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ss Lonely-hearts
寂寞芳心小姐的灵魂,照耀我。
寂寞芳心小姐的肉体,滋润我。
寂寞芳心小姐的血液,麻醉我。
寂寞芳心小姐的眼泪,洗刷我。
救救我,寂寞芳心小姐,救救我,救救我。
救救我,救救我,寂寞芳心小姐
纽约《电讯邮报》的寂寞芳心小姐(你有困难吗?——你需要忠告吗?——写信给寂寞芳心小姐,她会帮助你)坐在他的办公桌边,凝视着一张白卡片。卡片上印着副刊编辑施拉克的祈祷文:
寂寞芳心小姐的灵魂,照耀我。
寂寞芳心小姐的肉体,滋润我。
寂寞芳心小姐的血液,麻醉我。
寂寞芳心小姐的眼泪,洗刷我。
哦,好心的小姐,原谅我的请求,
把我深深藏在你的心中,
保护我免受我敌人的欺侮。
救救我,寂寞芳心小姐,救救我,救救我。
在这个最重要的世纪[1],阿门。
尽管离截稿时间不到一刻钟了,他还在那里写他的专栏。他已经把话说到这样的程度:“生活确实有意义,因为它富于梦想和安宁,富于柔情和幸福,还富于信念,它像一股明亮的白色火焰在冷酷而黑暗的祭台上燃烧。”但他觉得无法再往下写了。收到的信已不再有趣。一连几个月,同样的笑话每天看到30次,他怎么还会觉得有趣呢?而且大多数日子他一天还不止收到30封信,内容全都大同小异,是用一把心形菜刀在痛苦的面团上刻印出来的。
他的办公桌上堆放着今天早晨刚收到的那些信。他又抽出几封翻阅一下,寻找线索,想做出真心实意的回答。
亲爱的寂寞芳心小姐:
我太痛苦啦,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好,有时候我想我会杀死自己,我的腰子痛得那么厉害。我丈夫以为,女人如不生育,就不配当一个好天主教徒,不管她身上有什么病痛。我是在教堂里正大光明的结婚的,但我始终不知道婚后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因为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什么是夫妇之道。我母亲从来不曾告诉过我,而她是我唯一的母亲,可是像她那样不告诉我是个很大的错误,因为天真无邪并没有什么好处,到头来只是很大失望。我在12年内生了7个孩子,生了最后2个孩子后我病得很厉害。我动了2次手术,医生说我如再生孩子,就可能送命,我丈夫听了医生的劝告后,答应不再生孩子,但一出医院回到家里,他就食了言,现在我又有孩子了,我觉得我再也无法忍受下去,我的腰子疼得那么厉害。我是那么痛苦、那么害怕,因为我是天主教徒,不能打胎,而我丈夫又那么虔敬。我一直在痛哭流涕,腰子又那么疼,我不知怎么办好。
敬仰您的
厌倦一切的人
寂寞芳心小姐把信扔在一个打开的抽屉里,点了一支烟。
亲爱的寂寞芳心小姐:
我16岁了,我不知怎么办好,你如能告诉我怎么办,我将非常感激。我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倒不太苦恼,因为我已经习惯于本街区里的孩子们拿我取笑,可是现在我想要像其他的姑娘一样有男朋友,星期六晚上一同去玩,然而没有男朋友肯带我出去,因为我生下来没有鼻子——虽说我是个跳舞能手,身段很好,我父亲还给我买漂亮的衣服。
我一天到晚坐着看我自己,哭个不停。我脸部中央有个大洞,不说别人,连我自己看了都害怕,因此我不能责怪那些男孩子不肯带我出去。我母亲很爱我,但她一仔细瞧我,就要嚎啕大哭。
我到底干了什么了,竟注定遭这可怕的恶运?即使我做过些坏事,我也不可能在一岁前做出来,而我却是一生下来就那副模样。我问过我父亲,他说他不知道,但我可能在前世干了什么坏事,或者也许我正为他的罪孽受到惩罚。我不相信这一点,因为他是个好人。我应不应该自杀?
