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月自己坐在脑电波放松椅上,她闭着眼睛,让自己全身处于放松的状态。耳朵里,音乐轻缓地抚摸着她的神经,她就任凭自己的思维跟着音乐往远方飘去……
打开的思维让她忘记了工作的劳累,忘记了父母忧愁的眼神,忘记了有问题来找她的来访者。她慢慢散向远方的景色里只有她自己。她在花海里唱歌跳舞,她在大学校园里静静看书,她在咖啡厅里喝着咖啡……世界只有自己,只有自己……
她睡着了。
然后,她又醒来了。
因为简小宁的电话来了。
简小宁走进了“阳光心语”心理咨询工作室。这个倍感温暖的地方他已经来过好几次了,一切都感觉很熟悉。
但是,晚上来拜访还是第一次。
在灯光的渲染下,“阳光心语”的每个角落更是发散着一种幽幽雅雅的光,给人的感觉就是船在风浪中航行了很久,终于到达了高高亮着灯的灯塔码头。只想放下一切包袱,只想享受一种叫做舒适的感觉。
他对谭月说:“谭月,每次到你这儿来,我就觉得有些甩也甩不掉的压力无形中就小了一些。”
谭月给他端过杯水,笑着说:“这就是心理咨询室想要的效果啊。我们追求的第一感觉就是要舒适放松。”
简小宁又环视了一周,然后目光落到谭月脸上。
他说:“不,不光是到工作室,就是在咖啡厅,在餐馆,在任何地方,你总能带给我这种放松的感觉。”
这话一出,两个人都不自觉地有些不自然了。
谭月挪开了她正看着简小宁的目光,先是低头去系了一下松开的鞋带,然后又站起来往旁边的乳白色的大音乐放松椅走去。
简小宁赶紧解释道:“谭月,我的意思是,我并不是……我是说你总能说一些话来安慰我……”
谭月笑着说:“解释什么呀,没事,就咱们两个,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我不会理解偏的。”
说着,她指着大大的脑电波音乐放松椅,问:“小白鼠,要不要试一下?”
“很高兴做第一个体验者。”简小宁边说边朝椅子走。
“很遗憾,你可不是第一个体验者。”谭月说。
简小宁在椅子前站定,问:“你不是说新进的吗?还在调试阶段吗?那请问谁是第一个体验的幸运儿?”
说着话,他已经在椅子上坐下了。
谭月一边给他调整椅子,一边笑着问:“那你猜猜,谁会是第一个小白鼠?椅子这个角度怎么样?”
简小宁摇摇头,说:“我猜不出来。你是医生,每天看病的人民那么多,我可猜不出来谁是第一个患者。”
然后,他又说:“椅子背可以再稍微往下一点,这样我感觉很舒服。”
谭月调好了椅子,拍了拍手,说:“你这个医生和病人的比喻还挺有意思。”
“不是比喻啊,就是事实啊,你是心灵的医生,来访者是心灵的病患。医生治外在的病,你修理心上的病。”
“好吧,我接受你的赞美。这么诚恳,没法拒绝啊。”谭月说。
“哎,你还没告诉我谁是第一个幸运儿呢?”简小宁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椅子上坐起来问。
“哎,你轻点,小心把我的新设备给我弄坏了。躺下,慢着点啊。”谭月笑着说。
简小宁又躺回到椅子上,嘴上还说:“你快说嘛,你越这么神神秘秘,我越想知道是谁。”
谭月又笑了:“提示一下,这个人你认识,还挺熟悉。”
简小宁想了一下,问:“顾林溪?”
谭月摇摇头。
“不会是江筱言吧?”简小宁又问。
谭月又摇头:“不是。”
简小宁疑惑地说:“和你熟的,我又比较熟的人就他们了,再没有了啊。”
谭月笑了:“单向思维。医生可以给病人看病,医生也需要给自己看病啊。谭月同学也是需要放松的。”
简小宁哈哈大笑起来。“谭月,你可真坏,你这是捉弄我,你自己怎么能算是第一个体验者呢?我说的是像我这样的带着问题和情绪来的人。”
谭月又笑:“怎么?我就不能带着问题和情绪来求助内心深处的另外一个我?要知道,我也需要触碰和激发被自己压抑或者隐藏起来的那部分潜意识,不是吗?”
