小窝,正好被太阳光照着,紫外线强烈,身上甚至有些发汗;远古的微风又正好吹过来,就觉得凉快。我抓了一把风捏在手里,它吱了一声变成空气,从指缝间溜走。
“你说过,在雪山上什么事情都会答应我的。”兜兜说。
“嗯。”
“我要你答应我,永远不跟别人在雪山上做爱。”
说完她自己嘻嘻笑:“下了山你就是别人的了哦。”
我躺在她身边,捋着她的头发,“亲爱的,这里就是天长地久,下了山就会海枯石烂。”
接着是,古老的,仪式。
慢一点,再轻柔一些,远古阳光凛冽,这里空气稀薄,空气中有一群沉睡的野兽。
缓缓的滑动,这仪式,你会懂得,这不属于身体,也不属于灵魂的仪式,而是我们属于它,我们陷入这仪式的感染力。它释放出纯粹的沉醉与绝望将我们淹没,当我们去履行这仪式,这仪式就将我们征服。
所以,不是我们在做爱,是爱在做我们。
一点一点把我们做掉。
停留在岩石上的暖黄色阳光,突然掉了粉似的,被风卷起来,迷了我的眼睛。
让我再到稀薄的空气中找点氧气。我大口大口地吸气,但每一口都是空的,兜兜也在大口大口地吸气——我们都在大口大口地吸气,但那过于稀薄的空气,它不能给我们足够的氧气。
好在我们有足够的勇气,我们在大口大口的呼吸中窒息。越强烈,越窒息,越窒息,越强烈。我看见兜兜的脸因为缺氧在变白,但她的眼神在泪水中坚定,嘴角一直挂着幸福的微笑,她的呻吟只是大口大口地吸气。我们大口大口地吸气,再来一点,再来一点,只要一点点,稀薄的、古老的氧气。那些小分子,让我们支撑到最后一次战栗,缓缓地完成那仪式;我的肺你再张开张大一些,使劲搜索空气中残余的氧气。我们接吻,将自己搜来的氧气喂给对方。亲爱的,我能找到的氧气不多,吐给你,全部吐给你,我几乎愿意死在这里。这里的空气中空无一物,让它用这空无一物将我们彻底做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