翔舟将身子隐在附近高高的草丛中,刚站稳,就瞥见地上有一个清晰的兽脚印,她定睛仔细辨认一番,立即认出这是讙兽的脚印。
此刻,翔舟听得附近仍是剑声不绝于耳,似是越战越酣。她俯身悄悄移步到剑声附近的树丛中,从树影间隙中正好可以窥得双方交战画面。上官恕赶去救援的那个人是个少年,年纪看着比上官恕略小,脸很稚嫩,眼中透出的神韵却很成熟,一袭血红色衣袍更衬得他脸色白皙,他虽年纪小但功夫极佳,在翻转腾挪间与对手灵活周旋,倒像是一滴血般在四处飞移,他手中一柄镶玉利剑被他使得游刃有余,翔舟瞧他的功夫跟林成桐比起来只高不低。与少年交手的那人黑布蒙面,着一身黑衣,但黑衣的质地却不是普通的粗布,而是上等的黑色绸缎,他脚上的黑色靴子底部还有金色走线,黑衣人的身手亦是不凡,一出手就能看出绝非平庸之辈,根底扎实,出手快准狠,剑法干脆利落,他手中的玄色宝剑更是透出阴冷的气质,黑衣人眼中杀气四溢,此前他与红衣少年单挑时,二人不分胜负,眼下上官恕前去相助红衣少年,二人合力与之抗衡,黑衣人故意改变策略,改以防守为主,翔舟在一旁的树丛中看出这黑衣人一直在引上官恕他们向山下而去,顿时心中忐忑陡增。
这时猛地从四周涌出一大群蒙面黑衣人,少说也有四五十人,翔舟下意识地缩回身子,看到他们黑压压的一片向上官恕和红衣少年的方向围攻而去。
翔舟心想:不好,他们这是中了埋伏!眼下对方人数如此之多,这要打下去,怕是他们会遇到不测……
上官恕和那红衣少年背靠背站在包围圈中,手持利剑、怒视四周,刚才激战一番,消耗了部分体力,看着眼前的形势,又将有一场恶战要打,不禁互相递了个眼色,告诉对方“拼了”!
上官恕低声说道:“待会我引开他们,你尽量往外冲!你得离开这!”
红衣少年口吻强势道:“我不会认怂的,我们联手肯定能把他们打退!”
上官恕急声说道:“离开这,才是王道!”
红衣少年以不容辩驳的口吻纠正道:“我的话才是王道,你听不听,你若不听,你走!”
上官恕深吸一口气,无奈道:“我听,我听……”
翔舟看着眼前的局势,心中担忧万分,对方显然来势汹汹,早有预谋,故意引他们到埋伏圈。她转念想起刚才看到的那枚兽脚印,不禁有了办法。她旋即将双手交叠放在嘴边,吹响了一串兽音。音毕,一只巨兽从附近的山林中冲出,跑至翔舟面前。
此兽,即讙兽,它长得像一只巨型的狸猫,比老虎还大一圈,它只有一只眼睛,却有三条尾巴。讙兽常因体型巨大而让不了解它的人初见时心中骇然。
翔舟一见到讙兽,难掩心中激越的情绪道:“果真是你!”她努力平复情绪,说道,“事态紧急,我想求你帮我个忙!”
她立即带着讙兽向剑声处跑去,上官恕见状大吃一惊,他急忙转头对身边的红衣少年说道:“没事,自己人!”
红衣少年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他一眼,竟有些不悦道:“可真有你的,才几天工夫,就结识了这般了不得的朋友,竟没听你提起过!还将衣服也给人家穿,你们在山下干什么!我是让你到山下练功,你居然在这种事上用功!”
上官恕讪讪的说道:“今天刚认识的……而且不是你想的那样!”
红衣少年一听,这下更一脸错愕道:“刚认识?刚认识你们就这么……还搬来这么厉害的援兵!我真是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黑衣人和一众帮手见到那个庞然巨兽,都被怔住了,他们还是第一次直面如此巨型的野兽,好一会儿,黑衣人才回过神来,对周围的帮手下令道:“上啊!吓破胆了吗?”手下各个面露怯色,脚步前后移动,就是没人冲上去。黑衣人叫骂一声:“懦夫!”说罢就剑指巨兽冲了上去。
讙兽吼了一声,声音穿林,众人耳膜都要被震穿,只见讙兽伸出利掌,一掌向黑衣人劈头拍去,黑衣人急忙闪躲,却依旧被讙兽的利掌擦破了衣袍,肩膀处留下一处抓痕,但因他躲闪及时,伤口并不深,可黑衣人却明白了自己并不是它的对手,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黑衣人向众人下令道:“撤!”而后又对红衣少年说道,“下次就没这么好运了!”