“我翻看过一些心理学方面的书,关于潜意识,我粗略地知道一点儿。人的思想分成两部分,一是意识,二就是潜意识。我们当前生活的一切,都是我们潜意识的真实反映。潜意识的种种思想和观念,造就了现在真实的你。所以说,潜意识的力量要远远大于意识,我的理解对吗?”简小宁把他脑子里关于潜意识的思考全部问了出来。
“没想到啊,你对心理学了解还不少呢。那是不是对弗洛伊德关于潜意识的理论也很清楚啦?本来我还想卖弄一下呢。”谭月调皮地说。
简小宁摇摇头:“不,我能理解,能表达出来的也就这么多了。如果谭大美女能给我再深入地讲一讲潜意识,那就真的不胜感激了。”
他说着,还做了一个抱拳的姿势。
谭月被他这个一本正经的姿势逗笑了。
她用手在在椅子上轻轻拍了一下,说:“那我就拿这个脑电波椅子来给你稍微卖弄一下。最适宜与潜意识沟通的脑电波是α波和θ波。在α波和θ波状态下,人们往往可以获得高度的专注力、巧妙的思维能力,以及奇特的创造力,甚至会有超乎寻常的记忆力。当然,理论上是可以这么完美的,不过人都有个体差异,具体到不同的个体,反应还是不同的。你说得对,潜意识的力量远远大于意识,据说潜意识的力量比意识大3万倍,所以运用潜意识就可以激发潜能。心理学家们还认为,如果你想要改变现在,想要未来有所不同,就应该努力去挖掘你的潜意识。”
简小宁认同地点头,说:“我记得弗洛伊德好像把潜意识和意识做过一个关于门和房间的比喻。尽管当时理解得不太清楚,但是看的时候觉得很形象。”
“关于弗洛伊德的意识的门厅和房间的比喻,我是不是可以再次卖弄一下?”谭月又是一副调皮的样子。
“那就荣幸之至,洗耳恭听。”简小宁也学着谭月的样子,说:“你这有读心术啊,知道我想听什么。”
“算了,不卖弄了。再卖弄,家底都卖了。”谭月又轻轻拍了一下椅子,说:“还是让你这个小白鼠先感受一下脑电波下的放松,说不准潜意识就此迸发出来了呢。”
简小宁忙摆手,说:“谭老师,你要让来访者放松心情,不能给他留一个半截尾巴的悬念啊。你不讲,我没法完全静下心来放松啊。还是先讲,讲完了我再体验。”
谭月说:“简小宁同学,我申明两点啊。一,你不是我的来访者,我也不是你的咨询师,我们是朋友的关系,不是咨访关系。二,让你做小白鼠体验我的新椅子,是作为朋友给你的一个福利,你讲条件那可就是耍无赖了啊。”
简小宁一下子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椅子都有点动了。
他说:“谭月,你知道你最可爱的地方在哪吗?就是像刚才一样,明明是自己耍赖,还能不动声色让别人觉得耍赖的人是自己。不过,为什么你每次这样耍赖的时候,我就觉得很轻松呢?”