您的忠诚的
绝望的人
香烟的质量太坏,抽不出烟。寂寞芳心小姐从嘴里取下烟,怒不可遏地瞪着它。他竭力压住怒气,另点了一支烟。
亲爱的寂寞芳心小姐:
我为我的小妹妹格莱西写过封信给您,因为她遇到一件可怕的事,我又不敢告诉我母亲。我15岁,我妹妹13岁,我们住在布鲁克林。格莱西又聋又哑,体格比我高大,但不怎么聪明,那是因为又聋又哑的缘故。她在我们家屋顶上玩耍,不上学校,除了每星期二、四去两次聋哑学校。妈妈让她在屋顶上玩,因为她不怎么机灵,我们不愿她被车撞死。上星期有个男人到屋顶上,对她干了下流事。她告诉了我,我不知怎么办好,因为我不敢告诉妈妈,怕她会揍格莱西一顿。我生怕格莱西怀了孕,昨天晚上我贴着她的肚皮听了好久,看看能不能听出婴儿的声音,但没听到什么。我要是告诉了妈,她会痛打格莱西一顿,因为家里就是我一个人爱她,上次她撕破了衣服,他们把她在小房间里锁了两天。要是街上的男孩听说了,他们就会说下流话,就像皮薇·康纳斯妹妹在空地上遭到强暴后他们就不断朝她说下流话那样。因此请告诉我,要是您家里也发生同样的事,您将怎么办。
您的忠实的
哈罗尔德·S
他停止阅读,基督是答案,但他不想使自己恶心,就得离基督这玩意儿远远的。再说,基督是施拉克爱玩的把戏。“寂寞芳心小姐的灵魂,照耀我。寂寞芳心小姐的肉体,拯救我。寂寞芳心小姐的血液……”他转向他的打字机。
尽管他身上那套廉价的衣服很有款式,他看上去仍像个浸礼会牧师的儿子,蓄上胡子对他来说更合适,能突出他那像《旧约》里的人物的长相。但即使没有胡子,谁也不会认不出他是新英格兰的清教徒。他的前额高而窄。他的鼻子长而无肉。他的瘦骨嶙峋的下巴外形像只分趾蹄。施拉克第一次看见他时,曾微笑着说:“苏珊·切斯特们、比阿特丽丝·费厄法克斯们和寂寞芳心小姐们都是二十世纪美国的牧师。”
一个当差的过来跟他说,施拉克想知道他的专栏是不是写好了。他弯下腰在打字机上使劲打起字来。
但他还没写上十个字,施拉克已俯在他肩上了。“还是老一套。”施拉克说,“你干吗不给他们些有希望的新东西?跟他们谈艺术。听着,我念你写:
艺术是一条出路。
别让生活压倒你。当旧路被失败的垃圾堵塞的时候,就寻找更新的路。艺术就是这样一条新路。艺术本身就是从痛苦中升华出来的。保尔尼柯夫先生在他的86岁高龄,还放弃经商学习中文,他透过他那漂亮的俄国胡子嚷道:‘学到老,学不了……’
艺术是生活的最好贡献之一。
没有创造天才的人,亦可欣赏。至于……
从这里接下去写。”施拉克又说。
寂寞芳心小姐和木头人儿
寂寞芳心小姐下班的时候,发现天气已经转暖,空气闻上去就像人工加温过似的。他决定步行到德里汉蒂私酒店去喝一杯。去那儿必须经过一个小公园。
他从北门走进公园,大口地吞下像门帘似的悬挂在拱门下的阴影。他走入路灯柱影里,那影子像长矛似的横在小路上,也像长矛似的戳在他身上。
他仔细观察,看不见一点点春天的迹象。覆盖在斑驳地面上的荒草残梗不是那种有蓬勃生机的植物。他记得去年5月来临,这些施过肥的田地仍旧一片荒凉。直到7月施威,才迫使这片枯竭的土壤吐出几片绿芽。
