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里和陆星除两人入马车,出宫门。
陆星除半身无力的靠在软垫之上,嘴唇已经没了血色,他凝视着跪坐在垫上闻嗅丹药的九里,觉得这一场景甚是熟悉,嘴角微微弯起一道轻飘飘的弧度。
马车疾驰的飞快,他时不时会轻撞到厢壁上。
九里见状,坐近他身边,将陆星除半个身子扶靠在了自己身上,在他耳边轻轻说道:“若是世子殿下不介意,草民为殿下换药可好?”语气中带了点恳求。
陆星除感受着耳边一阵酥痒的气息,心漏了半拍,一道绯红渐渐爬上耳根,假装勉强的说道:“可。”
九里将他扶起,坐正在软垫上,轻手轻脚的褪去他的外衣,陆星除想了想,说道:“以后你在我面前,可以自称本名。我见你年龄比我小了许多,便叫小九吧。”
九里拎着他玄紫外衣的手一蜷,竟忘了下一步动作,她抬眸呆愣愣的看着陆星除,黑眸中流淌出无尽的漪涟。
小九……五年前在姬空谷的一幕幕席卷而来,如同巨大的漩涡将九里吞噬。
许久,她才从出神中回来,手覆上他的錦丝中衣,低声道:“小九谨遵世子之命。”
陆星除满意地点了点头,见九里给他褪衣的动作十分熟练,不禁皱了皱眉:“你以前常常给别人脱衣服吗?”话出口,才顿觉不妥,他掩手咳了咳,眼神不敢直视九里。
没想到九里唇角弯了弯,似想起什么好笑之事,一双眼睛湿漉漉的看着他,语气轻快的说道:“小九从前只伺候过一人。”此人远在天边,却近在眼前。
陆星除眉间纹路更深,心生不爽,隐隐有些嫉妒之情,他本想再追问那人是谁,却瞧见九里一副认真地帮他解纱布的神情,突然问不出口了。
昨日之日不可追,明日之日须臾期。仿佛他一问出口,便会再次失去眼前之人。这种奇怪的感觉从何而来?陆星除心里一阵苦恼。
九里缓缓解绕开他胸前浸满了血的纱布,腐红的伤口再次接触到新鲜的空气,有些刺痛。陆星除低哼了一声,随即自己也呆怔了。
他洁癖严重,一向不喜欢别人触碰自己,就连从小陪伴在身边的煜炀也无法近他的身,如今却能容忍九里“上下其手”,心里还隐约有些欣悦,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莫非自己,真的有断袖之癖……?
九里见陆星除一副失神模样,关切问道:“世子痛吗?”
陆星除的目光对上她的关怀目光,神色复杂,不耐的说道:“你快些处理罢。”
九里低下头,默不作声,心想道几年不见陆星除的脾气也变得忒大了。
她将上好的金创药撒在胸前那道狠厉血濡的伤口上,轻轻吹了口气,用棉布散开药粉。
咫尺之人肌肤胜雪,青丝如瀑,额间垂着几丝散发,有一簇束在了耳后,有些因为出汗而黏在脸颊边,鼻尖上还沾了些黄土灰尘,对比之下更显出潋滟黛眉的娇媚。
他忽地抬手挑起九里的下巴,逼迫她与自己对视。
九里一愣,忘了反抗,就这样僵硬地昂头,深陷在陆星除的幽深双瞳里。
“你是如何生养的,竟然长的如此女里女气?”陆星除挑眉问道。
他细细端倪着九里的五官容貌,拇指在九里的脸上轻轻摩挲。他先前有些怀疑钱九是女扮男装,但在一番观察之下,并没有在她脸上看出一丝易容的痕迹,而且这皮肤摸起来甚是光滑细腻,一点儿也不像是外制的人皮面具,他反而感觉——
这滋味真是令人上瘾。
他一点儿也不想撒手。
九里突然被他问道,脑袋空空,觉得下巴一阵瘙痒,无意识的就挥开了陆星除的手。
他的手撞到窗牖上,发出一大响声,惊到了在前面驭马的煜炀。
煜炀身在局外,看出了这少年在世子殿下的心中分量不轻。但他本来对钱九的身份和目的有所怀疑,此番她还主动要求进入世子统属的银羽军,身上的可疑之处就更多了。
防人之心不可无,听马车里发出响动,煜炀迅速的掀开车帘,探了个头进来,问道:“世子无事吧……?”
他一见马车中的情景,顿时傻了眼,目瞪口呆地盯了两人片刻,随即沉默地退了出来,装作什么也没见到的模样——
赤着上身的陆星除反身将九里压在了身下,左手扼住了她的双手,高举过头顶,右手摸向她的脖颈之间,似乎在探索什么。
在煜炀眼里,陆星除是一副要强迫解开九里衣裳的模样,还挺如狼似虎的……
煜炀在马车外冷静片刻,随即才反应过来。
他家世子这是要轻薄钱公子吗?
