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娇娇来了。
她一看到江筱言和陆雪,就说:“原来你们两个藏在这儿躲清净来了。得了,我被派上找你们来了。走呗,众乐乐走,总比独乐乐热闹。”
江筱言站起来,陆雪也站起来,她对江筱言说:“筱言,你是搞文学创作的,把我这样的被家暴女人的故事写出来,让那些和我一样痛苦的女人变得勇敢些。”
然后,她看看林娇娇,意思就是说我什么都给江筱言说了。
林娇娇也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江筱言挽住陆雪的胳膊,说:“小雪,虽然我不知道你究竟做了多少痛苦的思想斗争,但是我知道你现在已经在开始学着强大了,不再默默忍受,本身就是勇敢的表现。小雪,我看到十年前你的影子了。痛定思痛,我们女人一定要相信自己,善待自己。”
三个人一起走,江筱言和林娇娇挽着中间的陆雪,三个女人像三股河水汇成的一条充满力量的大江。然后,她们三个身影就融入了更多的身影中,大家说笑,叙旧,畅谈生活……
坐在欢笑的人群中,江筱言笑着说着,等她静下来听别人说的时候,心思却不受控制地分神了。尤其当她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她就感觉心情沉重,脑子里全是陆雪身上那些惨不忍睹的伤痕。
她不明白,结婚是为了被人爱,被人疼,被人向宝贝一样怜惜的。没有疼爱,怎么会才结合呢?就算不爱,可是为什么男人要对女人挥拳头呢?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女人要默默忍受男人加给她的伤痕和痛苦。她想不通,她只感觉到愤怒和同情。
“江筱言,你想什么呢?这么认真。”说话的是郭临立。
郭临立端着红酒杯走到她跟前,说:“来,干个杯,咱们班从事文学创作的独苗。”
江筱言举起杯,模仿着郭临立的口气说:“来,干个杯,咱们班唯一走上仕途的公务员。但愿你以后当个清廉的,为民服务的地方官。”
“江筱言,你这利嘴啊,我是说不过,我认罚,我干杯。”郭临立说着,就和江筱言碰了杯,喝完了杯中的酒。
“哈哈,临立,说不过吧?不服气的话,就比一比笔杆子,写一段怎么样?”说话的是刘天,他也端着酒杯到了江筱言的跟前。
郭临立立马做投降状:“我可不敢在关公面前耍大刀。”
江筱言笑着说:“刘天,你说你咋这么讨厌呢。”
说着,两个人碰了一下杯,刘天说:“我呀,那会儿没少让你们讨厌吧?总不能十年以后你们不讨厌我了,那样我很恐慌的,我可害怕被人遗忘啊。”
江筱言在刘天的肩膀上打了一拳,说:“刘天,刘老师,你简直讨厌死了。怎么回事?在西藏那么纯净的地方磨练了这么多年,这油腔滑调的样子还没改?你可不要告诉我,你就是这样教育雪域高原那些纯洁如雪的孩子们的,刘老师。”她特意把刘老师三个字加了重音。
刘天和郭临立都哈哈大笑起来。刘天看着郭临立,说:“哎,我算是服了,咱们的才女啊,这嘴皮子功夫和笔杆子功夫把我就压制的死死的,当然包括你。”
江筱言说:“谁让你们不好好说话,老要抬高了摔我,损我。哎,刘天,给我们讲讲你那些可爱的西藏的孩子们。”
郭临立也附和道:“就是就是。西藏和西藏的孩子们对我们来说真的很新鲜,给我们讲讲。”
然后,刘天就讲了。讲了他的那些可爱的学生,讲了他对西藏这些年来越来越深厚的感情。
最后,他说:“一开始我去阿里是抱着好奇心去的,后来发现那儿的人和景都吸引我。要说唯一感觉不好的地方就是冬天的时候雪太大,出门有时候受限制,而且有时候还有危险。除此之外,我热爱人间的那片净土。有时间欢迎你们编辑啊作家啊,公务员啊来西藏。”
三个人都笑了,又碰了杯。
又有几个同学涌过来,大家又说又笑。江筱言不记得她喝了多少红酒,她只记得她和所有的同学都敬了酒,碰了杯,还说了俏皮话。
吃完饭,他们还唱了歌,跳了舞。
喝了酒之后的同学们,都没有了之前的那种陌生和矜持,而是完全放开了。好像他们都回到十年前的大学生活了,他们笑,他们唱,他们跳。
宋岩的歌唱得最好,她也是麦霸,她红扑扑的脸说明她喝多了。林娇娇和张洋的舞跳得最好,她们两个人不论是蹦迪还是恰恰伦巴,还是民族舞合舞,她们两个都配合默契。当观众起哄的、拍手的其他人也都快乐无比。