敌方人手悉数撤走后,上官恕和那红衣少年收起佩剑,向翔舟走来。
上官恕向红衣少年耳语道:“我是方才在河上救了她,这才把外衣脱下给她穿的,你千万别想歪了!人家是个好姑娘!你可别摆一副臭脸啊!给我点面子!”上官恕语速极快,生怕说慢了被翔舟听了去,惹她误会。
红衣少年眼睛在眼眶中转了一圈,姑且先信了他的话。
上官恕首先作揖道谢道:“多谢翔舟姑娘出手相助!”接着就向翔舟介绍道,“我身边这位就是我的师父!”
红衣少年睁大眼睛看向上官恕,立即反驳道:“谁是你师父!”
上官恕低声解释道:“不说师父说什么……师父正合适!”
翔舟莞尔好奇地说道:“你师父比你还年轻?”
上官恕笑着说道:“我这个人,对所有佩服的人都心甘情愿拜之为师,不论年纪大小、家世背景如何,从不计较!”
翔舟倒是欣赏他这番说辞,点头道:“上官公子,你倒真是行事洒脱!”
本来,大家愉快地相识,是多好的事情。但谁知,红衣少年这时开口了:“我可没有这么笨的徒弟!再说一遍,我不是他师父!”
上官恕一听这话尴尬地站在一旁,只能干笑两声。
红衣少年无视上官恕的尴尬,继续说道:“这位姑娘,实不相瞒,我的身份现在不便透露,方才你也亲眼看到了,那些黑衣人想对我们下手,且功夫了得,为了不拖累你,你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我觉得我们就此别过,这样也对你更安全一些!”
翔舟故作轻松地说道:“你们被人追杀,我确实看到了,而且我还帮了你们的忙!巧了,我如今也被人追杀,咱们这是不是叫做同是天涯沦落人!”
上官恕赶紧说道:“对对对,同是天涯沦落人!翔舟,你不但不生气,还理解我们的苦衷,你这个朋友真是太难得了!”
翔舟听了上官恕的这番话,笑得倒是挺舒心,说道:“你这位师父说的都是大实话,我怎么会生气,我高兴还来不及!”
翔舟这一笑,让红衣少年晃了神,这笑容竟是那么熟悉,方才他第一眼看到她时,就有种熟悉之感,当时只道是因她出手相助而对她生出的一丝好感,如今她一笑,再细看这眉眼,竟然是越发的像了……
上官恕见大家并未因此产生嫌隙,心情也舒朗了许多,他看了一眼翔舟召唤来的那个神兽,兴致盎然地问道:“哇,翔舟,你到底什么来头,居然在这野山上能搬来这等巨兽救兵,真是神了!”
翔舟用双臂环住讙兽的头颈,兴奋地说道:“真没想到我们能在这里相遇!”又问讙兽道,“欢宝,你是怎么从徐家庄的山林里跑到这儿来的?是不是村民又到山上围捕你了?”
讙兽抖了抖身上的毛发,表示不是。
翔舟又问道:“那你是一路跟着我来这里的吗?”
讙兽低呜了一声,表示是的。
翔舟心中自责,面有愧色道:“近来家中发生大事,爹娘都去了……我一心想着找出凶手,找出真相,却把你疏忽了!可如今我一脚踩在险境中,自顾不暇,今日不知明日死活,你跟着我太危险了!这里你是不能待了,刚才有那么多人看到你出现在这,万一他们来围捕你,你就惨了!听我的话,你找一处隐蔽的山林,好好活下去!”
