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蚤成了那个最倒霉的人,他被捆在了李都头的马后面。就像大学军训时,总有人走不好正步,总是同手同脚,跳蚤就是那个总不能和大家一起“跪”、一起“起”的人。只不过大学时,有教官耐心地来教导你,而在这里,显然不会。
李都头的马已经跑起来,跳蚤步履艰难地跟着跑,但马越跑越快,跳蚤便被马拖在地上。粗糙的地面加上迅疾的速度,跳蚤已经被地面磨得衣衫尽碎,被磨成了一个血人。李都头没有丝毫的怜悯,他还在催动着马绕着校场急速奔跑,马也就跑得更快,知道跳蚤已经脱离地面,真像一支风筝。不,一支西风卷起的枯叶。
跳蚤还没有死,沈梦看得见他的胸口还有起伏,但也是奄奄一息。他被带到校场的正前方,随意地丢在地上。沈梦知道,跳蚤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这便是军营么?这便是战争前必须知晓的的残酷么?
号令声继续响起,士兵们继续重复着枯燥、机械的动作,但没有人但有丝毫的怠慢。
落红都的人并不用训练,他们正悠闲地烤着太阳,也会跑到校场边来看热闹。
张蛮子路过时,也会朝着李都头大声嘟囔几句:“那李仁矩不是你义兄,我看呐,他TM是你亲哥。屁钱没有,还训练,训个锤子!走,弟兄们,跟老子出去打点野味回来。”
李都头铁青着脸,并不答话。实际上,他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校场。他像鹰一样瞄着校场内的士兵,在找寻下一个可以被他捆在马后面的人。
午饭也是被抬到校场来,所有人席地而坐,就在原地吃饭、休息。每个人一大碗菜叶子粥,一个灰面饼子。
沈梦想了想,端着饭粥来到跳蚤旁边,他不知道这样会不会触怒李都头,他只是觉得跳蚤可怜。只不过因为不熟悉号令,就会是这个下场。来到这个时代后,沈梦饱受磨难,见遍了人性的凶残和野蛮,他也明白要想在这个时代存活下去,必须得更凶残、更野蛮,但毕竟,适应是一个需要时间的过程,他现在端粥给跳蚤,便说明他还没有完全适应。
况且,沈梦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无论现实是怎样,他都有自己牢固的信念。很多时候,他就活在自己的信念当中。
“你又何必把食物浪费在一个死人身上!”李都头并没有发怒,对于眼前这个野和尚,他总是网开一面。
“他还没有死。”
李都头不再过问,他还有太多事情要处理。
沈梦费力地将跳蚤的头扶起,尽量不触碰他身上的伤口,对跳蚤轻声说着抚慰的话,再将粥小心地送入他的嘴中。跳蚤想睁开眼睛,或许是要感谢沈梦,但一脸的血和破碎的肉让无法如愿。跳蚤喝了两口,便喝不下去了。沈梦在走之前,用衣袖帮他简单清理了一下脸上的伤口。
中午的吃饭和休息只用了一个小时,便接着整队训练。下午训练的不再是队列,而是行军。
鼓响。所有士兵迈着整齐的步伐前进。
鼓再响。士兵们挥起手中的兵器,口中喊道“杀”,向前出击。
锣响。所有人停止进行,站立原地。
锣再响。士兵们并不转身,后军便前军,开始有序地后退。
旗动。人动。
红旗挥向东方,所有士兵奔向东方。
红旗挥向西方,所有士兵奔向西方。
…………
一天不间歇地训练,让所有人都精疲力竭,军营里也比平日更安静。营房前还是有一堆火,大家还是都围着火堆就坐。在军营里,火是众人的希望,只有有火升起,就还有希望在燃烧。
沈梦并没有围在火堆旁,他从水沟里舀了一盆清水,正给跳蚤擦拭身上的血迹。跳蚤还没有死,可能是沈梦给他喂的粥,让他找回了自己的命。其实他身上的伤并不深,都是擦伤,只是体无完肤,浑身是血,看着吓人而已。但跳蚤仍然是唯一一个被李都头拖在马后,却没有死的人。
跳蚤恢复得很快,这些看似更弱小、更卑贱的生命,往往也是最坚韧的,像漫山的野草一样——野火烧不尽。
他已经能开口说话,他抓着沈梦的手:“野和尚,你为什么要救我?”
沈梦觉得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但他还是问答了,或许是想安慰跳蚤。“你还没有死,我为什么不能救?”
“我真的以为我已经死了。我听他们讲,凡事被李都头拖在马后面的人,都会死。当李都头把我拖出队伍的时候,我以为我死定了。”跳蚤接着叹了一口气,“其实死了也好。你知道吗,野和尚,当时我真的以为我要死了,但我一点都不觉得害怕,我想:我终于可以解脱了。”
沈梦听了,心里感到凄凉,跳蚤把死当作解脱的念头,他也曾有过。他能体会跳蚤的心情,但他还是笑着说道:“死有什么好的,说不定死了之后,你到了阴曹地府里面,日子更难过。”
“嗯。我现在又活了,也还是觉得活着好。我不想死。谢谢你,野和尚。你的这份恩情,我跳蚤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
“你现在还很虚弱,先躺着休息一会。有什么事就叫我,我不会走远的。”沈梦将跳蚤安顿好,便准备出营去。
却被跳蚤拉住,用恳求地眼神望着他,“我不想休息,我想给你说会话,可以吗?”
沈梦理解跳蚤的这种恳求,他和自己在这军营里都是同类人,是最孤独的人,没有人会听他俩说话。在众人眼中,他们能是哑巴最好,其实也不止是哑巴,最好是透明的,不要在他们眼前碍事。
沈梦坐在床边,温柔地看着跳蚤。“说吧,你想说什么就说,我听。”
跳蚤满是感激地看着沈梦。小心翼翼地说道:“我是果州人(今四川南充)。果州你知道吗,就是沿着我们军营外那条河,一直往下走,就是果州。当年,我就是沿着河往上走,来到阆州的。来了阆州后,我就进了牢房,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进的牢房,我在街上卖自己织的草鞋,然就就被抓进了牢房。
“哎,我说这些干嘛,你看我,好久没说这么多话了。我还是说得高兴的吧。你相信吗,我这些的人,也有高兴的时候。那是我们果州老家,你知道我为什么出来卖草鞋,就是为了她。”
说到这里的时候,跳蚤眼睛里恢复了颜色,冒出奇异的光彩。
“像我这样的人,还有女子喜欢,愿意跟着我,我还能说什么呢。虽然她嫁过人,老公被人打死了,但是我一点都不嫌弃,我觉得那样正好。谁让她愿意跟着我呢。她长得可壮实了,说气话来,我们整个村子都听得见,我听着她的声音就喜欢,这心啊,就噗咚噗咚地乱跳。
“她愿意跟着我,但我不能让她受委屈啊。我要给她买条纱裙做礼物,然后再娶她过来,我让她等我半年,半年内我就带着纱裙回去娶她。你猜她怎么说,她说:‘强哥哥,我不稀罕什么纱裙,只要你对我好,我就很知足了。’你说,这样的女人,我怎么能辜负她呢,所以我一定要给她买条纱裙,我就偷偷地跑出来了……”
跳蚤说不下去了,他已经哭得稀里哗啦,泪水就沿着他破碎的脸颊,破碎地流着。
沈梦拍着跳蚤的手安慰他,“你会再回到果州的,她也一定还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