在欢乐的气氛中,江筱言忘记了陆雪的伤痕和不幸,她看到陆雪也融入了这片快乐的海洋。她看到郭临立和陆雪交谈,看到其他人和陆雪交谈。她突然觉得十年前那个受全班男生喜欢和爱慕的班长陆雪回来了。
郭临立又过来和她喝酒,江筱言抿了一口红酒,说:“郭同学,我看你和班长聊得挺欢嘛。你说你那时候为什么就那么胆小,全班人都知道你喜欢陆雪,你就是不撒开膀子追啊。你说你要是当时追陆雪,说不上佳人就归你了。”
郭临立晃了晃自己的酒杯,说:“一听这话就知道才女喝醉了。那会儿陆雪是什么样的人物,我是什么样的人物,你不知道啊?我那会儿是玩物丧志啊,陆雪多上进,我呀毕业之后才醒悟过来,才开始发愤图强的。当时幸好没追,追了也没结果。你看看我,一个穷公务员。我可是听说陆雪老公是超级有钱的啊。”
“陆雪给你说的?”江筱言问。
“不是,”郭临立摇头,“陆雪啥人你不知道?那比谁都低调,什么都不说。我一问家庭,她就说咱们不谈家庭,就叙旧情,我们就光顾回忆大学时候的快乐时光了。时间太快啊,那些青春的故事恍然昨天啊。可转眼我们都老了。”
“老是肯定的啊。不过对你郭临立来说,正是风华正茂的好时光啊,现在都是副处长了,年轻有为,以后仕途一片大好啊。”江筱言说。
“唉,”郭临立叹了一口气,说:“谁的生活谁知道啊,我这一天工作压力大的,我们是招商局,除了要和领导同事打交道,还得和局外的企业啊机构啊协会啊打交道,招个项目不容易啊。我说了你别不信啊,有时候,我处处周旋的都不知道我自己真正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了。最重要的一点是,世事变化太快,有能力恐慌的焦虑啊。”
江筱言笑了:“谦虚,看来当了领导就是谦虚得不着痕迹。能力恐慌是所有人的事,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焦虑啊,这是个好社会,但恰巧就是因为发展太快,我们的挑战才更多啊。”
郭临立点了点头:“对,挑战太多,机遇也才多啊。”可能是喝的酒太多,他说完就打了个哈欠,看起来脸色有些发白。
江筱言赶紧说:“临立,再别喝了,我看你脸色不对,少喝点。”
郭临立说了一句“不好意思啊,我去趟卫生间。”然后就身子摇晃着往外走了。
江筱言从郭临立的话里感受到了他的工作压力,她不禁这样想:每个人看似光鲜靓丽的背后都有着强大的张力和压力。比如陆雪,比如郭临立,比如刘天,比如林娇娇,还比如她自己。而真正的生活本来就不是一帆风顺的,所以才叫生活。
十年同学聚会就这样快乐结束了。
江筱言觉得快乐,也觉得悲伤。
她回到了金城,回到了家。可是她急着想倾诉的那个人,顾林溪却不在家。她本来是想给他一个惊喜,所以就没有给他打电话,可是她到家里却发现家里没有人。
她拨通了顾林溪的电话,电话通了却一直没有人接。
她挂断,又给妈妈打过去,她才知道她去北京聚会的几天里家里出了一件大事。
江筱言赶到了医院,看到了躺在医院病床上的老公公。老人正睡着,苍老的脸上横梗着深深浅浅的皱纹,也许是疼,也许是做了一个什么不好的梦,他的眉紧蹙着,脸上肌肉紧绷着。
“筱言,你回来了。”江筱言的身后想起了婆婆熟悉的声音。
她转身看到身后端着脸盆站在门边的婆婆。
婆婆本来是个个子挺高的人,但是现在佝偻着的身子使她看起来又瘦又小又老。头上的头发少而灰白,满脸皱纹中的笑容看起来憔悴而沧桑。婆婆走过来,想弯下腰把脸盆放到床底下,但是这个弯腰的动作做得慢而小心,江筱言知道那是因为婆婆的腿疼。
江筱言接过婆婆手中的脸盆,说:“妈,我来。”当她放好脸盆站起身的时候,她看到公公醒来了。
公公的声音很虚弱,他低低地说:“筱言,你来了。”
“爸,你感觉怎么样?”江筱言问。
老人的声音依然很小,“没事,好多了。又给你们添麻烦了。”
江筱言的心有些疼,那是一种孝顺的疼,一种为人子女的疼。她俯下身子,说:“爸,您说什么呢?添什么麻烦?林溪是儿子,我是女儿,您说的呀。”
公公笑了,那是一种高兴的笑,一种欣慰的笑,一种感动的笑。
“爸,疼得厉害吗?”江筱言又问。
老人摇摇头说不疼。
这个时候,顾林溪回到了病房。一看江筱言在,不由吃了一惊,说:“你啥时候回来的?”