讙兽又抖了抖毛,表示不同意。
翔舟轻叹一口气,说道:“你别逼我赶你走……你知道我会难过的……”
讙兽低呜了一声,俯身趴在地上,垂着头,眼中满是不舍与委屈。
红衣少年见状,心中涟漪波动尤甚,径自走上前说道:“其实你们可以继续相见。它能这样一直追到你身边,可见它嗅觉十分灵敏,而且它一听到你模仿的兽音立即出现,可见它听觉也十分敏锐,能从万千声音中分辨出你的声音,你只要和它约定好,以后你想见它的时候会在附近的山林中吹响兽音,并告诉它不要轻易踏足人类的聚集地,那么就可以既保它安全,又能相见!”
翔舟踌躇了一阵,说道:“我怕欢宝这样来回奔走,会暴露自己,若是引起其他人的歹心,岂不是害了它!”
红衣少年说道:“我见你们感情深厚,若非万不得已,还是不要分别的好!我们这一生,能握住时就紧紧握住,不要推开。你们既然彼此需要,就努力克服万难,一起相守,它那么远都追来了,我想它在意的不是自己的命,它更在意你的安危。你如果让它独自在山林中过以后的日子,那对它也太残忍了些。它与我们不同,它的同类本就少得可怜,不像我们人类即便失去了一个在乎的人,身边还有其他人不至让我们感到太过孤独,它的世界只有你一人。你好好考虑一下。”
红衣少年的这段话,在翔舟听来极有深意,让她为之动容,翔舟听得出此间的情真意切,也听得出这番言辞下他潜藏着的痛楚与心酸,那一定是他的肺腑之言。红衣少年此时心中正怀念着一位故人,是他深深牵挂的故人,他失去了,这是他用伤痛换得的体悟,是他最私密的珍藏,如今他倾诉予她,建议予她,真心希望她的结局不是伤痛,而是守护、是不虚度、是拥有、是不追悔。
翔舟不禁娓娓道来她家和讙兽的故事。
原来翔舟生活过的徐家庄的山林中曾有这种巨兽经常出没。讙兽通灵,若不犯它,它是不会主动招惹人类的,村民深知它的习性,又因它的唾液能治黄疸,村民懂它的珍贵,故而与其相安无事多年,对它的存在已习以为常。但讙兽发起怒来却极其骇人,翔舟听父亲讲过一次,那还是在父亲年少时,某天一行外村人途径徐家庄,一时兴起在山林中打猎,惊扰了讙兽,还欲将其作为猎物,讙兽这才反击了他们。父亲在给翔舟讲述时回忆到,当天全村都听到讙兽的怒吼,待吼声停息,有胆大的村民上山去察看,这才发现那几个外村人竟被讙兽吃掉了,只剩下残衣碎片、肉渣血迹,场面之血腥,令人毛骨悚然。经过这件事后,全村商议要将讙兽围捕杀死,防它再伤人。翔舟的爷爷当时已经开设了药堂,挺身而出力保讙兽,但寡不敌众只得作罢。第二天,翔舟的爷爷带着儿子,也就是翔舟的父亲,天微亮就上了山,他们二人身上各背了五只鸡,以口技模仿兽音将讙兽引出,把十只鸡放它面前给它当食物。翔舟的父亲自小就见过这只巨兽,它从未伤过他,也从未伤过村里人,翔舟的父亲每次上山采药都要与它待一阵,日积月累感情甚笃,如今他站在讙兽面前,看它并不去吃那些鸡,不禁悲伤地说道:“这是你最爱吃了,以前隔很久才能给你带一只,现在你多吃点,全吃掉,以后还不知道有没有人再给你带,你快吃,吃饱了才有力气跑得更快!吃完了就快逃,他们很快就来了!”讙兽似乎明白了眼前少年的意图,将十只鸡逐一吞下,眼中竟留有一丝不舍离开之意,翔舟的父亲使劲跺了几下脚,燃起一支火把将其撵开,讙兽被这声响和火光惊得发出呲呲的警告声,但看到翔舟的父亲眼中流下眼泪,讙兽一时又恢复如常,定定看了翔舟父亲一眼,而后转身向出山的方向跑去,它跑上了另一条路,那是一条远离徐家庄的路,一条可能再也无法相见的路。
翔舟的爷爷低声向儿子安慰道:“它逃了还有一条生路可寻。”翔舟的父亲点点头,低头不语。二人将地上的狼藉收拾完毕,悄然下山。待村中壮汉大举上山要围捕讙兽时,却再寻不到它的踪迹。此后,翔舟的父亲再上山采药时,每每都会在山林中模仿兽音,年年如此,从未间断,从少年到成年,从成家到立业,从为夫到为父,然而每次都只有他孤单的模仿之音,无半点回响。每到这个时候,他就在想,它到底现在身在何处,是否身体康健,是否有洞穴可挡雨避寒,是否有食物可以果腹……
当翔舟长到七岁时,第一次随父亲进山采药,翔舟听父亲讲起他和讙兽的故事。听着父亲吹响兽音,翔舟用稚嫩的声音认真说道:“爹,你教我,我也要学!”她爹开心地笑着应道:“好,教你,乖女儿!”
