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边讲边点头眨眼,满脸都是表情,显然有意要骗取信任,证明他是个非常单纯的人。
“我的好朋友,你的指责触到了我的痛处。你们这对精神上的情人以为只有你们痛苦。可你们错了。虽然我的爱是肉欲的、华而不实的,我也一样痛苦。由于痛苦,我才投入这个世界里的法基斯小姐们的怀抱里。不错,我的确很痛苦。”
说到这儿,木头人儿动了感情,声音里真正显出痛苦。“她很自私。她是个混账的自私婊子。我跟她结婚时她是处女,此后她一直挣扎着要保持处女身。跟她睡觉,就像抱着一把刀子在怀里。”
轮到寂寞芳心小姐纵声大笑了。他把脸凑近施拉克的脸,笑得喘不过气来。
施拉克不理睬他,想把他的话当作一番笑话说完。
“她口口声声说我强奸了她。你能想象吗,威利·施拉克,小威利·施拉克,会强奸人?我像你一样,是个感恩戴德的情人。”
玛丽穿着浴衣走进房来。她俯身对寂寞芳心小姐说:“别跟这头猪说话。跟我来,带着这瓶威士忌。”
他跟着她走进卧室,听见施拉克砰的一声关前门的声响。她走到一只大壁柜里去换衣服。他坐在床上。
“那头猪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说你自私,玛丽——在性生活上自私。”
“真他妈的还有脸说这样的话。你知道他为什么让我跟别的男人出去?为了省钱。他知道我让他们搂搂抱抱,等我怀着满腔欲火回家,嘿,他就爬上床来求我。这个不要脸的杂种。”
她从壁柜里出来,穿着一件黑色的带花边的衫裙,在梳妆台前梳起头发来。寂寞芳心小姐低下头去,在她脖子后面吻了一下。
“嘿,嘿,”她说,做出小猫的媚态,“你要把我的头发弄乱了。”
他就着酒瓶喝了一大口威士忌,随后给她倒了一杯,掺上苏打水。他把酒端给她的时候,她轻轻地吻了他一下,作为酬劳。
“咱们去哪儿吃晚饭?”她问,“找一家可以跳舞的餐馆我要快乐一下。”
他们乘出租汽车去一家叫作埃尔高契的餐馆。他们进去的时候,乐队正在演奏一支古巴伦巴舞曲。一个身穿南美牛仔服装的侍者领他们到一张桌子边。玛丽立刻成了西班牙人,她的动作变得懒洋洋的,放荡不羁。
但这里的浪漫气氛只使他更厉害地感觉到那块冰冷的脂肪。他想压制这种感觉,就不住地对自己说,这是孩子气。
他这颗伟大的谅解的心究竟怎么啦?吉他,艳丽的披巾,异国风味的食物,奇装异服——所有这些东西都是梦想的组成部分。他早已学会不去讥笑那些待聘广告:教写作,教漫画,教工程学,帮你增强二头肌和扩大胸围。因此他应该明白,来到埃尔高契的人也就是要学习写作,过艺术家生活的人,要当工程师穿皮裹腿的人,要学会本领赢得老板青睐的人,要把罗尔[10]的头枕在自己肿起的胸脯上的人。他们也就是写信向寂寞芳心小姐求助的人。
但他气恼得太厉害,光这样无法使他的气消下去。梦想——不管它们如何谦卑——已使他寒心。
“我喜欢这地方,”玛丽说,“有点假,我知道;可是很欢乐,我呢,也非常想快乐快乐。”
她做出一系列不带感情的一本正经的姿态向他献媚,表示感谢。她身上穿的是一件像罩着玻璃钢似的闪闪发亮的紧身衣裳,她那哑剧似的表演动作机械得很。
“你干吗要快乐?”