这个公园所需要的——甚至比他更急需——是痛饮一番。酒和雨都不能满足它的需要。明天他要在自己的专栏里邀请那些“伤心的人”、“厌倦一切的人”、“绝望的人”、“对肺病大夫幻想破灭的人”以及所有跟他通信的人都到这里来,用他们的眼泪浇灌这片土地。于是花儿就会盛开,只是这些花儿闻上去有脚的气味。
“啊,人类……”但他心情沉重,刚想出来的笑话尚未出口就已夭折。他想通过自嘲来进行挽救。
但是,他干吗要自己揶揄自己呢?施拉克这会儿不是正在私酒店里等着嘲笑他吗?“寂寞芳心小姐,我的朋友,我劝你把石头赐给你的读者。当他们要求赐给面包的时候,不要像教会那样赐给他们饼干,也不要像政府那样叫他们吃饼。向他们解释,人类不能光靠面包生活,同时赐给他们石头,教他们每天早晨这样祷告:‘我们日用的石头,今日赐给我们。’[2]”
他已赐给他的读者许许多多石头,事实上多得只剩下一颗给他自己了——那颗在他胆内的结石。
突然他觉得疲倦了,就在一张长椅上坐下来。要是他能把这颗石头扔出去就好了。他观察着天空,寻找一个目标。但灰色的天空看上去像是用一块肮脏的橡皮擦过似的。上面没有天使,没有燃烧着的十字架,没有口衔橄榄枝的鸽子。没有主宰一切的动力。只有一张报纸像只断了脊梁骨的纸鸢似的在空中挣扎。他站起身,重新向私酒店走去。
德里汉蒂私酒店在一所褐砂石宅子的地窖里,那宅子跟更显赫的左邻右舍的不同之处在于有一扇装甲门。他揿了一下秘密电铃,装甲门中央的一扇小圆窗开了,露出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像一颗镶在古老铁戒指上的红宝石似的闪闪放光。
酒店里顾客还不满一半。寂寞芳心小姐战战兢兢地往四下里看了看,没有见施拉克的踪影,才舒了一口气。然而,他三杯酒下肚,身上暖烘烘的刚有点酒意,施拉克就攥住了他的一只胳膊。
“啊,我的年轻朋友!”他喊道,“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又在想心事了,我揣摩。”
“看在基督份上,别嚷嚷。”
施拉克不理睬他的话。“你的精神很不健康,我的朋友,很不健康。忘掉耶稣钉死在十字架上,只记住文艺复兴。那时候没人想心事。”他举起酒杯,做了个手势,把整个博吉亚家族[3]都包括在内。“我赐给你文艺复兴。多么了不起的时期!多么壮丽的景象!酗酒的教皇!……美丽的妓女……私生的子女……”
他的手势虽然变化多端,他的脸部却毫无表情。他这是使用电影里喜剧演员的惯伎之一——所谓木头人儿。不管嘴里说得如何天花乱坠,脸上却始终不变神色。他的脸在那亮晶晶的白色圆额底下缩成一个死气沉沉的灰色三角形。
“为文艺复兴干杯!”他不住地喊,“为文艺复兴干杯!为褐色的希腊手稿,为四肢光滑得像大理石一样的情妇们……这倒使我想起了一桩事,我正在等候我的一个崇拜者——一个牛眼睛姑娘,有很大的才学。”说到“才学”二字,他用两手在空中勾勒出两只很大的乳房加以说明,“她在一家书店工作,不过等会儿你瞧瞧她的屁股。”
寂寞芳心小姐犯了个错误,他把他的不耐烦形之于色了。
“哦,那么说来你对女人不感兴趣,嗳?基督是你唯一的情人,嗳?基督,王中之王,寂寞芳心小姐中的寂寞芳心小姐……”
算是寂寞芳心小姐运气好,就在这一刻,施拉克所等待的那位年轻女士正好向卖酒柜台走来。她有长长的腿,粗壮的脚腕子,大大的手,结实的躯体,细长的脖子,一张孩子气的脸因头发理成男式而显得很小。
