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粮队继续沿泰斯河逆流而上，队伍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前进，沿途不知迈过多少坎坷，终于，在一处河渡口远远地看见他们的目的地。
伊薇在伊恩身后左顾右盼地寻找好看的风景，突然，她嗅了嗅鼻子问：「三哥，是不是有什么烧焦了吗？」
简短却辛苦的行程结束，抵达终点的众人此刻完全没有一丝喜悦。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直愣愣地看向同一个方向，队首的鲁斯先生浑身颤抖，一阵心绞甚至要把他拖下马。最凄凉的莫过于那几位随队运粮的杜恩村民，为首的村长见那状况一气之下双眼一蒙气晕过去，几位村民扶着村长，注意力却仍然在一河之隔的对岸。
烟，不是炊烟，也不是清晨的雾烟，而是黑色的烟。杜恩村前后都有高耸的松树林，此刻松树们被黑烟熏得东倒西歪，像是一只只伸出地表的恶魔之手，告诉来客那处的惨状。
「大哥？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伊薇躲在伊恩身后，只敢露出去一只眼，空气中残留的焦味令她格外难受，干脆把脸埋进伊恩后背里。
劫掠，焚烧，屠杀，就差着把人绑到槐树上做成尸体树。这是谁干的还用猜嘛？
罗克放下书，微微低头看向远处，不知在想什么。
整个队伍中，只有队首的比尔在看到此情此景之后，面容严肃，仿佛他早就看惯了，或者说这里的一切他早就能预想到？
他们就像灰狼一样残忍，趁着夜色突袭了城镇……此时伊恩记起了那个铁匠铺的伙计的话，以及他话语中透露出无比的恐惧，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谁会愿意相信这种惨事。
在比尔的催促下，强忍恐惧与恶心的众人将粮车推过了泰斯河渡口浅滩，杜恩村的村民走在了大家前面，等过了河，他们已经从快步转为狂奔着向村子方向跑去，其中一个村民受不住压力崩溃地边哭边跑。
鲁斯担心周围还有危险，命令几个士兵去保护村民，比尔则派遣克莱带领他们。
就在队伍刚将粮车安顿在河边一处隐蔽的地方后，村子方向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
伊恩与伊薇本就没下马，听见惨叫的一瞬间，伊恩本能地夹着马腹，命令卡尔带他前去。
「少爷！小姐！」鲁斯追赶不及，背后一只大手搭上肩头，回头一看正是比尔，后者少有的急促说道「看好马车，我去保护他们。」
一边的罗克捏了捏鼻子，抽出佩剑反握也跟了上去。
……
「如果世间存在恶魔，那大概说的就是他们吧。」
此刻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恶魔过境之后的惨状。伊恩甚至不可能用脑子去还原杜恩村原来的面貌，偌大一个村子，摸约看去大约十几户，房屋都是夯土结构，中间用碗口粗的木头支撑，屋顶大概是用了晒干后的茅草，因为已经被烧得干干净净，只剩一地的草灰。
下马，卡尔似乎也受不了空气中厚重刺鼻的烟味，伊恩拉扯不住，干脆让它跑出村去。现在这个村庄所有的东西都是黑色的，站在这里的感觉像是站在一处深渊顶部，随时都有掉下去的可能。
从脚下到村子那头，房屋、马房、储藏室、磨坊、粮仓、小教堂，没有一间屋子是完整的，全村上下唯一还能被称作建筑的，就只剩下村子中央这口老井了。村长和村民已经各自循着记忆跑回各自的家去，不时能听到哪个屋子中传来凄凉的嚎哭，对他们而言，不过三天不见，竟是诀别，此情此景，伊恩不觉胃酸涌上喉咙口。
伊薇一直跟在他身后，一只手搭着他的肩，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嘴，可能下一秒她就会将昨天的鱼汤吐在伊恩背上。
伊恩转过身去，将妹妹抱在怀里，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不希望她再看见，再听见，再闻见。
比尔扶着佩剑站在他们旁边，依旧是面无表情，草灰黏在了他那厚厚的胡子上他都没有理会，再不远，就是罗克。
「所以，我们运着这些粮食到底是为了谁？」伊恩弱弱的问，他看向比尔。
感受到伊恩的凝视，比尔抬头与他目光交汇「原本应该活着站在这里接见我们的人，但是现在这样的情况，谁也不能预料得到，伊恩。」