“谁都想要快乐——除非有病。”
他有病吗?像一股汹涌的寒流,他的那些专栏读者一涌而上,淹没了音乐,淹没了艳丽的披巾和别致的侍者,淹没了她的闪闪发亮的身体。为了拯救他自己,他要求看她的奖章。她像小女孩搀扶老头过马路似的朝他弯过腰去,让他往她的衣领里面瞧。但他还没来得及看到什么,一个侍者来到了桌边。
“快乐之道是使别人快乐,”寂寞芳心小姐说,“跟我睡觉吧,我就会成为一只快乐的狗。”
他的声音那么泄气,使她很容易不去理睬他的请求,但她的精神跟他一起萎顿下来。“我也受过苦,”她说,“从一开始,我就受过苦。我小时候看见我母亲死去。她生乳癌,痛苦极了。她是靠在桌子上死去的。”
“跟我睡觉吧。”
“不,咱们跳舞吧。”
“我不想跳。跟我谈谈你母亲吧。”
“她是靠在桌子上死的。她痛苦不堪,就从床上爬起来,靠在桌子上死去了。”
玛丽俯过身来靠在桌子上,表演她母亲如何死去。他就再作一次尝试,想看那奖章。他看见一个赛跑运动员,但看不清上面的字。
“我父亲对她非常残忍,”她继续说,“他是个肖像画家,很有才华,可是……”
他不再往下听,而是设法使他那颗伟大的谅解的心继续活动。父母也是梦想的一部分。我父亲是俄国亲王,我父亲是派乌特的印第安酋长,我父亲是澳大利亚的羊毛大王,我父亲在华尔街破了产,我父亲是肖像画家。像玛丽这样的人不讲这类故事是不成的。他们非讲不可,因为他们除了谈衣服、谈生意、谈电影之外,还想谈些其他别的。因为他们还想谈些富于诗意的东西。
她讲完故事以后,他说:“你这可怜的孩子。”又弯过腰去再看一眼那奖章。她把身子弯得低低的帮助他,又用指头提起衣领。这次他看清上面的字了:“波士顿拉丁学校颁发,100码短跑第一名。”
这是个小小的胜利,但大大地增加了他的疲劳,因此当她建议离开的时候,他乐于从命。在出租汽车里,他再次要求她跟他睡觉。她拒绝了。他像个拿手里的黏土出气的雕刻家那样搓弄她的身体,但他爱抚的方式实在太多,结果两个人都毫不动情。
在她的公寓门外,她转身吻他,紧紧地依偎着他。他的两腿间冒出一颗火星。他不愿让这颗火星熄灭,还想把它燃成火焰。她在接了一个湿润的长吻之后把他的嘴推开了。
“听我说,”她说,“咱们不能不说话。咱们必须说话。威利很可能听见电梯的声音,现在正在门后偷听。你还不理解他。他要是听不见我们说话的声音,就会知道你在吻我,就会立刻开门出来。这是他的老一套花招。”
他紧紧搂着她,想尽办法不让那颗火星熄灭。
“别吻我嘴唇,”她哀求说,“我必须说话。”
他吻她的喉咙,随后扯开她的衣服,吻她的乳房。她不敢抗拒,也不敢不讲话。
“我母亲得乳癌死去,”她鼓起勇气说,像是小女孩在联欢会上背诵节目似的,“她是靠在桌子上死去的。我父亲是肖像画家。他生活得很快乐。他虐待我母亲。她得乳癌。她……”他撕她的衣服,她开始唧唧哝哝地说话,一再背诵。她的衣服掉在她脚下,他又扯掉她的内衣裤,直到她在皮大衣下面一丝不挂。他想把她拉到地板上。
“别,别,劳驾啦,”她哀求说,“他会出来看见我们的。”
他用了一个长吻堵住她的嘴。
“放开我,心肝,”她恳求说,“或许他不在家。要是他不在家,我就让你进屋。”