“法基斯小姐,”施拉克说着,像一个表演口技的人摆弄手里的布娃娃似的让她弯腰鞠躬,“法基斯小姐,我要你见见寂寞芳心小姐。对他要像对我一样尊敬。他也敬爱上帝,从精神上安慰穷人。”
她用男子汉的有力握手来回答这次介绍。
“法基斯小姐,”施拉克说,“法基斯小姐在书店里工作,随便搞搞写作当作兼职。”他也随便拍拍她的屁股。
“你们刚才那么起劲地在谈论什么?”她问。
“宗教。”
“给我来一杯酒,请你们继续谈下去。我对新托马斯主义综合学说非常感兴趣。”
施拉克正等待她说这句话。“圣托马斯!”他嚷道,“你把我们看作什么啦——臭知识分子?我们不是假来劲的欧洲人。我们刚才在讨论基督,寂寞芳心小姐中的寂寞芳心小姐。美国有它自己的宗教。要是你需要一种综合学说,这儿倒有份材料供你使用。”他从皮夹里取出一张剪报,啪的一声扔在柜台上。
西部某教派在宗教仪式中使用加法计算机
……将用数字替杀害老隐士的死囚祈祷……科罗拉多州丹佛市美联社二月二日讯:美国自由派教会的大主教弗兰克·H·拉斯宣称,他将按照原定计划,替已判死刑的杀人犯威廉·摩耶举行“山羊和加法计算机”的宗教仪式,尽管这一计划遭到教派中一个红衣主教的反对。拉斯说,山羊将在6月20日死刑执行前后作为“哀悔”仪式的一部分。替死者灵魂的祈祷将在加法计算机上进行。他解释说,数字构成唯一的通用语言。摩耶因几文钱的缘故与一个上了年纪的隐士约瑟夫·齐普发生争执时杀死了他。
法基斯小姐看了大笑,施拉克举起拳头像要打她。他的举动吓坏了酒吧间掌柜,他急忙请求他们到后面房间去。寂寞芳心小姐表示不想去,但施拉克非要他去,他由于太疲劳了,也就不再争辩。
他们选了一张桌子,坐进了火车座。施拉克重新举起拳头,但当法基斯小姐缩身躲避时,他把打人的姿势改成了爱抚。这一花招成功了。她没抗拒他那只进攻的手,到后来他越来越大胆,她就把他推开了。
施拉克又开始大叫大嚷起来,这一次寂寞芳心小姐明白他是在作一次勾引女人的演说。
“我是个大圣人,”施拉克嚷道,“我能在自己的水上行走。你们曾听说过施拉克在小餐馆的受难和在冷饮店的痛苦[4]吗?随后我拿耶稣身上的伤口和我们家积蓄零钱一样积蓄我们零碎罪孽的神奇钱包作比较。这真是个了不起的想法。可是现在,让我们仔细研究一下,我们自己身上的洞,以及这些天生的伤口所通向的一切。在人的皮肤底下,是一座奇妙的莽林,在那里血管像茂盛的热带植物似的悬挂在过于成熟的器官旁,野草似的内脏红黄相间,缠结在一起蠕动。就在这座莽林里,从岩灰色的肺飞到金黄色的肠子,从肝飞到眼睛又飞回到肝,有一只叫作灵魂的鸟儿。天主教徒想用面包和酒猎取这只鸟,希伯来人想用金尺,拖着铅一样沉重的双脚的新教徒想用铅一样沉重的言辞,佛教徒想用姿态,黑人想用血。我呢,用唾沫吐他们全体。呸!我也号召你们吐。呸!你们会剥制鸟儿吗?不,亲爱的听众们,剥制动物标本不是宗教。不!一千个不!我要告诫你们,在身体莽林里的一只活鸟要比图书馆阅览桌上两只剥制的鸟好得多。”
他一边布道一边爱抚。等他讲完,他那张三角形的脸已像一柄小斧的刀刃那样砍在她的脖子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