伊恩暗暗咬着嘴唇，口中已有鲜血的甜味，「比尔先生，当我第一次了解到这个王国因为某些问题而形成的对立，那时我才只不过五岁，我天真地以为那些事情对我而言非常遥远。直到有一天我在父亲的书房里自己观察了王国地图才知道，原来那些氏族距离我的家乡不过数十英里而已。甚至，他们就可能出现在森林里，溪水中，瀑布后，山丘上。」一丝草灰吹到他的脸上，被他愤怒地抓住摔在地上。「为什么王国到现在为止都没有什么根本的动作，哪怕是为了保护这些手无寸铁的平民，父亲、大哥、国王！他们难道什么都……」
「伊恩！」伊恩没想到的是，打断他的是站在一旁的“北方人”罗克。伊恩不喜欢歧视任何人，首先就不喜欢从出身去评价一个人，但是现在他似乎能体会到城堡中那些讨厌北方人罗克的人的心情。
「某人知道，你现在不想与某人讨论任何事情。但还请伊恩阁下，不要这么天真好吗？」
天真？一词似闪电般“劈”中了伊恩某处神经「你说我……天真？」，他捂着胸口，抑制体内不明的冲动。
比尔站了出来，示意罗克不要再说话，「三少爷，我希望从现在开始，你不要离开我的视野之内，你与小姐，我发誓会安安稳稳带你们回家。」
这时，一直被伊恩护在怀里的伊薇抬起头来，她烦躁地从她那已经散乱的头发上，一把抓下那条“擅离职守“的皮筋，披散她那一头黑发「那么，他们呢？」伊薇指着现在如同行尸走肉一样在黑色的残垣断壁下寻找自己亲人的村民，他们翻开一块块黑色的土砖，半根黑色的房梁，也许还有幸能够在下面发现自己亲人的一部分。
比尔转过头，特意还看了一眼罗克说道:「我……会将他们带回去，至于他们能否生活在斯特林镇，需要侯爵大人的许可。」
得到允许后，伊薇的泪水流了下来，她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只不过现在有个坏消息，他们为了能在天黑之前到达目的地赶了一天的路，最后却是这样的结局，实在令人气馁。但是现在日光西垂，意味着他们今天将再次露宿野外。
村庄周围肯定是不能待了，比尔决定把营地建在河对岸的一处山丘上。这一次，营地内出奇地安静，大家手头上都有工作，没有时间寒暄，当然，只要看到河对岸的惨状，大概任何人都会把想说的话咽进肚子里。
和昨天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岗位，但为了防止今天晚上有可能遇到的袭击，比尔在营地周围又架设了临时的防御设施，比如清出一块防火带以防同样的悲剧。
比尔令人将马匹拴在粮车后面，他们的地势较高，而且如果发生袭击，那么大概率是防守战，为数不多的马匹完全起不到任何作用。
今天晚上所有人武器不离身，弓上弦，箭拆封，整个营地，俨然一副准备完备的军事要塞。伊恩在一旁惊叹比尔先生的指挥手段与行事效率，一边又觉得自己真的很像一个多余的人。在将自己的帐篷设置在靠近一处断崖的山丘边之后，比尔给伊恩与伊薇的任务就是呆在原地。
非常时期的伊恩发现完全反驳不了这位骑士教头，只能老老实实服从他，与伊薇一起坐在帐篷外看着外头众人忙碌的样子，有好几次两兄妹都想起身帮忙，却又被对方给劝了回来。最后，伊薇终于受不了了，询问道：「三哥，你不是看过很多书吗，你知道那群人到底是怎么来的吗？」
伊恩最近就看过关于这一系列事件的书籍，那本《卡里多王国历史》也是他平时翻阅得最多的书。
「卡里多王国有现在南北陌路的局面，大概还要从两百多年前说起。那时候，王国居民更像是一群生活在高山大川中的猎人，就像他们一样。」伊恩指着森林某处，那里可能有人也可能没有。
「卡里多人，是南方人对我们的称呼，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接受了这种说法。直到二百十六年前，群山间出现一位勇士，在南方王国为了利益相互倾轧相互攻击时，带领着卡里多人自高山而下，夺取了现在北至高里领，南至迪威特领的大片低地领土。之后，王国便成立了，我们一直沿用的年份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但是真正令王国分裂的却是一百多年前，那时在位的国王因为利益驱使，选择沐浴在来自遥远的圣·罗慕路斯城圣教的光芒下，那是一种流传在旧世界大陆与我们的大陆的宗教信仰，具体的圣教我以后专门给你找古特神父要本书来读。」
「然而，国王转变信仰无疑对民众是一种赤裸裸的背叛，但当时的国王赢得了那些新兴贵族，也就是王国建立之后的低地贵族的支持，于是，王国旧神教大祭司在当晚被国王在爱丁堡施以火刑，潜逃的祭司在北方联合了高山氏族，从此不停的骚扰、劫掠南方。虽然北方也有领地，也有领主，但是他们认为是南方新贵族的阴谋，是国王背叛了王国，所以无一不支持旧神，匆匆时光，一直到了现在……」
伊薇十分认真地听着，只是在伊恩觉得口渴的时候给他递过水去，不经意问道：「三哥，这都是因为我们信仰了圣教吗？」
伊恩不知该如何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