他放开了她。她打开门,踮着脚尖进去,把她的衣服卷作一团塞在她大衣下面。他听见她开亮门厅里的灯,知道施拉克没躲在门背后。随后他听见脚步声,就一瘸一拐地躲到电梯的凸出建筑物背后。门开了,施拉克往走廊里张望一下。他只穿着上身睡衣,没穿睡裤。
寂寞芳心小姐外出采访
第二天,办公室里阴冷潮湿,寂寞芳心小姐坐在办公桌旁,两手插在衣袋里,两腿紧紧并拢在一起。他心里在想一个沙漠——不是用沙,而是有铁锈的人体的污垢堆积而成——像后院一样围着一个篱笆,上面的招贴上写着当天发生的重大事件。母亲用利斧砍死5个、砍死7个、砍死9个……“蓓蓓”[11]击中2球击中3球……在篱笆内,“绝望的人”、“伤心的人”、“对肺病大夫幻想破灭的人”和其他人全都在严肃地用冲洗得雪白的贝壳砌成“寂寞芳心小姐”四个字,像在装饰乡下车站的草坪似的。
他没注意到哥尔斯密摇摇摆摆地走近,直到一只沉重的胳膊像捕兽陷阱里砸兽的巨木似的落到他的脖子上。他哼了声,挣脱了对方的胳膊。他的愤怒使哥尔斯密觉得好笑,这个胖子就微微笑起来,鼓起两个胖胖的腮帮,看上去很像两卷光滑的粉红色卫生纸。
“嗯,那个酒鬼怎么样了?”哥尔斯密问,模仿着施拉克。
寂寞芳心小姐知道哥尔斯密昨天代他写了专栏,因此隐藏起他的恼怒,装出感激的样子。
“一点不费事,”哥尔斯密说,“阅读你的信件是乐事。”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只粉红色信封,扔在办公桌上。“你的崇拜者写来的。”他眨眨眼,让一只灰白色的厚眼皮慢慢地、舒舒服服地耷拉在一只湿润的、转动的眼珠上。
寂寞芳心小姐捡起那封信。
亲爱的寂寞芳心小姐:
我写不好信,所以我请问能否跟您谈谈。我才32岁,但已经历了不少苦难,目前不幸嫁给了一个瘸子。我迫切需要忠告,但在信里说不清楚我的情况,因为我不会写信,而要把我的情况说清楚,可得是个专家才成。我知道您是男的,这使我高兴,因为我不信任女人。在德里汉蒂私酒店里有人把您指给我看了,说您就是那个在报上给人忠告的人,我一见您,就知道您能给我帮助。我跟瘸子丈夫进来的时候,您身上穿着一套蓝色西服,戴着一顶灰色帽子。
我要您亲自跟我见面,心里并不觉得不好意思,因为我觉得好像早就认识了您。因此请打电话给我,我的电话号码是伯吉斯7-7323,我迫切地需要您对我的结婚生活提出忠告。
一个崇拜者
菲·道依尔
他装出极端厌恶的样子把信扔进了废纸篓。
哥尔斯密嘲笑他。“这是怎么啦,陀思妥耶夫斯基?”他说,“这样做不对。你不应该推荐自杀以引起俄国人的注意;相反,你应该把这位女士的肚子弄大,好增加报纸的销路。”
寂寞芳心小姐为了赶走他,就假装忙于工作。他坐到打字机跟前,开始写他的专栏。
“生活,照我们大多数人看来,仿佛是一场可怕的斗争,充满痛苦和悲哀,没有希望和欢乐。哦,我的亲爱的读者们,那只是表面现象。每个人,不管他多么贫穷或卑贱,都能教会自己使用感官。看看彩云斑驳的天空、泡沫翻滚的大海……闻闻清香的松柏和浓香扑鼻的水蜡……摸摸丝绒和绸缎……正像流行歌曲里所唱的:‘生活里最好的东西都是免费的。’生活是……”