谭月也哈哈笑起来。
“好吧,我认输,不然你就说我耍赖了。”谭月说,“在弗洛伊德看来,潜意识有两种:一种是潜伏的,有可能成为意识的,也叫前意识。另一种是被压抑的,人们不能认知或没有认知到的部分,是很难被人认识到的意识,也叫潜意识或者无意识。这些,我知道你肯定懂。现在我就来说说门厅和房间的比喻。”
谭月停下来思考,似乎在思考用什么样的说辞才能更好的描述出她的理解。
“弗洛伊德将潜意识比喻为一个大房子的门厅,人们原始的冲动和本能都住在这个门厅里。与门厅相连的第二个房间就好像一个接待室,意识就待在接待室里。只有那些从门厅被允许进去接待室的心里冲动和想法才有机会转变成真正的意识。而在门厅和接待室之间有个守门人,他把着门,不允许那些他不赞同的心理冲动和各种欲望进去入接待室。”
谭月一边说着,一边用双手做成类似长方形或正方形的像房子一样的组合。
然后,她又指着自己说:“比如说,守门人不允许一些自私的想法或者邪恶的念头跑到接待室,但是它们不会凭空消失啊,它们只是被压抑到潜意识那间门厅里去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它们就会偷溜出来跑到接待室。”
简小宁点点头,若有所思。他说:“哦,我大概有些懂了。谭月,你继续说。”
“简而言之,潜意识就是人内心真正的想法和欲望,但又不被人知道和认可,可能并不美好,但却是人心中最真实的一部分。潜意识会依照我们心中所想的画面,一旦被接受,就会想方设法把画面转为事实。”
简小宁再次点了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谭月看着简小宁的表情,继续说:“当然,潜意识里面并不一定都是邪恶的东西,它包含五花八门的欲望。当人接受和理解了这部分后,就有可能挖掘自己更大的潜能。”
说完,她问:“怎么样?简小宁同学,你对我长篇大论的专业理论卖弄还能接受吧?不管能不能接受,我想你都应该进入小白鼠的体验阶段了。”
简小宁说:“好吧,让小白鼠在放松的状态下和潜意识的欲望进行一番更深刻的对话。”
“不,什么都不要想。”谭月说,“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想,不管好的还是坏的,只要让心跟着音乐走就好。”
简小宁睡着了。
世界终于只属于他一个人了。没有抑郁和躁狂,没有争吵和谩骂,没有烦恼和酸楚……
他在自己的世界里漫游了一圈以后,回到了现实,他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了谭月那张美丽而温暖的脸。他问:“谭月,我好像睡着了。”
谭月说:“你太累了,你平时神经蹦得太紧了,你只是短暂放松了一下。”
简小宁用手揉了揉太阳穴,说:“我现在感觉神清气爽,每根神经都是舒展的。现在是一只快乐的小白鼠。”
“那么,我想,快乐的小白鼠明天依然是快乐的,明天可以勇气可嘉地去面对现实了吧?”谭月说。
简小宁的思维彻底回到了现实。他突然问:“谭月,几点了?”
谭月看看表,说:“已经是新的一天了。现在是凌晨十二点十三分。”
“这么晚了?”简小宁自言自语道。
然后他又看着谭月说:“谭月,真是不好意思啊,怎么一不小心这么晚了。”
谭月笑着说:“不用道歉,明天周末,我有的是时间来休息。再说,就算你不来,我今天也会熬到半夜。你知道的,人一旦待在工作室,就有种不想离开的感觉。”
简小宁想了一下,说:“谭月,那我有个不情之请。你知道我明天,不,确切说是今天,今天天一亮,我就得回家去,我有一场硬仗要打,如果不累的话,陪我再说会儿话吧。”
谭月点点头,说:“我不累。那你喝点什么?这儿有绿茶,有花茶,也有咖啡,你要什么?”