江筱言瞪了他一眼,那一眼里有心疼,有责备,也有问询。
医院走廊的一角,夫妻两个人正在说着话。江筱言说:“你这心够大的,这么大的事都不告诉我。”
“你在北京,离得这么远,说了除了让你干着急再有什么用?”顾林溪回答。
“那医生怎么说?”江筱言问。
“髋骨骨折,需要手术。”
“这么严重?什么时候手术?”
“明早七点。”
“我走之前,咱们打电话都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江筱言喃喃地说。
于是,顾林溪简短说了事情的原委。
罪魁祸首还是这没完没了的雪。老家的雪比金城还大,气温又比金城低,再加上老家都是土路,人们的行动在雪和冰混着泥的情况下变得极为不方便。
顾林溪的老父亲就是去喂猪的时候没小心滑了一下,整个人失去重心就摔倒了。顾林溪接到父亲摔伤骨折的电话时,其实父亲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已经三天了。也就是说,在江筱言去北京之前,父亲已经受伤了。但是因为老人一开始想得没有多么严重,觉得庄稼人摔摔撞撞没什么的,所以就躺在床上硬坚持。直到三天以后实在疼得受不了才喊来村上的医生查看情况。
村医一看情况建议立即送县医院,然后大家伙帮忙把老人送到了县医院,同时通知了顾林溪,顾林溪赶到的时候,县医院的医生告知了他髋骨骨折,得做手术的情况,但是考虑到老人岁数大,且心脏不好,血压不稳的原因,建议他转院到上级医院。其实,就算医生不这样建议,顾林溪也决定把父亲接到金城的医院,毕竟省城的医疗条件和医疗水平相对好一点,他们照顾起来也方便。
江筱言当然知道农村的环境与城市的相比起来,差的不是一点两点,所以在像她这样的文艺女青年赞美雪景的时候,农村的人正在为行动受阻发愁,尤其是老人,他们本来就不利索的行动变得更加迟钝和艰难。
在去北京之前,江筱言一直叮嘱父母亲不要随意出门,尤其担心父亲刚好不久的脚伤。电视上也在不断报道,说各个医院的急诊科和骨科的人数都在数量剧增。可是她却没有想到老家那边的老人出了这样让人揪心的状况。
这天晚上,江筱言和顾林溪为谁留在医院,谁带老母亲回家产生了分歧。顾林溪觉得他一个人留在医院就可以,让江筱言和顾雅文带母亲去家里好好休息,江筱言则认为顾林溪一个人陪护不行,要么她和他一起,要么让雅文和他一起。
最后,还是江筱言妥协了,妥协的原因是顾林溪说了一句话:“我知道你心疼我,我心疼你,也心疼我妈,回去好好帮我安慰下我妈。手术完忙的事情还多得很呢。”
手术虽然做的很成功,但是因为老人岁数大了,恢复起来非常慢。
顾林溪看着父亲那佯装不疼的坚强样子,心里不是一般的难受,总有一种止不住要流泪的颤动。在父母面前,他不止是儿子,更是支柱。
顾林溪几乎是24小时陪在父亲的身边,江筱言也像个女儿一样陪伴在公公的病床前,老两口看到小两口如此孝顺,心里和脸上都透露出欣慰的神情。
丁元洲也来医院看过一回老人,带了一大堆进口的补品,临走还冲顾林溪传递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和笑容。
简小宁和谭月也到医院看望老人,他们是约好一起来的,离开的是时候,简小宁还不无感叹地对顾林溪说:“知道我多羡慕你吗?父母在,尚有归处,我一看到叔叔就止不住想起我爸。多陪陪叔叔阿姨。”
顾林溪点头,眼圈都有点红了。
老人出院了。
老家是肯定不能回去,恢复期对于70岁的老人来说是一个漫长的,需要人精心照料的阶段。这个冬天,乃至明年春天,老父亲、老母亲是必须住在儿子这儿了。
顾林溪真的是很感谢妻子江筱言。
在公婆住进来之前,江筱言把家里精心布置了一番。所谓精心,就是按最能方便老人的方式进行布置。她在老人要住的那间卧室里放了一台光线充足的日光灯,又在超市买回来两个手电筒,方便老人晚上随时照亮,还在电灯开关那儿贴了反光贴纸,以便老人一眼能找到开关,可避免找不到电灯开关的情形。整个卫生间铺上了防滑塑胶垫,又分别把角角落落固定好。她还让顾林溪在马桶边加装了扶手,方便老人在蹲站时有扶手支撑。