等等,世子为何要对钱公子做出这等事情?
再等等,怪不得世子对京城贵女一点也不感兴趣?
原来……
煜炀似乎想通了什么,身子突然抖了抖,感觉浑身涌上一阵恶寒,原来从七岁那年他跟着世子殿下以来,自己就处于如此危险的境地当中!
他回头瞧了一眼,心中忽然对九里生出了无尽的感激之情。
·
车厢内的九里也没想到事情竟然到了这一地步。
见煜炀消失在车帘后,她挣了挣,低声喝道:“陆星除你要做什么!”
陆星除这才缓缓的松开了钳制住她的手,放了力气,从她身上起来坐到角落,幽幽地看着她,没有言语。
她确实没有易容。
果真是个货真价实的少年郎。
陆星除心里生出一股失望之情,心道这不应该啊。她的脸,她的身段,都是女人家的模样,怎么偏偏是个儿郎?
九里如鲤鱼一般跳起了身,警惕地看着陆星除,实在想不出他怎么就突然压倒了自己,却瞥见了他正在流血的伤口,恨恨道:“你是不要命了吗!”随后拿起一旁的纱布,又靠近了陆星除,将先前他的冒犯之举抛之脑后,细细的为他包扎好伤口。
为陆星除穿好衣服后,她坐在离他最远的角落,也不看他,盯着飘起的车帘,紧紧的拢住了衣裳。
陆星除也甚是不好意思,见九里不搭理自己,伸出先前被甩开撞到窗柩的手,手背正中有一道细小的紫青伤痕,颇为赌气地说道:“你先冒犯本世子的。”
九里闻言,转眼看了看他的手,见上面确实有被撞出来的淤痕,抿了抿唇,移了移屁股,坐的离他近些,将陆星除的手接过来,食指轻轻抚上星点紫青,柔柔的捏着。
陆星除心满意足的闭上眼,感受着手上的点点温热,将先前的烦恼暂时遗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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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里用了指法,将他手背上的淤青揉散开了。见陆星除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很是享受,她也觉得有些好笑,轻轻的把玩着他的手。
她翻了翻陆星除的手,见他手心中有一道淡红色的伤疤,痕迹已淡,但形状却颇为奇怪,不像是任何一种武器所伤,反倒是被人有意刻下的一般。
九里的食指顺着疤痕的踪迹摸去,却突然愣住了,万千思绪涌入脑海之中,乾坤狂作,搅得骤风暴雨。
一撇。
一横。
一竖弯钩。
九。
陆星除感觉到手心一阵瘙痒,微微睁了眼,看见狭小的车厢里,九里正盯着自己的手心,看的出神,眸光闪烁不定。
他抽回手,双手抱在胸前,问道:“你在想什么?”
九里抬眼看着他,似乎费了一阵力气才艰难开口道:“你手心的伤痕……是如何来的?”
陆星除看了看那道伤痕,皱了皱眉,随后无所谓道:“忘了。”
九里的心被这两个字猛地一击,她道:“小九或许有法子帮世子殿下去掉手心疤痕。”
“不用。”陆星除果断道,随即慵懒的瞥了她一眼,又问道:“关你何事?”
若是关我事呢。
九里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心下一阵苦涩涌起。
陆星除定定的望着九里,开玩笑地说道:“你心疼了?“
却没成想,眼前之人竟微微的点了头,一双杏曈水莹清润,泛着鸦黑玉石的色泽。
陆星除怔了怔,心下一喜,随之却涌上来一股难堪心态。虽然他对眼前少年确实有种不一样的情感,但见她如此直白的表达出对自己的担忧之情,倒让他觉得有些不自在了。他奉皇命走过大顺朝五域六疆半百城池,虽见过许多达官贵人有喜好男风、豢养**的情况,他虽一向不喜,觉得此举有违伦道,但此番与钱九产生诸多交集,心中居然隐隐生出圈养她为府内男宠的心思。
眼下在马车里,她对自己十分殷勤,似乎也不太抗拒两人的亲密举动,难道……她也……
陆星除觉得自己的心思实在是太龌龊不堪了,越想心里越烦,像缠了一团毛线般乱。他索性闭上了眼假寐,没好气的说道:“我倦了。“
九里见他情绪起起伏伏,也是摸不着头,为他披上了一件煜炀先前送进来的大氅。
陆星除眼睫微颤,却始终不敢睁开眼看她。
一炷香后,马车到了成安王府。
煜炀在帘外低声提醒两人,却只见世子殿下一人掀开帘子出来了。
“钱公子呢……”煜炀问道。
九里在为陆星除披上大氅后就从车窗处跳了出去,无声无息,竟然让人没有一丝察觉。那时他只感觉到一阵浓郁清香拂过身旁,正是九里身上所独有的薄草味道。待他睁眼时,厢内只剩下他一人,毫无九里的痕迹。
他没回答煜炀的问题,只吩咐道:“仔细查查世间的易容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