“咖啡,不加糖。”简小宁说。
谭月一笑:“那好,我陪你喝苦咖啡,不加糖。”
两个人并肩坐下来。茶几上放着的是冒热气的两杯咖啡,茶几的一角上还摆放着一个晶莹剔透的剥离花瓶,花瓶里小小的风信子正盛开着一朵粉嫩的小花。
谭月说:“小宁,不要想太多,有些问题,回避不光不能解决问题,反倒会激化问题。你应该回去,你要知道你的爱人正在饱受躁郁症的折磨,她自己并不想这样啊。”
简小宁说:“谭月,你知道我为什么突然决定回去一趟吗?这几天,石梅在电话上威胁了我三次,我不回去她就自杀。”他叹了口气,不说了。
“这不是威胁,你要知道,抑郁症的自杀率是很高的,你必须重视。”谭月说。
简小宁长长吐了一口气,说:“其实,我早已经习惯了石梅对我的威胁和谩骂。不管是关于自杀,还是关于自残自伤,她经常说。听得多了,我也觉得麻木了。但是——”
他停了一下,接着说:“今天江筱言给我说她的一个大学同学,一个特别优秀的同学自杀了,她患有中度抑郁症。这一点特别特别刺激我,我特别害怕石梅……无论怎样,我想让她好好活着。”
谭月拍了拍简小宁的肩,轻声说:“我知道,我知道。”
简小宁说:“谭月,我知道你了解我。”
说完,他沉默了。
沉默之中,他一口气喝掉了半杯咖啡。
放下咖啡杯,他抬头对谭月说:“谭月。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谭月说:“你和我,我们是朋友,不要说这么见外的话。”
“谭月,等我这次回来,你帮我做正式的心理咨询吧,我怕如果我再不进行系统的治疗和疏导,我就真的变得和石梅一样了,或者和江筱言患抑郁症的那位同学一样了。真的,我感觉我已经抑郁了。”
谭月并没有立即表态。她想了一会儿,说:“小宁,首先,我要告诉你的是,你不要胡乱猜疑自己已经抑郁了,你的情绪是被现实压力牵制的太过敏感了。其次,无论你什么时候想倾诉什么,你都可以来找我。第三,如果你觉得确实有必要,我可以给你介绍我认识的心理咨询师,他们可以专业地帮你做心理疏导。第四,不是我不愿意做你的心理咨询师,而是从心理咨询的理论角度来说,我们太熟悉,对彼此的了解太多,我们不适合做心理咨询。”
简小宁说:“谭月,你说的前三点我不做反驳。但是第四点,我有话要说。你说我们太熟悉,可是你除了了解我的婚姻,我半疯的爱人,还有我目前的生活和工作状态之外,你了解我多少呢?你知道我的过去吗?你知道我的父母吗?你知道我曾经是怎样的吗?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这个婚姻吗?”
简小宁一连串问了很多问题,而这些问题,谭月没有一个能回答上来。
他看谭月不说话,又继续说:“这些,你都不知道。我不说,你从来不问。可我不知道怎么说。我想我的心里积累了太多的东西,我需要一些刺激,把以前那些创伤也好,快乐也好,什么也不是的记忆也好,都展现出来。就跟刮骨疗毒一样。”
谭月开口了:“那你可以采纳我刚说的第三点。我可以给你找一个比较专业的心理咨询师……”
简小宁劫住了她的话:“不,谭月,我不想找别人,我不管他们多专业,我希望你能帮我。你也说过,和谐的咨询关系很重要的。谭月,我真诚地请求你,不是以朋友的名义,而是以一个有情绪困扰的来访者的名义,请你一定要帮我。”
谭月又沉默了。
她不知道说什么,她需要思考,需要权衡,需要拿心理学专业知识和真实的情理进行比较。
简小宁似乎并没有急着等谭月回答,他又继续说:“这次回家去,我想说服石梅跟我一起到金城来。我已经在医院的心理卫生科做了咨询。如果可以,我想让石梅住院治疗一段时间。”
“她会来吗?”谭月问。
简小宁摇头,说:“我不知道,我想试试。”
谭月点点头:“对,可以试试。”
“所以,我想我可能会面对更多的问题和更大的困难。谭月,我希望你帮我。”
话说到这个程度,谭月不能再保持沉默,也不能再不表态了。
她说:“小宁,我很高兴我能分担一些你的压力。好好回家去。我答应你,在你需要的时候,我不仅是你的好朋友,还是你的心理咨询师。”
简小宁笑了,很开心地笑了。
很久很久以后,每当他想起这个夜晚,想起和谭月的这一番谈话,他都禁不住开心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