他写不下去了,便又转到关于沙漠的幻想,“绝望的人”、“伤心的人”和其他人还在那儿砌他的名字。贝壳已经用光,他们这会儿在用褪色的照片、肮脏的扇子、时间表、扑克牌、破玩具、假珠宝——一些因记忆而变得贵重的垃圾,比大海可能提供的任何东西都要贵重得多。
他用一阵笑声把那颗伟大而谅解的心扼杀了,随后伸手到废纸篓里去取道依尔太太的信。他把信像个粉红色帐篷似的支在沙漠上。在黑色桃花心木桌面的衬托下,那廉价的纸张具有肉体的浓艳色彩。他把道依尔太太想象成帐篷,覆盖着毛发,布满脉络;又把自己想象成盥洗室里的骷髅,一种贴在学者藏书上作为印记的骷髅画。他一旦让骷髅进入肉体帐篷,他的每个关节都开出了花朵。
但尽管有这些遐想,他浑身上下仍像一根磨光的骨头那样又干又冷,他坐在那儿挖空心思地想找一个不打电话给道依尔太太的道德原因。但愿他能信仰基督,那么奸淫就是罪恶,那么一切就会变得简单,那些信件也就非常容易答复。
极端的灰心丧气促使他去打电话。他离开办公室,走到门厅里去使用要付钱的公用电话,凡是私人电话都必须在那儿打。电话间的墙壁上涂满了猥亵的画,他的眼睛紧盯着两个脱离了躯体的性器官,把伯吉斯7-7323的号码告诉了接线员。
“道依尔太太在家吗?”
“哈啰,你是哪一位?”
“我要找道依尔太太说话,”他说,“您是道依尔太太吗?”
“是的,我就是。”她声音生硬,充满恐惧。
“我是寂寞芳心小姐。”
“哪位小姐?”
“寂寞芳心小姐,寂寞芳心小姐,那个写专栏的男人。”
他刚想把电话挂了,她忽然温柔地说:“哦,哈啰……”
“您信上要我打电话。”
“哦,不错……什么?”
他猜想她是要他主动说话。“您什么时候能见我?”
“现在。”她仍用温柔的语调,他几乎能从电话听筒里感觉出她温暖、潮湿的呼吸。
“哪儿?”
“你说。”
“我告诉你在哪儿,”他说,“约莫一小时后,在公园的纪念碑附近跟我见面。”
他回到办公桌边写完他的专栏,随即动身去公园。他在纪念碑附近一条长凳上坐下,心里依旧想着帐篷,因此他抬头观望天空的时候,就觉得天空呈帆布色,而且尚未很好地铺开。他仔细观察着,就像一个愚蠢的侦探绞尽脑汁寻找线索一样,他在天空上没发现什么,就把他那训练有素的眼睛转向从四面八方威胁着公园的摩天大楼。在成吨被压迫的岩石和受痛苦的钢骨中,他发现了他认为是线索的东西。
美国人把他们最大的精力浪费在粉碎石头的事业上。在不多几年内,他们粉碎的石头要比埃及人在几个世纪中粉碎的还要多。而且他们干起这项工作来穷凶极恶,歇斯底里发作,简直就像他们知道将来总有一天石头会粉碎他们。
这位侦探看见一位大个儿妇女走进公园,朝他的方向走来。他迅速作了一番估计:腿像印第安人的棍棒,乳房像汽球,额头像鸽子。她虽然穿着格子布短裙、红毛线衫和兔皮夹克,戴着一顶针织的宽顶无沿圆帽,那模样看上去却很像女警察。
他等她先开口。
“寂寞芳心小姐吗?哦,哈啰……”
是道依尔太太。他站起来,搀住她的一只胳膊,那胳膊摸上去像大腿一样。
“咱们去哪儿?”他领着她走开的时候,她开口问。
“去喝一杯。”
“我不能去德里汉蒂私酒店。他们认识我。”
“咱们去我的寓所。”
“我去合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