在饮食上,虽然江筱言厨艺不好,但是她妈妈总是炖熬一些蔬菜、水果、鱼汤、骨头汤、蛋类等清淡的,又容易吸收和消化食物,让女儿带给公公。
从农村来的老两口为儿子能找上这么好的城市媳妇和城市亲家感到无比地欣慰和感激。
春节就在这样忙乱的节奏中渐渐近了。
这个春节,江筱言父母家和她自己家都很热闹。
父母家热闹是因为江筱军领着妻子从上海回来过年了,去年他们去弟媳妇家过年,今年就回金城来了。江筱言家热闹是因为公婆在金城,以前他们都是一家三口回老家过年,赶在春运大军中开车回去,再开车回来,匆匆去,匆匆回。
大年初二,顾林溪一家三口到江筱言父母家拜年。吃完一桌子丰盛的饭菜,江筱言在厨房帮妈妈洗锅刷碗。快收拾完的时候,弟媳妇过来要帮忙。
江筱言笑着说不用了,要帮忙就等一会儿包饺子的时候再帮。
弟媳妇说:“那怎么办啊,姐姐,一会儿我和筱军要出去一趟呢。”
江筱言笑笑,说没事,你们干你们的。
一会儿,江筱军来了,站在厨房门口,说:“姐,你来一下。”
江筱言看到妈妈抬头瞪了一眼弟弟,什么话都没有说就又低下头剥手里的蒜了。
江筱言跟着弟弟到了卧室。刚一进去,她就迫不及待地质问弟弟:“筱军,你给我老实交代,大过年的,你们两口子是不是惹爸妈生气了?”
江筱军点了点头,以央求的口气说:“姐,你怎么批评我,怎么骂我都行,但是今天你先得帮我劝劝爸妈,他们都彻底不理我了。”
“为什么呀?”
江筱军叹了口气,说:“唉,老问题呗,还不是生孩子的事。昨天爸妈非要让我们表个态,结果郭蕊就表了态,把爸妈气坏了。”
江筱言问:“郭蕊表了什么态?”
江筱军答:“就是我们不想要孩子,想当丁克家庭。”
江筱言的火蹭的一下就窜出来了,“江筱军,不是我说你啊,你说你和郭蕊都不是小孩子了,就非得大过年的让爸妈闹心啊?我就说我今天一进门就发现气氛不对,可是又不好问,心想大过年的能有什么事。结果,你们还真的不嫌事小,大过年给爸妈说这个……”
她气得手指着弟弟,继续说:“我不管你们是要丁克还是不丁克,这是你们自己的事,你们都是大人了,可你们就不能等三天年过完再刺激爸妈吗?啊?就那么迫不及待吗?”
“不是被爸妈逼问的急了吗?”江筱军无奈地反驳。
“逼问的急了就直说啊?你们不知道这是大逆不道的事啊?”
“那不是早晚得说嘛,再说,现在生活压力这么大,上海丁克家庭多的是,怎么能说大逆不道呢。”江筱军辩解,但明显听着底气不足。
江筱言在弟弟头上拍了一把,“你说的是上海,这儿是金城,咱的父母是传统的父母,你不知道啊?再说,上海年轻人都不要孩子啊?那要不回来,回金城来。”
“不!”江筱军的口气异常坚决,“哪怕就是在上海有多大的压力,我也不回来,姐,你要知道,两个地方没有可比性啊。”
江筱言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了,她瞪着弟弟,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真想揍你一顿。”
江筱军讨好地拍拍姐姐的背,说:“姐,求你了,爸妈正在气头上,根本不听我解释,一会儿我们走了你好好开导一下他们啊。我也怪郭蕊呢,可话已经说出口了,收不回去了啊。”
江筱言看着江筱军脸上恳求的表情,本来还想再数落几句,可一想到弟弟也确实有自己的苦衷,也就没忍心再说下去。她说:“筱军,劝爸妈我可以试试看,但是你知道的,两个老人的心思在什么上,心病又在哪儿,所以,我只能说你们两口子还是好好再考虑你们的生活,最重要的是想好你们怎么给爸妈一个交代。”
江筱军点点头,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