翔舟这孩子从小就学东西很快,只听爹讲解了一遍要领,上手吹了第二遍就完全学会了。父女俩开心地一起吹响了兽音。此时,不远处的草丛似乎动了一动,待他们二人再吹第二遍时,一只讙兽从草丛窜出,父亲使劲眨了眨眼睛,这才发现不是自己眼花看错,是它真的回来了!
时隔多年未见,它苍老了一些,身姿不似以前矫健,但威风不减当年,翔舟的父亲喜极而泣,直言道:“这次没带好吃的给你!你等着,我这就下山,从家里给你带十只鸡上来!”讙兽似乎听懂他在说什么,轻轻咬住他的衣襟,不让他离开。它回头向树丛的方向望去,翔舟和父亲好奇地盯着它,不知它要做什么,这时树丛里跳出一只幼年讙兽,体型甚是娇小,连成年讙兽的一半都远远不及,大小跟村中的家犬一般,幼兽一跃,跃到讙兽身旁依偎着,睁着清澈的大眼睛张望着面前的两人。
翔舟的父亲将翔舟护在身后,讙兽此时在他们面前俯身趴在了地上,乖得像只大猫,幼兽则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儿,翔舟推开父亲的手,欢喜地跑上前,一把抱住幼兽。讙兽站起身,深情地望了一眼自己的孩子,又望着翔舟的父亲,低呜了一声,而后就转身要走,幼兽立即跳出翔舟的怀抱,欲跟讙兽一起走,不料讙兽冲它发出警告的嘶嘶声,幼兽缩起耳朵,缩紧着身子不敢动弹,讙兽再望一眼翔舟的父亲,头也不回地一跃而走。
翔舟睁着大眼睛茫然地问道:“爹,它为什么走了?它不要小兽了吗?”
父亲眼中湿润,说道:“它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把小兽托付给了它信任的人……”
翔舟恍然道:“那我们今后就好好待小兽,不辜负它的信任!”而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问道,“爹,你和娘以后也会离开我吗……就像讙兽离开小兽一样……”
父亲摸摸翔舟的头说道:“我和你娘还要看着你长大,为你挑一个如意郎君,看你出嫁,再看你生子,我们到时候就抱着外孙给他讲你小时候的故事!你放心吧,我们会一直陪着你的!”
听完了翔舟的讲述,红衣少年和上官恕点头深思良久。
红衣少年言辞认真地说道:“本来此前我是明令禁止阿恕带旁人上山的,但现在你例外……”
上官恕接过话头急忙说道:“对啊,你不是旁人,你可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呢!对吧,师父!”
红衣少年瞪他一眼,说道:“别叫我师父!”
上官恕委屈地问道:“那叫你什么?你倒是明示一下啊!”
红衣少年思索片刻,说道:“我幼时,家母总喜欢唤我‘明朗’,但家父觉得此名太过文气,于是另改了一名,后来家母病逝,也就再没人这么叫过我了……”
翔舟接话道:“那我以后就喊你‘明朗’!”说罢,她的笑颜再次浮现。
明朗的嘴角浅浅地弯着,心中一颤:她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太像了……娘,她是你带来与我相识的,是吗?从今以后,我又可以听到你当初喊我千遍万遍的名字了,真好……
上官恕用充满怨念的眼神斜着看一眼明朗道:“咱们在一起这么久了,我都不知道这个,你也太不够意思了!”
明朗白了他一眼道:“现在不是知道了吗!之前哪有工夫跟你说这个!”
上官恕举手投降道:“得,当我啥也没说!”随后又向明朗泼了一盆冷水道,“我刚才答应过翔舟给她一匹马,让她赶路用!”
明朗一惊,问道:“你急着去哪儿?”